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词论寄托说中的读者思想
2023-05-13陈嘉欣宋巧燕
陈嘉欣,宋巧燕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周济(1781-1839),字保绪,一字介存,号未斋,晚号止庵,江苏荆溪(今江苏宜兴)人,清代常州词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理论著作有《介存斋论词杂著》《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词辨自序》等。目前对周济词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周济的词选本、词律观、寄托说及周济于常州词派中的地位影响上。本文以周济词论著作为中心,从读者接受视角切入,结合周济具体的词学批评实践,如词选、评点等,采用文本细读法和比较分析法,梳理周济词论寄托说中的读者思想,并与常州词派的张惠言、谭献及西方文论的接受美学进行比较分析。
一、周济词论寄托说中读者思想的文本来源
周济词论的寄托说表达了其创作主张及批评标准。周济认为,创作的第一阶段需要有目的、有意识地运用技巧,达到表里相宣的效果;第二阶段则要摆脱技巧,将特定的寄托转化为有广泛涵盖性、包容性的意念,并将这种意念融入丰厚、饱满并且经得起多角度考究的艺术形象之中。周济也从接受者的角度给出了他的批评标准:艺术形象具有不确定性、多义指向性,可以多重启发读者产生多样的读词感受。周济寄托说中关于读者理论的观点散见于他的多种词学著作。
一见《介存斋论词杂著》:
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1]1630
此论反映周济在创作时已关注到读者的阅读接受,能充分发挥读者能动作用的是上等词作。当词人形成创作风格后,应追求“无寄托”,不再寄托特定的情感,而是由事类推到情,不作定向引导,为读者留出解读空间,使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阅读感受。
二见《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触类多通。驱心若游丝之罥飞英,含毫如郢斤之斫蝇翼,以无厚入有间。既习已,意感偶生,假类毕达,阅载千百,謦欬弗违,斯入矣。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窥鱼,意为鲂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抑可谓能出矣。[1]1643
周济强调了上等词作应具备“出”的效果,其本质是使读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读者在阅读优秀词作时会沉迷其中,犹如临渊窥鱼,不分东西,并产生积极的阅读反应,或笑啼,或喜怒。“出”的作品能深刻地传达出作者的感情,并调动读者的积极性,使读者能通过作品中空灵饱满的境界与作者产生共情,产生积极的阅读反应。
三见《词辨自序》:
夫人感物而动,兴之所托,未必咸本庄雅,要在讽诵紬绎,归诸中正。辞不害志,人不废言,虽乖谬庸劣,纤微委琐,苟可驰喻比类,翼声究实,吾皆乐取,无苛责焉。后世之乐,去诗远矣,词最近之。是故入人为深,感人为速。往往流连反覆,有平矜释躁、惩忿窒欲、敦薄宽鄙之功。[1]1637
周济认可读者对词作的二次加工和取舍权,词作对读者能产生积极影响。读者熟读背诵,从词中引出头绪寻究词的本义,归到正道上去。这是读者的二次加工。读者通过自由地在词里徜徉,能平息内心的不良情绪,劝善阻恶。
由上可见,周济寄托说中具有明显的重视读者的理论倾向。词在创作时,已将读者的阅读体验列为考虑因素,要具备“出”的效果,使读者发挥主观能动性;成词后,读者还可进行二次加工和取舍,能从读词中获得积极的影响。
二、周济词论寄托说中读者思想的内涵
周济词论的寄托说涉及了词的创作和批评两个维度,均重视读者的地位,蕴含丰富的读者思想,内涵包括词具有再生性特征及读者具有能动作用。
(一)词具有再生性特征
词的再生性意味着词具有有待读者阅读后填充和再加工的、未定的图式结构和文本结构。周济寄托说中蕴含着丰富的词的再生性的含义,他认为从读者接受的角度看,上等词作塑造出空灵饱满的境界,带给读者丰富的审美体验,生成多向的意义,达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效果。
第一,词的再生性既是作词法则,也是评词标准。作词分“初学”和“既成格调”两个阶段,求有寄托是初学者的入门法则,以达到“入”的目的。“入”指作词者能把偶然生发的情感、思想借助于比兴的手法在词中表达出来。评词与词再生性的质量有关。词的再生性弱,表现在词过于求实、技巧过于生硬,束缚读者的阅读及审美。词的再生性强,表现在词不拘泥于生硬的寄托,留有丰富的余地给读者“临渊窥鱼”“罔识东西”的阅读体验和审美感受。
第二,词的再生性产生的效果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原因是“指事类情”。上等词作通过“类情”的手段,由事类推到情,把读词、析词的主动权交还给读者,留给读者充分自由的阅读空间,所以在读者群中产生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阅读效果。
从周济在《宋四家词选》所选的词及相关的眉批中可见其词学批评中关于词的再生性特征的重要观点。如《词选》中有周邦彦的《过秦楼》: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栏,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消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梧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周济在“梅风地溽,梧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一句上附有眉批:“入此三句,意味深厚。”[2]19
“梅风”三句,为作词者情感的抒发和读者阅读过程的再加工留有充足的余地。梅雨时节,风也不再干爽,空气湿度大的使地面蒙上了细细密密的水珠,潮潮的、黏黏的,挥之不去。又来了一场雨,使得天地之间弥漫着黏稠的水雾,迷蒙不辨。青苔贪婪地享受着湿漉漉的养分,野蛮地生长着,但曾经争妍斗丽的繁花却只留下衰败的一架残枝。一盛一衰,一低一高,耐人寻味。这三句营造了一个湿风潮雨交织、天地浑融不辨、落红衰败萧条的环境,引发了作者无尽的思念与愁绪,同时也创造出一个混沌、迷乱、思绪纷扰的召唤结构,使得读者仿佛置身于湿漉漉黏糊糊的环境的逼迫之中,不断拨开眼前的混沌,不断寻觅混沌之下的意蕴。另外,周济对周邦彦《兰陵王·柳》的评点亦反映了读者可在充沛迷幻的词境中进行积极的阅读、参与到词的意义价值生成过程的观点。
(二)读者具有能动作用
德国著名文艺学教授H·R·姚斯在《走向接受美学》中对“期待视野”的定义如下:“‘期待视野’指一个超主体系统或期待结构,‘一个所指系统’或一个假设的个人可能赋予任一本文的思维定向。”[3]341周济的“寄托说”肯定了读者的能动作用。周济认为,词人受物感发而作的托兴之词,不一定都符合“庄雅”的要求,评价的关键在于读者在诵读后抽丝剥茧,整理出头绪,发现和联想到“中正”的意思。这肯定了读者的能动作用在词学批评中的地位,可从形象层期待视野和意蕴层期待视野两方面进一步分析。
1. 读者通过词的形象层期待视野发挥能动作用
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评王沂孙:“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1]1644选其词《花犯·苔梅》:
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故山岁晚谁堪寄。琅玕聊自倚。漫记我、绿蓑冲雪,孤舟寒浪里。
三花两蕊破蒙茸,依依似有恨,明珠轻委。云卧稳,蓝衣正、护春憔悴。罗浮梦、半蟾挂晓,幺凤冷、山中人乍起。又唤取、玉奴归去,余香空翠被。
且作眉批:
赋物能将人景情思一齐融入,最是碧山长处。由其心细笔灵,取径曲,布势远故也。
不减白石风流。[2]74
“梅”作为中国古典诗词文化中高洁人格的象征,在读者处已有先在的阅读期待。词人充分利用这一阅读期待,在词中塑造出忠心护主的苔丝形象,即使最后罗浮梦醒,也不灭守护之志,从情感上打动读者。坚贞自洁的玉奴离去后,香味依旧在原地徘徊,萦绕不息,实则暗示无限的故国之感。“余香”利用嗅觉将读者引进清冷空寂的词境,使读者在潜移默化中体味作者在词中寄托的眷恋故国的真挚情感。梅去喻国亡,使读者不得不思考,亡国人带着无尽的空虚和凄怆,应如何自处。
2. 读者通过词的意蕴层期待视野发挥能动作用
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周济评姜夔词:“惟《暗香》《疏影》二词,记意题外,包蕴无穷。”[1]1634在《宋四家词选》中同样选了这两首词,并作眉批。《暗香·石湖咏梅》: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眉批:
盛时如此,衰时如此。
想其盛时,感其衰时。[2]62
此词咏梅以怀人,巧妙地将梅的盛衰与人的离合结合起来。表面咏梅,实则想念那位与梅一样冰清高洁的人。由梅及人,梅的意象中包含的意蕴也转移到人身上。读者通过阅读欣赏梅,不自觉地跟着词人的思绪,一同想念起那位如梅般的玉人,对玉人充满了好奇,盼望着再见。但梅花吹尽了,又何时能再见呢?丰富的未定性使读者随着词尾的抒情,与词人一同惆怅起来,对未知的重逢充满迷茫。读者通过梅这一意蕴建立起期待视野,思绪、情感随词流动,充分发挥能动作用。另一首《疏影·石湖咏梅》亦调动起读者的积极性,从而建立起期待视野。
周济肯定读者的能动作用,从他评点时侧重词的意蕴多少和“出”的境界高低可见,二者反映读者的能动性发挥的空间。侧重词的意蕴,如评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若有意若无意,使人神眩。”[2]13侧重“出”的境界高低,如评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体物大,微夹入上下文中,似褒似贬,神味最远。”[2]15
三、中西文论比较下周济词论寄托说中的读者思想的文论意义
清代的常州词派除周济外,张惠言与谭献也曾论及读者思想。通过比较,可看出周济词论寄托说中的读者思想在常州词派读者思想发展过程中起调和作用。兼与西方文论的接受美学对比,周济之论更显圆融。
(一)与常州词派其他人的读者接受思想的异同
张惠言开创常州词派,主张词应意内言外,强调比兴寄托,关注读者接受。周济经由董士锡而宗张惠言,对张氏观点有所继承发展,有更通达的读者接受观。至晚清,谭献在词论上提出读者本位说,对常州词派读者接受思想作进一步开拓。
1. 周济与张惠言读者接受思想的异同
周济与张惠言都认同词具有深层内涵,肯定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发挥能动作用。张惠言还注意到接受者的个性对接受行为的影响,并在读词过程中将读者之意解为作者之意,过于穿凿附会。周济在处理读者的能动性上则更为通达,认为作者通过“指事类情”塑造词境,使读者充分发挥能动作用。
第一,张惠言高度重视词的内蕴。张惠言在《词选序》中对词进行了界定:“《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4]60张惠言表明了他对词之内蕴的高度重视,突出词作为一种文体的表意性,而词的内蕴正是读者接受和再加工的前提。
第二,张惠言认为接受者的个性影响接受行为。他在《爱石图赋》提出:“爱之于物也,纤之毫不见其少,合之宙不见其大,渗乎天不见其廓,纷乎百育不见其侈。磅礴而独行也,与身为仪。羿之见无非矢也,扁之见无非轮也,伯伦之见无非酒也,性也。”[4]168由于接受者带上个人的主观情感来观察、接受事物,因而接受行为也是主观的。接受者的性情会对观察行为产生影响。
第三,张惠言将读者之意解为作者之意。他在《词选序》中提出:“今第录此篇,都为二卷。义有幽隐,并为指发。几以塞其下流,导其渊源。”[4]61这些词的“幽隐”之义,全部被认为是直接或间接地与屈抑失志或忠爱美刺相联系的政治内容。可见张惠言过度阐释,以一己读词的感受强指为作者的本意。
2. 周济与谭献读者接受思想的异同
同周济一样,谭献肯定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能动作用。但谭献对词旨的认识仍未脱离“温柔敦厚”的藩篱,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事实上限制了读者自由阅读的深度和广度。周济则无此限制。
谭献在《复堂词录叙》写道:“又其为体,固不必与庄语也,而后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1]3987读者可从语言文字深入到情感,根据文化传统、符号暗示等一系列阅读规则,通过联想的方式发现甚至重构作品的意义,这意义须落脚于“庄语”上,即他在同篇中提到的“洋洋乎会于风雅”的“柔厚之旨”[1]3987。从谭献《箧中词》的评语可看出他所谓“读者之用心”强调比兴寄托、词当有史等,如评李雯《虞美人·廉纤断送》云:“《九辨》之遗。”[5]谭献对读者之心的解释相对单一,将“读者之意”过多指向寄托,忽略作品的其他意旨,限制了读者自由阅读的深度和广度。
总观常州词派读者接受思想理论的发展,周济的读者思想在张惠言、谭献二人之间起调和作用。一方面,周济纠正张惠言解词过于穿凿附会的弊病,充分发挥读者的能动作用;另一方面,周济指出读者发挥能动作用的两条路径,肯定读者自由阅读的深度和广度,为谭献进一步开拓读者思想理论提供参考。
(二)与西方文论中接受美学的异同
同周济寄托说中的读者理论一样,西方文论中的接受美学也重视读者、承认作品存在待填充的空间及推崇含蓄蕴藉的作品。不同之处分见两方面:
一是接受美学不认可作品的独立性。姚斯提出:“任何文学本文都具有未定性,都不是决定性的或自足性的存在,而是一个多层面的未完成的图式结构。”[3]4即文学作品是非独立的,是要依赖读者的阅读加工才能完成和实现的,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创造的。而周济的读者理论是以作者完成文学作品、文学作品已成为独立对象为立论前提。读者的能动作用是发生在作品完成后的,作品的独立性没有被割裂。
二是接受美学认为读者地位高于文本地位。在处理作品和读者关系的问题上,接受美学认为,读者的具体化是第一性的,未定性的本文是第二性的。而周济的读者理论是以作品为基础,只有词完成了,才能讨论词的再生性特征,读者也只能在作品的基础上发挥能动作用。
由此可见,接受美学主张一种绝对的读者接受观,脱离作品实际,过分强调读者的作用。而周济寄托说中的读者理论,是在尊重作品客观性、独立性的前提下,重视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充分发挥读者的能动作用。
周济“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的主张中,除创作门径外,更包含了丰富的读者理论。
从作品出发,词的再生性特征为读者发挥能动作用创造了前提条件;从读者出发,读者通过形象层期待视野和意蕴层期待视野发挥能动作用。周济寄托说中的读者理论具有重要的文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