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市之夜(节选)
2023-05-15雷平阳
雷平阳
1
和一个房间互相成全。它在
空寂许久之后
得到了填充,而我
因为不自由暂时恢复了自由。
博尔赫斯说: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
是做梦者和梦中人的关系。
不真实的世界,
和真实的世界,
在交替对比中断送了
他們不朽的梦想。
但我和房间都经历了骑士传奇中,
那个不真实世界的
种种奇遇,回不到真实的
日常世界——我和房间,
都像是虚构之物,是不真实的,
很难构成虚实搭配的
命运空间:一个套住一个,
死死地捆绑在一起。它永远指向
传奇中的下一个,而我
不可能重返现在——即使现在
不会很快了结,是驯化了的
不自由的时间被强力拉长。
现在即永恒。
一种价值观发明的永恒。
星星的光持久地照亮玻璃窗,
远处山腰上的金塔,
笼罩在人工的光团之中。
我曾经到过那儿,
——在石碑的背面,小心翼翼地
寻找傣文的汉译文字。
一种文字消失在另一种文字之中,
再次浮现需要博学的
老佛爷反复地帮忙。
他们说:这片土壤,
是荒草和荆棘礼让给
人类的,万事
万物都不可冒犯。
一片片树叶落上金塔,
也会有鸟儿将它们衔往别处。
这等于说,落叶
有落叶的使命,它们的归宿
早就另有安排。这等于说
受造之物——包括我们一
诞生在老虎背上,
生与死的形状与老虎是重叠的。
走廊上,地毯隐去了
送饭者的足迹与足音,
她一边拍门,一边小声地
说:“先生,盒饭放在了门边!”
这拍门与说话的声音,
乃是千万声音中,
唯一显现的声音,如同沙丘后面,
母马死去后诞下的小马驹的叫鸣。
4
我已然只能通过想象力在
房间中抓住眼前一闪而逝的
日用品:草药酿制的绿酒,
在滚沸的酸汤中长大的沙鳅,
剁碎后用香味叫鸣的白鹇。
那么多人互相用水
洗礼对方——即使是在菩提树
被当成烧柴之夜——身体的
洁净和内心的洁净
同样重要。我想象那淋在头顶的
水,正顺着悖顽的颈项
往下流,在心脏外的皮肤上
没做过多停顿,
肉做的心与肉做的腿,
有着一样的方向,
隐喻改变不了它们易腐的
真理。把水龙头拧开,
让水滴落在鋩锣上。
再用衣衫罩住书桌上的台灯,
让我看不见书中那些
刀剑、饥荒、恶兽,
和瘟病。光束的
消失是一种解放,
带血的愤怒无法将我们
还给压扁的自由。你们
不妨想象——当盈江岸上的孔明灯
燃烧着向暗空斜飞,
数量和体积,
远胜于星宿,夜色变为金黄,
放灯人的脸上落满了逃亡者
半明半暗的影魅,花名册中,
我们是否还能找到一个个
忠实于现有身份的梦想家?
寓言的结尾处,
没有升起的太阳,
多于升起后消失的太阳,
它们堆集在人不能靠近的山中,
“像一颗颗圆滚滚的
巨石互相摩擦,把光与火,
收藏在坚硬的外壳之内。”
万物都怀有互相效力的神谕,
但又分别像还没有升起的太阳
那样难以预测。流动
已经成为江河记忆中的遗产,
那流至我腹部的圣水结了冰。
一条火焰烧出来的道路,
没有变更过方向和里程,
这么快就走到了尽头,
而且难以辨识这置身之处,
是日升之所还是日落的渊薮。
是往日还是明日。
黑色的风吹拂窗外的美人蕉,
在沉默中我抽吸着火光
微红的“今日”牌香烟,
它们与我是神秘的联盟,
意在让我得到益处,而我听见
那风像幽灵离开了美人蕉,
此刻正在乌云背后洗月亮。
美人蕉兀自立着,
动过的叶片长剑一样回想着动。
5
我看见自己终于睡到了床上。
右手把多余的枕头扔开,
将柔软的白被褥拉至脖颈,
头放在左手掌上,
闭上了双眼。
房间里所有的灯,
是之前就关掉的。
电视屏幕和它旁边的镜子暗示着
世界另有其岔路,没有
一个尽头具有
唯一性。我不想启用它们,
——倘若有人把我的手指从
电视遥控器上掰开,
试图从电视屏幕中为我开辟
更多的岔路,我宁愿在被褥下
蜷缩成团,像寒鸦
抖落一身雪花之后,
又钻进雪窟窿里取暖。
在雨林中的城市因为寒冷
而不知进退,我只求保全
寒鸦浑身的羽毛和骨头,
一根也不被拔掉,
一根也不被拆断。
这处处都能开出的
道路——意味着
众多的虚空里没有我的落脚点,
现在却要用我去填充。
这不是我理解的
无穷尽的结局。
我一直相信人进入梦境后,
他将什么也没有,就像
童年时的玩伴掉进了金沙江,
从呼救声发出的一刻直到现在,
江水还在,他也肯定还
生活在某条岸上,但他
还没有熬到他可以回来的时辰。
所以看着自己在床上,
从一个梦乡进入
另一个梦乡,间或还
迷糊地哭喊或傻笑,
我以为我暂时不会
回来了——已经被人关在更远的
一个房间,或用铁丝绑在了
地心的钟乳石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肉体和精神
反复受难,在地砖似的沉默中,
我学会了前往梦境解救自己的
方法:血液的热量升高后,
坐在床边,诧异地瞪着
熟睡中的人,像瞪着去世的亲属。
直到那一场在明亮阳光下
举行的葬礼圆满结束——
梦境里的哀歌,
全部被时间领走。
而我内心绝崖上的天空
突然恢复湛蓝,什么也不再害怕,
什么都能自圆其说。
(选自《万松浦》202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