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檗宗顶相中的行乐图形式研究
2023-05-10施錡
施 錡
黄檗宗是由隐元隆琦禅师(1692~1673)于17 世纪传入日本的临济宗派别,祖庭在福建省福州府福清县的黄檗山万福寺。由于其传入日本的时期较晚,并带有浓厚的福建地域特色,因此在顶相(禅师的肖像)的形式上相比早期更为丰富而活泼。目前所能见到的黄檗宗顶相,除了类似祖先祭祀真容的正面坐像和半身像之外,主要还有以下几种类别,首先是“行乐图”,第二是“源流图”,第三是“骑狮子像”,另外还有各种形式的个案涌现。
关于黄檗宗顶相行乐图形式的专文研究,笔者目前还未获见。但美国学者夏夫(Elizabeth Sharf)在其博士论文《黄檗顶相:一种修正主义的分析》中曾提到此种形式的黄檗宗肖像,称之为“非正式的户外僧人像”(Informal Portrait of the Monks out-of Doors),并认为与文人肖像有较多的联系,但并未进行专题论述。①日本学者锦织亮介在《黄檗肖像和中国民间肖像画》一文中,也引用了下文的《清俗纪闻》中的真容图,提到黄檗宗用作礼拜的顶相常采用正面,而禅师身处户外的行乐图和经行像多采用斜正面;民间肖像的祖先像多采用正面,文人行乐图多采用斜正面。但也没有更多的关于黄檗宗顶相行乐图形式的论述了。②关于“骑狮子像”的样式笔者已作另文讨论,③本文主要讨论“行乐图”的样式。
一、与行乐图相近的早期形式
首先需要辨析的是,是否存在行乐图样式的禅师顶相的早期作品。笔者以为行乐图可以理解为处于户外山水中进行燕游的人物肖像,它的起源或可以追溯到南宋理宗朝《静听松风图》一类的人物画。这类身处自然环境中的禅师顶相,一般被认为较为少见,似乎是到了17 世纪才出现,是黄檗宗独有的特色。但从日本保存的中国元代传入的《中峰明本树下坐禅像》《复庵宗己像》和《中峰明本像》(图1 ~图3),这三件都展示了有别于顶相中多见的禅师坐禅椅像。④
图3:元代,《中峰明本像》,轴,绢本设色,114.7 厘米×53.9 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中峰明本树下坐禅像》中的松与竹,来自宋代李郭传派和文同流传至元代的墨竹,明本坐于山石之上;《复庵宗己像》也以乔松的一角暗示出户外环境,禅师仿佛作经行状。值得注意的是,《中峰明本像》,⑤其左下方有两位小沙弥正在剥石榴。中峰明本背后屏风中的山水画,不禁让人想起台北故宫博物院刘松年的《罗汉图》(图4),以及大德寺《五百罗汉图》中的类似罗汉形象。何况这幅图上方的题赞为:“屏倚朱阑著幻(身丘),锦榴擘破欲何如。中峰安有此尊贵,一轴阿罗汉画图。西天目幻住明本书。”很明显地道出这样的顶相承袭了罗汉像的特色。由此可见禅宗顶相的多样性出现于更早期,并非自黄檗宗方始。
图4:南宋,刘松年,《罗汉图》,轴,绢本设色,117.4 厘米×56.1 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虽然早期顶相已经有了行乐图的户外元素,但在以上几件顶相中,禅师都身着法衣僧袍,并具有较明显的佛禅特点。此类身处户外的禅师顶相也出现在黄檗宗的传统中。开山于1677 年的鹿岛普明寺,藏有日本画家喜多元规所绘的《密云圆悟像》(图5)就是一例。⑥密云圆悟(1566 ~1642)生于江苏省常熟府,二十九岁时出家,是隐元的老师费隐通容之师。⑦在这件顶相中,密云圆悟并未坐于禅椅上,而是如中峰明本一样坐于山石上,双腿也并非垂足坐或结跏趺坐,而是采用游戏坐姿。其没有身着法衣,而是穿着麻色僧袍,其上细致地描绘了渔网状的肌理、领口的缀边以及浅黄色与白色的内衫,从腰间垂下的腰带一直拖到地上,体现出文人身着道服的消闲态度。此外密云面容以曾鲸派的明暗画法绘出,浮现出神秘的微笑表情,并衬以花白的蓬发,使人想起诸如寒山、拾得的散圣形象。
图5:17 世纪,喜多元规笔,隐元隆琦赞,《密云圆悟像》,纸本着色,125.2 厘米×49.6 厘米,鹿岛普明寺藏
这件肖像与正规的禅师顶相之间仍有着隐藏的内在联系,密云的手中如同所有顶相一样,一手持杖,一手持拂尘;密云所着的红色足履也与诸多顶相中的禅师一致。《密云圆悟像》上方有隐元题赞,格式也与顶相并无二致:“半领袈裟盖覆六座巨刹,一条榔栗杀活天上人间。眉卓朔舌潺湲,大明国里若为班,三千龙象常围绕,今古闻风俱破颜。黄檗法孙隐元琦题。”引首“临济正宗”朱文椭圆印,赞后“隆琦”朱文方印,“隐元之印”白文方印。
在关市的临川寺,同样的图样被复制并用作密云、费隐、隐元三幅对(图6),进入禅师列祖顶相中。有趣的是,临川寺的版本中,密云手中去除了拂尘,但手势不变,沿袭自《密云圆悟像》这一母本。此外山石的苔点画法一致,但密云脚下增加了灵芝。三幅对中费隐的面容十分年轻,隐元却显得年长;在衣袍纹理的处理上,费隐和隐元也较为简洁,但密云的衣纹很繁密。这些也显示出复制自不同的母本并进行组合的可能性。题赞分别为隐元题密云像、独湛性莹(1628~1706)题费隐像、高泉性潡(1663~1695)题隐元像。独湛和高泉分别为隐元的法嗣与法孙,临川寺的开山为隐元,⑧这是这套三幅对复制并存于临川寺的因缘,目的是显示临川寺继承了黄檗宗法脉。
图6:17 世纪,喜多元规笔,隐元隆琦、独湛性莹、高泉性潡赞,《密云圆悟·费隐通容·隐元隆琦》三幅对,纸本着色,135 厘米×45.8 厘米,关市临川寺藏
上文曾提及锦织亮介所论,黄檗宗禅师的户外像常采用斜正面;但从《中峰明本树下坐禅像》和《密云圆悟像》的比较来看,一部分行乐图形态的禅师坐像的发展,也从元代的斜正面发展到了正面。此外行乐图形态的顶相产生于中国,远早于黄檗宗传入日本的17 世纪。
二、黄檗宗的行乐图形式顶相
宽正十七年(1799)由当时的长崎奉行中川忠英(1753~1830)主持编辑的情报书《清俗纪闻》,记录的主要是乾隆年间闽浙一带的风俗。卷十二中“真容图· 行乐图”条曰:“真容图为裱成画轴之父祖晚年正面全像,为永久追慕不忘而于祭期悬挂,以示如在。亦有在五六十岁时使画出自身图像者,多使绘出自己平时得意之像。譬如喜爱山水之人,经常使画成于山中风景幽胜处游玩之形态,或使画成从事于琴棋书画时之形状。此称为行乐图或真容图。”⑨在1799 年的《清俗纪闻》刊本中,即可见到供拜祭的真容图(图7),⑩此类肖像在闽浙,尤其是福建一带颇为流行。
图7:1799 年的《清俗纪闻》刊本中的真容图
黄檗宗顶相行乐图样式的独特性,体现于它更接近于世俗的行乐图,禅宗顶相的元素被弱化。如果说《密云圆悟像》只是带有行乐图色彩的顶相,神户市立博物馆的《隐元·木庵·即非像》(图8),⑪几乎完全采用了世俗行乐图的形式。这件小像由隐元的弟子木庵性瑫禅师题赞:“师资契会,弟兄同调。共振祖道,和融本妙。描成一轴,法眼圆照。杲杲光辉洞海寄,拈提担拂示玄要。黄檗木庵瑫赞。”钤印:“方外学士”长方白文引首印,“释氏戒瑫”“精心洁己”白文方印。画面右下方钤一“长”字曲篆白文方印,即为“喜多长兵卫”,据锦织亮介在《福严寺的肖像画》一文中的研究,长兵卫是日本画师喜多道矩的俗家姓名。道矩的画作主要创作于明历三年(1657)至宽文三年(1663)左右,其后喜多元规的画作主要创作于宽文四年(1664)至宝永六年(1709)左右。喜多道矩之印为“长”,喜多元规之印为“元规”(1674 前)、“元规”与“喜多氏”(1674 后)。⑫笔者曾考察,从木庵的题赞书风看,大致在1664 年左右,⑬这件像很可能作于1663 至1664 年。
图8:江户时代(17 世纪),喜多道矩笔,木庵性瑫赞,《隐元·木庵· 即非像》,纸本设色,78.3 厘米×32.1 厘米,神户市立博物馆藏
这件三人像的画风与物象接近上海博物馆所藏的项圣谟(1597~1658)与张琦合作的《尚友图》(图9),显示出曾鲸派对黄檗宗顶相的影响。⑭这两件集体肖像的基本结构是一致的,皆为中心人物与次要人物端坐于画面中,且有位次的分布。
图9:明代,张琦、项圣谟,《尚友图》,绢本设色,38.1厘米×25.5 厘米,上海博物馆藏
这张画绘于1635 年,题于1652年。项圣谟在题跋中记载了图中六人的身份。⑮图中有六人,皆坐于庭院石上,最后面的一位是项圣谟。中间两位是资历最高的董其昌(1555~1638)和其密友陈继儒(1558~1639)。画面最前方,左边为李日华(1565~1635),右边为李日华的入室弟子鲁得之(1585~不详)。在陈继儒与李日华之间,是释秋潭(1558~1630),名智舷,作图时已经去世。⑯从画中人物分布来看,董其昌虽然位于左边,但体量最大,且正面对画外,是最重要的人物。释秋潭、李日华的地位较高,处于右边,鲁得之居左。人物位置的高低也显示出地位的不同,董其昌最高,下方李日华也高于鲁得之。项圣谟虽居右,但身体被遮挡,六人中他最年幼,因此而自谦。项圣谟则画出了前后山石,其上有茶杯与茶具,背后有乔松等树木。
与《尚友图》的人物布局十分相似,在《隐元·木庵·即非像》中,隐元正面对画外,木庵于右边侧身坐,即非坐左边,角度更为侧身,显示了与《尚友图》一样的身份位次排列。此外,《隐元·木庵· 即非像》中禅师手中虽然持禅杖和拂子,但除了隐元着装如法衣,三位禅师都没有带帽外,木庵和即非均身着与《尚友图》中人物相类的道袍,相比早期户外的禅师像更接近世俗的文人行乐图。隐元背后的山石有瀑布,其下为潭,不知是否表现的是福清黄檗山的龙潭。如崇祯《黄檗山志》载:“寺西南隅有溪。沿溪三里许,壁石巉岩,泉色蓝光者,为龙潭。自下而上,计数有九,惟龙湫石皷玉筋九渊为最胜。而龙湫即第一潭也。广纵横六七丈,深底莫测,中即神龙宅焉。上有飞瀑,从空泄落,望若珠帘。凡亢旱祷霖,靡不灵验。”另载繇潭、玉筋(七潭)也有瀑布泉与奇石。⑰这一画面奇峰耸立,掩映,给人以悠然畅神之感。背后的山崖画法,有吴门谢时臣的视感,但山崖上的梅树有马夏拖枝画风,应是喜多道矩在熟悉南宋日本画风的同时,又学习曾鲸画派等明清之际的中国画的结果。⑱
隐元的另一位法嗣既非如一禅师与弟子们的合像,如《既非如一· 柏岩性节像》(图10),也采用了行乐图的形式。⑲既非如一的弟子柏岩性节(1634~1673),道号又名碧崖、碧岩。俗姓黄,福建省漳州府漳浦县人。永历十五年(1661)夏,他收到已经东渡的即非召唤的书信,与高泉、未发、弢玄、惟一一起东渡,入崇福寺侍从即非,从事书记之职。后跟随即非登檗,又随行赴小仓的广寿山福聚寺,宽文六年(1666)五月十九日嗣法,后又跟随即非回到长崎。即非圆寂时(1671)付源流法衣,宽文十三年(1673)八月示寂。⑳
图10:江户时代(17 世纪)杨道真笔,《既非如一·柏岩性节像》,纸本着色,57.7 厘米×57.5 厘米,福冈县北九州市福聚寺
柏岩于1661 年来日,从这件顶相中即非的容貌判断,画稿大致成于1661年至1664 年之间。即非在右上角题赞:“白拈如意,高据苍松。一枝横出,如日东红。既非如一题。”引首钤“临济正宗”白文方印,赞尾钤“即非”“如一之印”白文方印。左下角落款“弟子杨道真拜写”,钤“杨如晦印”朱文方印。有趣的是为了对应题赞内容,在苍松之上画出一轮红日,或隐喻“东渡扶桑”之意。从几乎正方形的尺寸来看,在制作之初可能是册页的形制。即非面带微笑,身着道袍,手持如意,双脚离地坐于松干之上,正是“白拈如意,高据苍松”,如去掉柏岩手中的禅杖,几乎可以看作是一件纯粹的文人行乐图。
1666 年,喜多元规制作了另一件即非与弟子千呆性侒(1636~1705)同在的顶相(图11)。㉑千呆是福建省福州府长乐县人,俗姓陈。十七岁时去往雪峰的圣福寺并在即非门下出家。1657 年跟随即非东渡,入崇福寺,万治元年(1658)继席,宽文五年(1665)嗣法,宽文八年(1668)七月,成为崇福寺中兴第二代。1671 年即非示寂后回长崎。元禄元年(1688)成为龙宝山兴禅寺的中兴开山。元禄九年(1696)正月二十八日成为黄檗宗第六代继席。宝永二年(1705)二月一日书写遗偈去世,寿长七十。㉒这件画作与《既非如一·柏岩性节像》属于同一系列,可能也显示了即非本人的趣味。画中同样出现了乔松、山石,一轮红日相比前一件更为夺目,还配合富有装饰性的卷云。有所不同的是没有出现瀑布,却出现了跪地的梅花鹿,题赞表明鹿的这一姿势是在听法,但也有世外桃源的感受。
图11:江户时代(17 世纪)喜多元规笔,即非如一赞(1666),《既非如一·千呆性侒像》,纸本着色,118.0 厘米×48.5 厘米,板桥区立美术馆寄存,归空庵收藏
即非在画中游戏坐于山石之上,手持拂尘,使人想起南宋马麟的《静听松风图》中传为宋理宗,又或为陶渊明的形象(图12)。弟子千呆身着格纹衣袍,手持如意,与《既非如一·柏岩性节像》不同的是,这件画作中人物并未望向画外,神情显得更为自然。从松树的程式化车轮形松针和拖枝形状来看,元规的配景笔法并未完全学习杨道真,而是可能受到传到日本的元代孙承泽画作的影响。即非的题赞云:“昙瑞徒子,日侍吾旁。有甚梦语,咄咄商量。如意谭来闲鹿听,不知旭日耀东方。岁丙午(1666)腊月成道日,广寿山僧即非自题。”赞前“临济三十三世”白文长方印,跋尾“即非”朱文方印,“如一之印”白文方印。画面左下方有“元规”朱文方印。
图12:南宋,马麟,《静听松风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以上两件行乐图形态的顶相,均显示出禅师作文人消闲状,弟子则身着法袍或手持法器的样貌。实际上这类与弟子共同出现的顶相,是即非名下较多见的特色,也存在坐禅椅的版本。如鹿岛的福源寺所藏《既非如一·梅岭道雪像》(图13),即非的法嗣,日本小城出身的梅岭道雪(1641~1717)拄杖立于其右侧。从构图来看,这类禅师和弟子同在的顶相图空出一部分,仍保持着三人合画顶相的三角形结构,只是并未采用行乐图的形式。值得注意的是,此件同样出自元规之手的顶相中,即非与梅岭均有微笑表情,并非如一般顶相那样肃穆,可能受到此前行乐图顶相的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图13:喜多元规笔,既非如一赞(1670),《既非如一·梅岭道雪像》,106.3 厘米×50.7 厘米,福源寺藏
在日本行桥养德院藏有的隐元、木庵和即非的三幅对(图14),㉓采用行乐图形式并分别自赞。中间的隐元手持禅杖和拂尘,坐于有灵芝的山石之上,身前有石几,其上置“炉瓶三事”,即香炉、香盒、莇瓶,㉔这是明清时文人焚香雅事所用。两只仙鹤,一只飞于天空,一只缓步行走。木庵手持卷轴和拂尘,身旁有玉觚形瓶中所置的两株灵芝,两只黄鹂飞舞。即非手持如意,石几上有宝刹和盛着灵芝的觚形瓶,周围有两只麋鹿。
图14:江户时期,佚名,隐元、木庵、即非题,《隐元· 木庵· 即非像》, 106.9 厘米×40.2 厘米,行桥养德院藏
画中三人均未着法袍,而是身着腰带与袍服形成鲜明对比的道服。隐元和即非身边的石几,以及三幅画面中均有的座石,是晚明写实风潮中常见的太湖石几案与“补边缀景”之石,㉕自江南至闽南都颇为流行,如陈洪绶、吴彬等都以画石闻名。尤其是吴彬,因是福建画家,对黄檗宗绘画的影响很大。如《密云圆悟像》一样,三位禅师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神秘微笑,面部神情极为生动,似乎徜徉于山水自然之中。值得注意的是,画中的器物很可能实际存在,隐元像中的香炉、即非像中的觚形瓶,与万福寺现存的隐元曾使用过的“绿釉耳付香炉”“青瓷贴花鬼面尊形花瓶”可以对应(图15),㉖这种对实物的描绘也与明清祖先像中常画出像主喜爱之物是相似的,是黄檗宗顶相与世俗行乐图深度融合的象征。
图15:17 世纪,隐元隆琦所用,“绿釉耳付香炉”“青瓷贴花鬼面尊形花瓶”,京都万福寺藏
要补充的是,鹿、鹤与灵芝的形象虽然与道教文化有关,但似乎并没有过多的道教意涵,只是时代文化的体现,鹿鹤与椿树的组合往往有“六合同春”之意。既非如一曾自作《松鹤鹿图》,㉗墨笔绘制一株乔松、两只梅花鹿与一只仙鹤。其上自赞:“松苍苍,夏月长。寿禄福,永无疆。仲夏二十日,远洲守源长真檀越初度,广寿即非戏笔奉祝。”引首“三救堂”,赞后“如一之印”朱文方印,“即非道人”白文方印。“初度”是生日之意,这件画作是为1664 年邀请即非赴福聚寺担任住持的小笠原忠真(1596~1667)之子,小仓藩第二代藩主小笠原忠雄(1647~1725)二十岁生日而作。因此画中的鹿、鹤与灵芝只是行乐图意味的吉祥形象。
此外,这套三幅对中仍然保留了部分顶相的元素,例如隐元的杖和拂尘,以及正面的姿势,以及红色的鞋履,都频频出现在正式顶相中。此外图像中的宝塔,以及即非题赞中提到的“虚空塔”,可能出自《妙法莲华经》卷四“见宝塔品第十一”:“尔时,大众见二如來在七宝塔中师子座上结加趺坐,各作是念:‘佛座高远,唯愿如来以神通力,令我等辈俱处虚空。’”㉘三幅对中左右对称的布局,同样暗示了这是形式独特的法脉图。
这套画作上的题赞时间不一,即非在丁未重阳(宽文七年,1667)后三日题赞,隐元在辛亥仲冬(宽文十一年,1671)题赞,此时即非已经示寂。木庵的题赞没有标明时间,从书风和内容“紫云盖顶鸟唧花,气岸风标老作家。黄檗纲宗收掌握,皇恩沾泽满袈裟”来看,因木庵明历三年(1657)在福济寺的后山建造紫云亭,宽文元年(1660)与隐元等到黄檗查看万福寺的寺基,八月二十九日,跟随隐元赴新黄檗晋山,宽文四年(1664)九月四日继席。㉙这件题赞可能在1660 年至1664 年间,这也符合笔者对木庵题赞所作的分期观点。㉚从题赞内容来看,画中的部分事物被写入了题赞中,这也是黄檗宗行乐图形态顶相的一个特征,前文的《即非· 柏岩像》中有“白拈如意”,而三幅对中,隐元像题赞中有“一棒撑天”“鹤飞汉表,芝秀岩前”,鹤与芝的祥瑞寓意着黄檗宗风的绵长久远;木庵持卷轴,意为“黄檗纲宗收掌握”,并感谢对日本官方给予黄檗山万福寺的扶持。身边的白色禽鸟口中衔花,即“紫云盖顶鸟唧花”;而即非题赞中的“友麋鹿坐白石,写虚空塔作笔。闻持如意,其乐何极”,与画面元素完全对应,体现了禅宗修行与隐逸之乐。
中幅隐元:一棒撑天,心石同坚。鹤飞汉表,芝秀岩前。霜雪满头添意气,道风振动百千年。辛亥仲冬日,松堂八十翁隐元题跋。赞前:“临济正宗”朱文圆印,赞后:“隆琦”朱文方印,“隐元之印”白文方印。
右幅木庵:紫云盖顶鸟唧花,气岸风标老作家。黄檗纲宗收掌握,皇恩沾泽满袈裟。黄檗木庵山僧自题。赞前:“方外学士”白文长方印,赞后:“释氏戒瑫”白文方印,“木庵”白文方印。
左幅即非:友麋鹿坐白石,写虚空塔作笔。闻持如意,其乐何极。岁丁未重阳后三日,广寿即非山僧自题。赞前:“临济正宗”白文长方印,赞后:“即非”朱文方印,“如一之印”白文方印。
三、结论
黄檗宗行乐图形态的顶相,大致于17 世纪传入日本,兴盛于17 至18 世纪,相关的还有诸多个案,如圣福寺开创者铁心道胖(1641~1710)的《铁心游山图》等;诸多檀越外护更是以行乐图形态绘制肖像,如铁心母亲的《松月院像》《魏之琰行乐图》等,限于篇幅不再展开。
黄檗宗的行乐图形态顶相并非平地拔起,而是具有历史和宗教的内涵。如与行乐图相关的身处自然环境中的顶相,至少在宋元时代就已经出现。与早期的禅师户外坐像和经行像相比,黄檗宗行乐样式顶相更具有文人的世俗色彩,除了单人像之外,还采用双人像、三人像或三幅对的组合,更具有畅情的意味。
从行乐图顶相中的服饰和器物来看,往往具有一定的模糊性。禅师经常身着文人道袍,但一旁侍立的弟子身着法衣或持法器,仍然表明这是禅宗内部的肖像。与此同时,与明清时代祖先像相似,一些用作赏玩的器物和寓意吉祥的动植物也出现在顶相中,为画面增添了消闲意味,相关的器物很有可能是实际存在的禅师喜爱之物。禅师所作的题赞中常提到各色器物和事物的象征意义,表明行乐图顶相的设计并非随意为之,而是有一定的内涵和指向。
整体而言,黄檗宗的顶相在样式上有其源头,同时具有明清民间肖像画的特征,在形式上受福建地域画家的影响,在17 世纪至18 世纪,向日本再次输入了新的视觉文化。
注释:
① Elisabeth Horton Sharf,Obaku Zen portrait painting:A revisionist analysis.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1994.p.289.
② (日)九州国立博物馆:《黃檗Obaku : 京都宇治· 萬福寺の名宝と禅の新風:特別展》,西日本新闻社,2011 年,第30 页。
③ 施錡:《隐元隆琦禅师“骑狮像”东传日本研究》,《故宫博物院院刊》,2022 年第4 期,第67-77 页。
④ 按:中峰明本(1263 ~1323)是南宋入元的临济宗杨岐派禅师,复庵宗己(1280 ~1358)是日本入元求法(1310 ~1330)的禅师,并得到中峰明本的嗣法与印可,明本去世后,他守塔三年后回国。见于纪华传:《中峰明本与日本入元求法禅僧》,http://www.lingshh.com/wyfjdej/3.htm.2023.3.8.
⑤(日)福岡市博物馆:《博多禅:日本禅宗文化の発生と展開 平成3 年度福岡市博物館特別企画展》,福岡市博物馆, 1991 年,图65-67。
⑥(日)福岡県立美术馆:《黄檗禅の美術(福岡· 佐賀· 長崎三県合同企画展,第3 回)》,福岡県立美术馆,1993 年,第27 页。
⑦(日)大槻幹郎[ほか]:《黄檗文化人名辞典》,思文阁,1988 年,第341 页。
⑧(日)岐阜市历史博物馆:《黄檗:禅と芸術特別展》,岐阜市历史博物馆,1992 年,图19-1.2.3,第118 页。
⑨(日)中川忠英编著,方克、孙玄龄译:《清俗纪闻》,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第5-6 页、第496 页。
⑩(日)中川忠英辑,石崎融思画:《清俗纪闻·13卷》,堀野屋仁兵衛,1799 年。
⑪ 同注②,图5。
⑫(日)九州历史资料馆:《筑後柳川福厳禅寺(九州の寺社シリーズ 7)》,九州历史资料馆,1985 年,第41 页。
⑬ 施錡:《黄檗宗禅师木庵性瑫顶相题赞书法分期研究》,《美术大观》,2022 年第3 期,第121 页。
⑭ 聂崇正:《明清画谭》,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3 年,第129 页。
⑮ 按:项子时年四十,在五老游艺林中,遂相称许。相师相友,题赠多篇。沧桑之余,仅存什一。今惟与鲁竹史往返,四公皆古人矣。因追忆昔时,乃作《尚友图》,各肖其神。其晋巾荔服,一手执卷端,一手若指示而凝眸者,为宗伯董玄宰师。其蓝角巾褐衣,与宗伯并坐一石,展卷而读者,为眉公陈征君先生。其唐巾昂生,以手画腹上作画者,为囧卿李九疑妻伯。其渊明巾如病鹤者,为竹史鲁鲁山。释则秋潭舷公诗禅也。其高角巾素衣,立于松梧之下,一手持卷倚石,一手指点,若有所质于二公者,即胥山樵项子孔彰也。
⑯ 李铸晋:《项圣谟<尚友图>》,《上海博物馆集刊》,1987 年,第51-60 页。
⑰ [明]《黄檗山志》,林观潮标注:《中日黄檗山志五本合刊》,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8 年,第31-32 页。
⑱ 同注②,第203 页。
⑲ 同注②,图6。
⑳ 同注⑦,第307 页。
㉑(日)板橋区立美术馆:《歸空庵コレクション 日本洋風画史展図録》,板橋区立美术馆,2004 年,第17 页。
㉒ 同注⑦,第182-183 页。
㉓ 同注⑥,第32-33 页。
㉔ [明]文震亨:《长物志》,《长物志·考槃馀事》,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 年,第98 页。
㉕ 沈焱:《晚明时代的写石风潮》,《收藏家》,2022 年第4 期,第21-28 页。
㉖ 同注②,第152 页。
㉗ 同注⑥,第65 页。
㉘ CBETA 2022.Q1, T09, no. 262, p. 33c8-11.
㉙ 同注⑦,第354 页。
㉚ 施錡:《黄檗宗禅师木庵性瑫顶相题赞书法分期研究》,《美术大观》,2022 年第3 期,第125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