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严师诤友
2023-05-12陈安方良平
陈安 方良平
张爱萍和彭德怀相识于以瑞金为中心的中央苏区。尽管张爱萍小彭德怀12岁,但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像交往甚久、相知很深,见面没有寒暄语,眼神常道肺腑言。这也许就是古人讲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缘故吧。后来,无论是革命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建设时期,包容、体恤、严管,真诚、钦佩、思念,……无不彰显于他们的真挚情谊之中。在彭德怀百岁诞辰之际,张爱萍深情缅怀道:“在我的革命生涯中,有较长一段日寸间是在他领导下工作的。无论在军事指挥上,还是在领导作风和工作方法上,以及在为人做事上,我都深受其影响。他是我最敬佩的领导人之一,是我的严师、诤友。”
“人们对彭总有种偏见,认为他是一个好骂人、训人、不讲感情的人。其实不然。他……对部下、对同志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1934年9月,张爱萍从红军大学毕业后,任红三军团第四师第十二团政治委员。此时,彭德怀是红三军团军团长,杨尚昆是政治委员,邓萍是参谋长,袁国平是政治部主任。红三军团下辖第四、五、六师,其中,第四师师长是洪超,政治委员是黄克诚,参谋长是杜中美,政治部主任是吕振球。张爱萍所在的第十二团,团长是谢嵩,参谋长为邓克明,总支书记兼政治部主任为王喜。从此,张爱萍有较长一段时间是在彭德怀的领导下工作的。
张爱萍到红三军团任职以前,就听说彭德怀勇猛刚毅、光明磊落、襟怀坦荡,对部下要求十分严格,加上性格刚烈、脾气大、好骂人,令部下既敬又畏,不太敢亲近他。因此,彭德怀军团长在张爱萍心中的初始印象,大概也如此。
10月,由于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中央红军被迫战略转移,撤离中央苏区,踏上漫漫长征路。红三军团作为先头部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斩关夺隘,为后续部队开辟前进道路。张爱萍所在的第十二团经常是先头部队中的先头部队。
通过国民党军设置的第二道封锁线后,第十二团在湖南郴县的一个村庄宿营。连续多日的急行军,使得张爱萍极度疲惫。他一倒头就睡着了。半夜,军团通信员送来由军团长彭德怀签署的紧急命令:“十二团为前卫,拂晓前出发。”张爱萍睡意朦胧地看了一下命令,很快又睡着了。张爱萍一觉醒来,呀!天已大亮!糟糕,贻误军机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命令号兵快吹号紧急集合。他一边告诉团长谢嵩夜间接到命令的情况,一边带部队飞速前进,待快赶到前边三岔路口时,就看见彭德怀率领机关的同志早已站在路旁。
张爱萍跑到彭德怀面前,正待检讨,彭德怀皱着眉头问:“你们今天咋子搞得这么晚?”张爱萍如实报告说:“这是我的责任,请求组织……”彭德怀打断张爱萍的话:“你们的任务是从左侧这条路向郴县城进击,截住支援宜章的敌人,快速前进!”彭德怀居然没有骂人,甚至可以说连批评也没有。张爱萍不免有些奇怪,心里十分忐忑。当天晚上宿营时,张爱萍收到彭德怀签发的一个命令,要求今后各级通信员夜间送命令、文件时,必须把接受命令、文件的首长叫醒,并且要等首长坐起来看完一遍后,再离开。
彭德怀当时为什么没有批评更没有骂人呢?几十年后,张爱萍颇有感慨地回忆说:“彭老总对我一直没有批评,更未骂我。他深知部队连续行军打仗极度疲劳。但为防止今后此类失误的出现,又立即采取了亡羊补牢的措施。彭老总对干部是何等的体谅和爱护啊!我也深为他高超的领导艺术而钦敬。”
然而,在第二次攻打遵义城时,张爱萍却被彭德怀狠狠地骂了一顿。当时军情紧急,如果不及时打下遵义,会被薛岳率领的国民党中央军紧紧咬住。为了迅速攻下遵义老城,时任第十一团政治委员的张爱萍同参谋长兰国清冒着敌人的枪弹匍匐前进,迫进到城下河滩边,隐蔽在一个小土墩的草丛中。他们各自用望远镜观察敌人情况。不一会儿,军团参谋长邓萍也匍匐着来到他们隐蔽的地方,卧在张爱萍、兰国清的中间,拿起望远镜一边观察老城方面的情况,一边对他们俩下达命令说:“你们钳制住守城之敌,待军团主力到达后,今夜发起总攻,一定要在明天拂晓前拿下遵义,情况紧急,明天增援遵义的敌人薛岳部就可能赶到……”突然,他的话停了,一头栽到张爱萍的右臂上。
张爱萍赶忙喊道:“参谋长,参谋长!”邓萍没有应答,头上殷红的血染红了张爱萍的衣襟。他不幸中弹,没来得及说完话,就悲壮地牺牲了。张爱萍怀着沉痛的心情向彭德怀报告,在电话中刚说了一句,彭德怀就满腔悲愤地吼道:“猪养的狗养的,你们这些不怕死的统统给我死了算了……”“啪”地一声,他把电话挂了。当天晚上,红三军团广大指战员满怀为邓萍参谋长复仇的怒火,向遵义老城发起了猛攻,经过激战,再次占领了遵义城。
战斗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张爱萍心里一直难过。他不是认为自己受了委屈,而是在为彭德怀军团长的悲痛而悲痛。多年后,他动情地回忆说:“这是因为邓萍同志是优秀的领导干部,是他的得力助手,多年来同他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噩耗袭来,他承受不了,痛心所致。还有,长征以来,他几次告诫我:你不要总是往前跑,要注意安全,减少牺牲(但他自己却总是向前跑)。他的吼声中有对我的批评和担心,更有对我的了解和关怀。”
在随后的长征中,彭德怀情真意切,关心关怀部下。比如,张爱萍所在的团巧渡北盘江、夺取贞丰城后,彭德怀亲自到团指挥所,称赞部队的胜利,并下达新的任务,还叮嘱道:“你们是单独行动,任务艰巨,要特别提高警惕。要谨防被云南军阀部队从关岭切断与主力的联系。一旦被截斷,在独立活动中,要灵活应用游击战术,依靠群众,注意保持与军团电台的联络……”
到达陕北后,根据组织安排,张爱萍到保安中国抗日红军大学(简称“红大”)学习。彭德怀专门到学校看望了自己的爱将张爱萍和彭雪枫。对此,张爱萍回忆道:“彭总说:我这个人好批评人,是高山上倒马桶——臭气远扬。我们在一起工作,没少骂过你们。有骂得不对的地方,你们就批评我。我和雪枫都说没骂过我们,有时候批评也是关心。彭总向我们谈了形势,又提了要求,鼓励我们好好学习。言谈中透出他对部下的那份真情。”
“那多亏了彭老总和粟总长的支持。没有他们的热情支持,我什么事也干不成o"
张爱萍从苏联治病回来后,中央军委先后任命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军区海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解放军第七兵团司令员兼浙江军区司令员、华东军区参谋长。抗美援朝时期,作为志愿军司令员的彭德怀曾多次想把张爱萍要去当参谋长,但由于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认为华东军区的工作也离不开他而没放人。为此,张爱萍失去了一个为彭德怀当助手的机会。
1950年,退守台湾的国民党军在中国大陆沿海占据的岛屿仅剩下浙东的大陈列岛和福建的金门、马祖等。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派海军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公然干涉中国内政。仗着美国的支持,国民党残余部队以大陈列岛、金门、马祖等为基地,经常出动飞机和军舰在浙东海域对商船进行拦截、抢劫、炮击或扫射,甚至向大陆派遣特务,严重危及浙东沿海居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朝鲜战争结束后,解放浙东沿海岛屿提上日程。这一重任落在了时任华东军区参谋长张爱萍的肩上。
面对怎么个打法、从哪登陆等问题,当时有明显的分歧。张爱萍主张先打一江山岛,而有的领导认为直接攻打大陈列岛。张爱萍向彭德怀汇报作战计划时,彭德怀也一再强调:“要用牛刀杀鸡。”张爱萍做好了各项准备,并确定了攻打一江山岛的时间,但是阻力重重。
当接到张爱萍的作战决定时,彭德怀正在中南海同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一起参加中央政治局会议。他们商量后,毛泽东授权由彭德怀决定。彭德怀仔细考虑了张爱萍的意见,当即拍板:“同意戰斗照原计划进行。”1955年1月18日至19日,在陆、海、空三军的密切合作下,解放军基本肃清了岛上残敌,一江山岛宣告解放。这是解放军“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三军渡海登陆作战的胜利”。
3月,张爱萍赴任总参谋部副总参谋长。此时,总参谋长是粟裕,还有其他8位副总参谋长。张爱萍负责军事行政、军队组织建设工作。主持军委工作的军委副主席、国防部长彭德怀直接领导总参的工作。张爱萍和彭德怀的办公室不在同一楼层。张爱萍负责的有些工作,粟裕经常让他直接向彭德怀汇报,彭德怀也常找张爱萍研究一些问题。一天,彭德怀对张爱萍说:“你搬到四楼来办公吧,我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一层。”接着,彭德怀让他的办公室主任予以具体安排。自此,张爱萍就与彭德怀几乎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张爱萍发现总参谋部存在机构臃肿人员冗杂,经常会出现推诿扯皮的现象。张爱萍向彭德怀建议,要根据实际情况制定出适合自己的编制,不要照搬照套苏联的模式。彭德怀问道:“整编是要得罪人的,你有这个信心吗?”张爱萍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你有我就有。”彭德怀叮嘱道:“要干,就不要怕,要大刀阔斧!”张爱萍提出的整编方案,尽管当时有一小部分同志反对,但是彭德怀还是基本采纳了张爱萍的建议。张爱萍从全国的大局出发,他提出要把总参的八大部撤掉五个,只保留总参、总政、总后三个,后来经中央军委和毛泽东主席审核确定了组织体制的调整方案,解放军的八总部体制改为三总部体制。
张爱萍提出要撤销公安军和防空军。为此,他亲自去找防空军司令员杨成武和空军司令员刘亚楼商谈,最终这两个军种都被撤销了。张爱萍亲自拟定了《总参谋部的工作制度及工作方法十条》(草案),其中有一些内容,迄今都还在沿用。后来有人说,张爱萍在担任副总参谋长期间,做了很多破天荒开创性的大事。张爱萍后来回忆说:“那多亏了彭老总和粟总长的支持。没有他们的热情支持,我什么事也干不成。”1982年,彭德怀当年所器重的张爱萍担任第六任国防部长,而彭德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首任国防部长。
1958年秋,从厦门回来的张爱萍向彭德怀汇报组织炮击金门的事宜时,谈及沿途所见的浮夸风、大炼钢铁风及吃公共食堂的共产风等情况。彭德怀忧心忡忡。不久,他亲自到南方和自己的家乡调查研究。面对生产遭到破坏、群众怨声载道的现象,他坚定了要“为人民鼓咙胡”的决心。庐山会议时,他冒颜上书,付出了后半生蒙受惨痛灾难的代价。即便是这样,彭德怀还常说:“共产党员不能计较个人得失,只要国家兴旺,人民幸福,我就很快活!”
庐山会议结束后,不少人对彭德怀唯恐避之不及。回北京时,当听说彭德怀的飞机只有他一个人时,张爱萍毫无顾忌,坦荡从容地陪着彭德怀一起乘机。在飞机上,他一如既往地跟彭德怀交谈,给因蒙冤而陷入孤独和痛苦的彭德怀带来一些温暖。事后有人问他:“你不怕么?”张爱萍坦然回答:“彭德怀仍是我们的同志呀,八中全会的决议不也是称他为同志么!”后来,陈毅听说此事后赞叹道:“爱萍将军有翼德(张飞)之风!”后来,“文化大革命”时期,有人给张爱萍贴大字报,说他这个讲话是掩护彭德怀,是替彭德怀说话。张爱萍说:“这样说就对了,我是替他说话,只是替得不够罢了。”
1972年4月,张爱萍因左腿骨折,住进解放军三0一医院。当他听说彭德怀被监禁在楼上时,不顾刚做完手术的腿,硬是爬了上去。在门口,被哨兵拦住。他故意装作找错了房间,大声喊:“我是张爱萍!这不就是我住的房间吗?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是张爱萍啊!”对此,张爱萍的儿子张胜这样回忆道:“吵闹声惊动了专案组和院方保卫部的人,硬将父亲架出去。父亲说:‘也许彭老总能听见我的声音。他是多么希望彭老总能知道,他没有被忘记,他的部下在怀念他,让他听一听他部下的声音吧,哪怕仅仅是带给他一丝的安慰呢!”
“彭德怀同志,是一个真正的人,是一个大写的‘人字的人。他……为我们留下了世世代代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直得
们永远学习。”
1974年11月29日,彭德怀与世长辞。1978年12月24日,张爱萍参加了中共中央为彭德怀举行的追悼会。会后,他仍悲痛不已,深为彭德怀二次蒙难,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而失悔、痛心。他连夜赋诗,以寄托哀思:
鹧鸪天·怀念彭总
平江春雷半壁天,
井冈星火信燎原。
横刀立马中流柱,
同拯神州换人间。
卫真理,何惧权!
刚正与民共尘缘。
春风吹散庐山雾,
元元追思万斯年。
1993年5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纪念《彭德怀传》出版暨彭德怀诞辰95周年纪念大会。张爱萍在会上作即席发言。他说:“彭老总为党为国为民所做的巨大贡献,是世人共知的。……彭老总的丰功伟绩及他的为人,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这句话就是:他算得上一个真正的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不容易,而他,做到了!他是一个真正的人!像彭老总这样的人,我们的国家多几个更好。……为寄托对他的哀思,我刚才又想了这么几句话:横刀立马为民谋,晚景凄凉千古忧。刚正不阿耻权术,万言上书誉神州。”
称誉彭德怀为“一个真正的人”,这是第一次,张爱萍是第一人。自此,“彭德怀是一个真正的人”犹如煦风细雨,润及大地,沁人心田,为世人所接受和称赞。1994年10月,彭德懷传记组即以《一个真正的人——彭德怀》为题,编辑出版了一本彭德怀传。
1998年,是彭德怀诞辰100周年。这一年,张爱萍尽管谢绝一切“任职”,却为筹备彭德怀诞辰100周年的各种活动兼职最多、用心最大。他慨然应允,担任反映彭德怀生活的电影的顾问,并就电影内容及注意问题提了意见建议,还给有关单位负责同志写了信。他两次听取了纪念彭德怀诞辰100周年纪念大会及铜像落成情况汇报,并同彭德怀的侄女、总政治部纪检部部长彭纲一起商量实施方案。他还担任了“纪念彭德怀诞辰100周年书法美术展览”筹备委员会主任,并亲自书写展标、创作作品和写纪念文章。其间,他还真正履行主任职责,多次听取汇报,协调有关关系,解决一些实际问题。……正如《张爱萍传》中写的:“这对素来声明‘退下来就不管事了又88岁高龄的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而他觉得为纪念彭总,这一切都很正常。”
张爱萍倾心倾力于彭德怀100周年诞辰纪念。最要思考的是,纪念彭德怀的文章从何写起?写哪些内容?思来想去,张爱萍还是聚焦到心里已久的一个亮点上:一个真正的人。
因此,张爱萍撰写的彭德怀百年诞辰纪念文章的标题,就是《一个真正的人——深切怀念彭德怀同志》。他在文章中说:“历史已经证明:彭德怀是一位无产阶级革命家,国内外著名的军事家,卓越的政治家。但我还要说,他是一个真正的人。在纪念他95岁诞辰的座谈会上,我就说过这样的话。”“彭总具有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意志和顽强的革命精神,一心为公,不谋私利,全心全意为人民创造幸福,忠心耿耿报效祖国。”“他始终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敢于拍板,勇于负责。”“彭总的一生,刚正不阿,光明磊落,坚持真理,敢于直言,……他为了真理和正义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在文章的最后,张爱萍写道:“彭德怀同志,是一个真正的人,是一个大写的‘人字的人。他的一生不仅为我们的党、国家、军队和人民建立了不朽的功勋,也为我们留下了世世代代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值得我们永远学习。人民将永远怀念他。
正如《张爱萍传》中写道:“这篇文章先后在1998年10月19日《解放军报》、1998年10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读者交口称赞,反响强烈。不少了解张爱萍的老同志说:‘这是张爱萍的自我写照。他受彭德怀的影响极大,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有人说得更干脆:‘张爱萍是第二个彭德怀。”
张爱萍与彭德怀不但结下了深挚的友情,而且他的一生都深受彭德怀的影响。他的儿子张胜说:“父亲就是在长期的战争和工作中,贴近地目睹和感受了彭老总的‘言行后,对他的钦佩和敬仰在不知不觉中升起。”“父亲晚年,我们常在一起谈论对他人生有着重要影响的人物,谈得最多的就是彭老总了。”“彭老总影响了我父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