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杜记
2023-05-15李修文
李修文
那一晚,微山湖上,我在一个剧组里拍夜戏,天快亮的时候,大风突起,霜寒露重,我便躲进了一大丛芦苇之中,芦苇丛里竟然还有一条船,我干脆在船里蜷缩下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船舷上飞来一只鹧鸪,低低地鸣叫,将我惊醒。当我惺忪着打量天上的月亮和湖上的微波,再清晰地闻见芦苇根部被湖水浸泡之后发出的清苦气息,不自禁地,我便想起了杜甫,还有他的死。
——唐朝大历四年,这一整年,杜甫都行走在他的穷途末路上。为了在兵灾离乱中找见一处容身之所,他从洞庭湖起身,先到潭州,又抵衡州,再返潭州,终无所获,一整年却已倏忽而过,别无他法之后,他只好住进了江上的一艘小船,自此,他便再没有了上岸落脚之期:第二年春天,潭州大乱,他只好移舟前行,到了郴州的耒阳县境内,在一个叫作方田驿的地方,江水高涨,舟不能行,期间,耒阳令曾遣人送去食物,待水退去,耒阳令再遣人探看,但见江水茫茫,杜甫和他所乘之舟早已不知所踪。
在杜甫死去的两年之前,他曾经登上过岳阳楼,在那里,他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还是承认了吧,在后半夜的微山湖上,这首诗,就好似芦苇丛外的微波,沉默着,一寸寸涌向了我,我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未几又觉得惊骇:难道说,不在他处,不在他时,就在此刻的方寸之内,杜甫之诗已经展开了对我这一具仓皇肉身的见证?显然,我并未甘愿,我当然也知道,那几年,我浪迹于泾河渭河,鬼混在河南河北,终究未能写出一个字,一个过去的青年作家,已然变成了一桩笑话,所谓“亲朋无一字”,不过是朝云暮雨一般的寻常,可是,就算如此,杜甫的诗被我不自禁地想起这件事,还是令我五雷轰顶——要知道,过去好多年里,我一直都在躲避他的诗,那些诗,像是乌鸦,一群群,高悬在头顶,驱赶不去,哪怕不开口,你大概也知道,它们像巫师,正在对你进行持续的指认:年轻人,别逃了,现在,眼前,那些残垣断壁,那些踟蹰流散,就是你的命。
“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病鹘孤飞俗眼丑,每夜江边宿衰柳”,又或者,“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吟诗”——我还是继续承认了吧:多年下来,别前,酒后,怜狗也好,叹鹘也罢,只要杜甫的诗一入眼帘,我便觉得费尽了心机对自己撒下的謊霎时之后就要破灭:是啊,一切都被言中了。之后,不甘愿总要剧烈地发作,我终究忍不住,再三对身边的虚空发出祷告:八方诸佛,如你们所知,万物有灵,我也还有救,请你们千万别放弃对我的治疗,总有一天,我会从那些要命的句子里逃出来的。
可是,就像手腕上无法磨削的刺青,低头看时,当年的荒唐仍然亦步亦趋,时间到了,机缘到了,杜甫之诗,迟早都要棒喝一般现身,再一把揪出我命里的八字。就好像在沈阳的铁西区,我和同伴们在废旧工厂里过夜,半夜里,天降大雪,我被冻醒了,信步出门,在厂区里四处走动,好给自己增添一点热气,哪知道,有一只狐狸,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一路跟着我,我走到哪,它便跟到哪,就好像我能带它去往一个暖和之地;最终,它失望了,在雪中,它与回过身去的我长久对视,再茕茕四顾,最后还是黯然离去,然而,就在它消失在一座巨大的锅炉背后之时,几行不断被我想起又被我不断压制的诗,还是像坚硬的雪粒子一般砸在了我的脸上: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
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
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
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终于还是逃不过呵,站在雪地里,回望着眼前如野兽般矗立的厂房和锅炉,还有车间里的机床上长出的几蓬衰草,一时之间,我竟悲愤莫名。可能是为了消除一点不堪,也可能所为别事,我忍不住破窗而入,将那些机床上的衰草连根拔起,还是觉得悲从中来,再跃窗而出,在广阔无边的雪地里奔跑,直到跑出了厂区;只是,越往前跑,偏偏越像是跑到了杜甫的所行之路上,无非是我跑得快一点,他走得慢一点。抬头看:雪下得愈加大了,黑云也愈加层层叠叠,冲着大地越压越低,怎不叫人想起“朔风吹桂水,朔雪夜纷纷。暗度南楼月,寒深北渚云”?再看道路两边:棚户区连绵不绝,摩托车们被雪盖住,穷苦人家的炉火却隐隐约约映红了窗帘,又怎不叫人想起“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
也许,我的命数,已经千真万确地被那些乌鸦般的句子钉死了?也许,我活该将诸多妄念弃之于旷野,日行新安道,夜宿石壕村,心甘情愿地和杜甫做同路人?事实上,我无数次地想起过杜甫这个人——要是他突然从天而降,来到我的眼前,其时情境,又当如何?是四川行状,“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还是秦州望月,“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又或是,仍在大历四年春,从岳阳至衡州,天地一舟,仅剩的亲朋是茫茫江水,所谓“百年歌自苦,难见有知音”?实际上,我经常想起他。有一回,在黄河边的渡口上喝醉了之后,幻觉出现了,我看见了杜甫,他就挤在人堆里,登上了最后一班渡船,他似乎与我有过短暂的对视,但是倏忽便不见了,我没看清他,但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他。但见孤月当空,夜幕里尘沙四起,我的鼻子酸了一下,但是又生怕他招呼我,让我跟他同路,所以,我反倒撒腿就跑出了渡口,跑向了更深的夜幕。
在夜幕里奔跑的我全然不会想到,该来的终于要来,新绿总会遇见春天,枯木也会被火点燃,我和杜甫,终将有更多的相见。
那是在河北的一个小县城,为了一点可能的生计,我在此流离已久。这一天,正是北风呼啸的正午,我出了旅馆,到街面上去买一双鞋。在一家鞋店里,我正埋着头试鞋,突然听见一声猛喝,我惊诧地抬头,却发现店主的脸凑近了我的脸,我还继续着惊诧,那店主却自顾自大声喊叫,好在是,很快,我便认出了他:好多年前,在北京,我住在一条巷子里,他在巷子头上的一家快餐店帮工,由此相识,因为他说他也喜欢写东西,所以,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没想到,几年下来,我还是旧时行径,他却已经大变模样,开起了鞋店。此地相见,当然是大欢喜,他竟立马关了店门,将我带回了家,和当初在北京一样,他买了猪头肉,又开了一瓶好酒,两个人就此喝了起来,正喝着,他的一双儿女回来了,这双小儿女,站在我们的跟前,却不上前要吃要喝,就好像早已知道他们的父亲迎来了多年不见的故交。
我端起一盘猪头肉,走向了我的侄儿侄女,眼看着他们笑得越来越欢喜,又看见北风几乎吹倒了屋外的葡萄架,我竟然流了一脸的泪水。当然,我知道我哭泣的缘由,那是因为诸佛示现般的故交、烈酒和舍利子一般的小儿女,还有,也因为一直在我身体里涌动的杜甫的诗: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还有一回,也是跟那舍利子一般的小儿女有关。是在甘肃陇南,我跟着一个纪录片剧组,到了一个村子,去拍回家过年的城中务工青年。那天早晨,我起得早,在村子里转悠,忽然听见一阵哭声,在浓雾里,我循着哭声前去,恰好看见一个打工归来的年轻人站在自家的院落里放声号哭。我没说话,远远地看着他,终于看得真切了——他应该是刚刚到家,一眼见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全都穿的是破衣烂衫,脸上,手上,没穿袜子的脚上,全都是冻疮,终于无法自制,号哭着,左一个,右一个,将两个女儿抱在了怀里。良久之后,他如梦初醒,两只手抖抖索索地从行李里掏出新买的衣服,赶紧给女儿们换上了,那几件被女儿们换下的破衣烂衫,被他鼓足气力,就像扔掉灾害一样,远远地扔出去了好远,恰好落在我的脚下,我蹲下去,看着它们,却又再一回想起了杜甫的诗: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呜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到了这时候,我难道还要将我的命数从杜甫的命数以及这草木人间的命数里挣脱逃离吗?在那些句子里,又有哪一字哪一词不曾见证我的八字以及山河众生的八字?就像雾气空茫却又分明沾染了每一桩名物,又像那年轻人的哭声未着一物却又裹杂着多少苦寒与报偿,一字一词,全都真真切切,这真切打哪里长出来的?且容我略作狂想:它是从袒露在脚边的遗骨里长出来的,由是,“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它是从刚刚被饿死的儿子身上长出来的,所以,“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是的,在惊魂未定的羌村,在故旧凋零的夔州,在“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的哀哭声中,在“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的劫后余生中,它们长了出来,只因为,那一具不得安宁的肉身,从未隔岸观火,他是孤城荼毒后的一蓬草,也是寒夜荒村里的一碗粥,他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黄粱一梦,也是黄粱一梦里死命伸向阳间尘世的一只手。
于是,在以上诸地,在真切中,实在诞生了——这实在,绝非虚在,它不是渐上层楼,而是跌跌撞撞,顶多只是吞下了惊恐再往前赶路;不是借酒装疯,而是唯有凭借醉意,才敢吐出一肚子的劳与苦,又或者,根本就不敢醉。这条实在的路,不来自清虚阁,也不来自广寒宫,它来自桑麻糟糠的诞生之地,来自炊烟与被炊烟熏黑的脸,来自坟丘上的漏洞和从漏洞里钻出的野狐,这条路,十万八万里地向前伸展,只为了等待一个人踏上它,那个人,既是他自己,又是所有人,这个人将成为所有人的分身而获得实在,所有人又将在他的布衣和肝胆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而后,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形单影只,自说自话,但是,天若不生他,众生何以为众生,诗又何以成为诗?让我们目送着这个人往前走吧:桑麻长高了又枯萎,贵人们一样死于刀兵之灾,桃花被血浇淋得更红,灶膛里躲避着战栗的壮丁,还有更多,村庄与战场,蚊蝇与麻雀,独轮车与丧家犬,檐下雨与门前坡,及至“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与“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及至这个人在世上能够看见和历经的一切,这一切啊,终于有了父亲,没有名字的,他起了名字,之前几千年未能入诗的,仿佛地底的亡灵挪动了脚踝,再应声而起,不曾迷乱,不曾号啕,全都和他一样,有的快走,有的慢走,一个个地,一颗颗地,一块块地,终于走进了他的诗、怀抱和骨血里。
至于我,当浓雾被阳光刺破,渐至消散,和那些没有名字的人一样,哪怕相隔千年,我也在杜甫身上,在他的诗歌里,获得了一寸一尺的实在,骤然间,我突然想要一本他的诗集,于是,片刻也未停留,我跑出村子,坐上了前往县城的客车,在县城里,我几乎跑遍了所有的书店,最后,在一所中学门口黑黢黢的租书店里,在一堆油腻的漫画书的中间,我找见了一本《杜诗选注》,因为少人问津,它竟然清清爽爽,最终,我买下了它,一路看回了村子里。
其实,那几天,因为天寒地冻,我一直发着高烧,尽管如此,在我借宿的人家里,还是借着微弱的灯光将那本《杜诗选注》看到了后半夜,那一字一词呵,有时候像雨,但我又恨不得立刻就被它打湿,有时候像药,不用煎熟,我也能将它们全都喝下,渐渐地,高烧开始剧烈地作用于身体,我疲惫难支,还是睡着了;在梦里,我又看见了杜甫,和上次见到他时一样,他挤在人堆里,仍在登上渡船,实际上,还是连个照面都没有打上,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他就在人堆里。而后,渡船将远,我便给他背诵起了他自己写的诗:
天下郡国向万城,
无有一城无甲兵。
焉得铸甲作农器,
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尽耕,蚕亦成。
不劳烈士泪滂沱,
男谷女丝行复歌。
在背诵中,我突然醒了过来,茫然四顾,当然再也没有见到那个渡船上的背影,那本《杜诗选注》却掉落在了床下,这时候,窗外下起了大雪,雪片涌入没有关得严实的窗子,反倒使我變得清醒,我看见,窗台上的一盆花,尽管已经被雪片覆盖,但是,花朵的颜色照旧还是影影绰绰地透露了出来;由此及远,柴火堆在黑暗里高耸,收割后的农田沉默无声,农田向前绵延,直至爬上了山坡,山岗上有一条连通村外世界的道路,道路的前方,是更多的旷野与村镇,是整个人间,而我,却终须安静地驻扎于此,驻扎在我的高烧里,只因为,那个距今千年的人已经在我的身体里浇灌了深切与实在,由此,在我看去,大雪与花朵,农田和山岗,旷野与村镇,它们全都被深切与实在深埋了,所以,我放心了,可以再次入睡了,在入睡之前,我将窗台上的花抱到了床头柜上,再将那本《杜诗选注》压在了我的枕头底下,之后,我闭上眼睛,再一回,给自己,也给那盆花,乃至整个人间,背起了诗,这句诗,既是我们拼命的根本,更是万物显形之后的最终答案,它无非是:“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羽惊林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诗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