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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当代作家创作中的海洋文化精神
——以张炜、赵德发小说为中心

2023-05-12

关键词:海神张炜信仰

唐 长 华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海洋文化是“源于海洋环境而产生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在这一地理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基础之上形成的精神成果和物质成果的总和”[1]1。 山东半岛濒临大海,其文化具有典型的海洋文化特征。 20 世纪80年代以来,以王润滋、张炜、赵德发、卢万成、宗良煜、王秀梅、阿占、山来东等为代表的山东当代作家创作深受海洋文化的影响。 他们的创作可以称之为广义的海洋文学,即以海洋为背景或叙述对象,以人与海洋之间的关系为主要内容,包括人在海边对海洋的体验、观察、想象、虚构的“海边的文学”,也包括写渔民、船员、水手、航海家、科研工作者等在海上和海底经历的“海上的文学”和“海底的文学”。

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海洋文化精神是一种审美文化精神,表现为海洋对人精神世界的熏陶影响,海边人民在与海洋的搏斗中形成了勇敢强悍的精神性格,海洋的宽阔深沉则熏陶了海边人民的宽广心胸与开放心灵。 海洋文化精神是一种信仰文化精神,表现为人对海洋的敬畏与崇拜,山东半岛海边自古是蓬莱仙话与方仙道文化的发源地,再加上由东南沿海传播而来的妈祖信仰以及海洋动物崇拜发展而来的海神信仰,共同组成了山东人民丰富的海洋信仰文化。 西方现代海洋文化多以征服、掠夺、占有海洋资源为目的,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和殖民主义立场,而中国的海洋文化是一种生态文化、和谐的文化,在人海协调发展的传统海洋文化基础上,表现为人类与海洋互为主体、互相尊重、和谐共处的新型关系,形成了对现代海洋文化及社会发展模式的批判与反思,这便是生态海洋文化精神。 山东当代作家的海洋书写,不管源自海边的观察想象,还是自身航海经验,都蕴含并且充实着海洋文化精神。

一、海洋审美与海洋性格塑造

自然环境对人的性格具有多方面的影响。一方面,不同生产生活方式从一定意义上说是适应当地自然生态环境形成的,不同生产生活方式对人的性格具有塑造作用;另一方面,各地不同的自然生态环境风貌本身对人的性格具有熏陶作用。 如海边捕鱼、出海的生产方式,需要与波涛汹涌、变幻莫测的海洋搏斗,因而形成了海边人民勇敢顽强的性格;而一望无际、波澜壮阔的海洋风貌则熏陶了海边人民心胸宽广、开放进取的人格魅力。

海洋文化虽有国家与地域差异,但在普遍意义上,海洋浩瀚、深沉、波涛汹涌,具有多方面的审美形态及精神,有学者突出大海“崇高”的品格,认为康德将崇高,区分为数学的(包括数量的、体积的、空间的、静态的)与力学的(力量的、能量的、动力的、动态的)两类,而海洋则两者兼有,既有无边广阔的空间、无限深厚的容量,同时又蕴藏着无比狂暴的力量[1]24。 大海内部蕴藏的力量,风暴掀起的狂风巨浪,不仅挑战着海边人民的生存能力,而且磨砺、熏陶着他们勇敢强悍、心胸宽广的精神品格。 同时,对于山东人民来说,这种精神品格的形成,除了海洋自然环境及海洋文化的磨砺、熏陶外,山东大地的齐鲁文化精神对其也有积极影响[2]。 较之其他地区海边民众,山东半岛人民更质朴也更具道德情怀。

首先,山东当代作家在其作品中创造了“海边硬汉”的形象。 在与大海的生存搏斗中,海边人民形成了顽强的性格,险恶的环境对于他们,不但不能压倒他们,反而成为激发他们内在生命力量的源泉。 “海边硬汉”,突出了人物勇敢强悍的性格。 张炜笔下的众多人物,《黑鲨洋》中的曹莽、葛伯,《海边的雪》中的铺老,《古船》中的隋不召等,都是闯荡大洋、勇敢机智、强悍又热心的海洋性格。 《黑鲨洋》中,曹莽父亲早年葬身黑鲨洋,曹莽没有惧怕,依然驾船闯进黑鲨洋,被礁石割得伤痕累累。 在曹莽与老七叔的船遇到“瓦檐浪”靠不了岸的危急时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葛伯挣扎到海边,将拐棍举到头顶,一横一推,用不容置疑的动作指挥着船划向河流入海口,最后船上了岸。 这一个个精神的雕像,就是海边的硬汉。 在《海边的雪》中,张炜塑造了干硬干硬的海边铺老——金豹和老刚的形象,他们老了,但他们的精神不老,他们敢于在大海中谋生存,他们敢于与丑恶对抗,他们敢于在风雪中点燃自己的唯一财产——鱼铺,来救助海上落难的“仇人”。 这就是海边的硬汉,他们的精神性格无疑接受过大海的洗礼,他们像海边的岩石一样坚硬,他们不屈地站在那里,迎接着大海的挑战。 这不能不说是大海对人的精神馈赠。

同样品格的人物形象还有赵德发笔下的“船老大”。 在《晃晃悠悠船老大》中,过去的船老大,何等威风:闻一闻海水就能知道到了哪片海域,看一看云彩,就能判断有没有暴风雨,看一看海面,就知道如何避开暗礁危险。 如今的他们,受现代捕鱼技术冲击、海洋污染影响,不得不上了岸。 但即使他们上了岸,他们的心却永远留在了大海上。 《经山海》中的船老大“老沈”,病入膏肓,即将离世,却不忘过去的飒爽英姿,他大声喊着号子,扯着船帆,最后倒在自己的船上,而这条船是停在家中院子里的。 可以说,这些船老大,生命都融入了大海,上岸后的他们只剩一具躯壳,但他们的灵魂却永远在海上,扬波吐浪。

其次,山东当代作家在作品中还塑造了如同大海一般心胸宽广的人物形象。 大海对人的馈赠,不止于精神的磨砺,同时还有心灵的陶冶。正如作家雨果所说: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 大海与人的心灵互为镜像。 在大海面前,人的心胸似乎变得宽广了,自私狭隘、封闭僵化似乎与海边人民无关。 山东作家在写到海边人民的海洋生活时,无不着眼于他们的宽广胸怀和开放心灵。 他们智慧善良,救人危难,同时又开拓进取,向往着广大的外部世界,这是由海洋文化(包括齐鲁文化)熏陶滋养而成的一种精神品格。 王润滋的小说《卖蟹》中,机灵善良的渔家小姑娘,急人之所急,无偿地把辛苦捕捞的螃蟹送给了家有病人的“旱烟袋”,巧妙惩罚了自私吝啬的“过滤嘴”,格格笑着,跳上小船,“大海上涌动着一层层美丽洁白的浪花……美丽洁白的浪花”即是卖蟹小姑娘美好心灵的象喻。 在赵德发的小说《经山海》中,海边楷坡镇干部吴小蒿“经山历海”,由乡下的卑微“蒿草”逐渐成长为海边的伟岸“楷树”,对工作认真负责、无私奉献,去“海洋牧场”考察时于风暴中落海,“鲸落”即是其心灵象喻,她就是大海中的一条鲸鱼,她要以自己最后的身体,喂养大海里的所有生灵,“鲸落”表达了作者对这位海边女性的诗意歌赞。 在卢万成的小说《男人的海》中,海洋不但是老温、老麻袋、六斤狗等踩滩人的心灵象喻,而且是他们的精神原乡,老温“要回到海湾,去征服那个蓝蓝的海底,去拼搏,去争斗,然后变成一条大鱼。 多少次他在那条大鱼的腾跃中沉醉!他简直受不了这条大鱼的诱惑……”[3]大海以母亲的胸怀接纳了老温等踩滩人,大海的胸怀不能不是它的儿女的胸怀与生命。

王润滋、张炜、赵德发等老作家对传统海洋性格的塑造已走进文学史画廊,他们的创作精神在山东中青年作家那里也得到了延续。 女作家阿占《满载的故事》,以刀刻般的语言(作家同时是一位画家),把船老大满载的一生刻成了一幅画,简练深刻,力透纸背[4]。 满载的一生,是悲怆的,他继承了父亲的宿命,父亲是船老大,死在了海上,满载也做了船老大。 他洞晓海洋的一切,洋流、风向、鱼群,他能捕到最大、最多、最好的鱼。 但他懂得自然规律,人不能太贪婪,要学那只不捕雌鱼的青庄鸟,留一些鱼给子孙后代。在市场化时代,满载拒绝用机器船疯狂捕鱼,独自一人摇着小舢板消失于大海。 满载的一生是悲怆的,他与大海顽强的搏斗过,满载的一生是幸福的,他的内心充满了对海洋的爱,他最后的归宿是大海。 王秀梅的小说《航海家归来》,以平凡人家的日常生活作底,结合烟台开埠的真实历史,以先锋作家的出色想象与虚构,写出了一个航海家家族的宿命。 老曲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个航海家,这个孩子会在十六岁的年纪出走,到大洋中航行,在他三十六岁的时候,回来一次,给大家讲述自己的航海奇遇,然后再次出走,不知所踪。 人们一边好奇地看着航海家带回的奇特海洋动物,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航海家讲述一次又一次海洋奇遇,如遇到了类似《山海经》中的奇怪海洋动物等。 在航海故事的讲述中,总有一个少年被深深吸引,开始了他的航海幻想,并最终离开家,开始航海旅程。 航海到底意味着什么? 自由的探索,另一种人生的打开? 还是意味着广博的见识,生命的充实? 不可否认的是,航海还意味着危险,死于海上的危险,但海边的人们依然一代又一代地向往着做一个航海家,或许,那就是人类面对海洋的一种不可更改的宿命。

总之,王润滋、张炜、赵德发等人的小说创作深受海洋文化的影响,他们笔下的人物具有典型的海洋性格特征:在与海洋的生存搏斗中,海边人民形成了勇敢顽强的性格,在宽阔深沉如同母亲般的海洋熏陶下,海边人民形成了博大的胸怀与开放的心灵。 这是一种传统的精神品格,对于山东中青年作家的创作具有重要的启发。

二、方仙道文化及海神信仰书写

盛行于山东半岛的方仙道文化及海神信仰,是其海洋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山东半岛依山旁海,大海烟波浩渺,加之春夏之交常出现海市蜃楼景观,自古就形成了蓬莱方仙道文化;山东沿海一带海神信仰兴盛,其中尤以福建沿海传入的妈祖信仰最为普遍。 张炜等山东当代作家注重深入民间,在历史长河中探幽索隐,其小说创作展露出对民间方仙道文化及海神信仰的书写。

方仙道文化以及长生信仰是山东半岛滨海民间信仰的重要方面。 学术界多将我国仙道文化概括为西部昆仑仙话、东部蓬莱仙话两大系统。 蓬莱仙话即产生于山东滨海,那里烟波浩渺、云雾蒸腾,海岛若隐若现,海市蜃楼似真似幻,因而早在战国时期,其仙话传说就已闻名遐迩。 《史记·封禅书》中记载,大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山上仙人飞来飞去,禽兽白色,宫殿黄金银色,山上有仙草仙药,食之长生不老。 齐地方士糅合神仙传说与邹衍阴阳五行思想,以长生不老之说,游说齐威王、秦始皇、汉武帝等君王,因而形成齐地(山东半岛)特有的方仙道文化。 古代文献中记载的邹衍、徐福、李少君、宽舒、少翁、栾大、公孙卿等,均是齐地方士[5]。 其中,徐福影响最大,在民间留下不少传说。 由于秦汉时期君王多信奉方仙道,“齐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万数。”(《史记·封禅书》)可见齐地方仙道影响之大。 之后,方仙道文化由社会上层向民间逐渐渗透,形成了全真道等道教文化,在山东昆嵛山、青岛崂山等地,都有著名的道教庙宇。 全真道的传播,又促成了“八仙过海”传说的民间流布。 山东半岛沿海地区,因而成为方仙道文化的滥觞。

著名作家张炜对半岛盛行的方仙道文化颇感兴趣,他多次行走在半岛地区,调查访问,并以此为积累从事创作。 他的作品《东巡》《瀛洲思絮录》《你在高原·海客谈瀛洲》等,都写到了著名方士徐福与长生不老文化。 张炜对徐福的书写贯穿其不少作品,“通过对史实和传说的研究与重构,张炜盘活了有限的地方性文化遗产,使之具备了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宏大气场,使其化作充满艺术魅力的文学镜像”[6]。 《你在高原·海客谈瀛洲》是“张炜向徐福致敬的集大成之作”,作品呈现了徐福的多重面孔:在知识分子纪及和宁伽眼中,徐福是一个知识分子英雄;在伪知识分子王如一那里,徐福是一个为地方经济服务的文化名人;在高官霍闻海那里,徐福是一个精通长生不老之术的大方士。 总之,徐福是一个大谜团,但关涉方士与长生不老文化是毋庸置疑的。 在这部小说中,张炜还以霍闻海的视角,写这个高官以徐福的七十二代孙自居,效仿先人,服用丹丸,采阴补阳;霍闻海还探访到一些民间高人,这些人隐居海岛,默默追求着长生。 到了《独药师》中,张炜以历史探秘的形式,把半岛地区盛行的长生信仰,以养生世家季家的故事娓娓道来,一个家族或者说一个族群,在刀光剑影的年代,专注于养生与长生,这是怎样坚定不移的信仰啊。 小说对季昨非、邱琪芝等人的长生志业和修炼方法,有着诗意哲理的呈现[7]。 由此,我们说方仙道文化在高层与民间、在历史与现实中绵延不绝地存在着,是半岛人民重要的民间信仰。

除了长生不老信仰,山东沿海一带普遍存在海神信仰。 据相关研究,山东的海神信仰主要包括天后(海神娘娘)、仙姑(郭仙姑)、龙王(东海龙王)、老赵(鲸鱼)信仰,等等[8]。 其中,天后(海神娘娘)信仰最为普遍。

山东当代作家普遍写到沿海一带居民的海神信仰。 在科技不够发达的时代,靠海为生的渔民,在面对大风大浪的恶劣天气,以及海底暗礁等风险时,往往无能为力,因而渴望海神娘娘的慈悲救助,由是形成了海神信仰。 而不同地方的海神,往往呈现出不同的形象。 有时是一个民间女子化作的神女,有时是一个机灵鬼怪、善于游水的男孩,有时则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而她(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慈悲,救人于危难之中。《你在高原·海客谈瀛洲》中的海神是幻想中的海神,“你居于仙山正中,浑身散射出灿灿荧光;你有纤长的佛手,处子的肌肤,闪闪的美目;你丰腴而慈悲,心胸如海洋,诱引海客,拥波为疆;你洗涤一头乌发时,大海就会荡起狂涛巨涌……”[9]作家以诗意的语言表达着对海神的景仰。 在《艾约堡秘史》中,张炜再一次注目海神,不过这时海神已经具体化了。 她化身为民俗学家欧驼兰。 通过欧驼兰对拉网号子的研究,我们得知“海神”原本是一个民间女子,即拉网号子中的“二姑娘”,后来逐渐化作渔民的保护神。 淳于宝册爱上了欧驼兰,欧驼兰就是他心中的海神,他甚至根据欧驼兰的形象为海神建庙塑像。

在王润滋的小说《海祭》中,海神是一个神秘男孩,他不知来自哪里,在海上如履平地,捕鱼手到擒来,他经常帮助海边的渔民,对没有良心的富人,则施以惩罚,被人称作海上神孩。 在他死后,渔民在海上祭祀他,表达对他的敬仰。 在王润滋的小说《三个渔人》中,海神则又化身为海岛上一个仙风道骨的老爷爷,救助了三个落难的渔人,让他们各自忏悔自己的私心私欲,最后助他们顺利离开海岛。

广义的海神信仰还包括龙王信仰、老赵信仰、狐仙太爷信仰,等等[10]。 龙王信仰体现了百姓对祈晴祷雨、风调雨顺的期望,老赵(鲸鱼)信仰,体现了渔民对“老赵”追逐鱼群、协助捕鱼丰收的向往,狐仙信仰体现了渔民在海上遇到风浪时向狐仙太爷祈祷许愿,保佑安全归来的愿望。龙王信仰在民间又进一步发展为龙王家族传说:海底有水晶龙宫,龙宫里住着龙王、龙子、龙女、螺女、鱼精、夜叉,等等,纷纷化作人形,以一种奇特的热情参与到人类的生活中来。 张炜《你在高原·荒原纪事》中写到巡海夜叉,小说中巡海夜叉一改传说中的可怕形象,变成了一个英俊小伙。 他身穿银灰色紧身衣,一头火红金发如同朝霞,肩扛一柄吐放金焰的金叉,脚踩着火轮,潇洒滑行在海面上,巡逻守护着大海的安宁[11]。 在《刺猬歌》《龟又来》中,张炜写到龟老头,他身穿黑衣,满面皱纹,驼着背,精力充沛,喜欢对弈,与人交好。 《外省书》中,张炜喜欢以鱼给人物命名,鲈鱼、真婤、电鳗,等等,在人的身上,张炜看到了鱼的生命形态,表达了关于人与鱼类生命同源、生命一体的观念。 青年作家盛文强,他的《岛屿之书》写到一些海怪精灵,海和尚、光头蛮、夜叉、黑鱼精等,栩栩如生。 如夜叉,晚上入户借火烤蟹,长得獠牙可怕,却有一颗感恩之心,在渔夫捕鱼时把鱼驱进渔网,让他喜获丰收。 夜叉入户的传说,演变为当地渔民盖好新屋后,不锁门的习俗,似乎在欢迎着这位夜叉朋友[12]。总之,作品中这些海怪精灵的故事,表达了渔民朴素的万物有灵观念,在他们眼里,所有的海里生灵都是神圣的,他们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他们的生命和人类的生命是相通的,二者相互依存、相互陪伴,这样一种前现代信仰在现代工业社会里有其特有的诗意和美好。

山东半岛人民在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方仙道文化及海神信仰,是传统社会海边人民精神生活的重要方面,具有多方面的积极意义。如方仙道文化对于道教文化的形成发展,对于人们超越的精神追求、健康养生具有积极意义;民间海神信仰则能够在海边民众面对海洋凶险及旱涝灾害时提供精神寄托、给予希望,与此相关的海神崇拜及祭祀仪式,本身也具有歌颂美好人性,促进人心向善以及凝聚人心的意义。 而山东当代作家对民间方仙道文化及海神信仰的书写,则有助于今天人们感受传统海洋民俗文化的魅力,重新认识、传承传统海洋文化的积极方面,进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发挥其在当代社会的积极作用。

三、对海边开发与现代化问题的反思

海洋文化与特定的物质生产生活方式相关联,海洋文化精神本身也是在特定的物质生产生活方式基础上形成的文化传统。 在传统社会,人们临海而居、打渔为生,敬畏大海,视海洋生物为与人一样的生命,过着人与自然相协调的生活。但随着现代工业化的发展,人们越来越看重海洋的物质属性、经济属性,大海越来越成为人类索取的物质资源。 过度的渔业捕捞、海边的化工企业、不断推进的房地产项目等等,让大海变得面目全非:原本清澈的海面变得污浊了,出现了浒苔、垃圾、废油,以及大面积翻着白肚皮的死鱼,海边土地被污染了,癌症、血液病等现代病越来越多……现代工业的发展,原本以改善人民的生活质量为目的,但在具体推进过程中,社会发展不知不觉遭遇现代化发展危机。 以张炜、赵德发为代表的山东作家,目睹海边人民生活的巨变,他们忧心忡忡,他们的小说因此成为一面映现海边开发与现代化危机的镜子。

首先,张炜、赵德发等在作品中对海边开发进行了惊心动魄的描写。 他们以文学的方式参与了对社会发展的记录,正如列宁称托尔斯泰为“俄国革命的镜子”,“强烈的抗议者、激愤的揭发者和伟大的批评家”[13],在这样的意义上,张炜、赵德发的创作就是海边开发与社会现代化问题的一面镜子。 在张炜《外省书》《刺猬歌》《你在高原》《艾约堡秘史》等作品中,我们看到海边出现了一座座工厂,一个个集团它们是化工厂、橡胶厂、水泥厂等高污染产业。 之所以建在海边,想必是为了处理废水方便。 这些企业的主人,多为个体企业家,他们承包一大片海边的土地,建起了“蓝烟大垒”“紫烟大垒”这样的化工厂。 至于生产什么,老百姓并不清楚,老百姓清楚知道的是空气中从此多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土地变得不能耕种了,水变得不能喝了,女人生下怪胎,村里的人得了癌症,生活成为一个又一个的灾难。 面对此情此景,任何有良心的作家都不会闭上眼睛。 是的,中国的经济在飞速发展,个体企业家功不可没。 但是,发展的代价,却不能用一些漂亮的数字抹掉。 这些企业家热衷于在海边建造自己的“王国”,他们像一个个不知餍足的怪兽,疯狂地攫取海边的资源与财富。 《外省书》中的企业家史东宾,被称为“扬子鳄”,具有巨大的吞食能力。 《刺猬歌》中的唐童,先是开采金矿,疯狂地进行原始积累,后来则联合国外资本,像豺狼一样对土地刨腹挖肚,盖起一座座化工厂,那些散发着臭气的大垒,阴沉地矗立在海边的土地上;在《艾约堡秘史》中的淳于宝册,一个巨富,曾经历过苦难,有思想、有反省的能力,但他对海边渔村矶滩角的谋划和占有,又有多少出自对村民的关心和爱护[14]? 那些被掠夺了土地、被污染了海水的村民,承担着工业化的后果,海水的污染、土地的污染、食品的污染、空气的污染,还有人心的污染。 这是最让人悲痛的现实。 作家对此不能不有一种锥心之痛。

赵德发在其小说《人类世》中,将我们所处的时代形象地称之为“人类世”[15]。 “人类世”原本是一个地质学名词,作家对此进行了延伸,强调了人类进入工业化时期以来,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的深刻影响。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世”是人类为所欲为,肆意掠夺、破坏自然生态环境的时代。 赵德发的这部小说具有深刻的生态意识,它以孙参为主人公,写出了人类对大自然犯下的“罪行”。 生活在海边的孙参,通过挖沙等原始积累,成为富翁,后来搞起了房地产、砼厂、远洋运输等产业。 为了搞房地产,他用几包炸药,把老姆山炸掉了,填海造田。 填海造田,对自然环境造成极大破坏,海岸线因此被改变,海水冲刷停止了,持续千年的“天机鼓荡”停止了,海晏市惊现“死象”。 吹沙填海在海面上形成怪异的“黑虹”,像一个征兆,预示着这种不惜一切代价掠夺财富、破坏环境的行为,是多么的不祥。生活在填海造成的楼房里的人,怎么会有未来?怎么会有生活的希望? 孙参的老家孙家疃,村民以捡洋垃圾为生,很快自尝恶果,孙参的母亲患上癌症,孙参自己也因为环境污染无法生育。 正如大地伦理学创始人利奥波德所说,“征服者最终都将祸及自身”[16]。 《人类世》对孙参这类人的行为进行了充分揭露,指出当人类走上这样的发展道路时,无异于自掘坟墓。 那些普普通通的村民、渔民,他们没有享受到孙参等人的物质利益,却“享受”到同样的雾霾、疾病、死亡! 作家对这种现代化、工业化发展模式深恶痛绝。

其次,海边的开发不仅污染了人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生态环境,而且彻底改变了人们传统的生活方式、生活状态,乃至人的观念、人的心态。 海边的开发是多种多样的,既盖工厂,也盖楼房,既搞捕捞,也搞旅游……人类充分发挥了对大海的“智慧”,那就是充分利用大海的经济价值,还有附属的文化价值。 可是,回过头来一看,海边人民的生活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传统的生产生活方式没了,传统的人性美德也没了,剩下的是什么? 是无奈,堕落,随波逐流。 在赵德发《晃晃悠悠船老大》、阿占《满载的故事》中,都写到了传统渔民的生活,他们过去打渔为生,生活虽不富裕,但心态自由洒脱,如今机器船取代了木船,养殖取代了捕捞,那些身怀绝技的船老大不得不上岸,成为一个个“闲人”。 “船老大”的时代结束了,“孙参”等人的时代开始了,这是怎样一种悲哀啊。 发展给海边的人们带来什么,难道我们需要的仅仅是金钱吗? 我们碧蓝的海水呢? 我们安静的岛屿呢? 一定要把它们搞成飘满浒苔的地方才作罢吗? 一定要把安静的小岛搞成人声鼎沸的游乐场才满意吗?

张炜在《刺猬歌》中,以一个海岛三叉岛的开发为例,写出了岛上渔民生活的巨变。 他们被迫卷入这个时代,海岛被唐童的集团收购开发为旅游区,岛上年轻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们,都成了海岛旅游业的服务人员。 过去人们观念保守,一看到露着肚脐眼的人,就大声惊呼,而现在,在电视上、在生活中,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身体是什么? 本钱,挣钱的本钱。 所有的人都被拖入这个时代的漩涡中,海猪的儿子毛哈,成了旅游业的资源,人们兴致勃勃地观看他的泳姿;娇小的小沙鶹,是海底世界的“鱼美人”,她优美的身段成为游客“观看”的对象。 资本的占有,是全面的占有,它不但占有了土地、海洋、岛屿,还占有了人的身体和灵魂。 海边的开发,特别是那些旅游开发,实际上是杀鸡取卵,它利用民风民俗,最后又消灭了民风民俗,它是对欲望的全面开发,也是对人性的全面占有和剥夺。

由上我们可以看到,张炜、赵德发等山东当代作家具有鲜明的现代性反思立场,他们从海洋开发给海边人民带来的生活巨变和人性冲击出发,对社会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进行了全方位反思。 他们的批判反思某种程度上是对现代海洋文化的批判反思,现代海洋文化高扬人类的利益,主张人类对海洋的利用与消费,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因此是现代社会的文化症候之一。 现代海洋文化向生态海洋文化转型是历史的必然,山东当代作家的创作正走在一条建构人类与海洋互相尊重、和谐发展的并不遥远的道路上。

总之,以张炜、赵德发为代表的山东当代作家深受海洋文化精神熏染,他们继承了传统海洋文化思想,塑造了鲜明的海洋人格形象,书写了丰富多彩的海洋民俗生活,同时作家站在现代性批判视角,对以发展经济为根本目的的海洋开发进行了理性反思。 雄奇的想象,进取的精神,博大的胸襟,深沉的情感,海洋文化的审美品格某种程度上正是山东当代作家的创作追求。 愿海洋文化给予山东作家越来越多的精神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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