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禧纪游诗“清”的风格特征
2023-05-13王利民余世海
王利民 余世海
(赣南师范大学,江西赣州,341000)
魏禧(1624-1680),字冰叔,又字叔子。他以古文名世,与侯方域、汪琬并称为“国初三家”。魏禧古文成就固然很高,但其诗歌创作同样数量相当可观,质量不容轻视,尤其是中晚年的纪游诗。
清康熙元年(1662),魏禧第一次出游江淮吴越,“壬癸之际,私念闭户自封,不可以广己造人,于是毁形急装,南涉江、淮,东逾吴、浙,庶几交天下之奇士。”(《上郭天门老师书》)[1]265此后,魏禧多次远游江淮吴越一带,结交了汪枫、顾祖禹、黄鸣岐、冷士嵋、方以智、李天植、徐枋、恽日初、姜埰、归庄等大量明朝遗民,也结交了朱彝尊、汪琬、毛扆、程邃这样的江南学人。清康熙十九年(1680),魏禧卒于旅途中。外出游历是魏禧中晚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时期也是其诗歌创作的重要阶段,可以说出游是魏禧中晚年诗歌创作的重大诱因和契机。据笔者统计,魏禧仅在其出游江淮吴越途中所作的诗就有九十余首。在魏禧五百三十余首存诗中,中晚年的纪游诗就占六分之一多,这类纪游诗正是本文的研究对象。
这里的纪游诗是指魏禧出游时所写的记录生命主体内外运动轨迹的诗作。其内涵非常广泛,主要包括记述闻见、模山范水、凭吊思怀这三类题材的作品。谓之纪游诗,首先意在与纪行诗相区别,强调一个“游”字,以此突出魏禧的遗民身份。“‘游历’是明遗民于‘躬耕’之外的另一种生活常态……相较于躬耕,游历是遗民们对于生存意义的自觉强化,故而包涵了他们更多的对于‘生’的寄寓。”[2]122其次意在与魏禧山中所写之诗相区别。彭士望《魏叔子诗集叙》曰:“今叔子古文盛行海内,好之者谓不后庐陵永叔,顾独未见其诗,然自庚子适江南北,交游益广,以古文之暇间为诗,诗益多,与山中之诗错出。”[1]1197指出魏禧诗歌的独特价值,同时他还注意到魏禧中晚年的外出交游活动丰富了其诗歌创作,与他在山中、书斋里所作的诗“错出”。这里的“错出”,不仅是指魏禧“交游”之诗和“山中之诗”交错出现,更暗示二者呈现出不同的风格。
本文试用一个“清”字概括魏禧中晚年纪游诗的风格特征。“清”作为中国古代文论中一个重要的概念,有着非常丰富的美学、诗学内涵。蒋寅先生在《古典诗学中“清”的概念》一文中说:“作为风格范畴的‘清’,我觉得可以表述为形象鲜明、气质超脱而内涵相对单薄这么一种感觉印象……清是容易流于单薄的,如果清而能避免单薄的毛病,则是超常的品质。”[3]魏禧的纪游诗,形象鲜明、气质超脱,基本符合了“清”的诗美内涵,其中抒发遗民情绪的诗作,“清”而不薄,可谓具备了“超常的品质”。本文将以魏禧纪游诗的题材作为分类依据,从诗歌技法入手展开论证,并进一步探讨魏禧纪游诗形成“清”的风格特征之原因。
一、记述闻见“清奇新颖”
魏禧中晚年的纪游诗在记录异乡见闻与感受时,多用“清”的字眼,叙事清奇生动,感慨清新脱俗,呈现出清奇新颖的风格。清奇新颖是指魏禧纪游诗给人耳目一新的那种感觉,清奇新颖的背后则是诗人那种自在、悠闲、散淡的心境。
首先,魏禧纪游诗多使用“清”这一字眼。如“欲觅读书处,清秋共往还。”(《自匡山过陶彦存宅》)[1]1138-1139“一曲镜湖水,悠悠待汝清。”(《广陵重晤余生生将归余姚赋别》)[1]1342-1343“点缀清秋色,芙蓉放一枝。”“烽火前山隔,清钟此夜闻。”(《寓富田偶庵赠赩上人》)[1]1344“云深不识路,清磬一声闻。”“云林双杖远,秋雨一灯清。”(《同中公避兵云梯山庵柬见见副寺》)[1]1344这些带“清”的诗句,都给人清新隽永之感。
其次,魏禧纪游诗叙述事情,清奇生动。魏禧有意剪裁诗句,注重视角的切换与场景的变化。如《早发华阳镇》:
七日五日阻北风,江头白浪高于篷。中秋夜泊华阳镇,琵琶琥珀声瑽瑽。月高鸡啼夜当午,官船吹角起击鼓。不闻江上人语声,惟闻满江动樯橹。北风渐软江水平,高帆一一出前汀。估人利涉争及时,何能熟寝待天明?披衣出船望江月,波黑天低光明灭。梦中每爱放江船,月落空江叫鶗鴂。[1]131
此诗描绘了一幅秋夜江景,在江、月意象的交替变换中,清楚、生动地叙述了华阳镇入夜的声色浮华、官船的声威显赫、商人的搏利早起,以及江船午夜出动的经过,也简单交代了诗人此刻静观人世动态的散淡心境。
除了诗歌叙事视角和场景变换的清奇生动外,诗中所叙之事本身也给人清奇之感。如《揖黄君》:
高邮城外水连天,高邮城下齐泊船。城里有人持书至,船上反侧不成眠。舟子三更起理楫,送我独上堤头立。五尺以外皆波澜,仆夫趁月负我涉。芦中老父起呼豨,问汝半夜欲何为?逡巡借得墙外坐,泠泠风露沾我衣。身寒背倚湿芦苇,腹饥口嚼干莲子。西头之月不肯落,东头之日不肯起。须臾闻说开重门,短衣垢面揖黄君。[1]1317
此诗描绘了一幅冬夜离舟揖见友人的鲜活画卷,诗歌画面在城外、城下、城里、船上、堤头、西头、东头这些场景中快速变化,清奇生动。此诗作于康熙元年(1662)九月,黄君为黄鸣岐,人称黄黄山,安徽休宁人。本来魏禧是去淮安访故人的。九月九日经过高邮,因为西风大作,舟不能出湖。于是,魏禧登门造访黄鸣岐,但黄鸣岐不在家中。待舟抵淮安,所访故人已携家去往河南。从淮安返回,再次经过高邮,魏禧终于得见黄鸣岐。《黄黄山七十诗跋》曰:“反泊高邮。天莫,大水塞衢巷。复遣使问黄山在否,得报书恳至,欲相见。余愕然曰:‘吾于是果见黄山矣。’夜半舟发,予舍去,独上岸立风露中。质明,短衣垢面,款黄山门,遂作《揖黄君诗》。”[1]632“芦中老父起呼豨”“身寒背倚湿芦苇”这样的描写,仿佛把自己比作“芦中人”伍子胥;腹饥衣冷,短衣垢面,也很有逃亡之相。魏禧为何将一次普通的拜访写得如此清旷奇崛?因为在魏禧想象中,“黄山状貌修长,面多奇骨,视瞻不寻常。其为人必激昂蹈厉,有横绝一世之概;言论雄伟轻天下,乡里善人不足比数;必薄儒术,其子弟必通轻侠,有马氏客卿之风。”(《黄黄山七十诗跋》)[1]631其人正是魏禧此次出游所欲结交的天下奇士。
清人裘君弘《西江诗话》卷十云:“冰叔古文宗八家,诗似非其所长,即公自云:‘余于律诗,心无所自得。’乃余读勺庭诗钞,清真恬雅,篇篇有法。盖叔子天才超绝,养邃而心细,实一代之奇人。凡有所作,伯季间毕竟逊其一筹,不独以古文也。七古尤佳,其《早发华阳镇》云云,《揖黄君》云云,二首设色布景如画,其清空一气,又如话也,竟是唐人乐府神境。”[4]所谓“清真恬雅”,实为掩人耳目之语。魏禧兄弟的诗文集被列为禁书,就是因为其中有许多与清廷不和谐的奇思怪想。但其纪游诗叙事清奇生动,画面感极强,的确“清空一气”。
此外,魏禧纪游诗抒发感慨,清新脱俗。诗中的感慨就像是与人的对话、闲谈,亲切自然。运用典故,浑化无迹,清新脱俗。如《同彭躬庵江上逢杜美吾烹鱼见食》:
廿年长卧翠微峰,偶尔与君江上逢。旱雨欲来村鼓急,高滩初下晚烟空。秦关久已称天府,洛内今谁识土中?汝会烹鱼能大嚼,釜鬵曾有几人同?[1]1353
颈联的秦关、洛内分别指陕西、河南,而天府、土中又分别是对秦关、洛内的美称。杜美吾,诗人自注说他是“陕西人,住河南”。这一联,表面上是对杜美吾家乡和居住地的议论,实际上是对杜美吾其人的赞美。尾联用典浑化无迹,烹鱼、釜鬵,典出《诗·桧风·匪风》:“谁能亨鱼,溉之釜鬵。”[5]釜鬵是古代炊具。此联的重点不是在叙述用釜鬵烹鱼这件事,而是抒发感慨,认为能在同一个釜鬵里用食的朋友并不多,表达了诗人对这段友情的珍视之情。
再如《吴门六月歌》:
吴趋市上人如烟,大雨十日日衣绵。夜拥絮被塞两肩,五更双足犹连蜷。我居城市尚如此,况复千山万山里。谁道严光为好名?五月羊裘钓烟水。[1]1324
前四句写明吴门六月依然湿冷,后四句感叹隐士的生活艰苦。尤其是最后两句抒发感慨,为严光发生一辩。“羊裘”典出《后汉书》卷八十三《逸民列传》:“严光字子陵,一名遵,会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6]严光披羊裘这一典故在后世诗文中多被引用,大多情况下严光是以不慕名利、睥睨王侯的隐士形象出现,但在不少文人墨客笔下,严光又是一个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的投机之徒,如明人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九记载的宋人题写严光的一首诗:“一着羊裘便有心,羊裘岂是钓鱼人。当时只着蓑衣去,江水茫茫何处寻?”[7]①此诗为谁所作已不可考。清人袁枚《随园诗话》卷四也记载了这首诗:“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袁枚著,王英志编纂校点,《随园诗话》,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111 页。)字句略有出入。而魏禧从自身经验出发,为严光正名,去除陈见,认为严光在五月仲夏做出披羊裘这一反常行为,并不是为了搏取眼球、引人注意,而是实实在在的天冷御寒之举。魏禧这一创见,在后世也得到了回响,钱大昕《雨宿止观庵二首(其二)》云:“脱了菅衫却换绵,黄梅雨后峭寒天。羊裘五月寻常事,漫认严光作地仙。”[8]总之,上述魏禧的两首诗,用典推陈出新,感慨自然亲切,属于清新脱俗之作。
二、模山范水“清峻超拔”
魏禧上述记述闻见的纪游诗呈现出“清旷闲淡”的风格,而下文模山范水、描摹风景的纪游诗则呈现出“清峻超拔”的气质。单纯描摹山水、风景,静观审美对象似非魏禧所长,他擅长将自身气质融入山川风物之中进行创作。
首先,魏禧纪游诗善于刻画人与自然的斗争场面及由此产生的斗争心理。魏禧出游江淮吴越一带,主要是走水路,水路虽不似山路那般崎岖,但水况复杂,风波无常,环境凶险。魏禧纪游诗中有不少涉及到行舟江上的描写,如《上江行》:
长江卷水如推轮,黄云黑云屯天门。大风扬埃迷前津,横船独进负势奔。舟子兢力各争能。指挥不应力不均,舟中面面皆失色。风声水势相吞射。但见破船败席沈江中,乱卷黄沙洒苍荻。噫嘻!风波反复在顷刻。噫嘻!风波反复在顷刻。祷祠恐惧何所为?默然内省不自得。[1]1318
这首诗先是描写江上环境的凶恶与压迫感:怒涛卷水,黑云压船,大风扬埃。这是大自然的力量。后写诗人横船独进,逆流而上,舟中水手争先逞能。这是人的斗争精神的显现。人在大自然力量面前,终是渺小,在风吞水射之中,有些船只落得船破席败、沉于江中。诗中两个“噫嘻”,在诗句的反复中,凸显了风波生于顷刻之间的悲感。面对生命的无常,诗人不免因恐惧而诉诸于鬼神,产生“祷祠”的举动。但作为儒家士大夫,魏禧默然自省到“祷祠”的荒谬性,故而不能自得。这种理性的自觉和襟怀的坦然披露是魏禧纪游诗呈现峻拔之气的原因之一。
其次,魏禧纪游诗喜用军事意象和怪奇意象。这些意象具有崇高美和力度美,使得诗歌呈现出清峻超拔的气质。如《夏云》:
秋云横,夏云直,春云重,冬云一。四时云气无端倪,惟有夏云最特奇。日边沧波平,天际青峰突。波涛汹汹起层楼,峰峦矗矗如立笔。两峰对峙不相联,平桥横架人接迹。或有好女垂双鬟,或有巨人持大戟。身骑高马戴兜鍪,戈剑相撞如杀敌。狮子蹲跳熊罴号,兽骇禽奔势相偪。大叫奇绝呼人看,倏忽形态已改易。有时雷声殷峰中,金蛇闪烁时出没。用兵譬淮阴,分合不可测。为文譬子长,雄奇恣胸臆。惜哉此云不致雨,四海何由被润泽?[1]1324
诗人紧扣“特奇”二字,连用了一系列比喻,比喻生动新奇,层出不穷。更有趣的是,诗人还用韩信用兵、司马迁为文来比喻夏云的变化,想象奇特,妙喻连生。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有不少军事意象:大戟、高马、兜鍪、戈剑和兵;还有不少怪奇意象:狮子、熊罴、禽兽、金蛇。这些意象群,表现出雄豪壮阔的崇高美和雄奇苍劲的力度美。这首清奇有力、清雄刚健的诗作写于康熙十六年(1677)夏,此时魏禧将游三吴,却因战乱滞留庐陵山中,所以诗人最后还流露出对处于战火中的四海黎民的担忧,襟怀天下,更显清峻超拔之气。
此外,魏禧纪游诗常常选用高悬的视点描摹广远的空间。视点位于山巅或高楼,骋目于广远的空间,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如《登五老峰》:
西控荆蛮南控吴,诸峰霄上托层图。玄黄半合江湖水,髻履双浮大小孤。往日不堪多谬误,临风长自笑头颅。最怜星子城边树,行列分明似艺蔬。[1]1355
首联两个“控”、一个“托”,把五老峰山势连绵、直入青天的雄伟姿态表现了出来,也交代了诗人位于山巅的视点。颔联从五老峰上远观水天相接的壮丽景色,还用将浮在水面上的大孤山、小孤山分别比作发髻和鞋履,分明有一股“登高壮观天地间”的雄健之气。颈联由“眼中之远”转到“意中之远”上去。“意中之远”是指由过去到现在的时间距离,在阔大的景致中反省往日之谬误。“头颅”这一典故,出自南朝梁人陶弘景,本是感叹年事已高,但诗人却用一个“笑”字,顿使诗歌充满了洒脱、豁达的精神。尾联采用远远俯视的视角,望着那行列整齐分明的树,就像在菜畦里种的蔬菜一样,比喻生动贴切。
再如《登左蠡楼》:
湖光晚不尽,凉月正当楼。远屿平烟没,明灯接树流。艰难成客路,天地入虚舟。欲径洞庭水,萧萧木叶秋。[1]1338
此诗也是先选择了高悬的视点,而后写远景,再由“眼中之远”转到“意中之远”上去,最后俯视洞庭水面,看到落木萧萧,不禁透露出羁旅之苦。值得一提的是颈联“艰难成客路,天地入虚舟”二句,是说虽然客路艰难,但还是想俯观仰察,以恬淡旷达的胸怀涵容天地。其中“天地入虚舟”一句,借用了李商隐《安定城楼》中“欲回天地入扁舟”[9]这一遒劲踔厉的诗句,虽只是袭其语汇,却也足够令魏禧此诗气象阔大,充满劲气。这两首诗通过远观与俯视,表现了清峻超拔的气势。
明清易代时期的文坛,“审美上则表现出对刚健质实之风的崇尚”[10]。魏禧的这类纪游诗,清峻超拔,清雄刚健,正是这一风尚的生动写照。魏禧论诗也充分表现出对清雄刚健之气的崇尚,在他笔下经常会出现对“刚气”“秦气”“牢壮之气”“慨慷之气”“岁寒后凋之气”“毅然不挠之气”“不可驯服之气”等清雄刚健之气的赞赏。如其在《与友人》中称:“昔杜子美称李太白诗曰:‘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故少年作文,当使才气怒发,奇思绎络,如入梓泽,如观沓潮,如骏马驰坂,健鹘摩空,要令横绝一时,然后和以大雅,洒以平淡,归于至醇,而犹有隐然不可驯之气,不可淹抑之光,斯为至尔。”[1]323魏禧先是表达了对李白歌诗“清新俊逸”风神的赞美,而后运用“沓潮”“骏马驰坂”“健鹘摩空”等意象,展现了一幅清空壮阔而遒劲有力的画面。魏禧在此表达了其追求的诗美理想——“至醇”且有“隐然不可驯之气”。这在《答施愚山侍读书》中也有体现:“是故至醇而不流于弱,至清而不流于薄也。”[1]289这种醇而不弱,清而不薄的诗美理想在魏禧的纪游诗中得到了充分的实践。可以说,魏禧正是在诗歌理论与实践上,对清代诗歌的创作和清代诗风的形成产生了一定的积极影响。
三、凭吊思怀“清凉沉郁”
如果说记述闻见的诗作侧重于叙事和议论,模山范水的诗作偏重于描写的话,那么这类凭吊思怀的诗作则注重抒情,抒发遗民情愫。所谓凭吊思怀,或是凭吊故陵旧地,或是凭吊忠臣英烈,亦或是思亲怀友,以此抒发故国之思、亡国之恨和郁郁之怀。如这两首一挥而就的口占、题壁诗:
冻死不穿赵氏衣,尊公严冷久相知。过庭他日如相问,只道斯人住翠微。[1]1372(《灵岩值徐昭法孝廉令子解衣赠之口占一绝》)
万家灯火倚江东,赤县神州此大风。独上浮屠高处望,令人空忆沈崑铜。[1]1377(《芜湖塔题壁》)
徐枋,字昭法;沈士柱,字崑铜。他们二人都是明朝遗民,前者在明亡后终身不仕,其隐居生活极其清苦,二儿一女先后在饥寒交迫中殒命;后者在明亡后隐居在芜湖,从事反清活动,后被捕,于顺治十六年(1659)在南京被处决。诗人对他们的赞美与追忆,因为复国无望而显得清凉沉郁。
魏禧纪游诗形成清凉沉郁风格的原因,除了抒发遗民意气这一点外,更重要的是其在诗歌艺术上自觉向杜甫学习。
首先,是直接借用或化用杜甫诗句。如魏禧《广陵重晤余生生将归余姚赋别》中的“悠悠待汝清”[1]1343,化用自杜诗《渡江》中的“悠悠见汝曹”[11]910。又如《舟中赠杨参未外兄二首》中的“须发白纷纷”[1]1347,借用自杜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九)》中的“凉月白纷纷”[11]134。
其次,是整首诗风格的凝练沉郁很像杜诗。既袭其貌,又师其神,甚至师其神而不袭其貌,达到“不烦绳削而自合”(黄庭坚《与王观复书三首之一》)[12]322的境界。彭士望《魏叔子诗集叙》曰:“鲁直专门于杜,无大气以包举变化之,虽极规模,终未神肖……吾易堂诗独尚理识,每用古文法,自写性情,以发抒其怀抱,不汲汲求肖于汉、魏、三唐。意未尝不宗杜,欲规模其字句,何者是杜,不遑及也。”[1]1197魏禧这些抒发遗民意气和忠君思想的纪游诗作,不只是规模杜诗字句,更是求其神韵。如《高邮九日奉怀伯兄将自燕都出塞》:
高邮雄镇控南淮,野水苍茫没草莱。独立自怜云物好,隔船遥见菊花开。燕山秋色余金狄,塞上悲风接玉阶。天地到今谁涕下,幽州此日莫登台[1]1357。
此诗颈联下句“塞上悲风接玉阶”,化用自杜诗《秋兴八首(其一)》中的“塞上风云接地阴”[11]1223。塞上悲风应是暗指清兵入侵,玉阶是天子阶,指故去的明朝廷。魏禧这首诗抒发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与杜诗《秋兴八首(其一)》中展现的“故园心”一样,都是孤独与悲凉的。
又如《登雨花台恭望》和《庚戌九月雨后重登燕子矶见伯季旧题怅然有怀》:
生平四十老柴荆,此日麻鞋拜故京。谁使山河全破碎?可堪翦伐到园陵。牛羊践履多新草,冠盖从容半旧卿。歌泣不成天已暮,悲风日夜起江声。[1]1356
怪石孤亭立太虚,江山无恙独愁予。不知故国几男子,剩有乾坤一腐儒。东壁数行留雁字,西湖八月断鱼书。重阳最是多风雨,两地登临总未殊。[1]1361
魏禧出游吴地,至故都金陵地界,不禁怅然神伤,潸然泪下。前诗写于康熙二年(1663)冬十月,魏禧至金陵,登雨花台。首联一个“老”字,表明不仕清朝、甘愿终老柴荆的崇高民族气节;一“拜”字,充满了对故国旧京的恭敬与怀念。而“麻鞋”一语,令人不禁联想到杜甫在国破流亡中“麻鞋见天子,衣袖见两肘”(《述怀》)[11]303的场面。颔联中的“山河全破碎”,化用自杜诗《春望》中的“国破山河在”[11]272,写的都是家国破碎之痛。颈联“牛羊践履”既是写眼前实景,又是在微妙地影射异族侵略者。面对山河破碎、皇陵不保的故京,诗人借登临之机,在“麻鞋”与“冠盖”、“新”与“旧”的对比中,表达了对投降清朝的达官贵人的谴责,抒发了强烈的故国之思和深沉的亡国之恨。后诗写于康熙九年(1670)九月,魏禧至南京,重登燕子矶。诗中既有对兄弟的思念,更有对故国的思怀。诗人说“愁”,是愁在不知道故国还有几个忠心耿耿、刚强有为的大丈夫,更愁在自己只是个“腐儒”,无力恢复故国。魏禧此处直接借用杜诗《江汉》中“乾坤一腐儒”一句,但魏禧仅是自嘲,没有像杜甫那样“自嘲亦复自负”:“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江汉》)[11]1670,只留下复国无望、漂泊无依的遗民愁绪,清凉而沉郁。
再如《拜杨文正公墓》:
荒冢斜阳乱草青,布衣此日拜门生。长年魄恋忠诚府,亘古神依箕尾星。两岸蓼花红有泪,一江秋水澹无声。孤魂最是难听处,盍旦枝头彻夜鸣。[1]1364
康熙十八年(1679)九月,贾熊季子贾重仪派人引导魏禧,找到了杨廷麟墓。诗前小序曰:“清江杨文正公廷麟,以丙戌殉义赣州,辽东贾将军收葬之,事详《崇祯御书记》。往禧求公葬处不获,己未九月,就医泰和过赣,得从贾公子寻公墓而拜之,因遂有诗。”杨廷麟曾任南明隆武朝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清顺治三年(1646)四月,清兵围赣州,杨廷麟据城坚守,是年十月,赣州城破,杨廷麟投赣州城西清水塘殉节,清军右军将领贾熊敬重忠臣,让工匠用四扇门作为棺材,将杨廷麟葬在赣州西门外杨梅渡旁。“荒冢斜阳乱草青”是对杨廷麟墓的如实写照,当时荒冢蔓草,芜秽不治。魏禧在《崇祯皇帝御书记》中称“禧,公门下士也”[1]769,“布衣此日拜门生”,表明了诗人与杨廷麟之间的师生关系。杨廷麟在赣州誓死不降清廷,南明朝廷曾赐赣州府为“忠诚府”;“箕尾星”典出《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13]此处魏禧是将杨廷麟与傅说这样的圣贤相提并论,可以说是对杨廷麟的极高赞誉。颈联描绘了一幅“有我之境”,诗人以己观物,故物皆著诗人之色彩,“有泪”“无声”便是诗人的写照。最后“盍旦枝头彻夜鸣”一句,盍旦是夜鸣求旦之鸟,而“旦”常常被魏禧用来暗指明王朝,此处或许不只是说盍旦、杨廷麟在求“旦”,诗人自己也是苦苦求“旦”,渴望明王朝的恢复。整首诗意境凄清,清意凛然,不胜悲凉,虽没有规模杜句,却得杜诗“沉郁顿挫”之风神。
四、魏禧纪游诗形成“清”风的原因
这一部分主要从魏禧的出游心态、魏禧的气质变化、魏禧的光辉人格三个方面分别探讨魏禧纪游诗“清”的风格特征形成之原因。如果上述诗歌技法层面的原因算内因的话,那么下述部分所探讨的原因就是“外因”。
(一)魏禧的出游心态
魏禧纪游诗形成“清奇新颖”风貌的外因是其乐在游历。魏禧把游历作为扩展视野、增长见闻的重要手段,“禧闭户穷山,垂二十年,恒惧封己自小,故欲一游吴越,就诸君子以正所学”(《与杭州汪魏美书》)[1]293。所以其在以诗纪游之时,总能记录一些清奇新颖的见闻。他还渴望用游历的方式结交天下奇士。这在其《自西溪寻友人》诗中可见一斑:
每到西溪路,客心都觉闲。斜檐支古树,隔水度青山。歌杂渔樵处,人行烟霭间。清谈杯茗接,日落不知还。[1]1342
此诗作于康熙二年(1663)魏禧客居杭州期间。其时魏禧寓居于西湖畔昭庆寺附近的水亭子上,故而能常往西溪访客。所寻友人为沈昀、陈丽。沈昀,字朗思,本名兰先,字甸华,浙江仁和人。陈丽,字贞倩,号正庵,浙江诸暨人。明末,随兄长陈潜夫治军开封,所筹画暗合孙吴兵法。当其他诸营累累如儿戏,独其军屹不可动。与陈潜夫间关戎马,立效以自见。明亡后,与叔弟祚明、季弟晋明奉母迁居至西溪隐居。本来出门远游,寓居他乡,宣泄羁旅之思、无奈之情才是常态。可魏禧大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旷达心境,流连在古树、青山、渔樵、烟霭之间,与友人清谈终日。魏禧所往还者为诗人学者之流,其清谈的内容不仅是风景或学问,甚或是兵法。民国《杭州府志》中《人物志·寓贤二》曰:“魏禧,……游浙,与仁和沈兰先、吴任臣、沈佳友善,寓会城水亭子,据案伸笔疾书,订其著述,不问外事。”②李楁撰:《(民国)杭州府志:卷一七〇》,民国十一年铅印本,第12754 页。可知,魏禧其时正从事于著作的修订。魏禧著述中有《兵谋》《兵法》《兵迹》诸书,陈丽则是有实际战争经验者,也是魏禧要结交的奇人。谈兵说剑亦为志士仁人清谈之佳境。风景悦人、情趣相投是“客心都觉闲”的原因。
可见,魏禧乐在游历,把游历当作增长见闻、结交奇士的重要途径,甚至志在游历。马将伟先生认为魏禧把游历之举作为自己“后半生的一项最重要的事业而苦心经营”,甚至“承载着生命的意义”[2]122。乐在此,志在兹,故其纪游诗透露出清闲自在的出游心态。这一心态是魏禧对出游见闻进行审美观照的前提,也是其纪游诗呈现出清奇新颖风貌的重要原因。
(二)魏禧的气质变化
魏禧纪游诗形成“清峻超拔”气质的外因是受到其个人气质的影响。此节标题所谓气质变化,意思是说魏禧的个性气质受外界熏陶,变化出清峻超拔之气。文章第二部分论及魏禧将自身气质融入山川风物之中进行创作,正是此意。
曹丕《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12]158强调作家的气质、个性,对各自独特的文学风格的形成有重要影响。魏禧其人气质雄奇精悍,个性直爽锐利。《清史稿》卷四八四《魏禧传》云:“禧儿时嗜古,论史斩斩见识议……形干修颀,目光射人。少善病,参术不去口。性仁厚,宽以接物,不记人过。与人以诚,虽见欺,怡如也。然多奇气,论事每纵横排奡,倒注不穷。事会盘错,指画灼有经纬。思患豫防,见几于蚤,悬策而后验者十尝八九……喜读史,尤好左氏传及苏洵文。其为文凌厉雄杰。”[14]可见魏禧虽然生性仁厚,身体羸弱,但其目光如炬,见识非凡,有一股雄奇、精悍之气。魏禧也多次跟人提及自己的个性:“仆于天性骨肉中颇不可解,外此则一腔热血亦欲一用,非用于君,则用于友,悠悠泛泛无所用之,又安能禁宝剑沉埋之恨?”(《复六松书》)[1]259“吾兄弟少好口语,舌锋铦利。”(《寄儿子世侃书》)[1]297“禧生平亦敢于有为,锋锷自喜。”(《与先辈》)[1]341此中充分显示出魏禧直爽、锐利的性情。邓之诚也说:“(魏禧)有精悍之色,知凡事皆以力作为第一义,而其要尤在于舍性命以为之。”[15]文如其人,魏禧雄奇精悍的气质,直爽锐利的个性,使其古文呈现出峭拔、凌厉的特点[16],也使其诗歌表现出峻拔、雄健的特征。
魏禧纪游诗在峻拔、雄健这些特点之外,又透露出一股清气,整体呈现出清峻超拔的风格。这与他中晚年丰富的交游活动有密切关系,正如刘勰所谓“江山之助”。魏禧早年有些写于山中的诗作,或许能与“清”产生一些联系,如《独宿乌谷》:
朔风起山麓,终夜号群木。木石浪崩奔,暝欲撼高谷。赤电赫有光,光暝生反覆。咄咄山鬼来,怵然省幽独。[1]1237
这首诗所体现的清气,并非本文所论述的清峻超拔之气,而是清寒、清幽之气。还有诸如“鹖旦恶长夜,夜夜长悲啼。求旦不得旦,啼血立寒枝。”(《长夜》)[1]1244“山木飞石并威势,灵怪翕习往来倏忽蟠空际。下帷慄慄拥被卧,如见霹雳列缺施鞭而吐火。”(《大风》)[1]1309这些诗句都给人清冷可怖之感。可以说,行旅途中的山水涤荡,荡去了魏禧山中之诗清冷、幽峭的森竦气,使得其诗歌多了些清峻、清雄的山水气。
“古之能文者,多游历山川名都大邑,以补风土之不足,而变化其天质。司马迁,龙门人,纵游江南沅湘彭蠡之汇,故其文奇恣荡轶,得南戒江海烟云草木之气为多也。”(《曾庭闻文集序》)[1]400魏禧认为司马迁雄奇雅健文风的形成受到江南山水熏染的影响,这一看法用在他自己身上也正合适。在“天质”和“风土”的共同作用下,魏禧纪游诗荡漾出清峻超拔之气。
(三)魏禧的光辉人格
魏禧纪游诗形成“清凉沉郁”风格的外因是魏禧与杜甫具有相似的人生体验和光辉人格。这是其纪游诗能习得老杜神韵的重要原因。
魏禧和杜甫,一个经历了明清鼎革,一个经历了安史之乱,虽然国破家亡、造次颠沛,但他们依旧心系天下、忠君爱国,具有崇高的气节与光辉的人格。魏禧以明朝遗民的身份处世,在江淮一带往复交游,拜访遗民,凭吊忠烈,游览故京,创作了不少思怀故国、心系民瘼的纪游诗。这类富有民族精神和忠君思想的沉痛作品,是其遗民身份的表征,贯穿了其诗歌的血脉,也谱写了明清易代之际的主旋律。诗歌中所抒发的孤独之感、故国之思、亡国之恨、家国之痛,具有感人肺腑的力量,尽显清凉沉郁。
此外,魏禧和杜甫,都是多病之身。杜甫一生都在异地漂泊,往往是带着各种病痛在写诗。魏禧的江淮吴越之游也是与病痛相伴的艰难旅途。他在《脉学正传叙》中说:“予十四得羸疾,自是至今三十六年,行必以药裹。”[1]376他也在纪游诗中多次提到“病”和“药”,如“绣佛闲消病,裁笺强咏诗”(《清明日寄内》)[1]1340和“自愧非苓术,多君置药囊”(《宿江尔慈药室出所次百官图占骰掷之除拜悉依国制激劝兼有复览佳诗率尔有作》)[1]1339。尽管饱受疾病折磨,艰难苦恨,但他心系的是百姓的苦难。如《柬宋牧仲员外》:
秋晚寻医过赣江,使君迟我读书堂。风吹北院清歌隔,雨洒东窗夜话长。兰簿交新浑似故,橘盘坐久不闻香。最怜出语关民瘼,手把醇醪未忍尝。[1]1363
此诗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九月。《赠宋员外榷关赣州叙》曰:“商丘宋君牧仲,以刑曹郎榷关赣州,……声闻于宁都。己未九月,予头风作,就医泰和,舟阻兵于赣,君闻而就交焉。先是君甫至,寓书山中数百言,以官守不得至,且迎予,予病辞。及相见,甚相得也。”[1]525康熙十七年十一月,宋荦受命以刑部员外郎榷关赣州,十二月出都。汤斌《送宋牧仲分司赣关序》说:“宁都有魏冰叔兄弟,与彭躬庵、邱邦士方读书易堂。余知之,未暇入山一访,亦以诸子深藏交修,不求闻于世。余尔时虽粗知其姓氏,未能悉也。今得读其所著书,想见其为人,屈指当日,已二十年,河山修阻,光阴荏苒,惟有浩叹而已。天生人才无间古今,往者已矣,来者未可量。牧仲更从冰叔益求知所未知焉,勿如我之过时而悔也。还朝以此为使归之献,则牧仲之所以报国者深矣。”[17]有汤斌的推荐在前,故而宋荦一到任就写信邀请魏禧至赣州相见。汤斌和宋荦瞩目于魏禧,也是因为此时朝廷有博学宏词之征,而魏禧拒绝应征。宋荦殷殷致意,有为朝廷笼络当代大儒的意愿。魏禧头风病发作,要前往泰和就医,因为清兵捉船而滞留赣州。两人见面后甚为相得,其原因就在于宋荦是一位关心民瘼的官员。当时正值福建、湖南、广东初定之后,宋荦为政清净,与民休息,官声甚佳。魏禧非常欣赏宋荦的“出语”,自己也因此而不忍心品尝那味厚的美酒。可以说,魏禧与杜甫一样具有光辉的人格魅力,也难怪其能学到老杜诗句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