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玩具铺》中的身体叙事与主体性建构
2023-05-14李凯利汪家海
李凯利,汪家海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1)
安吉拉·卡特被誉为英国最具特色的后现代女性主义作家之一,“生来就具有颠覆性”[1]5,其作品聚焦于女性遭遇和命运。《魔幻玩具铺》是卡特发表的第二部小说,将“童话与成长小说相结合”[2]175,受到批评界较多关注。国内外学者基于女性主义理论展开性别研究,认为这部小说“批判了维多利亚时代在当代文化中的持续生存”[3],“解构了性别偏见及其宏大话语”[2]175。此外,学者们从空间叙事、话语权利等角度探讨了主人公梅勒妮的身份构建与认同,然而鲜少有研究关注小说中两性身体和欲望的书写及其对叙事的影响。卡特认为女性的身体和欲望是女性主义写作和研究不能回避的主题——无论其身体和欲望是女性真实拥有的,还是由男性所构建和消费的[1]5。因此,从该角度解读《魔幻玩具铺》更能把握卡特早期女性主义思想以及其对身体政治和性别文化的探索。
身体叙事学是身体研究与经典叙事学的结合,主张挖掘身体的叙事影响与作用。一方面,在欲望的驱动下,身体能够成为现代小说的叙事动力;另一方面,在叙事的过程中,身体被符号化。在20世纪80年代西方“身体转向”的思潮中,彼得·布鲁克斯提出现代叙述形成了某种身体的符号化,而与之相应的是故事的躯体化。他断言,身体必定是意义的根源和核心,而且非得把身体作为叙述确切含义的主要媒介才能讲故事[4]。丹尼尔·庞德对身体叙事这一概念作了进一步阐释:他首先肯定了身体在文学的“虚构世界”中建构叙事的能力;其次指出身体的叙事话语影响文学文本中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发展,拉动叙述者、文本与读者间的交互关系;此外,身体在空间中的动态变化为叙事的时间布置提供线索[5]10。本文以身体叙事为理论基础,考察《魔幻玩具铺》中身体作为隐性的叙事动力、作为欲望的载体和主体,在情节展开和主题确立等文本意义的生产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以空间内身体的探索、规训、解放为线索,揭示两性之间的权力争夺,以及颠覆和瓦解父权制主流话语的过程。
一、女性身体的探索与主体性的矛盾
作为女性主义先锋作家,卡特书写女性独特的身体感受,语言大胆且富有冲击力。她在《魔幻玩具铺》中以第三人称视角描述了15岁的少女梅勒妮情欲初开,通过欣赏镜子中自己的裸体,开启了对身体的探索。她“发现自己的身子是肉做的”[6]3,并“着迷地展开探索全身上下的旅程,翻阅自己的山脉,深入自己潮湿富饶的秘密幽谷”[6]3。梅勒妮满怀兴趣地观察着正在发育的身体,感受鲜活的肉体和蓬勃的欲望。身体既是女性建立认知主体时的物质基础,又是她们的认知对象,而镜子能够忠实地反映女性形象,让男性的目光暂时缺席,因此,处于青春期的梅勒妮与镜子建立密切关系,所形成的镜像性自恋是其在男性象征秩序之外行使躯体的权利、探测自身奥秘的一种证明。“女性的主体性始于身体,始于被书写的身体。”[7]18梅勒妮在袒露自身隐秘欲望的同时,重新发现和研究自我身体,初步构建并认同个人女性形象,实现了主体性意识的觉醒,这一行为也颠覆了女性无法成为性的主体的传统认知,从而有可能打破父权制性别范式的束缚。
但是,梅勒妮在自我凝视中所建立的这一身份是复杂的,身体欲望不仅指身体的肉欲,是个体对自我想象的产物,同时也混合着他人对个体的想象,因此,身体欲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决定其身份的各种想象和象征的复合体。梅勒妮模仿画像中的女神,在镜前摆出各种性感的姿势,她的情欲幻想充满了文学、历史和神话典故,而这些经典女性形象往往是男性艺术家的性幻想对象,被打上社会属性的烙印。对梅勒妮影响较大的查泰莱夫人便是男性凝视下的理想女性,因此,梅勒妮在对自我身体的探索中不自觉加入了男性的审视,将其内化为自我认同。受此主流文化的影响,梅勒妮将自己物化成一份礼物,幻想着如何在新婚之夜把身体献给丈夫。卡特借梅勒妮探索身体这一行为,指出女性身体书写的双重性,积极的一面是女性在表达自我欲望的同时张扬了个人主体意识,但另一方面,被书写的身体也是被文化塑造的,受父权主流思想和审美的影响,女性在探索自身身体后所构建出的这一身份并不是真正独立的,而是被客体化的。
身体欲望的书写同时作为线索搭建起叙事结构,揭示了青春期少女欲望的萌生与压抑,以及主体性建构所陷入的矛盾状态。故事的开始交代了引发后续一系列事件的起因——梅勒妮探索身体后的欲望觉醒。“红肿的月亮在苹果树上朝她眨眼,害她一直醒着。床好热。她觉得痒。她翻身,扭动,捶枕头。”[6]16梅勒妮在床上辗转反侧,但她不知道原因,而这就是欲望的本质。卡特表示梅勒妮“充满了欲望,这赋予了她力量”[8]。肉体欲望是身体与世界进行交流与融合的主要内容与表征,欲望驱使人物融入世界,并与之构成某种关系,从而推动叙事的发展[9]148。被欲望包裹的梅勒妮渴望体验性爱,在世界中构建自己作为成人的身份,而身边最能满足其对两性关系幻想的便是父母,于是梅勒妮来到他们的房间,“想象父母做爱的场景”[6]17。
身体叙事学强调对叙事影响最深的是性的、性别的与性心理的身体[9]147。正是梅勒妮充满女性特征的身体所产生的不可抑制的欲望进一步驱使她偷偷穿上母亲的婚纱,喷上香水,将自己易装成新娘,这是她迫切希望摆脱青春期少女身份,摇身变为成熟女性的体现。在短暂得到这个陌生的身份后,为了被外界认可,她率先在花园中展开尝试。外界事物作用于梅勒妮身上的力量与梅勒妮身体的反应形成叙事张力。作为“新娘”象征的婚纱禁锢了梅勒妮鲜活的身体,过长的裙摆将她绊倒在地,婚纱又遭到了猫的撕扯。之后梅勒妮为了回到卧室不得不脱下婚纱,回归最原始的状态,全身赤裸地爬树。梅勒妮所扮演过的角色,无论是演员模特还是妻子,都是男性凝视下理想的女性形象,这无疑“加强或再次刻写性别化的假定与角色”[10]。然而婚纱的破裂和身体上所经历的一夜折磨意味着靠易装术构建身份的策略失败,正如亚当和夏娃在堕落后对自己裸体的恐惧认识,梅勒妮在全身赤裸后也失去了想象自己身体的能力:“看到手指上的皮肉,她几乎觉得吃惊;她的双手似乎也能像手套那样抛开,只留下骨头。”[6]21失去了打上主流文化烙印的伪装后,她的身体不仅缺乏连贯性,而且徘徊在隐形的边缘,但同时梅勒妮回归最初对自我身体的感知,具有重塑自我身份的潜在性,再次走上主体性的建构之路。
普遍认为,卡特在《魔幻玩具铺》中采用类似于梦的超现实逻辑,也就是反因果律的叙事方式,是为了营造哥特式的氛围,尤为体现在梅勒妮偷穿母亲婚纱导致父母意外死亡这一情节。然而从身体叙事的角度加以探究,我们可发现看似魔幻情节表层下的逻辑内涵:正是身体的成熟带来的性欲觉醒让梅勒妮产生了取代母亲的欲望,从而导致了这场悲剧。她打碎了象征着欲望投射的镜子,以此作为压抑自己欲望的开端。与此同时,完成了虚构婚礼的梅勒妮短暂地体验了妻子的身份后,直接转变为弟弟和妹妹的小母亲,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在男权话语体系下,这层身份进一步要求她扼杀刚刚萌生的性欲望。“女性想要真正获得主体性,就必须摆脱对父权制度的依赖,以及缺乏主体精神的奉献。”[11]尽管对自我身体的积极书写激发了梅勒妮的主体意识,但她无法摆脱父权文化长期带来的影响,精神上的压抑和身体上的渴望所产生的矛盾使梅勒妮主体身份的建构陷入困境。
二、身体的规训与主体性的丧失
身体叙事学家丹尼尔·蓬迪认为:“叙事不仅决定了将什么样的身体囊括在内,也必然要决定身体如何与外部世界进行对话,包括其他人物身体和周围的环境——物理空间、物品和自然界。”[12]通过构建一个“狄更斯式”的玩具铺空间,小说塑造了菲利普这一代表维多利亚大家长式的形象,卡特揭示了在以家庭为单位的微型社会中,父权话语是如何以身体为核心实现对群体的宰制。身体与处境的空间性紧密融合,处于该空间下的个体深受身体规训和凌虐之苦,面临主体意识丧失的危机。
身体既是权力作用和塑造的对象,也是权力运作的场域。福柯总结了4种身体规训的策略,而菲利普主要采用空间的分配和活动的控制2种手段,将玩具铺众人牢牢嵌入权力的网络中。首先,他将家庭成员禁锢在封闭空间,像狱警一样监视着所有人,玩具铺已成为福柯笔下的“全景敞视监狱”,通过让每个家庭成员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和职责,如乔纳森在阁楼上做船模型,玛格丽特在厨房中操持家务等,菲利普能更精确地掌握每个人的行为表现和身体动态。其次,玩具铺众人遵循着严格的时间表进行活动,一旦违反规定便会受到来自菲利普的严厉惩罚。这两种手段的结合将身体变成温顺有用且符合控制者意愿的东西,同时能实现身体生产力最大化。
除此之外,菲利普还对每个家庭成员采取其他方式的训诫,以实现权力的微观运作。首先是拥有爱尔兰和女性双重身份的玛格丽特,她将身体幻化成交换的物品,用一场无爱的婚姻换来她和两个弟弟较为安稳的生活。玛格丽特唯一的首饰——银色项圈是菲利普强加给她的枷锁,不仅限制她的饮食,也阻碍她的呼吸,让其丧失了身体的自主权和话语权。“将人物的身体进行分类对比是身体进入叙事语义的一种方式,有助于支持人物塑造过程。”[5]32与拥有野兽般食欲、体形庞大的舅舅相比,瘦弱的舅妈“脸色苍白,脸颊和薄嘴唇都没有血色,有一种病态的瘦”[7]45。“食欲就跟性欲一样由文化建构,受外界制约和势力的影响。”[13]72菲利普所代表的维多利亚文化认为女性之美在于瘦,食欲的不旺盛暗示着克制与美好的德行,玛格丽特瘦骨嶙峋的身体正是这种病态的女性气质构建成功的体现。每周日被迫与菲利普发生性关系使其彻底沦为“按合同做爱的必要妻子”[14]。失去基本权利的玛格丽特只是供菲利普宣泄欲望和维持家庭空间稳定的工具,自我意识日渐消亡。
其次,在父权制社会下,力量相对弱小的男性也会受到当权者的压迫,芬恩就是典型的例子。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中,芬恩的身体呈现一种矛盾的状态。他皮肤白皙干净,却“散发出一股凶蛮,未经清洗的动物的臭味”[6]54。从后续的叙事进程中可以得知,矛盾产生的缘由是菲利普垄断了洗澡的权力。污垢常与贫困和弱势相联系,菲利普通过将家中其他男性成员的肮脏与他的清洁做对比,以确保自己地位的优越。此外,菲利普对芬恩的压迫还有更直接的手段,即对他身体的霸凌。芬恩因一次失误被打致重伤,灵活的身体变得笨拙,彷佛“住进了一个玻璃箱”[6]214。“身体客体性指的是身体会受外在事物的刺激。这种身体的被动性,是身体的重要功能,没有这种被动性,人的生活就会堕落成无生物式的存在。”[15]芬恩无法与外界产生互动性,身体丧失自主性,成为无思想和机械性的存在。
最后,尚未在客观世界建立稳定身份的梅勒妮,在踏入由父权制话语绝对掌控的空间后,受到的压迫主要来自男性凝视,影响着其主体身份的构建。凝视在身体政治的语境中被打上了鲜明的权力关系印记,“男性的目光传递了一种掌控,代表着接近、下判断、行动或发出邀请的权利”[16]。初次见面时,芬恩便散发着粗犷的男性气质,将梅勒妮视为自身欲望的投射物,进行肢体和言语上的骚扰。在两人单独出去玩时,芬恩以强硬的态度夺走了梅勒妮的初吻,这是对她身体的粗鲁侵犯。芬恩还在墙壁上钻孔偷窥梅勒妮的一举一动,使其身体被符号化。由于芬恩本身也是处在菲利普的监视下,他和梅勒妮在空间场中处于相当的位置,因此他对梅勒妮带有性欲的凝视尚不足以让梅勒妮的主体身份缺失。真正在“文化和家庭实践中,剥夺了她的主观性,使她沦为女性客体的地位”[13]64的是“阳具欺凌者”菲利普的凝视。在菲利普眼中,裹在腿上的裙子不仅是女性身体顺从、贞洁以及优雅等要求的外在所指,也是对身体施加道德规训的手段。因此来到玩具铺后,梅勒妮被剥夺了穿裤子的权利。为了强化对梅勒妮的控制,他让代表工人阶级的学徒芬恩以排练木偶戏为幌子,实施了对代表中上层阶级的梅勒妮身体上的玷污。在梅勒妮换上戏服后,菲利普将对玩偶的身材标准强制灌输给梅勒妮,以“我要我的琳达是个小女孩,你的乳头太大了”[6]258为由对其进行羞辱。登上舞台后,梅勒妮的身体不再是充满活力和欲望的女性身体,而只是代替木偶,具有商品价值的物体。当她在舞台上被模拟强奸,菲利普在某种意义上作为这间玩具铺的宙斯对梅勒妮所扮演的琳达实现了占有,并获得了自我满足。面对身体上的折磨,梅勒妮产生幻觉,“感觉不再是自己”[7]263,于是“她的自我痛苦地分裂了”。完全丧失对身体的掌控权让梅勒妮陷入精神异化的危机,自我主体性在男权压迫下被消解,但同时这也是让其觉醒的重要催化剂。
值得注意的是,梅勒妮没有来到玩具铺前便像玛格丽特一样主动选择控制食欲,她“怕吃太多会发胖,会没人爱她,她会到死还是个处女”[6]7。真实作者的身体是作家写作时赖以生存的“肉体”媒介,因此在进行文本的叙事分析时不能也不应该忽视真实作者的肉体存在[17]30。少女时期的卡特曾经患厌食症,梅勒妮身上便投射着卡特本人的影子。小说借梅勒妮和玛格丽特这两位女性形象(一位是在当代文化影响下成长的青春期少女,另一位则是维多利亚父权文化下的受害者),表明在“以瘦为美”文化的持续下,每个时代的女性都饱受这种本质上是由文化造就的女性气质的疾病的折磨,由此蕴含深刻的政治意味,体现卡特对主流意识形态崇尚的近乎病态的身形审美的谴责。
三、两性身体的对抗与主体性的重构
福柯认为:“身体是建构人的主体意识的一个主要的权力点,身体既是权力的结果,又是权力关系得以形成和反抗的一个关键载体。”[18]也就是说,身体虽然是权力降服和改造的对象,但同时它也能成为抵抗压迫的力量。因此玩具铺众人想要重新构建主体性,就必然要反抗父权暴政,夺回对身体的掌控权。尼采强调身体洋溢着力量,这种力就是权力意志,从内在促使生命积极行动、生成和扩张。身体的生命本能与权利意志相呼应,玩具铺众人所拥有的活力与欲望注定他们有力量对抗禁欲且死气沉沉的菲利普,在权力意志的驱使下,他们采取了隐性和动态的对抗手段。这些反抗与之前的压迫并不是独立开来,而是相互交织,共同构成叙事的动力。
隐性的对峙作为一股暗流,暗藏在显性情节之下。表面上被婚姻驯服的玛格丽特实际上有潜藏在深处的反叛性,这被她那代表激情和解放的“红色的头发”泄露。原文交代,如果能的话,玛格丽特会很健谈,说明沉默是她发挥自身能动性后的选择。语言是身体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是说话者与外界联系的桥梁,玛格丽特对父权语言的抵制,是一种极端的反抗方式,她拒绝与菲利普代表的菲勒斯中心主义世界产生联系。芬恩经常发出的具有狂欢性质的笑和怪诞的肢体行为使菲利普至高无上的男性地位降格,解构了他的权威。趁菲利普离开,梅勒妮久违地穿上裤子,玛格丽特精心打扮,像“重新长出羽毛的鸟”[6]298。洗净后的芬恩不再是个牧神,而是“一座珍贵小雕像”[6]303。在摆脱了以服饰为载体的身体训诫后,他们重新拥有了塑造个人形象的权利,实现了对身体的自我掌控。梅勒妮在看透父权制虚伪后悄然成长,获得了主体性的复苏。她在拥抱疲惫忧伤的玛格丽特时,“感觉自己非常强壮,充满年轻顽强的生命力”[6]219,此时的梅勒妮能够作为拥有独立属性的主体去支撑和安慰他人,而不再是迎合社会主流审美、幻想被男性支配和利用的客体。
动态的对抗则贯穿在情节发展之中。由菲利普主导的封闭空间处处充满他的监视,但这一看似严密的父权体系中出现了不少裂缝,使颠覆成为可能,而这些裂缝产生的缘由来自以情感为纽带所建立的共同体。情感现象学指出,情感是一种身体性的交流现象,而非纯意识或者观念性的,是心与身、灵与肉密不可分的活的显现。玛格丽特姐弟与梅勒妮所形成的共同体充满了由身体交流建立起的温情,这是他们在重压下能重构主体性的精神源泉。与此对比,菲利普对家人只有暴力的言行,且无法容忍亲密接触。梅勒妮来到舅舅家后身心寂寞,压抑建立亲密关系的欲望。作为白人资产阶级文人的女儿,她刚开始看不起沉默寡言的姑姑,拒绝与肮脏的两兄弟接触。但她透过钥匙孔洞窥探到玛格丽特姐弟间独特的欢愉后,产生了羡慕嫉妒的情感,并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梅勒妮逐渐与他们结下深厚的情谊,歌曲与舞蹈成为他们独特的交流方式。当她因精神压力太大产生看到断手的幻觉时,玛格丽特等人都陪伴在她的身边,用亲吻和拥抱表达安慰,使其在家庭场域中构建稳定的身份。这一共同体内部成员之间的感情是叙事隐含的张力,当梅勒妮身心受到侵害后,芬恩摆脱了被菲利普殴打后陷入的自杀性昏迷状态,小说由此引出他将天鹅玩偶摧毁、玩具铺众人发起狂欢与菲利普彻底决裂的叙事。
芬恩将菲利普珍视的天鹅玩偶埋葬,象征着将菲利普轰下神坛,众人在狂欢中解放性欲和食欲,身体感知被唤醒,人们获得了存在的真实意义。他们跳舞玩闹,做出一切菲利普无法容忍的事情,彰显身体的活力和生命的激情。而玛格丽特和弗朗西斯的乱伦更是对父权体系的颠覆之举,将反抗的狂欢发展到极致。性的解放赋予了玛格丽特重新发声的权利,被父权话语驯服的身体重获自主性,这是其实现主体性重构的有力证明。“身体以各种形式反抗规训的压制,体现在文本中就是人物的身体在与以社会文化势力为代表的权利空间进行对抗,要么屈从传统的势力空间,要么自身毁灭。”[17]33舅妈与弗朗西斯在代表着维多利亚父权制的家庭空间下选择正面对抗的方式,迎来了菲利普暴怒之下的一场大火,他们以自身的毁灭为代价,摧毁了这一势力空间,彻底实现精神上的自由。
梅勒妮在反抗菲利普的统治中,还与芬恩构建了平等的两性关系,在健康的主体间性交往中完成了各自的成长。两人的关系变化是博弈的过程,在芬恩向梅勒妮投向欲望凝视的同时,梅勒妮也在审视着他。她觉得芬恩的外表太过肮脏,但扑面而来的男性荷尔蒙味道又吸引着她,使她产生身体上的欲望。“个体对他人产生欲望,给所欲求的身体打上印记就进入了叙事。”[9]149双方对彼此都有所欲求,身体上的拉扯和对抗就成为了叙事的动力。在生理欲望的驱使下,芬恩偷窥并强吻了梅勒妮,而对性爱向往又恐惧的梅勒妮虽然对他也有一定的好奇,但厌恶占了上风,因为地位低下的芬恩破坏了她长久以来浪漫的性幻想,所以当芬恩强吻时她挣扎了,用肢体语言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在发现芬恩的窥视孔后,两人之间的局面进一步扭转,梅勒妮成为了凝视者,而芬恩沦为被观察的客体。此举让“她承担了传统上男性观众的角色,挑战固定的性别角色”[3]51。
梅勒妮融入玛格丽特姐弟后,两人之间的关系由主客体模式变为主体—主体模式,从芬恩为其所绘制的画像没有掺杂色情化的男性凝视,可以看出芬恩不再将她的身体视为简单的欲望投射。在梅勒妮质问芬恩偷窥自己的理由时,芬恩的回答中更多的是欣赏与爱慕,两人间的矛盾达到了和解。因此,当菲利普想要操纵芬恩强暴梅勒妮时,芬恩能够抗拒诱惑,避免了悲剧的发生。芬恩在摧毁天鹅后寻求梅勒妮的拥抱作为精神上的支撑,标志着两人的关系伴随着“灵魂的水乳交融”[6]306,变为相互依赖和支持的新模式。当一切都被大火化为乌有,梅勒妮和芬恩在慌乱的揣测中彼此凝望,此时的凝视不再是客体化带来的色情快感,而是交织着理解、尊敬与爱意。梅勒妮在别墅花园中完成了身体上的成熟,而推翻了扭曲的父权统治文化后,她在平等多元、互为主体的关系中完成了成长仪式。
四、结语
“身体在文学和文化中无处不在,它既是对象,又是载体;既是所指,又是媒介,是艺术阐释不可或缺的视角。”[19]卡特的《魔幻玩具铺》以不同空间下人物的身体变化为叙事线索,揭示了女性主体性的构建在官方主流话语的规训和男性霸权的压迫下由矛盾、丧失到重构的过程。首先,对自身身体的探索是女性觉醒的标志,也是身份构建的开端,伴随着欲望的萌生,同时又因受外界影响,这一过程具有复杂性,主体性的构建往往会陷入矛盾之中。其次,在父权制完全掌控的空间下,女性身体乃至弱势男性的身体会受到束缚和禁锢,欲望遭到压抑,个体的主体意识面临丧失的危机。最后,为了摆脱客体化,重新夺回权力,个体就要通过身体与周围人物和环境的主体间交流建立身份。在以身体为表征的两性对峙与反抗中,个体欲望得以解放,个体重新构建其主体身份。身体在这部小说中成为了强大的叙事动力,既言说了主体性的构建过程,又呈现了主体间互动对解放身份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