阿拉伯社会主义:20 世纪中叶阿拉伯式的现代化道路
2023-05-15赵希
赵 希
在全球日新月异的发展中,现代化是一个常辩常新的议题。二战后在美国兴起的现代化理论将西方的现代化模式视为非西方社会的发展范本,用以评价其现代化的是非曲直,这种鼓吹全球西方化和同质化的学术论调遭到多方质疑。与此同时,非西方社会的实然发展,见证了全球现代化的复杂性和多元走向。
作为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史的重要组成,阿拉伯社会主义是20 世纪中叶以后近半数阿拉伯国家的现代化途径。当时包括埃及、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苏丹、索马里等完成民族解放、建立总统共和的阿拉伯国家,决定实行一种有别于苏联式共产主义的阿拉伯式社会主义。尽管这些国家在20 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受到内外多重因素的影响,对社会主义改弦易辙,但作为现代国家建立之初的政治、经济与社会制度,阿拉伯社会主义对上述国家在政治、经济与文化层面的现代化发展奠定了基础。
一、阿拉伯社会主义塑造的阿拉伯现代性价值
现代性的建立,是现代经济制度与现代价值系统的耦合,为适应一定的经济需求,上层建筑需要建构一种与之相匹配的价值观。在世界近代史上,欧洲首先通过一系列思潮与运动探索出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整体逻辑与框架,包含理性、自由和民主等观念,这些全新价值的涌现,成为西方学界用以界定“现代”的主要标准。阿拉伯社会主义理论由阿拉伯社会复兴党创始人米歇尔·阿弗拉克首创,经埃及纳赛尔政权发展成熟,形成对理性、自由和民主的独特见解。
(一)宗教信仰与社会主义各司其职
宗教信仰与理性的二元化是西方现代性的核心指标1参见金观涛:《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理性精神在古希腊和罗马时代就已出现,但那时的理性是神的一种表现,神和理性并未呈现二分状态。经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等一系列西方近代思想运动,宗教信仰逐渐退至私人生活领域,为理性被充分运用于社会生活提供了条件,西方社会由此在科学和工业上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并产生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层面的社会变革。
阿拉伯人在接受西方现代民族主义思想后,首要问题是讨论宗教信仰这一传统政权合法性基础在现代民族国家中的地位。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理论创始者米歇尔·阿弗拉克借用西方现代性中宗教信仰与理性二元化的观念,将伊斯兰教融入世俗化的阿拉伯民族国家建构的理论中,但又对这一思想观念进行了如下重塑:一是强调精神生活的重要性,突出伊斯兰教在精神生活领域的核心地位,将伊斯兰教视为阿拉伯民族主义所依赖的历史传统与集体意识1参见[叙]米歇尔·阿弗拉克:《为了复兴(第一卷)》(阿拉伯文),自由出版社1977年,第148、281、17-18页。;二是在理性中加入社会主义思想,将社会主义阐述为一项科学、公正的经济制度2参见[叙]米歇尔·阿弗拉克:《为了复兴(第一卷)》(阿拉伯文),自由出版社1977年,第148、281、17-18页。。这一观点使得伊斯兰教和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的社会主义能在阿拉伯社会同时存在并各司其职。
实行社会主义的阿拉伯总统共和制国家无一不接受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各司其职的观念,倡导阿拉伯社会主义的阿拉伯社会复兴党、纳赛尔政权成为了阿拉伯世俗主义或半世俗主义的代表。以埃及在20世纪60年代进行的“社会主义革命”为例,埃及的经济、政治、社会与文化制度以社会主义为核心,重视科学技术发展与世俗教育,既提倡宗教信仰自由3参见[埃及]纳赛尔:《国民宪章》(阿拉伯文),民族出版社1962年版,第78、18、50、25-27页。,又强调伊斯兰文化在社会文化中的重要地位4参见[埃及]纳赛尔:《国民宪章》(阿拉伯文),民族出版社1962年版,第78、18、50、25-27页。。
(二)追求社会自由
仅强调理性化,不足以构成西方资本主义的现代价值系统,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第二个重要特征是对个人自由的追求,并用以取代中世纪的神权而作为政权合法性的依据。当理性化与个人自由这两种现代观念在社会领域相结合,就形成了社会契约论。以社会契约论为基础的现代民族国家正是个人自由观念在政治上的延伸,这与以宗教信仰为合法性依据的中世纪欧洲相悖,重新界定了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即国家是由理性的个人订立契约组成的,国家的存在以保障个人自由为目标5参见周敏凯:《现当代西方主要社会思潮》,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24页。。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基于对个人自由的追求,阐发了一系列经济、政治理论,用以维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产阶级政权的政治利益。这种理论为放任自由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提供了思想依据,它通过立法保障私有产权、市场经济以及现代价值的主导地位。
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追求个人自由不同,阿拉伯社会主义理论主张追求“社会自由”。阿弗拉克和纳赛尔在批驳西方殖民者治下的阿拉伯国家现状基础上,提出实现社会自由的革命目标。无论是论述“阿拉伯社会主义”的文集《为了复兴》还是埃及1961年提出“社会主义制度”的《国民宪章》,均披露了依附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阿拉伯各国的社会不平等现象——社会财富和权势均掌握在依附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官僚资产阶级和大地主手中;社会大众处于极度贫穷的生活困境,无明显政治意识。因此,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理论者超越了实现个人自由的思想,在批判西方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上,提出了实现社会自由的全新现代性目标。其中,阿弗拉克首先笼统地将实现全社会机会均等与社会主义划等号,又将这一社会主义思想与西方所谓的追求人的自由的现代性目标进行结合6参见[叙]米歇尔·阿弗拉克:《为了复兴(第一卷)》(阿拉伯文),自由出版社1977年,第148、281、17-18页。。纳赛尔在其理论基础上,明确提出了阿拉伯社会主义国家旨在实现包含经济和政治自由的社会自由7参见[埃及]纳赛尔:《国民宪章》(阿拉伯文),民族出版社1962年版,第78、18、50、25-27页。。经济自由主要指国家富强和社会公正,而政治自由就是政治民主。
(三)社会主义是实现政治民主的基础
民主作为西方现代国家的核心政治思想,在西方现代化进程中持续演化,最终形成了将程序民主与精英主义理论相结合的竞争性选举制度,通过强调其程序合法性,试图在政治精英、民众与民主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关系,以降低民主价值标准的方式来解决人们对民主的期望和现实之间的矛盾8参见王建芹:《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谱系批判——兼论人民民主的中国实践》,载于《观察与思考》2022年第5期。。在西方的话语霸权下,这一制度被当成具有普适意义的民主治理形式,成为西方国家在世界范围内推广其民主价值的标准版本。
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理论者否定了西方的民主实践模式。埃及1961年《国民宪章》批判了埃及20世纪上半叶所实施的类似西方的“精英民主”形式,即经济利益始终掌握在封建势力和剥削的资产阶级联盟手中,在此背景下的民主实际是一种使人民群众丧失社会自由的专政9参见[埃及]纳赛尔:《国民宪章》(阿拉伯文),民族出版社1962年版,第78、18、50、25-27页。。
纳赛尔阐述了经济自由与政治自由的关系,以此表达了阿拉伯社会主义中的民主观。纳赛尔的民主观类似马克思主义的民主观,强调人民主权。埃及1961年颁布的《国民宪章》在讨论实现民主的途径时,提出的观点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逻辑相似,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民主政治作为上层建筑,必然由社会经济决定,因此,实现民主的途径是实现经济自由,即采用社会主义的方式,摆脱剥削和实现社会公正1参见[埃及]纳赛尔:《国民宪章》(阿拉伯文),民族出版社1962年版,第34、54页。。
至此,阿拉伯社会主义现代价值系统的内在逻辑可表述为:阿拉伯民族国家将伊斯兰教与世俗生活二元化,使社会主义体现于一种科学、公正的经济制度,其目标是追求社会自由,在经济自由的基础上,实现民主政治治理,最终经济和政治自由共同构成阿拉伯现代国家的社会自由,建构一种非西方的阿拉伯现代性。
二、阿拉伯社会主义实施的阿拉伯式现代化制度
在重塑西方资本主义现代价值系统的基础上,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理论者采纳并改造社会主义思想和共产主义制度,形成阿拉伯化的社会主义制度,作为实现社会自由的途径。阿拉伯社会主义制度的实施,始于埃及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社会主义革命”。继埃及之后,利比亚、阿尔及利亚、叙利亚和伊拉克均对这一制度模式进行了仿效。该制度模式主要从经济、政治和文化等不同领域对共产主义制度进行了阿拉伯化改造。
(一)以公有制为主的所有制形式、以进口替代工业化为特征的计划经济体制
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包括了所有制形式,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分配制度和经济体制。冷战时期的共产主义国家主要实行单一的公有制。与这种所有制基础相适应,在分配上实行带有平均主义色彩的分配制度,在经济体制上实行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阿拉伯社会主义从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及其在东欧地区的共产主义实践中汲取经验,在采纳共产主义制度的同时,对其进行阿拉伯化改造,进而形成了以公有制为主的所有制形式、以进口替代工业化为特色的计划经济体制,以期实现经济自由。
实行阿拉伯社会主义的国家都采取了以公有制为主的生产资料所有制。在埃及、叙利亚、伊拉克、阿尔及利亚等国,国有经济不仅在国民经济中占据较大比重,且控制了几乎所有关乎社会民生的生产生活领域。然而,阿拉伯社会主义各国均未废除私有制,在埃及1961年颁布的《国民宪章》等官方文件中,允许“非剥削的私有制”存在2参见[埃及]纳赛尔:《国民宪章》(阿拉伯文),民族出版社1962年版,第34、54页。。因此,阿拉伯社会主义的所有制形式并非类似共产主义国家的单一公有制。在农村,阿拉伯社会主义各国通过不同阶段和不同程度的土地所有制改革,逐渐缓和这些国家原先的农村地权矛盾,打击了地主阶级,使大部分无地、少地农民能够分得一定份额的土地,确保满足其生存的基本要求。
与阿拉伯社会主义所有制形式相匹配,阿拉伯社会主义各国都采取了以进口替代工业化为特色的计划经济体制。这一进口替代工业化模式是一种对国民经济进行系统性结构调整的发展模式。一方面,在农村实行农业生产合作社制度,为工业发展提供条件。如埃及将一部分合作社的收入转化为工业发展资金,农业合作社成为工业化的主要支撑。另一方面,优先发展重工业。在社会主义实践过程中,为快速实现工业化,无论埃及、叙利亚、伊拉克还是阿尔及利亚,均强调优先发展重工业,尤其是发展满足本国市场所需的制造业。
(二)阶级联盟的民主政治
马克思主义基于唯物史观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批判,蕴含着对民主本质及其规律的科学思考3参见王建芹:《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谱系批判——兼论人民民主的中国实践》,载于《观察与思考》2022年第5期。。资本主义民主所追求的自由与平等,仅是一种以选举权为标准的政治平等,这种平等无法掩盖社会不平等的现实,更无法改变造成这种社会不平等的社会根源。马克思所致力于实现的共产主义,不再是以个人自由权利为出发点来建构国家,而是以人民作为整体来掌握国家权力,最终目的是实现人的解放,由此提出以人民为中心的人民主权说和人民民主制。列宁主义在此基础上丰富了社会主义民主制度,重点强调由无产阶级政党建立新型的一党专政的现代国家。与共产主义国家由无产阶级政党领导的人民民主制度不同,阿拉伯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主制度是一种号召阶级联盟的民主形式,这种民主制度主要在埃及得以实践,其包括两个主要方面:
第一,由工人、农民、士兵、知识分子和民族资本家联合组成执政组织的大众民主。阿拉伯社会主义制度对社会结构进行分析,首先划分出一个与依附于外国势力的本土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相对的劳动群众阶层,包括工人、农民、士兵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对资产阶级、地主进行剥削性质和非剥削性质的划分。阿拉伯社会主义所规定的执政组织是一个工人、农民、士兵、知识分子、民族资本家联合的执政联盟或者执政党(主要指叙利亚和伊拉克的阿拉伯社会复兴党)。在埃及,1962 年阿拉伯社会主义联盟成为埃及的执政联盟1参见[埃及]纳赛尔:《国民宪章》(阿拉伯文),民族出版社1962年版,第45页。,卡扎菲在利比亚也仿效了埃及纳赛尔的做法。第二,既要消除剥削,又反对阶级斗争。阿拉伯社会主义者认为,阶级之间的自然冲突应在民族团结的框架内,通过化解分歧而和平解决2参见·阿弗拉克:《为了复兴(第一卷)》(阿拉伯文),自由出版社1977年版,第285页。。以农民、工人、士兵、知识分子和民族资本主义联合,代表劳动人民的力量的联盟是反对封建主义与剥削资本主义联盟的合法替代。
(三)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并行的文化态势
在实施“社会主义革命”之后,社会主义文化逐渐成为埃及知识分子中的主流文化之一,这种现象体现于当时埃及的文学创作、历史书写和教育等方面。在文学上,埃及产生了20世纪60 年代的革命文学,阶级斗争、劳动、科学、“经济基础论”等表述都成为了埃及革命文学的常用语,颂扬社会主义的诗歌和戏剧被鼓励创作3参见Jack Crabbs,Jr.,"Politics,History,and Culture in Nasser's Egypt",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Vol.6,Number4,1975,p.408,p.395.。在史学研究方面,埃及政府于1963年制订了“重审现代历史书写”的研究计划,在历史学研究中新增封建主义、资产阶级、工人阶级与工人运动等三个研究方向4参见Jack Crabbs,Jr.,"Politics,History,and Culture in Nasser's Egypt",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Vol.6,Number4,1975,p.408,p.395.。20世纪60年代以后,埃及社会的各类知识分子、宗教学者,乃至大众文化层面,都接受了阿拉伯社会主义思想5参见Fauzi M.Najjar,"Islam and Socialism in the United Arab Republic",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Vol.3,Number3,1968,p.189.。同时,在1961年底颁布的第103号法律中又宣布将艾资哈尔大学为首的宗教机构纳入国家行政体系,并按照政府的要求进行课程的现代化改革。此后,艾资哈尔的宗教学者变成了公务员,其职责是为政府发布的社会主义政策提供伊斯兰教的解释。全国各宗教学校都增设了诸如数学、物理和地理等自然科学的课程,取代了传统的经式学堂6参见Malika Zeghal,"Religion and Politics in Egypt: The Ulema of al-Azhar, Radical Islam,and the State (1952-94)",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Vol.31,Number3,1999,p.374.。
但是,实施阿拉伯社会主义制度的各国并未完全效仿苏联和东欧共产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文化盛行的同时,阿拉伯国家亦坚持伊斯兰教在文化领域的重要地位,形成了具有伊斯兰文化特色的阿拉伯社会主义文化。埃及在1962年5月至7月为审议《国民宪章》而举行的人民力量国民大会的报告中(即《宪章报告》),重申了1956年宪法规定的将埃及的官方宗教定为伊斯兰教,规定学生必须接受宗教教学7参见Hamid Enayat,"Islam and Socialism in Egypt",Middle Eastern Studies,Vol.4,Number2,1968,pp.150-160.。在知识分子中,由于兴起了以伊斯兰教阐释阿拉伯社会主义制度的范式,由此引发“伊斯兰社会主义”盛行,埃及宗教学者为阿拉伯社会主义寻找有关伊斯兰教法的根据,以佐证国家政策的正当性8参见Hamid Enayat,"Islam and Socialism in Egypt",Middle Eastern Studies,Vol.4,Number2,1968,pp.150-160.。
三、对阿拉伯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的评述
现代性在世界各地的多元发展缘于各地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面临的不同时空要素。以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和阿拉伯社会为例,通过对两个地区现代化起点及进程的对比,可以发现:一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化具有内生、早发的特点;阿拉伯社会的现代化则始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扩张,具有外生和后发的特点。二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是资产阶级对其意识形态和制度不断探索和调整的过程;阿拉伯社会的现代化则呈现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历史阶段——西方殖民时期的“被动现代化”和摆脱殖民统治后的“自主现代化”。
在“被动现代化”阶段,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统治成为阿拉伯现代化的主导因素,阿拉伯社会逐渐从传统社会转变为一种非西方的“过渡社会形态”,这种过渡性成为包含阿拉伯社会主义等各种意识形态生成的社会背景。在摆脱殖民统治之后,阿拉伯社会主义成为“自主现代化”的一种制度模式。
由于现代化的历史起点和进程的差异,西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和阿拉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进行了不同的文化规划和制度实践。前者出现在西方已进入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阶段,其意识形态和制度的宗旨是维护现代性、改良现代性的弊端,以稳固资产阶级政权。后者则发生于“过渡社会形态”中,其意识形态和制度的宗旨是尽可能摆脱这种“过渡性社会形态”,建立阿拉伯特色的现代社会,以维护小资产阶级领导的政权。
(一)阿拉伯社会主义基于阿拉伯所处的外围资本主义社会形态
阿拉伯社会在遭受殖民统治中所产生的社会形态具有非西方现代性和过渡性的特征:在经济维度,“被动现代化”改变了阿拉伯传统的生产方式,但并未产生成熟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未出现较发达的工业;在上层建筑维度,传统的政教合一的政权及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观念伴随着殖民扩张遭遇了来自西方现代性的冲击,传统的哈里发政权解体,本土和西方的思想文化在不断碰撞,新的政治与社会思潮正在孕育。
由于经济基础对于意识形态具有元建构意义1参见胡潇:《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意识形态的多视角解释》,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因此作为现代性的文化规划,阿拉伯社会主义的产生首先缘于对“被动现代化”形成的经济基础的客观反映。依附论者将这一经济基础命名为“外围资本主义社会形态”2参见[埃及]萨米尔·阿明:《世界规模的积累——欠发达理论批判》,杨明柱、杨光、李宝源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页。,埃及著名的依附论者萨米尔·阿明对阿拉伯社会的这种外围资本主义社会形态有过详细论述。
依附论者认为,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相比,阿拉伯这样的“外围”工业化程度低下、市场经济高度依附于“中心”。在工业化方面,阿拉伯社会在遭受殖民统治期间出现了类似西方现代社会的资本积累,但是这种资本积累并未推动工业发展,究其原因在于,资本积累发生于与西方宗主国建立贸易联系而发财的本土官僚和地主,他们并未将资本投入科学研究和工业建设。来自西方的大资产家遏制了本地工业的竞争与发展,他们的资本输出多投入农业和服务业,以满足原料出口和在当地享乐。与此同时,阿拉伯的市场经济有了一定的发展,但是这种市场经济长期依附并落后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这一市场经济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阿拉伯社会沦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市场。譬如埃及,俨然成为英国资本家的棉花生产基地3参见[埃及]萨米尔·阿明:《不平等的发展:论外围资本主义的社会形态》,高铦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52页。。
依附论者从全球视角对“外围”在经济上遭受的不平等状况进行了分析。其实,这种经济模式也加剧了“外围”内部社会阶级结构的不平等。由于长期在经济上依附于西方,阿拉伯社会出现了国民经济各部门发展畸形以及地权矛盾持续激化等问题。尽管阿拉伯世界宜农耕地不足总面积的5%,但是阿拉伯社会一直是一个以农村人口为主的社会4参见[叙]哈利姆·伯拉凯特:《现代阿拉伯社会:社会调查研究》(阿拉伯文),阿拉伯联合研究中心2001年版,第136、140页。。当传统的自然经济转变为服务于西方国家的商品农业,以及土地兼并现象的加剧,导致地权矛盾愈加尖锐,据统计,在1952年,埃及6%的地主垄断了全国近三分之二的耕地5参见[叙]哈利姆·伯拉凯特:《现代阿拉伯社会:社会调查研究》(阿拉伯文),阿拉伯联合研究中心2001年版,第136、140页。。在城市,尽管以生产生活资料为主的工业和商业开始兴起,但是阿拉伯本土的工业仍处于经济的边缘地位,外来商品占据了本土市场,打压着传统的手工业者和商贩。正因国民经济各部门在“被动现代化”阶段的畸形发展,以及地权矛盾的持续激化,阿拉伯社会产生了大量的无地、少地农民和城市贫民。
外围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结构的不平等共同塑造了阿拉伯社会在“被动现代化”阶段的经济基础,这一经济形态成为阿拉伯社会“自主现代化”阶段进行现代性文化规划与制度创设的逻辑起点。在两个阶段相交的20 世纪中叶,阿拉伯社会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无论是倡导全盘西化的自由主义者,还是提倡复古的伊斯兰主义者,均未意识到阿拉伯社会经济形态相较于西方社会的特殊性。而许多倡导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意识到了阿拉伯社会经济形态的特点,将社会主义视为一种必要的解决方式。
社会主义本就是伴随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而兴起的一种思潮,是对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与重构。以马克思为代表的社会主义思想家揭露了西方资本主义在西方发展和在全球扩张中的经济负面影响,致力于探索一种解决社会阶级结构矛盾的新制度。阿拉伯社会主义的创始者阿弗拉克认识到社会主义在解决社会不平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因此为构想中的统一阿拉伯民族国家寻求社会制度时,否定了资本主义而采纳了社会主义。此外,社会主义20世纪中叶在苏联、东欧及其他发展中国家的大规模实践,为阿拉伯国家采纳社会主义提供了参考。原因是苏联通过社会主义制度,迅速实现了经济和综合国力的后发赶超,同时众多发展中国家均将社会主义视为独立自主地进行经济建设的途径。在众国采用社会主义而摆脱外围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全球趋势下,时任埃及总统纳赛尔成为阿拉伯国家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与制度的主要倡导者与执行者。
阿拉伯社会主义是一种回应外围社会形态的经济民主主义,埃及的外围特性使其本身带有经济民族主义的特质。一是土地改革让耕者有其田,这对于农业人口占大多数的埃及来说,将极大地缓和社会阶级矛盾;同时,这直接打击了服务于西方的农业资产阶级。因此,阿拉伯社会主义的土地改革又具备了经济民族主义特性。二是工商业的国有化是效法苏联模式产生的,建立一个强大的国有经济部门,统筹生产与分配,进而实现工商业领域的全社会公平;对于埃及这样的落后农业国来说,民族企业势力弱小,国有化的主力基本在于帝国主义对于外围国家的资本输出部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苏伊士运河的国有化,这是经济民主引发的经济民族主义效应。三是在土地改革和工商业国有化的基础上,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终极目的在于摆脱不发达的局面,即摆脱“外围”的外向不平等,就此,埃及实施进口替代的工业化政策,并将发展重工业作为国家支柱。
(二)阿拉伯社会主义利于阿拉伯现代国家的合法性建构
意识形态对于经济基础的反应需要通过社会主体完成,在阶级社会中,意识形态的主体就是由经济结构所决定的属性不一的阶级,主体依据自己的阶级意志和利益诉求形成对意识形态的建构。社会主体的意识形态建构具有一定的社会语境,会受到社会文化、其他意识形态的熏陶与规约,进而产生意识形态1参见胡潇:《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意识形态的多视角解释》,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
小资产阶级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运动和民族国家建构的主要领导阶级,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理论建构与实践,都发生于小资产阶级及其领导的阿拉伯总统共和制国家。一方面,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理论建构由具有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小资产阶级完成,以阿弗拉克和纳赛尔为代表;另一方面,阿拉伯社会主义的实践发生的国家政权有其共同特点,即由小资产阶级领导的自由军官组织推翻前一政权,力图进行社会革命。因此,阿拉伯社会主义作为意识形态,代表了阿拉伯小资产阶级的利益追求与精神抒发。
在20世纪中叶的阿拉伯地区,小资产阶级的阶级意志是建构新兴民族国家的合法性,这是领导阿拉伯民族运动和建立民族国家的小资产阶级首要面临的问题。合法性建构需要处理的问题是:新兴民族国家与传统伊斯兰合法性的矛盾。在传统社会,社会组织建立在血缘或宗教基础上,其政治共同体均建立在神学政治观基础上。在20世纪中叶的“被动现代化”末期,阿拉伯各地纷纷建立了独立国家。这些国家根据身份认同和国体的差异,主要分为世俗化的总统共和制国家和传统的君主制国家。世俗化的总统共和制国家由于建立在与传统权威不同的民族主义基础上,因此其一直需要寻求权威合法性的建构。
小资产阶级领导的阿拉伯总统共和制国家若要建构政权合法性,要满足两个重要条件:其一,使用能体现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特性的意识形态包装制度,建立与传统伊斯兰合法性的连结;其二,在制度层面既实现后发赶超,又能保证全社会公正,以解决“外围”社会形态的问题。小资产阶级通过对伊斯兰教和社会主义关系的论述,产生了类似西方宗教改革的作用,为经济与政治领域的世俗化、理性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从而满足了第一个条件。为了满足第二个条件,小资产阶级选取社会主义并对其进行改造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和制度。对于阿拉伯新兴民族国家而言,建构政治合法性需基于阿拉伯所处的外围资本主义经济形态,阿拉伯社会的主要矛盾在于国际上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相比的经济落后以及国内社会分层的不平等。要改变这一局面,阿拉伯新兴民族国家需要的就是采用一种适合于当地经济发展的方式以更快地实现经济有效发展,同时采用一定的经济机制来协调各方利益,缓和阶级矛盾,实现社会公正。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理论者知道西方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并未真正解决社会矛盾问题。同时,社会主义已在很多国家变成现实,并使其快速摆脱落后和追赶上西方社会。因此,采借社会主义制度,成为了阿拉伯社会主义者的现实需求。
四、余论:阿拉伯社会主义是多元现代性的实证
上世纪中叶以来流行的现代化理论将西方和非西方割裂成两种类型,并以西方国家的现代化来衡量非西方国家的发展。但非西方国家在学习西方现代性内容后多走上了自我调整和演化之路。马克思主义是对另一种现代社会图景的探索,苏联将这一探索与其具体实际相结合而首次付诸实践;众多社会主义国家在经历了模仿苏联模式带来的发展困境之后,亦开始将社会主义与本国文化相结合。阿拉伯现代化发自西方资本主义殖民扩张,在后殖民的自主现代化时期,那些世俗化的总统共和制国家产生了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模式。
在此背景下,多元现代性观念得以出现,对非西方现代化模式的探讨蔚然兴起。在多元现代性范式中,解读非西方社会的现代化模式,并非将其带入西方现代性的标准进行衡量与评判,而是在比较历史分析中求同存异。不同社会的现代性是各自文化传统动力机制的延续,必然存在固有的传统文化因素,非西方国家由于受到殖民因素的干预,相较于西方国家而言,有着更为复杂的社会历史背景。
阿拉伯社会主义是多元现代性的一种实证。阿拉伯社会主义的现代价值系统,是有别于西方现代价值系统的理性、自由与民主观,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各司其职、实现社会自由、基于经济公正的民主观是阿拉伯社会主义这一现代性理论的价值特征。在实践社会主义制度时,阿拉伯社会主义结合自身历史文化特色和现实需求,对共产主义进行了本土化改造,继而形成了以公有制为主的所有制形式、以进口替代工业化为特色的计划经济体制、以阶级联盟为基础的大众民主以及社会主义文化、伊斯兰文化并行不悖的社会主流文化态势。
多元现代性的产生,主要受两大因素左右。其一,不同地区的现代化起点与进程存在差异。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和阿拉伯国家的对比为例,阿拉伯国家的现代化不仅晚于西方国家,而且是缘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殖民扩张,因此阿拉伯国家的现代化轨迹大致呈现“被动现代化——摆脱被动现代化的畸形社会形态——实现后发赶超”的轨迹,而西方国家现代化仅是纯粹从西方传统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演化。其二,不同地区的现代化需要考虑本土固有文化因素和社会结构因素。诸如阿拉伯社会主义的产生,就受到了伊斯兰传统文化和20世纪中叶阿拉伯社会结构的影响。
最后,多元现代性还强调现代性在不同文明社会的持续演变,即现代性既没有单一模式,也没有恒定模式1参见[德]多明尼克·萨赫森迈尔、任斯·理德尔、[以]S.N.艾森斯塔德:《多元现代性的反思:欧洲、中国及其他的阐释》,郭少棠、王为理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41-42页。。从历史纵向视角来看,阿拉伯社会主义仅是阿拉伯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阶段,即摆脱被动现代化所导致的畸形社会形态。但是从阿拉伯社会主义的实践结果来看,它并未完成实现后发赶超的目标。在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实施社会主义的阿拉伯各国均开始进行社会转型,对社会主义进行了重新评估和改变,这本质上符合多元现代性的发展轨迹。不过,从阿拉伯现代化进程的宏观视角来看,阿拉伯国家将阿拉伯社会主义取缔,进而实施一种倾向于西方新自由主义道路的模式,后来被实践证实导致了合法性危机的出现,是一种过激的现代性模式自我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