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如何参与当下
2023-05-13□汤达
□汤 达
小说家取材,若与当下保持一定的时间距离,往往更容易写出历史感和艺术性。所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活跃的那一批作家,至今还在写知青岁月和乡土生活,九十年代后剧变的社会现实,特别是二十一世纪信息时代的当下生活,很难进入其视野。很多人说,现实比小说更荒诞,新闻比小说更有戏剧性,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小说似已无能为力。但也有小说家心有不甘,屡屡挑战,但反响平平。批评家们指责某些小说原创性不够,堆砌时事热点,与新闻报道无区别。余华的《第七天》、阎连科的《炸裂志》等,都受到类似批评。于是,小说如何参与当下,成为小说家头疼的事。
这样的问题当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十九世纪下半叶的俄罗斯,社会剧烈转型,知识界缺乏共识,匪夷所思的新闻事件层出不穷,那个时代的作家们也在反复思考如何面对现实、介入当下。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便是那个时代有力的见证。
《父与子》完成于1862年。这一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推行改革,俄国废除农奴制,屠格涅夫44岁。举国上下都在要求变革,知识青年狂热躁动,大多倾向暴力革命,无政府主义大行其道。屠格涅夫在当时的俄罗斯既不受保守主义者待见,又遭革命主义者诟病,因为他立场不鲜明,显得不合时宜。他移居国外,与精通国际形势的赫尔岑等人谈论时事,心有触动,萌生了创作《父与子》的意图。在和作家安年科夫的争论中,他酝酿了小说的提纲以及主人公的形象。回国后不久,屠格涅夫完成了这部小说。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就是屠格涅夫每天面对和思索的现实。
一
小说的开始,23岁的大学生阿尔卡季带着他的朋友,也是小说的真正主角巴扎罗夫,回到老家玛丽伊诺村,和其父亲及伯父相聚。巴扎罗夫是学医的,喜欢化学和自然科学,对文学、艺术之类嗤之以鼻,认为它们是无用而虚伪的浪漫主义。他自称是个虚无主义者,不相信任何思想和权威。这种思想在当时俄罗斯年轻人当中很有影响力。因而,巴扎罗夫很容易引起同龄人的共鸣。又因他并非出身贵族,总是不修边幅,所以也赢得了农民的认同——尽管他并不真正尊敬他们。而阿尔卡季的父亲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伯父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保留着乡村贵族的派头。尤其是后者,在乡下生活多年,却极其注意仪表,并称之为“贵族的尊严”。自然,巴扎罗夫和帕维尔水火不容。他们提到德国,巴扎罗夫认为他们的科学研究做得很好,而帕维尔却认为,“从前的德国还能说说,那时他们有过席勒……可现在只出些化学家和唯物论者……”巴扎罗夫则抢白道:“一个好的化学家比任何诗人强二十倍。”
在争论中,阿尔卡季自然是站在他的朋友一边,但他也觉得应当体谅老一辈人所受的教育以及生活环境。巴扎罗夫则认为这只是借口,“任何人都应该自己教育自己,比如我。至于时代,干吗我要去适应时代?应该让时代来适应我,这是毫无疑问的。”
帕维尔和巴扎罗夫的争执很快达到高潮。帕维尔主动出击,和巴扎罗夫辩论贵族的权益、自由主义等热门话题,巴扎罗夫则说道:“这么多没意义的外国字眼!它对俄罗斯人毫无必要。”他否定规范、准则,连逻辑也不相信。他要求否定一切。当帕维尔问他,摧毁一切之后,同时也要有建设才行。巴扎罗夫说:“建设不是我们的事。首先得把地面打扫干净。”最后,帕维尔说巴扎罗夫只会谩骂,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罗夫毫不否认这一点,同时攻击帕维尔只会搞些贵族派头,实际上也无所事事。
小说前半段还出现了一位女角色,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妻后的伴侣,也就是阿尔卡季未来的后母,年轻美貌的费多西娅。她单纯、羞涩,为尼古拉生下一个孩子。帕维尔对她怀有隐秘而强烈的爱恋,巴扎罗夫也对她的美貌抱以赏玩心态。而费多西娅对帕维尔的严肃、贵族派头感到害怕,却愿亲近巴扎罗夫。
故事很快转移到下一个场景地,某市交际场所,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拜访“国务活动家”和省长等人。屠格涅夫以这个场景作为过渡,引出故事的女主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这位年轻寡妇,美貌而富有,但落落大方,谈吐不凡,她的魅力同时吸引了两个年轻人。他们很快就去尼科里村拜访奥金佐娃。
在这里,巴扎罗夫则陷入对奥金佐娃无望的热恋。他对爱情的虚无主义观念遭到自己感情的冲击。同时,他的出身、年龄、前途都不允许他赢得对方的爱情。巴扎罗夫陷入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奥金佐娃是一个极具理性、善于克制的女人,但她喜欢结交不俗的年轻人。她虽然不赞同巴扎罗夫的虚无主义,但对巴扎罗夫的自信、聪明非常欣赏。她喜欢和他谈话、相处。受到冷落的阿尔卡季只好和奥金佐娃的妹妹卡捷琳娜打发时间,听她弹钢琴,一起观赏大自然(这些都是巴扎罗夫不屑做的事情),并渐渐产生感情。
这时,进退两难的巴扎罗夫受到父亲的召唤。于是,他魂不守舍地离开尼科里村,和阿尔卡季一起回到他三年未曾回过的家里。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巴扎罗夫的父亲和母亲,两个善良淳朴的老人,对儿子多么疼爱。他们害怕在儿子面前流露出这种难以掩饰的爱,因为巴扎罗夫对此很反感。同时,他们又忍不住为儿子感到骄傲。他们认为他聪明、坚强,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巴扎罗夫对这种被溺爱的生活感到无法忍受,只在家呆了三天就和阿尔卡季回到玛丽伊诺村,扔下他的父母在家里抹眼泪。
两个年轻人中途去尼科里村看望奥金佐娃,但受到莫名的冷遇。伺后,巴扎罗夫在玛丽伊诺村解剖青蛙,做实验,希望以此摆脱对奥金左娃的感情纠缠,也摆脱和帕维尔的争论。阿尔卡季则抑制不住对卡捷琳娜的想念,独自去了尼科里村。一段时间后,巴扎罗夫走出实验室,调戏费多西娅,被帕维尔看到,后者提出决斗。帕维尔伤到大腿,但无生命危险。巴扎罗夫再次回到自己家中。当然,中途他又去了尼克里村,和奥金佐娃道别。
巴扎罗夫在家里继续沉湎于他的实验和医药,二老为有儿子陪伴而感到幸福。但是,在解剖尸体时,巴扎罗夫切伤手指,受到感染,很快濒临死亡。死前,他差人叫来奥金佐娃,说出一个虚无主义者的临终话语:“我爱过您!这在以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就更不用说了。爱是一种形式,可我本身这个形式都要瓦解了……”直到此时,奥金佐娃才确定,自己其实从来没爱过巴扎罗夫。
二
小说发表之后,引发空前激烈的争论。很多青年以巴扎罗夫为偶像,认为屠格涅夫成功塑造了那个时代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而保守派的当政者认为小说中的父亲和伯父更能体现俄罗斯的传统精神。激烈的革命派却责备屠格涅夫过度颂扬了保守的父辈,并认为屠格涅夫恶毒地攻击了勇于打破传统的青年一代;当然,也有的读者则恰好相反,认为屠格涅夫美化了虚无主义者,讽刺了善良而诚实的父辈。争论之所以如此激烈,因为小说正好戳中了时代的痛点,各路人都在小说里看到了自己。
然而,这并不是一部全景式小说,人物也并不多。小说场景集中在阿尔季卡家的农庄、奥金佐娃的庄园和巴扎罗夫的家里,都是封闭式舞台剧空间。小说没有提到大的政治事件,反而花了很大的篇幅来写恋爱和亲情。就是这样一部高度凝练的小说,被当时社会各个阶层认为是与当时社会现实息息相关的一部作品。
对小说的评论,众说纷纭,以至屠格涅夫自己都感到困惑。人们要求他表态,表明自己的立场。私底下,屠格涅夫征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等人对小说的意见,得到的评价是极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这是屠格涅夫最好的小说,其意义堪与果戈理的《死魂灵》相媲美。契诃夫同样认为这是屠格涅夫最好的小说,并且惊叹小说的精彩和人物塑造的巨大成功。
三
一百五十多年过去了,今天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的评价依然成立。小说取材于现实,并且出发点也是对现实强烈的参与意识,但写作过程遵循的却是小说创造自己的规律,人物形象自有其说服力,没有沦为作家笔下的傀儡,正因如此,小说才是有生命力的,这样记录下来的时代才是一个小说家可靠的证词。这也是我们今天的作家最需要注意的一点,新闻时事要通过小说形成更加有表现力的艺术,必须依靠小说自身的艺术规律。
屠格涅夫的小说具有匀称、优雅的结构,保留了古典主义的某些结构信条:全知全能的视角和分组对照的人物设定。屠格涅夫不是文体家,也不是小说形式的革新者,他以敏感的现实观察力和细致的人物形象刻画赢得自己的大师地位。比如,当阿尔卡季得知费多西娅为父亲生了一个儿子的时候,他脸上一片喜色,责怪父亲为什么不早告诉他,这样的话,他前一天就会去亲吻自己的弟弟。尼古拉很感动,正想拥抱儿子,儿子已搂住了他的脖子。这时帕维尔走过来,虽然打断了两人的拥抱,但是“父子俩为他的出现而高兴。经常有这样的事:场面激动而且感人,但还是尽快完结的好”。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和贴切的描绘,让人完全信服且有所共鸣。
一些作家在谈到当下社会问题时,爱把小说人物当成工具,发表空头议论。但屠格涅夫没有在小说中设立自己的代言人,他尝试着只是观察和描述,而不加以评判。对小说的忠诚,使他超越了一时的是非对错。所以,很难就这部小说来看待屠格涅夫本人的思想倾向——他对巴扎罗夫的态度是什么?对帕维尔的态度是什么?对奥金佐娃的态度又是什么?很难断定。
故事发生在俄国革命前将近60年,屠格涅夫不能预见虚无主义最终会带来什么,但他对这种思想的判断是平和的,相对来说也是客观的。作为小说家,他真正在乎的是人性与思想之间的冲突。他没有对社会改良、历史命运提出任何看法,因为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只是预感到巴扎罗夫们会成为社会上的大人物——但他不清楚他们将怎样赢得社会影响力,怎样去改造这个社会。所以,他最后让巴扎罗夫因一场意外事故而死去。
可见,写一部有生命力的直面当下的小说,并不需要作者是个先知和万事通。
四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巴扎罗夫这个人物形象。
巴扎罗夫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屠格涅夫对虚无主义者的理解几乎是善意的,他们之所以虚无,是因为对俄罗斯当时的现状不满,对传统贵族制度和宗教精神嗤之以鼻,对外来的社会思潮心怀戒备,只有实证科学才能博得他们的一点有限的尊重。但是,在他们内心深处,只有被他们所鄙视的爱情、艺术才能真正激发其生命的激情,否则他们的生命将毫无活力可言。屠格涅夫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办法可以调和这其中的矛盾,所以他不在这方面做任何尝试。这种悬置是真诚的,因而也是高明的。
屠格涅夫对父与子两方面都非常同情。他同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尼古拉听到儿子和巴扎罗夫以鄙夷口气谈论他居然在读老古板的普希金时,感到难受。他对帕维尔说:“我读书学习,尽可能地与时代一同前进,可他们却说我的戏唱完了。”按照常理,屠格涅夫会和小说中的父辈更亲切,因为他们是同龄人。但同样的,正因他们是同代人,他才能对书中父辈做出更为现实的描述,更少理想主义倾向。因此,两种感情形成了一种平衡。
在父子两辈人的激烈争论过后,尼古拉对帕维尔说:“大哥,你知道我记起什么来了吗?有一回妈妈跟我闹意见,她尽嚷嚷,不愿听我解释……最后我对她说:你不可能了解我,因为我们俩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为这她大为委屈。但我那时想:有什么办法呢?药丸虽苦总得咽下呀!现在轮到你我了——他们不同于我们这一代,咽下这苦药丸吧!”
因为巴扎罗夫太年轻,太锐利,离屠格涅夫也更遥远,他只能将悲观论的那一部分自己代入小说,来寻找巴扎罗夫的世界观。于是,年纪轻轻的巴扎罗夫有时会成为屠格涅夫自己,他说:“我想到,……躺在这干草垛旁边……我所拥有的这一小块地方比起广大空间来是如此的窄小,而广大空间里不存在我,与我无关。我得以度过的时间在永恒中很渺小,我到不了永恒,永恒中无我。但在这宽阔天地之中,在这数学的一个点上,我的血液却在循环,头脑却在工作,却有所期盼……”在整个小说中,屠格涅夫把虚无主义的根源归结于形而上学。他对这些理论尽管并不认同,却十分熟悉,这就使得我们很难找到巴扎罗夫的逻辑弱点。随着写作的深入,屠格涅夫对巴扎罗夫的代入感也越来越强。
当巴扎罗夫死后,屠格涅夫一方面对他的父母有很深的同情,一方面又对巴扎罗夫深怀悲戚。所以,他写下了这样充满宗教意味的结尾:
他们实在丢不下这块土地,他们觉得,在这里离他们的儿子近些,关于儿子的回忆更加清晰……难道他们的祈祷、他们洒下的泪水是没有一点结果的吗?难道爱,神圣的、真挚的爱并不是万能?哦,不!埋葬在墓中的不管是颗多么热烈的、有罪的、抗争的心,墓上的鲜花仍然用它纯洁无瑕的眼睛向我们悠闲地张望,它们不只是向我们述说“冷漠”的大自然有着它伟大的安谧,它们还谈及永远的和解和那无穷无尽的生命……
读到这里,我们都已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父与子的哪一边了。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读者,我们当然很清楚,屠格涅夫和他的同代人所关心那些问题最后都演变成了什么样子。但如今读来,巴扎罗夫和帕维尔依然鲜活。我读完之后,没有事后诸葛亮的明晰之感,反而搞不清到底谁对谁错,而且由此引发了对当下困惑的思索。
这大概就是只有优秀小说才能提供的可能性:穿透现实与历史的理解和同情。也许我们所求于小说和艺术的,不是忠实的记录或某种观念的传播,而正是这种对于笔下人物的理解与同情。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必要在直面现实的小说中去一味追求全景构图、宏大视野和价值预判,而更应该将精力放在小说艺术的老本行上面:对人心的内里投以深情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