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匮乏型村庄产业现代化路径探索
2023-05-15董彦峰
李 卓,董彦峰
(清华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084)
*通信作者
一、问题的提出
乡村振兴是党的十九大确立的重大国家战略。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对乡村振兴进行了系统部署,确立了“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总要求[1]。其中,“产业兴旺”最为重要[2],是全面实现乡村振兴的基石和依托。各级政府和各类组织围绕农业和农村发展进行了积极探索,形成了一大批具有本土特色的产业兴农富民的实践模式。在这些发展模式中,项目进村或者项目下乡是推动农村产业发展的一个主要办法,取得了积极成效,也积累了大量经验教训。学术界围绕农村发展进行了大量理论探索和实证研究。如,理论层次的探讨主要围绕村庄的外源性发展和内源性发展展开[3];经验层面的研究总结了“基层党组织+龙头企业(合作社)+农户”的产业发展模式[4]、“‘销售+生产’‘两地+两代’‘农户+政府’”的菏泽电商发展模式[5]、来料加工的城乡融合发展模式[6]、乡村特色旅游发展模式[7]等。这些研究既为乡村振兴提供了理论指导,也为同类乡村的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但是,由于不同乡村的发展基础和资源禀赋差异,大量政府财政资助的助农项目在进村过程中呈现出不同的帮扶效果。现有文献对那些数量较大、发展难度较高的资源禀赋匮乏型村庄的产业发展却鲜有探讨。而这类资源相对有限、主要从事传统农业生产的村庄,占全国村庄总数的80%以上[8],是乡村振兴的重点和难点。尽管资源有限,但也有资源匮乏的村庄立足于自身条件,抓住政府项目帮扶等外部机遇,实现了创新发展[9-10]。本文采用案例研究方法,通过对山东省L市Y村这样一个资源匮乏型村庄大樱桃项目发展经验和困境的分析,研究资源匮乏型村庄实现脱贫致富、产业现代化和乡村振兴的路径,为同类村庄的发展提供参考。
二、文献回顾及研究方法
(一)文献回顾
1.农村发展滞后的原因及对策。目前,中国乡村发展普遍滞后。据农业农村部的数据显示,2018年全国545 461个行政村中,78.9%的村庄村集体经济收入不足10万元,甚至35.8%的村集体经济没有营收[11],依靠这样的村庄很难承担起乡村振兴的战略任务。造成这些村庄发展滞后的原因很多,如过去形成的制度安排已不能适应新时期经济社会发展的需要[12];改革开放之后,农村集体经济则呈现出“分”得过度、“统”得不够,导致农户与集体经济组织的联系及农村集体经济的统一经营功能弱化[13];“小、乱、散”的小农经营模式效率低下,抵御风险能力有限,村民的年龄构成、科学文化水平和素质不能满足农业现代化的需要等[14]。总之,农村发展滞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村庄层面而言,发展要素有限、生产组织方式落后是主要原因。
在促进农村和农业发展的政策研究中,生产组织方式的变革备受关注。有学者提出,构建运行高效、协调统一、功能健全和责权明晰的新型乡村组织体系,是乡村振兴的重要社会基础[15]。刘守英等提出,制定农策必须基于对真实世界农民的认识,尊重农民的主体地位,找到乡村经济活动的组织与合作模式[16];贺雪峰提出,乡村振兴的前提是把农民组织起来[17],可以借助农村土地所有权、承包权和经营权“三权分置”的制度设计,恢复农村集体土地的性质,为乡村振兴提供组织条件[18];温铁军认为,只有发展综合性合作社才能盘活农村资源,要以村“两委”为主导力量,动员村庄能人和积极分子,以此带动村民加入草根性的综合合作,提高对外统一谈判地位[19]。创新农业生产组织方式,是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农村内源性发展动力不足和农业生产效率不高的问题。
2.内源式发展的内涵及实践。内源式发展始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国内外学者在对过去发展实践进行反思的基础上倡导的一种新发展方式。发达国家的现代化发展多是通过内源式发展,辅之以国家配合性干预,并适当利用外部协助而实现的[20]。这种新的发展方式是整体的、综合的和内生的,其中,内生指对内部资源及其力量的开发和利用[21]。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内源式发展是从内部产生的,以服务于人为目的发展[22]。除了在国家层面倡导内源式发展,方劲讨论了农村内源性发展模式的内涵,即主要依靠地方的生态、劳动力、知识的生产潜力等内部资源实现发展,但是,内源式发展与外源式发展只是一种理想类型的概念划分,提升农村地区的生活质量,必须将内源发展与外源发展相结合,在农村内部与外部环境之间形成良好的沟通协作机制[3]。内源式发展强调内部主体的参与,比如农民通过乡土知识及创新,增强基本技能,在熟悉的环境中,基于当地资源,充分利用自身的乡土知识解决他们所面临的问题,挖掘发展的潜能[23-24]。在中国的脱贫攻坚实践中,内源式发展发挥了积极作用,通过资源要素的分配和发展能力的培育,使贫困地区产生内生动力来实现可持续脱贫,建立内生性增长的可持续发展体系[25]。这是中国在脱贫攻坚中探索出的一条重要经验。
内源式发展也是资源匮乏型村庄实现可持续发展和乡村振兴的必由之路。周立奚等学者结合西方公共池塘资源自主治理理论和中国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理论,分析了陕西袁家村通过社会资本汇聚物质资源实现“公共池塘资源”共建;通过非正式规则实现对“公共池塘资源”的共治;通过股权配置实现公共资源收益的合理分配,促进新型集体经济发展成果共享的发展,展示了资源匮乏的村庄实现内源性发展的经验和路径[11]。由于乡村嵌入于城乡融合发展的大环境之中,乡村发展和乡村振兴须超越乡村语境,放在更加宏大的背景中予以考察,通过城乡要素互通,重振乡村产业活力、重组乡村治理结构、重构乡村平等格局等措施,实现城乡融合,让乡村实现价值回归、自身造血和繁荣复兴[26]。也就是说,乡村振兴需要内源力量和外源力量共同作用,以内源力量为主导,但是需要通过外源力量来激活内源力量[27]。然而,当前与未来相当长的时期,老人农村、老人农业极为普遍[28],在这样的现实条件下,依赖劳动力向工商业转移或者外出就业显然不现实。因此,立足于村庄“空心化”、老龄化现实,挖掘村庄发展潜力,激活内生发展动力,实现持续发展,对资源匮乏型村庄乡村振兴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正是在内源性发展理论框架下,探讨资源匮乏型村庄在政府帮扶下通过发展特色项目实现农村产业现代化的路径。但是,与以往研究不同,本文既充分肯定资源匮乏型村庄实现内生发展的重要性,也特别关注此类村庄发展初始动力的来源问题,认识到此类村庄产业发展的脆弱性,如产业起步后,如何保证发展的持续性;在人力资源和乡村组织资源不足的条件下,如何参与并应对市场风险等。这都是资源匮乏型村庄产业现代化过程中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
(二)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案例研究方法,以山东省L市Y村为典型个案,对资源匮乏型村庄产业现代化和乡村振兴的路径进行研究。案例资料来源于2022年1月、7月笔者对山东省L市Y村的田野调查,所用材料以深度访谈记录为主。
案例研究方法需满足一定条件,如研究问题的类型是“怎么样”“为什么”,研究对象是正在发生的事件,研究者对事件控制程度低[29]。Y村大樱桃产业是正在进行的事业,非研究者所能干预和控制。因此,笔者选择案例研究方法,探讨Y村在资源匮乏、基础薄弱、中老年人为主体的条件下,如何实现脱贫致富、产业现代化转型和持续发展。
选取L市Y村作为研究案例,还考虑到案例的典型性[30]。Y村远离市区,交通不便,是一个山区村庄;Y村没有任何工厂,也没有矿产资源和自然人文景观等旅游资源,是一个纯农业村;Y村是一个“空心村”,年轻人多在城区居住,常住居民以中老年人为主,经济发展活力不足,种植业+外出务工是村民主要收入来源。可以说,Y村集中了鲁中山区村庄的大多数属性和特征,是一个典型的资源匮乏型村庄。但是,在自然资源、工业资源、人力资源不足等不利条件下,Y村立足自身特点,借助政府项目帮扶的偶然契机,找到了发展切入点,实现了产业现代化发展。
三、Y村大樱桃产业富民之路
(一)Y村大樱桃产业的发展历程
1.项目帮扶——激发村民种植积极性。政府的项目帮扶政策是激励农村产业发展的制度条件,其激励效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村民的组织与动员情况。Y村大樱桃种植始于2004年山东省专项扶贫政策,据Y村书记介绍:“当时,听说省里出了政策,农民种植果树政府有补贴,一亩地给300来块钱”(访谈录,SDLY00129220113)。在政府扶贫政策不能覆盖到所有村庄的情境下,向上争取到政府项目和拨款,对村干部而言,既是一件了不起的政绩,也是为村民干实事能力的表现。在与乡政府领导反复沟通下,Y村书记最终将这一政策争取下来,一边请专业队栽植果树,一边动员村民积极参与。但是,由于不能准确把握市场需求,以及该村过去种植水果滞销的经历,村民并未指望通过种植大樱桃发家致富。“经过仔细琢磨和村委会讨论,我们决定种植大樱桃。但是,因为之前村民栽过蟠桃、柿子和山楂,与市场需求不匹配,导致滞销,产品一直卖不上价,村民对于栽果树心有余悸,不愿意种”(访谈录,SDLY00120220113)。即便是那些愿意种植樱桃树的村民,也主要出于领取政府补贴款的目的。“有的村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先栽上树,反正就三年验收期,树也长不起来,不影响种庄稼,等三年一过,就把树砍掉,还可以领取三年的补贴款’。但是,不管你咋想,先把树种上再说。说实话,我心里也没有底,别看当时樱桃在城里一斤卖六七元钱,谁敢保证等你的樱桃下来(成熟),能卖到这个价”(访谈录,SDLY00120220113)。对村民而言,在不影响种地前提下,通过种植樱桃树领取政府补贴是一件划算的事,这体现出“理性小农”[31]的特质。因此,在产业发展初期,村干部在乎干实事的政绩,村民则更在意领取政策补贴,对于种植樱桃的品种等具体细节,双方并不关心。
政府的项目补贴政策是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动力的最初来源。在这一政策激励下,Y村种植果树的历史经验作为一种资源被激活。在此之前,Y村生产生活方式与周边村庄并无两样,除了外出务工,村民既缺乏发家致富的机会,也没有产业转型发展的意识和动力。政府的扶贫政策构成村庄产业发展的制度性机会与激励;村委会则扮演了争取国家政策支持与动员村民积极参与的角色。有效的外部政策激励和内部组织动员,共同构成了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的前提。
2.“头雁效应”——先富种植者的示范带动作用。项目补贴政策构成了村民樱桃种植的外生动力,但由外生动力向内生动力的转变,需要先富种植者的示范带动。
Y村三年的果树补贴到期,意味着外部激励消失。如果村民缺乏继续种植樱桃的动力,“砍树”行为就会出现;但这时候,大樱桃已开始坐果。一个意外事件让村民心态发生了变化:2007年,隔壁X村果农L因培育大樱桃、成立合作社而引起轰动,市区和乡政府把此当作典型宣传,吸引了众多消费者前来采摘、购买,给其带来可观的经济回报。这一先富种植者的成功案例起到了示范带动作用,将村民经由政策补贴获取小利的外部动力转向通过樱桃种植发家致富的内生动力。Y村村民看到樱桃种植的经济价值后,大樱桃树自然被保留下来,更加精心种植。“看人家种樱桃,尝着了甜头,自然就愿意种了。再说,农村人对庄稼、对果树,都有感情,真要砍,他也舍不得去砍”(访谈录,SDLY00120220113)。
第二年,一些家庭的樱桃树进入丰产期,村民开始到集市上售卖。“Y村的沙土、水源均比X村更适合种樱桃,所以,品质也要好,加上更靠公路,过往的人多、车多,销售倒不是一个难题。樱桃比山楂、柿子好卖,一些人会上村民家的园子里去买。卖不了的就挎集上去卖。一共也不多,再送送人情,基本剩不下一些”(访谈录,SDLY00120220113)。最开始比较积极的几户,因为种的数量多,在果树管理上也更上心。因此,最开始的收入就更高。“那几户,2008年的时候,多的能一亩卖到八九千、一万多块钱。你出去打工,一个月千把块钱,两口人一年到头也就挣两万块钱。咱这个东西(大樱桃),又不需要你一年四季摆弄它,摘完果子,不耽误你干别的事,想歇着你就歇着。那些不积极的村民就开始眼馋,你甭劝他,他自己就种上了”(访谈录,SDLY00120220113)。
因此,Y村大樱桃种植过程中,这些先富种植者发挥着“领头雁”作用。如果这些领头雁土生土长于本地,示范带动作用就更加明显。X村的果农L和Y村一开始种大樱桃的积极分子都发挥了领头雁的作用,他们以自己娴熟的果树培育技术和独到的市场发展眼光率先致富;那些缺乏经营头脑和市场眼光的普通村民则群起效仿,紧跟先富种植者的步伐也走上了致富路。
3.“羊群效应”——普通村民的跟风模仿。在创新发展成本高、抵御风险能力有限、相对易损性较高的条件下,跟风或模仿对农民而言是最稳妥的一种生存之道。无论是否种植大樱桃,还是种其他果树的决策,果农的普遍做法是跟风、模仿成功者,这体现出典型的“羊群效应”。在跟风、模仿中,Y村大樱桃种植在全村铺展开来,2016年发展到100多亩。大樱桃成为Y村多数居民的主要收入来源。
在调研中,政策补贴的激励作用和种植积极分子的带头作用,在大樱桃种植早期发挥了重要作用;随着先富种植者的成功,经由大樱桃种植发家致富成为吸引更多村民种植大樱桃的最大动力。“种多年了,邻里北家都种,俺也就种了,公家还给钱”(访谈录,SDLY00220220115)。“零几年的时候开始种,本来也没寻思着种一些,够自己吃点就中。后来,自己吃不了,就随着别人一起往外卖一点,一看这东西还不便宜,比种庄稼划算,就种了一亩多地”(访谈录,SDLY00320220115)。“我种得晚,这几年才种的,上了年纪,你打工人家不愿意要,咱也干不了了,就回来种地,都种这东西(樱桃),也不少挣钱,我就也开始种,去年刚待结果”(访谈录,SDLY00520220116)。其他果农选择种植大樱桃的经历也大致如此。在大樱桃品种选择上,同样受其他果农影响。“都说这个品种(布鲁克斯)好,那我也换上这个品种。原来我那园子里,主要是红灯和黄蜜,就是那种黄颜色樱桃。前年,还是大前年,他们有种布鲁克斯的,有种俄罗斯八号的,我还有俺北边一家也开始种,种上看看吧”(访谈录,SDLY00120220115)。对于特定大樱桃品种好在哪里,果农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说了一句,“比红灯甜,好卖”(访谈录,SDLY00220220115)。由此可知,大多数果农的种植选择,并非基于对樱桃品种深入细致的考察,而是基于对其他种植者(尤其是先富种植者)的模仿。
在经济学和管理学中,“羊群效应”通常是一个贬义词,因为这是非理性和没有主见的表现。但是,在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过程中,“羊群效应”起到了扩大樱桃种植规模、实现品牌化的积极作用。由于Y村果农受教育程度低,缺乏市场运营的知识,他们对大樱桃品种、销售的有限认知,更多建立在直观的经验感知基础上,通过最朴素的“算计”(跟风、模仿成功者)制定生产决策。因此,在资源匮乏型村庄产业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巧妙利用农民从众心理,引导其走上产业现代化道路,不失为一种可行之策。
4.“森林效应”——同质化竞争促进品种升级。普通村民的跟风、模仿,在Y村扩大樱桃种植规模过程中起到积极作用,同时也带来同类产品的竞争问题。这种竞争不仅来自Y村内部,也来自周边村庄。果农应对这种竞争的方法有两个:一是不断引进新品种,提高樱桃品质;二是在种樱桃的同时,种猕猴桃、长枣和板栗等,实现多元化种植。这种竞争过程如同“森林效应”一般,既促进了大樱桃种植的品种升级,提高了大樱桃的市场竞争力;也推动了果农的多元化种植,避免了单一种植导致恶性竞争的市场风险。“Y村的大樱桃已经更新换代好几代了,几乎没几年就种一些新品种,像现在的布鲁克斯、俄罗斯八号,还有鲁樱、美早、黄蜜,都是目前种的比较多的”(访谈录,SDLY00720220721)。Y村在樱桃品种选择上也是差异化的,每家都种植几个品种,甚至在一家果园就能找到当地所有品种。
由于相互熟识,田间地头多有互动,彼此不断交流种植经验、相互学习,因此,不同果农之间在竞争中有合作,在合作中有竞争,这种竞争更多是一种共赢竞争而非零和竞争。“竞争肯定是有的,这个没办法,你樱桃不好,第二年人家就不来你家买了,所以,别人种了好品种,你就得赶紧种上”(访谈录,SDLY00420220116)。“各卖各的,还能咋,有时候你家没有了,或者还不能采,就从邻居家给他摘,互相帮着卖,都是一个村的,没那么复杂”(访谈录,SDLY00520220116)。这体现出Y村村民“道义小农”[32]的一面,在竞争过程中遵守着共同认可的道德规范。果农之间的竞争更多是在樱桃树管理投入上的竞争,比如松土、除草、打药、上肥料的频率和用心程度等的比拼。这种竞争共同推动着Y村的樱桃品种升级与种植技术改良。
竞争的另一后果是Y村在种植大樱桃的同时,还种起了猕猴桃、板栗、长枣等果树,实现了多元化种植。这种种植方式的优势在于:一是避免了单一产品的过度竞争,不同种类的果树产量有限,避免了同类水果生产过剩;二是延长了生产时间,大樱桃主要集中在5月下旬至6月中旬成熟采摘,猕猴桃、板栗和长枣则在8-10月份采摘,避免了樱桃种植过后,长时间的生产与销售间隔。
在猕猴桃、板栗和长枣种植过程中,同样产生了诸如“头雁效应”“羊群效应”和“森林效应”现象。村庄的熟人社会结构、村民之间的互动交流,让许多留村农民家庭逐渐形成同质化的家庭产业结构。在跟风、模仿与竞争中,各类果树品种不断升级、品质不断提升,共同推动了当地产业结构的优化调整。
(二)Y村大樱桃产业致富的发展路径
上文详细描述了Y村大樱桃产业的发展过程,并对果农种植大樱桃过程中由外生动力向内生动力的转变,以及普通村民跟风、模仿、竞争中产业结构的优化升级进行了细致分析。综上,可以把Y村大樱桃产业的发展路径总结如下(见图1)。
图1 Y村大樱桃产业的发展路径
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是外部制度环境、市场环境与内部社会过程相互作用的产物。我国历来重视“三农”工作,尤其是党的十六大以来,国家对“三农”投入力度不断加大;山东省专项扶贫政策正是中央、省政府重视农村发展工作的体现。外部制度环境变化改变了村庄产业发展的制度性机会,在政策补贴激励下,Y村种植果树的历史经验被激活,Y村村委会扮演了争取国家政策支持与动员村民积极参与的中间角色。尽管村干部追求政绩与村民争取政策补贴的主观动机与国家政策目的并不完全一致,但村干部的组织动员将国家宏观政策与村庄具体发展实践连接起来,共同构成了Y村产业发展的前提。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升和消费观念的改变,周末和节假日短途出游成为城市居民越来越普遍的选择。距离城市有一定距离且空气清新的山区农村开始成为城市居民短途出游的目的地,这为大樱桃市场扩张带来了契机。那些早期积极种植大樱桃的村民,率先从市场中获利,起到良好的示范带动作用。那些缺乏经营头脑和市场眼光的普通村民看到先富种植者的经济收益时,就会群起效仿,积极种植樱桃树。先富种植者的示范带动与普通村民的跟风模仿相互作用,将村民经由政策补贴获取小利的外部动力转向经由樱桃种植发家致富的内生动力,这在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过程中,在扩大种植规模、形成品牌效应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规模与品牌效应的加持,提升了Y村大樱桃的知名度和对消费者的吸引力。乡村社会亲属、邻里关系网络中村民之间信息的高度可见性,是低成本跟风模仿获利的必要条件,乡村能人(Y村是先富种植者)则是点燃模仿与创新燎原之势的星星之火,是充要条件[33]。
随着越来越多的村民加入大樱桃种植产业,Y村果农之间形成了竞争关系。但由于Y村人口少、樱桃产量有限,并未出现因为生产过剩而相互压价的情形。村民之间的竞争,一方面促进了Y村樱桃品种的升级换代,随着农业科技不断发展,新的大樱桃品种接连问世,为Y村樱桃产品更新升级提供了机会,加上Y村的气候和土壤优势,其大樱桃品质不断提升;另一方面促成了果树种植的多元经营,既规避了单一产品经营的市场风险,又提高了土地和时间的利用效率,拓宽了村民的致富之路。在此阶段,果农真正成为发展的主体,村庄果树产业不断发展壮大并走向成熟,村民收入更高、更加稳定。
总之,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路径是一种外源刺激下的内源式发展模式。项目补贴政策提供了村民种植大樱桃的外部激励,开启了该村产业现代化发展的历程;村“两委”的政策争取与组织动员则奠定了内外结合的组织基础;先富种植者的示范带动和普通村民的跟风模仿,将村民经由政策补贴获取小利的外部动力转向经由樱桃种植发家致富的内生动力,促进了樱桃种植规模的扩大;果农之间相互竞争、学习、模仿,推动了樱桃产品的升级换代与果树种植的多元化经营,从而提升了樱桃品质,避免了单一经营的市场风险,提高了土地和时间的利用效率。从Y村经验来看,内源式发展是资源匮乏型村庄经济社会发展应优先采取的发展模式,村庄发展不能仅仅依赖外部资源输入,还需要激活自身拥有的作为生产历史经验的资源,激发村民的内生动力,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最终全面实现乡村振兴。但是,由于这类村庄资源比较匮乏,必要的政策支持和外部激励在产业发展初期是不可或缺的,必须借助政府、市场和其他社会力量,将农村产业发展“扶上马”。
(三)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的困境与挑战
尽管Y村大樱桃收益可观,对村民增收的促进作用明显,但其产业发展仍存在一些问题亟待解决。
1.政策持续性差,配套设施不足。2004年,山东省政府的项目扶贫政策在Y村落实后,后续缺乏对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的持续政策引导和配套设施支持。据Y村现任党支部书记介绍:“2007年,乡政府对大樱桃树验收,拨付专项补贴款以后,就没有再管了……是砍是留,全凭自己决定,我们也没有权力和依据去过问”(访谈录,SDLY00720220721)。如果没有隔壁X村果农L通过大樱桃发家致富事迹的影响,Y村大樱桃产业极有可能会随着三年项目验收期的结束而告终。大樱桃是一种不耐储藏和远距离运输的水果,如黄蜜等品种储存难度更高,而冷库等储藏设施的缺乏限制了Y村大樱桃的销售范围和经济收益。
2.产品同质性高,缺乏比较优势。由于政策持续引导缺乏以及果农之间盲目跟风模仿,扩大种植规模,导致各村庄大樱桃产品结构高度雷同,同类产品竞争激烈。尽管在访谈中,果农否认存在“同行竞争”,但在樱桃售卖旺季,果农之间争相招揽客人,甚至互相压价,既降低了果农收入,也破坏了当地市场环境,导致恶性竞争出现。这种同类产品激烈竞争现象不仅出现在Y村大樱桃产业中,也存在于猕猴桃、核桃、板栗等销售中。例如,当地一些村庄的猕猴桃已经严重生产过剩,经常卖不出去,对当地水果种植业造成较为负面影响,挫伤了果农的种植热情,不利于当地水果种植业的长期发展。
3.销售渠道单一,经营方式落后。过去,Y村水果以当地集市售卖为主,价格低廉。如今,现场采摘成为新兴售卖方式,价格相对较高。“到园子里采摘,一般20、25元钱一斤,到集上去卖,10元钱一斤就顶天了,稍微蔫巴点,就四五元钱的样子,你能卖出去也不孬,比坏了强”(访谈录,SDLY00320220115)。集市售卖和现场采摘是Y村大樱桃销售的两个主要渠道。而当下更为流行的电商销售,村民所知甚少。Y村果农大多是中老年人,教育水平有限,部分果农不会使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更不会开网店。“弄不了”是多数果农对于“为什么不尝试在网上卖樱桃?”这一问题的回应。由于冷藏设备缺乏极大限制了Y村樱桃销售的时空范围,因此只能集中在当地销售。
4.靠天吃饭现象突出,抗灾能力有限。自然灾害是农业发展中的常见难题,也是小农经营难以克服的缺陷。2022年中央一号文件把“有效防范应对农业重大灾害”[34]作为强化现代农业基础的举措。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过程中也存在“种植管理方式粗放,靠天吃饭现象严重”等问题,除了日常水肥管理,Y村大樱桃发展还面临春季倒春寒、初夏干热天气以及鸟类和病虫害等问题,而果农能够采取的预防措施相对有限。其中,倒春寒对于大樱桃的危害最为严重,村民对此却无能为力。“今春上,天暖和的早,气候也不稳定,樱桃开了花,就来冷空气了,就跟用开水烫了一样。以前我这几千斤的收成,今年一个园子也就弄了四五十斤”(访谈录,SDLY008202200722)。此外,有些樱桃品种如俄罗斯八号,尽管果实大、甜度高,品质优良,但对湿度条件要求较高,如果在果实成熟期淋雨,就容易裂果,影响售卖。减少受灾影响的一个举措是采用大樱桃大棚种植方式,但大棚搭建成本较高,大棚管理也需要较高的专业技术。Y村几乎没有果农搭建大棚。“一个大棚,高级的得十几二十万元钱,俺现在都快六十了,还知不道种几年,一下投上那么多钱,没有帐算”(访谈录,SDLY008202200722)。Y村土地属于山坡地,面积小、不集中连片,搭建大棚的成本更高,而且樱桃市场行情无法预计,果农成本回收周期更长,这导致积蓄有限的农民很难接受搭建大棚的投资风险。因此,Y村大樱桃种植仍停留在“靠天吃饭”的原始状态,抵御气象灾害的能力十分有限。
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过程中面临的上述问题,既具有农业发展中的共性,也具有特殊性。农产品具有自然风险高和市场风险高等天然弱势,而我国农业科技长期以来忽视储存、加工、产品检测等配套技术研究[35],加剧了农产品遭遇风险的概率和损失。大樱桃种植前期投入高,获益周期长,栽培、管理、存储和运输的技术要求相对较高。由于Y村发展基础薄弱、生产方式原始,因此大樱桃产值有限。
以上问题的出现,既与Y村发展基础和资源禀赋有关,也与Y村外部环境变化有关。从Y村内部因素来看:第一,Y村人口较少,果农以中老年人为主,这限制了大樱桃产业发展的可持续性。第二,Y村果农受教育程度低,家庭积蓄少,既缺乏利用现代农业技术管理果园的意识和能力,也缺乏建设现代化农业基础设施的资金,抗风险能力有限。第三,Y村土地属于山坡地,面积小、不集中连片,只能采取大樱桃种植的小农经营模式,这限制了樱桃种植的规模,也抬高了农业基础设施建设的成本。此外,果农有时会盲目跟风模仿,缺乏有效协调,难以差别化经营,同类产品之间竞争激烈,而村“两委”在樱桃产业发展后期发挥的作用有限。从Y村外部环境来看:第一,政府管理和引导不够,政策支持有限。随着国家脱贫攻坚战略、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Y村获得了各级政府的多项政策支持。但这些政策与大樱桃产业发展没有直接关系,Y村樱桃产业成为一项孤立的自然产业,缺乏配套的政策引导和支持。第二,外部竞争激烈。随着生态观光农业理念和家庭农场生产方式的传播,越来越多的村庄开始种植大樱桃、猕猴桃、板栗等,村与村之间同类产品竞争日趋激烈。第三,消费市场局限于本地。由于Y村距离城区有一定距离,冷库存储设施和冷链运输条件缺乏,果农对网络销售也不熟悉,这限制了Y村大樱桃销售的时空范围。以上内外因素综合作用,导致Y村大樱桃等果树种植产业发展有限。
因此,对资源匮乏型村庄而言,政府仅仅通过扶贫产业和扶贫项目将农户及其产业“扶上马”是不够的,还要通过“送一程”——加强农村产业基础设施建设和其他助农服务,以及不失时机的政策引导等措施来弥补农村产业发展的天然劣势,最终将农村产业引入现代化发展的正轨,从而实现持续发展。
四、结 语
作为典型的资源匮乏型村庄,Y村在外部政策补贴和市场需求的刺激下,立足于自身有限的气候资源、土壤资源,以及村民过去种植果树的经验,利用村民经由政策补贴获取小利的心理特点,通过村委会的组织动员,激活有限经验资源,并在先富种植者的示范带动作用下,激发村民经由樱桃种植发家致富的内生动力,发挥村民在村庄发展中的主体作用,实现了外源刺激下的内源式发展,探索出一条具有当地特色且符合村庄实际的致富之路。既提高了村民收入,又保护了生态环境,真正践行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为周边甚至更大范围内资源匮乏型村庄的发展摸索出一条可资借鉴的致富路经。
从Y村大樱桃产业发展这一案例中,本文总结出资源匮乏型村庄乡村振兴的具体经验和发展路径。其一,村庄发展要以自身优势要素为基础,争取外部政策支持、市场需求与内部组织动员、内生动力培育相结合,让外部环境的有利因素和积极条件在乡村内部落地生根。其中,内生动力培育更为关键,因为只有激发村民的内生动力,才能在政策补贴结束后,确保村庄在产业发展轨道上继续推进,从而实现可持续发展与乡村振兴。其二,村庄发展要充分尊重民情和村庄实际。根据村庄自然禀赋不足、知识和技术等人力资本缺乏、村民受教育程度低以及乡村熟人社会彼此跟风、模仿、竞争等特点,挖掘和利用村庄既有的作为生产历史经验的资源、技能和知识,制定产业发展方向。在先富者示范带动与普通村民跟风模仿的相互作用中扩大产业规模;在村民相互竞争中促进产品更新换代。其三,村庄产业发展具有阶段性。产业初创阶段需要政策激励、市场需求等外部刺激与村“两委”的组织动员相结合,激发村庄自身活力与经验资源;产业发展壮大阶段,需要特别注重将村民经由政策补贴获取小利的外生动力,转化为经由立产兴业发家致富的内生动力,激活村庄活力,发挥村民主体作用,从而增强村庄产业发展的内生性与持久性。但是,这一阶段仍需注意政策的持续引导问题,将农户及其产业“扶上马”后再“送一程”,避免项目扶贫的短期造景思维,让乡村产业既有项目可以发展,又有持续发展的良好环境和配套支持。
不同于以往有关乡村振兴和乡村产业发展的研究,本文重点关注一种不同的乡村类型——资源匮乏型村庄。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人文社会条件,这类村庄可资发展的资源非常有限,这也是山东省甚至全国一些乡村地区发展缓慢落后的重要原因。一方面,由于自然禀赋不足、经济基础薄弱、发展资源缺乏,这类村庄完全依靠自身实现长足发展的难度较大;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应该过度依赖外部资源的单向输入,更不可能寄希望于村庄年轻人或乡村精英返乡创业。因此,立足于资源匮乏型村庄外部政策激励与内部有限资源相结合,在外源刺激下进行内源式发展。资源匮乏型村庄发展的主体是在村居民,其产业发展的关键是将政策激励、市场需求等外部力量与村庄内部有生力量相结合,激发在村居民的内生动力,形成可持续的发展动力与发展模式。在资源匮乏型村庄产业发展过程中,国家和地方政府的作用:一是通过直接的政策支持或补贴,为资源匮乏型村庄创造产业发展的契机;二是通过其他有关的制度建设,激活村庄发展的内生动力与经济活力,如通过强化基层党组织和村民自治组织增强资源匮乏型村庄发展的领导力量,通过发展农业现代化服务体系不断优化发展环境,降低农业生产经营成本,削弱村民干事创业的风险,通过鼓励和引导农民采取现代经营生产方式,提高农业发展的现代化水平,助力乡村振兴,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总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