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床底的“不明男尸”

纪娟 朱美君

张有京走近一看，床底竟然躺着个人！张有京以为这人就是昨晚借宿的流浪汉，想着把他叫醒骂一顿再赶出去，于是便上前掀起床板，哪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口鼻流血的老头

作为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张有京在新农房装修市场上颇受乡亲们的青睐，靠着精湛的木匠手艺接了不少活儿，经常从早忙到晚。有时太辛苦了，他也难免会丢三落四。

但自从发生那起“忘记锁门”的事情后，张有京不管多忙，下班前，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回顾全天工作，把手头的活儿都检查一遍，查漏补缺。因为那件事情给他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

突然出现的尸体

2021年10月13日中午，张有京匆匆扒了几口中午饭后，又着急忙慌地赶回他正在干装修木工活儿的某安置小区，想着赶紧把水电工的工钱给结了。

路过该小区46号楼时，张有京无意间瞥了一眼业主李想家，发现大门敞着，他顿时慌了神。原来，李想家的一些木工活儿也是张有京正在做。前一天晚上，张有京就在李想家干活儿。按说，干完当天的活儿，他应该把大门给锁好，谁知他居然忘记锁门了。

“完了，昨晚加班太晚了，脑子糊涂了，竟然没锁门，千万别遭贼啊。”张有京一边念叨着一边急忙冲进屋内查看有没有丢失值钱的物件。

好在煤气罐、锅具等值钱的东西都在。但奇怪的是，屋内竟然多了两只散落的鞋子。张有京觉得，一定是哪个流浪汉来这里借宿过，他觉得没丢东西就好，也就没多想，还将两只鞋子往一起踢了踢。将门窗锁好后，张有京快速赶往同小区35号楼，与2名水电工结算了工钱，并在35号楼继续赶工。

下午3点多，做床垫生意的刘田打来电话，提出做床垫前想先看一下46号楼业主李想家的床式样，还要看看他家楼道的宽度，判断一下搬运床是否方便。

于是，张有京带着刘田来到李想家，两人从二楼一路观看，测量，慢慢走到一楼。临走时，张有京忽然想起一楼车库旁边也有一间卧室，于是他领着刘田进屋看了一下。但刚一走进这间卧室，张有京就察觉到异样：昨天铺得好好的床板，现在床角却翘了起来。他走近一看，床底竟然躺着个人！一开始，张有京以为这人肯定就是昨晚借宿的流浪汉，想着把他叫醒，骂一顿再赶出去，于是便上前掀起床板。哪知这一掀一看，直接把张有京吓出了一身冷汗，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口鼻流血的老头！

“什么情况啊？这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啊？”一旁的刘田也吓得立在原地，不敢动弹。面如土色的张有京鼓足勇气，上前摸了下老头胸口，果然已经没了心跳！

“不得了，天塌了！昨晚忘了关门，怎么有死人在床下面啊！”张有京吓得瘫软在地。

刘田见狀，忙上前安抚张有京，让他保持冷静，保护现场，及时报警，然后自己就匆匆离开了。

刘田走后，张有京一时陷入两难：想报警，又怕业主怪罪自己忘记关门以致新房变“凶房”，到时候不仅装修款拿不到，搞不好连房子都要甩给自己；不报警，又不知如何处理这具不明尸体。惊魂未定之余，张有京匆匆锁好门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继续到35号楼干活。思来想去，张有京觉得还是保住饭碗更重要，最终决定：趁夜深人静悄悄把尸体扔了。

当天晚上11点多，张有京从35号楼出来后，将电动三轮车直接开到李想家的车库里，再将那双鞋子给老人穿好后，用尽全力将老人尸体搬至车斗里，再用事先备好的木板将车斗盖得严严实实。考虑到电动三轮车倒车时会有声音提示，可能会惊醒周围的邻居，疲惫的张有京又徒手将车辆推至屋外，然后驾车绕着乡间小路漫无目的地行驶，直至开到一条路的尽头。

在将老人尸体搬出车斗放在路边后，张有京迅速逃离现场。

到家后，张有京将蹭上血渍的木板踩碎了，自己又洗了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无眠。早上起床，仍觉良心难安，终于驾车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主动交代了事情前后经过。公安机关基于调查情况，于2021年10月14日决定以涉嫌侮辱尸体罪对张有京立案侦查。

意外“消失”的老人

因案件涉及非正常死亡问题，公安机关第一时间邀请江苏省涟水县检察院提前介入。检察官经实地走访后发现，死者无明显外伤，但口鼻流血，有他杀嫌疑，但案发现场并无打斗痕迹，仅卧室中间地面、衣柜及墙角处可见大小不等的点状红色斑迹，因而推断李想家卧室并非第一案发现场。此外，死者穿戴整齐，穿的是运动鞋，很可能是附近晨练的老人，遂建议侦查人员调取该小区周边的有效监控，加大失踪人口排查力度。而对于张有京抛尸这一行为，检察官认为，在尚未查清尸源、死因等情况下，贸然追究张有京侮辱尸体罪似有不妥。

公安机关在检察机关引导下改变侦查方向，通过对比同期失踪人口警情发现，当地72岁的村民苏远建在10月13日凌晨4时许外出散步后一直未归！

“他昨天4点多起来，吃了点芝麻糊，就出去散步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找了苏远建一天一夜后，苏远建老伴像丢了魂一样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据她回忆，苏远建早起后，会沿着小区旁的公路散步，累了就原路返回，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40分钟。10月13日，苏远建凌晨4点多就出门散步，但直到7点左右都没回来。苏远建老伴放心不下，沿着他经常走的公路来回寻找，终于在路北边发现了两处血迹，血迹中还有一块印有“赛鸽”字样的黑色塑料块。见此情景，苏远建老伴意识到大事不好，立即找到村会计帮忙报警。

关联到上述信息，侦查机关推测张有京扔在路边的男性尸体极有可能是苏远建，遂立即组织苏远建家属对尸体进行辨认，辨认证实了此人正是苏远建。

公安机关立即开展了DNA比对、尸检等工作。经鉴定，事发路段其中一处血迹与苏远建DNA比对一致。苏远建头部损伤符合对冲伤特征，而非摔伤、自身磕碰所致。

为查清苏远建死因，公安机关、检察机关专门召开了联席会议。经综合研判，大家一致认为苏远建很可能遭遇了交通事故，现场遗留的黑色塑料块上“赛鸽”指向的应该是电动自行车品牌。因事发路段并无监控，给案件侦查带来一定困难。

后来，检察官建议侦查人员以“赛鸽”牌电动自行车为突破口，调取该路段上下游监控，对过往的电动自行车逐一开展排查，最终发现邻村的孙大伟具有重大嫌疑，遂依法开展调查。

经电话通知，60多岁的孙大伟来到派出所，民警发现他的左侧面部有大面积擦伤。在民警的讯问下，孙大伟终于说了实话。

仓皇逃逸的肇事者

“10月13日5点左右，我骑电动车去上班，想着一大早路上应该没什么人，我就把车灯给关了，谁想到……”提起事故原因，孙大伟懊恼至极。

据孙大伟供述，当时天还有点黑，孙大伟骑着电动车上了大路后，想省点电就把车灯关了，结果刚走没多远就撞上了前方的行人，两人双双倒地。孙大伟面部、腿部等多处受伤流血。

“你是否知道，发生交通事故后应该做什么？”讯问室里，民警严厉地问道。

“应该留下来保护现场、打电话报警，但是我怕赔钱啊……”面对民警的问题，孙大伟瞬间涨红了脸，羞愧到无地自容。

他告诉民警，为了减轻儿女负担、维持夫妻二人的基本生活，自己年近70仍然到处打零工，每日起早贪黑，不敢怠慢，平日里省吃俭用惯了，所以才会在意电动车的耗电量。

在撞倒对方后，孙大伟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时间就去拉对方起来，询问了对方身份。

对方说道，自己是邻村的苏远建，还说自己做过脑梗手术。孙大伟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跑！

孙大伟认为，苏远建年纪这么大，脑部又做过手术，伤情肯定比自己重，要是报警送医，自己肯定得赔一大笔医药费。所以他不敢问苏远建伤情，也不敢透露自己任何信息，唯一敢做的也就是将受伤的苏远建扶坐起来，然后迅速驾驶电动自行车逃离现场。

因伤势较重，孙大伟想着先回家清洗一下伤口，再吃点止疼片。考虑到原路返回可能暴露行踪，孙大伟特意绕远路返回家中。一路上，他一直在懊悔为什么要关掉车灯？到家后，面对妻子的追问，孙大伟并未如实相告，只提到自己撞到人，让妻子赶紧去药房给自己买止疼片。

此后数日，孙大伟一直待在家中未曾出门。在这些忐忑不安的日子里，孙大伟先后从妻子口中听说了苏远建失踪、苏远建死在别人家里、苏远建家属现场认尸、苏远建尸体要火化等消息。

这一条条消息像巨石一样，慢慢堆积成山，压得孙大伟喘不过气，但他始终没有勇气说出事实。

“接到你们电话，我心里才踏实点。”讯问结束后，孙大伟如释重负，并表示自愿认罪认罚，接下来也会尽全力赔偿被害人家属。

在后续调查过程中，公安机关发现事发路段另一处血迹与孙大伟的DNA比对一致，而且，现场遗留的黑色塑料块正是孙大伟电动自行车充电接口掉落的零件。

2021年11月16日，公安机关决定对孙大伟交通肇事逃逸案立案侦查。经法医鉴定，苏远建符合钝性外力致颅脑损伤死亡，从胃内容推断，死亡时间为末餐后2小时以上，结合苏远建妻子的证言，推断其死亡时间应该在早上7点左右，即事故发生一个多小时之后。

據此，侦查人员根据调查结果推测，事故发生后，苏远建虽未立即死亡，但应已有脑损伤后意识障碍、头痛等症状，其步行至距事发地300余米的某安置小区，应该是为了寻求帮助。

但因该小区入住率较低，很多业主家还在装修中，且事情发生在凌晨，小区内鲜少有人家开门，所以苏远建才会将希望寄托在大门敞开的李想家。进入该房后，他应该是发现这所房子也无人在家，退而求其次，只能躺在一楼的一间卧室床上，希望缓解疼痛，随后，便死在了该处。

“他得多疼啊，走了这一路，肯定也是没办法，才想着上门求救的。”得知事情原委后，苏远建的老伴万分心疼地感慨道。

晨练老人之死，谁之过

在跟踪案件后续侦查过程中，检察机关发现侦查人员在认定张有京的罪与非罪、孙大伟是否构成逃逸致人死亡时产生了较大分歧。

对于张有京是否涉罪问题，检察机关认为，对身为装修木工的张有京而言，突然出现的不明男尸是极其现实、紧迫且巨大的威胁：自己几个月的辛勤付出都将随着尸体的暴露付之东流。张有京在几经权衡后，冒险抛尸，后又在良心谴责下主动投案，可见其主观上并非追求对死者尊严、遗属情感及社会风尚的践踏，而仅仅是为了消除不明尸体可能给自己造成的负面影响，维系自身生存。若仅以抛尸行为就认定张有京构成侮辱尸体罪，则明显偏离民众的常情常感。这一意见得到公安机关的理解和认同，2022年5月31日，公安机关撤销了张有京侮辱尸体案。

而对于孙大伟是否构成逃逸致人死亡问题，检察机关认为，结合尸检结果及法医意见，苏远建颅脑损伤较为严重，即使及时送医抢救，也会有较高概率的死亡可能。苏远建死亡与孙大伟逃逸之间并不存在刑法意义上的因果关系，不能认定为“因逃逸致人死亡”。

2022年7月26日，公安机关以孙大伟涉嫌交通肇事罪将此案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在此期间，经村委会调解，孙大伟赔偿给苏远建家属15万元，并取得对方谅解。同年8月25日，涟水县检察院依法向涟水县法院提起公诉；10月8日，涟水县法院经审理，以交通肇事罪判处孙大伟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

农村老人晨练安全问题值得重视

办案之余，检察机关对近3年农村老人因晨练遭遇交通事故的案件开展调研，发现新型农村社区建设在适老化场所改造、老年福利事业及社会化服务等方面重视不够，老人习惯性将车流量较大的县道、省道当作晨练散步的第一选择。而老人本身安全意识淡薄、行动迟缓，在县道、省道散步极易发生交通事故。因此，就新农村社区适老化改造问题向相关乡镇制发检察建议。

相关乡镇在收到检察建议后，充分回应老年群体需求，在社区增设了户外老年建设场所和简单设备，并成立专门工作小组，安排专职社工负责老龄工作，探索建立老年友好型社区创建工作模式和长效机制，全力增强农村老年人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在案件回访过程中，检察官了解到，经村委会调解，业主李想也未追究张有京的责任，还及时支付了装修款，张有京也对业主李想进行了适当补偿。

而考虑到被害人苏远建意外死亡，其妻子年迈体弱，且无生活来源等情况，检察官还为苏远建妻子申请了司法救助金2万元，保障其基本生活所需。（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