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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诗词名句中“僻义”正诂三则

2023-05-10付文超

关键词:柳宗元柳州韩愈

付文超

(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唐宋是中国古代诗歌艺术的黄金时期,涌现了许多家喻户晓的千古名篇。无论学术界还是普通民众,对于这些名篇、名句的讨论从未停止。时至今日,学术界仍然觉得很多名篇、名句尚存难解之处。为了解释这些句子,许多著名学者为句中的关键词引用或归纳了一些生僻的义项。其中有些义项甚至成了学术“常识”,进入了大型辞书。

然而,如果我们细细推敲,会发现这些解释未必全都准确。本文针对其中三例展开讨论,探讨最符合古人创作本义的理解,以便更好地研究古代的语言和文化。

一、 寒山一带伤心碧

《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是文学史上最著名的词作之一,其作者据传为唐代大诗人李白。《全唐诗》本全篇如下: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1]

目前笔者能见到的最早记录此词的材料是宋神宗熙宁年间编成的《湘山野录》。最晚自明代胡应麟开始,学界对此词作者归属一直存在争议。笔者个人认为这首词最可能是一首北宋词。不过,这首词的“著作权”并非本文讨论的重点。上段讨论仅为明确此词的创作时间,本文想要讨论的重点在于学术界对“寒山一带伤心碧”的不同理解。

从字面上看,这句话意思并不难懂。安旗等[2]在《新版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将“伤心碧”解释为“谓寒山之碧色令人伤心。此犹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意。”这里用的便是“伤心”最普通的义项。

但也有人把此句中的“伤心”翻译成极其、非常一类的意思。如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这和杜甫《滕王亭子》:‘清江锦石伤心丽’,句法极类似。伤心是重笔。‘伤心丽’极言文石五色的华美;‘伤心碧’极言晚山之青,有如碧玉。”[3]又如詹锳主编的《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伤心,极言晚山之青,犹言万分。杜甫《滕王亭子》之一:‘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4]

这种观点影响极大,几乎已经成了文史常识,目前市面上相当一部分比较严肃的诗词选本、注本(例如郁贤皓的《李太白全集校注》[5])都采纳了这种解释。它甚至影响到了许多重要辞书,比如《唐五代语言词典》就为“伤心”一词单列了“甚、极”的义项[6];而《汉语大词典》还为它多补充了一条书证,即明代刘基的《摸鱼儿·金陵秋夜》词:“回首碧空无际,空引睇,但满眼芙蓉黄菊伤心丽。”[7]

还有学者援引这一义项解释别的诗词作品。如清代纳兰性德《菩萨蛮·晶帘一片伤心白》:“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赵秀亭、冯统一《饮水词笺校》:“伤心:极言之辞,伤心白即极白。如杜甫诗‘清江锦石伤心丽’、李白词‘寒山一带伤心碧’,皆此类。”[8]

虽然近年来多数专业资料的意见已经相对一致,但我们还是不禁有个疑问:如何证明情感色彩极强的“伤心”一词,派生出了一个完全中性的强调副词义项呢?如果我们带着这个疑问认真审视《唐宋词选释》《汉语大词典》和《饮水词笺校》引用的四条书证,会发现它们全都不可信。

第一,《摸鱼儿·金陵秋夜》显然是在引用杜甫《滕王亭子》的典故。而且,《摸鱼儿·金陵秋夜》自始至终声调悲凉,引句后面紧跟着就是:“风吹露洗。寂寞旧南朝,凭阑怀古,零泪在衣袂”[9],陈霆也曾感慨此作“词意伤感如此”[10]。这里的“伤心”解为忧伤、难过非常合适,没有必要引入其他义项。

第二,纳兰性德的《菩萨蛮·晶帘一片伤心白》与之同类,也是一首格调悲凉的作品。试看下阙:“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11]词中的“伤心”即字面义上的“伤心”。

词中的“伤心白”有可能是用典。《全唐诗》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收《花草粹编》本中的冯延巳名篇《抛球乐·酒罢歌余兴未阑》:“波摇梅蕊伤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12]纳兰性德记忆的可能就是这个版本。

第三,至于杜甫《滕王亭子》(其一)的“清江锦石伤心丽”一句,此处的“伤心”确实显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伤心,而是喜悦、开心的意思。这是一种正话反说的文学手法,在杜甫诗里尤其常见。

古代注家已熟知杜甫爱用这种写作手法。如明代王嗣奭《杜臆》卷之二解释杜甫《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中:“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与“石角钩衣破,藤枝刺眼新”两句时就说:“曰‘恼杀人’而爱杀人愈见。‘钩衣’、‘刺眼’本可憎,而愈觉可喜,如俗言痛快,愈痛而愈快也。”[13]《杜诗详注》引用的《杜臆》还多了一句:“此诗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胜。”[14]卷之四解释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时又说:“第一首‘花恼’,其二‘怕春’,皆反语;而‘行步欹危’亦根‘颠狂’来,‘颠狂’根‘恼’与‘怕’来。”[13]130这些都是用“恼”“怕”“刺眼”等原本用来形容负面情绪的词语表达喜悦之情的案例。类似的案例在杜诗中还有更多,比如《阆水歌》中“阆中胜事可断肠”[15]的“断肠”也属此类。

其他文学家也常用此写法。蒋礼鸿《义府续貂》“伤心断肠”条说:“伤心断肠者,愁苦之词也,而唐人或以为欢快。”[16]后面随手就举出了八位文人的例证。他举出的例证并非全部,这种现象也绝不仅限于唐人。比如李白名篇《赠段七娘》“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17],王实甫《西厢记》[18]中,张生屡次称崔莺莺为“可憎”,均属此类。

这种写作方法是用“愁苦之词”临时转指欢乐之意,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种文学传统,而非语言现象。“清江锦石伤心丽”即属于这种情况。顺便一提,在昵称中,有一种类似的语言现象。比如古人称爱人为“冤家”“薄幸”,今人称“臭臭”“死鬼”“糟老头子”等。在共同语中,这种现象似乎仅限于人称,而且有时只固定存在于几个特定称呼中。

第四,至此,证明“伤心”有“非常”义的证据就只剩下“寒山一带伤心碧”了。在反驳了前两条证据以后,这条证据已经成了孤证,而且同样不可信。此处的“伤心”既不是“非常”的意思,也不属于前面说的“反语”的情况,它就是现代汉语仍然在用的忧愁、难过的意思。这首词基调显然非常哀伤,“寒山一带伤心碧”下文紧接着就是“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用“痛苦、难过”的意思解释句中的“伤心”并无不妥之处。

顺便一提,这句词有可能是用典。《邯郸客舍歌》中:“客从长安来,驱马邯郸道。伤心丛台下,一带生蔓草。”廖立认为,这首诗作于唐开元二十九年[19]。这首诗有可能与这首《菩萨蛮》具有引用关系,而其中的“伤心”也只能按照最常见的意思来理解。

综上,前代学者举出的“伤心”指代“非常”的用例都不可信,笔者也找不出支持这个观点的任何可靠语料。相反,表示颜色令人伤心的语料却非常易见。白居易《长恨歌》名句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20]只能理解为月色令人伤心,若看作“行宫见月非常色(名词)”则不成话。故知“寒山一带伤心碧”的“伤心”就是痛苦、难过的意思,也没有证据显示“伤心”存在“极其、非常”一类的意思。

二、 汝既出家还扰扰,何人更得死前休?

韩愈的《和归工部送僧约》方崧卿系年于元和元年(公元806 年)。全诗如下:

早知皆是自拘囚,不学因循到白头。汝既出家还扰扰,何人更得死前休?[21]

绝句的后两句尤其有名。千载以来,常有人引用或化用它去讽刺那些身已出家,但仍心恋尘网的世故僧道。特别是王鸣盛的点评:“偏出家人比在家人更忙,其所以忙者,无非为名为利而已”[21]356,提出“出家人比在家人更忙”这种理解,让全诗的讽刺性更强,传播也随之更广。这首诗看起来很简单,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生僻字。然而,诸家对它的理解却五花八门。

1.既有诸说举例

清代注释韩愈诗的大家方世举解释了第二句中的“因循”一词。这个词义项非常丰富,比如《汉语大词典》[22]就列了九条:1)道家谓顺应自然;2)沿袭,承袭,继承;3)保守,守旧;4)疏懒,怠惰,闲散;5)轻率,随随便便;6)流连,徘徊不去;7)引申指飘泊;8)犹豫;9)延宕,拖延。

这九条义项中,有褒义,有贬义,有中性,有的基于道家思想,也有的基于儒家思想。到底该取哪条呢?方世举给我们引用了一段古文:“《南史·张融传》:‘丈夫当删《诗》《书》,制礼乐,何至因循寄人篱下!’”这句话的前文是:“吾文章之体,多为世人所惊,汝可师耳以心,不可使耳为心师也。夫文岂有常体,但以有体为常,政当有其体。”[23]说的是写文章的“体”不可因循守旧,当有自己的创见。方世举引用这句话,暗示我们诗中的“因循”也是负面的“守旧”义。可是,这两段文本除了都出现了“因循”一词,并无其他共同点。

大抵是觉得方世举的解释很难说服读者,后世许多学者都开始另辟蹊径,由此产生了大量的不同观点。综合来看,现代诸家观点的差异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第一,“自拘囚”的主体是谁,也就是说,诗中说谁“拘囚”了自己;第二,“学”是否有特殊的意思;第三,“因循”是什么意思;第四,按照最后两句的字面意思,出家人与在家人谁更忙。试举例说明如下。

(1)曾广开认为:“诗中前两句把俗家生活与出家的僧侣生活都看作同样难以解脱的‘自拘囚’生活,设身处地,假托僧约的口气说出家仍同在家一样,因循寄人篱下,并没有获得解脱。”[24]后两句则引用了王鸣盛的解释。

按照这篇论文的理解,则“自拘囚”和“因循”的人都是僧约,“因循”的具体意思没有点破,但总之是僧约的某种寄人篱下的状态;后一联是说出家人比在家人更忙、更世故。

(2)《韩昌黎全集》译文:“如果早知道人生都是自我拘囚,我不该到头发都白了还在学习那些因循守礼的知识。现在你出家为僧尚且还是忙碌纷扰不已,又有谁能在临死之前便万念俱休呢?”[25]

若按这种理解,则“自拘囚”和“因循”的人都是韩愈自己,“因循”成了儒士的一种保守的生活状态;后两句的意思也变成了在家人比出家人更忙碌。

(3)崔海东认为:“你早知世间法皆为烦恼囚锁,故不学他人因循到老死,而出家逃尘。然而你既出家了,就当好自修行,为何还到处干谒名公巨士,以慕声名?如果你们出家人都如此汲汲攘攘于俗利,那还有什么人死前能停下来”[26],接下来又引用了王鸣盛的说法。认为“自拘囚”和“因循”说的是世俗之人;对于诗中对于出家人与在家人谁更忙的问题,则采用了前后不甚一致的态度。

有关“出家人与在家人谁更忙”这个问题,诸家的观点要么是“出家人更忙”,要么是“在家人更忙”,再或者两存其说,逻辑上并无第四种可能的理解。而对于前两句中“自拘囚”和“因循”的理解,乃至“学”的意思,则还有许多不同的看法。

(4)汤贵仁的《韩愈诗选注》中认为“自拘囚”是说一般真心信儒的人,而“不学”“因循”是指僧约不爱学习,因循懒散[27]。

(5)徐仁甫的《古诗别解》中认为“不学因循到白头”是“不如因循到白头”,所以“自拘囚”的是僧约,“因循”的是韩愈,“因循”至少要比“自拘囚”更正面[28]。

(6)宗传璧的《韩愈诗选注》给出的解释则比较晦涩:“‘早知’句意为如果每个人都知道所谓前生的事儿,今世是来作囚犯的,要自己管住自己,免堕地狱的话。那么我就不老守住旧规矩,拖沓到头也白了。意思为前生不可知,如果真有因果报应,那么象我这样的人就不该一事无成因循白头了。含有戏弄对方之意。”[29]如此不一而足。

2. “不学”不能翻译成“不如”

以上所列诸多观点,除徐仁甫的“不学”等于“不如”这一条曾在《广释词》[30]中详加举证外,其余的往往都缺乏系统论证。所以,接下来,本文先重点讨论一下徐先生给出的证据。

《广释词》一书中引用了包括本诗在内的三十条书证,证明了“学”有“如”的意思,接着解释说:“谓不如因循到白头,此‘学’字决不能如字读”。这种解释很可能受到了萧纲《夜望单飞雁》诗“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31]二句的启发。然而,它却存在一个重要的疏失:不小心混淆了“如”的不同义项。

“如”自古即是义项很多的词。比如“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如”是“像”的意思(后文称“如(像)”),而“吾与汝弗如也”的“如”是“比得上”的意思,后文称“如(比得上)”。再来看《广释词》给出的30 则语料。除去本句以外,剩下29 例分属两种情况。

(1)学≠如。有两则语料的“学”无论如何都不能翻译成“如”,只能按照“学习”理解。第一例是杜甫《瀼西寒望》:

“猿挂时相学,鸥行炯自如。”

按照作者的体例,他大概是认为“学”与“如”相对,应该是同义的。

然而,此处的“自如”不能拆开看,“如”不是动词。明清之际的学者张溍注:“自如,自得貌。”[32]“自如”是从《史记》时代至今一直很常用的双音节词,构词理据类似“自然”“自若”,字面意思近似于“顺乎(天道)的样子”。“如”是跟在形容词后面的助词,而此处的“学”显然不是这样的助词。

第二例是柳宗元的《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手种黄甘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33]

这首诗作于柳宗元晚年被贬柳州时期。自古注释柳诗的各家均已指出,这里的“荆州利木奴”显然是在用三国李衡的典故。

这个典故见于《三国志·孙休传》的裴松之注引《襄阳记》[34],大意是:荆州人李衡任丹杨太守时,瞒着妻子,偷着在鄱阳湖边的龙阳种下千株柑橘树(他后来比喻为“千头木奴”)。在他死后,他的家族果然因此暴富。

从表面上看,李衡种了一千棵柑橘,后世的柳宗元也种上二百棵,似乎是在效仿李衡。那么,柳宗元就很认可李衡的做法,“不学”可翻译成“不如”。然而,如果细细推敲,我们会得到相反的结论。李衡家族本来生活在荆州的武昌,李衡当太守的地方却远在扬州的“丹杨”。于是,他开始在老家附近置办产业,这“千树橘”后来也果然留给了他的子孙。

而柳宗元却恰恰相反,他把柑橘树种在了自己任职的柳州。柳宗元出身大名鼎鼎的河东柳氏西眷,他所属的柳僧习一系属于“两京化”已久的门阀大族。柳宗元据说自己也生于繁华的首都长安[35]。从他在柳州时期的作品看,柳宗元一向把柳州看作“百越文身地”(《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36],认为自己来到这里算是“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别舍弟宗一》)[36]336,对这里非常嫌弃。《柳州罗池庙碑》记载,柳宗元在柳州曾抱怨自己“吾弃于时,而寄于此”[37],也证明了柳宗元的寄居者心态。综上,柳宗元显然没有让自己或后代彻底迁居柳州的打算,他种的这些“去国六千里”的柑橘树不是类似李衡那样的家族产业。

从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看,这些树显然是种给当地百姓的。柳宗元从根本上说仍然是一个“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38]的儒家士大夫。在柳州任职期间,柳宗元虽然不喜欢这里,但仍在儒家“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的心态影响下认真治理地方。《柳子厚墓志铭》记载:“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37]512他在柳州种下了许多树木。如在主持重修大云寺时,“凡辟地南北东西若干亩,凡树木若干本,竹三万竿,圃百畦”(《柳州复大云寺记》)[38];在柳江边,他又“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荫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种柳戏题》)[21]368。显然,柳宗元植树的目的在于发展柳州当地的农林业,以为甘棠遗爱,并不是让自己家发财。

正因如此,柳宗元才在“不学荆州利木奴”一句后面写道:“何人摘实见垂珠?”他根本不知道几年以后什么人在这里摘橘子。后面说假如橘树长大时,他自己还在柳州任职,那他自己也要来吃这些橘子。这些句子暗示我们,柳宗元并不确定这些橘树日后的主人是谁,也不确定他会在柳州停留多久。

综上,柳宗元不会认可李衡的观点。“不学荆州利木奴”的“不学”就是“不想去学”的意思,这里的“学”也与“如”没有关系。

(2)学=如(像)。另外27 例的“学”确实可以翻译为“如”,其准确意思应该是“像(模仿)”。比如《奉和湘东王春日》中:“新扇如新月,新盖学新云。”这是一首少女怀春诗,共九联,前八联每句都有两个“新”字;最后一联每句有一个“新”字。所以诗中有一些“新”的意思较虚,不一定都要译出。“新扇如新月,新盖学新云”的大意是:新制的扇子就好像新满的明月一样,新制的车盖就像云彩一样。“新月”可以指新满之月,如白居易的《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20]857《汉魏晋南北朝隋诗鉴赏词典》[39]将此“盖”翻译为盖头,不确。“盖头”直到南宋时期才出现。假如它在唐朝以前就有,唐时便不会风行却扇婚俗。事实上,汉魏诗中的“盖”主要都是指车盖。古人常用“云盖”一词,比喻云如车盖,此处反用其意。

这27 例中的“学”都可翻译成“像”,不过有一些也可以理解成“模仿”。“模仿”和“像”是近义词,区别在于前者是一般的动作动词,主动性比较强;后者则是关系动词,主动性比较弱。在这些诗句中,两种理解往往都能讲通。比如刘言史《观绳伎》:“危机险势无不有,倒挂纤腰学垂柳。”既可以理解成杂技艺人“倒挂纤腰”的样子像下垂的柳枝,又可以理解成“倒挂纤腰”的动作是在有意模仿垂柳。这类“复义”的存在本来也是诗歌语言魅力的一个方面,是文学问题,不是语言问题,很多情况下也不应有唯一、确定的理解,本文把它们归为一类。基于上述分析,笔者将《广释词》中举证的30 个例证一起呈现(见表1)。

表1 对《广释词》中30 例“学”的分析

以上,笔者分析了《广释词》给出的30 条语料中的29 例,其中所有“学= 如”的例子中的“如”都是“如(像)”。而《广释词》对“不学因循到白头”的解释是:“谓不如因循到白头。此‘学’字决不能如字读”。这里说的“如”是“如(比得上)”。这个例子非常特别,其余27 条语料不足以证明它的成立。所以,我们还是应该把诗中的“学”按照正常的“学习”“效仿”一类的意思理解,不能把“不学”解释为“不如”。

3.准确解读的再讨论

上文讨论解决了四大争议问题中的第二个,也就是“学”的意思。还剩下三个问题:“自拘囚”的主体是谁,也就是谁“拘囚”了自己;“因循”是什么意思;按照最后两句的字面意思,出家人与在家人何者更忙。

其中最易解决的是“出家人与在家人谁更忙”的问题。韩愈的原诗分明写作:“汝既出家还扰扰,何人更得死前休?”前句的“还”与后句的“更”显然构成了带有让步色彩的推论关系,其中前句是“主表小句”,后句是“语境小句”[40]。试看吕叔湘用现代汉语举的同类句:“小车还通不过,更别提大车了。”[41]同样是“还”与“更”的组合,显然是预设了小车更易通过。

韩愈表达的字面意思是:出家人理应不如在家人忙,现在你已经出家了,还这样纷纷扰扰,那还有哪个在家人可以在有生之年获得清闲呢?至于王鸣盛的解释:“偏出家人比在家人更忙”,这是在设想韩愈讽刺背后的真实想法,不能看作对于原文字面意思的精确翻译。

解决这个问题绝非为了抠字眼,它对我们理解“自拘囚”与“因循”的问题至关重要。既然韩愈的预设是“出家人相对清闲,在家人相对更忙”,那么前两句表达的不应该是相反的意思。

在韩愈的诗文中,“拘囚”类的说法和“因循”恰好通常都用来表示世俗的浑浑噩噩、碌碌无为的样子。

“拘囚”是韩愈诗文中非常常见的话题。比如《山石》诗:“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21]145《祭柳子厚文》:“子之中弃,天脱馽羁;玉佩琼琚,大放厥辞。”[37]323《同冠峡》:“羁旅感和鸣,囚拘念轻矫。”[21]188《与张十八同效阮步兵一日复一夕》:“富贵自絷拘,贫贱 亦 煎 焦。”[21]1283这 些“局 束”“鞿”“馽 羁”“囚拘”“絷拘”都是指被社会、世俗、欲望等局限、束缚。

当然,韩愈诗文中也存在个别反例。譬如他在贞元二十年(公元804 年)所作《送灵师》:“逸志不拘教,轩腾断牵挛。……饮酒尽百盏,嘲谐思逾鲜。有时醉花月,高唱清且绵。”[21]202说的是不拘守佛教戒律。《送卢仝》:“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己。”[21]782这是夸赞卢仝可以用儒家礼法[42]约束自己。然而,结合前面的讨论,韩愈在这首诗中预设了“出家人清闲,在家人忙”的前提,不是在直接批评佛教思想本身令人劳苦,更与韩愈心中非常正面的儒家礼法无关。这里的“拘囚”取的正是韩愈诗文中最常出现的受到世俗牵累而碌碌无为的样子。

“因循”在韩愈现存诗文中全为贬义。《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见寄》:“多才自劳苦,无用只因循。”[21]672方世举引王伯大云:“多才谓裴度,无用公自谓也。”[43]《示爽》:“吾老世味薄,因循致留连。强颜班行内,何实非罪愆?才短难自力,惧终莫洗湔。”[21]1275这些“因循”显然都是懒散无用的意思。《潮州刺史谢上表》:“非如陛下承天宝之后,接因循之余,六七十年之外,赫然兴起,南面指麾,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37]620从上文看,此处的“因循”显然是指“自天宝之后,政治少懈”[37]619,“当大历时,事贵因循”[44]的懒散怠政的局面。

韩愈《答刘正夫书》有一段讲写文章的技巧,认为越是特异的文章,越容易获得人们的注意:“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己,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37]207这里的因循虽然不再是懒散无为的意思,但同样是负面的。

综上,这首诗中“拘囚”指受到世俗牵累而碌碌无为,“学”读如字,“因循”是懒散无为义,最后两句字面上预设“出家人应该比在家人清闲”。全诗的字面意思应该是:你早就知道世俗生活是自己束缚自己,不去仿效大多数人那样在懒散无为的世俗生活中混到老。可是,现在连你这样的僧人过的日子都这样纷纷扰扰,那还有什么人能在有生之年得到休息呢?

三、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句词出自韦庄的《思帝乡》,是其最有名的代表作之一。叶嘉莹在《灵溪词说》中为韦庄创作的第二首论词诗云:“谁家陌上堪相许,从嫁甘拼一世休。终古挚情能似此,楚《骚》九死宜相侔。”[45]即以此词为例论说韦庄词的基本特征。全词如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46]

最后一句“不能羞”有些费解。历来注者对于这三个字,存在许许多多的不同理解。

第一,赵传仁《诗词曲名句辞典》:“羞,怕。”[47]可是“不能怕”在句中又是什么意思呢?

第二,聂安福《韦庄集笺注》、谢永芳《韦庄诗词全集 汇校汇注汇评》:“不能羞,不甚羞。”[48-49]“能”确实有“甚/这样”的意思(见《古代汉语虚词词典》[50]),然而把“不甚羞”放在这里,似乎并没有比“不能羞”更好理解。

第三,李谊《韦庄集注》将“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整句翻译为:“谓纵被无情抛弃,也不以此为羞。”[51]“能”本身不具有“以为/认为”的义项,作者大概是把“能”理解为表示可能性的能愿动词“会”。但对于“羞”的意思,李谊先生没有给出解释。

第四,房开江在《花间集全译》将整句翻译为:“即使他薄情将我弃,我不会后悔不会羞。”[52]亦释“能”为“会”,并暗示“羞”的意思与“后悔”类似。可是,作者没有证明“羞”有后悔的义项。

第五,刘金城在《韦庄词校注》将“不能羞”(按:原文误作“休”)解释为“不以为害羞”[53]。从常理分析,古代女子被人抛弃,可能会感到悲伤、怨恨或者后悔,唯独害羞不像是最典型的反应。

第六,钱仲联认为:“决心由自己承担而无后悔,绝不羞羞涩涩地瞻前顾后向吃人的礼教屈服。”[54]这种解释将“羞涩”进一步引申到“向吃人的礼教屈服”,意思是通顺多了,可这种引申未免与“羞”的本义距离较远。

以上诸家的解释都不能让人满意。不过,上述李谊、房开江、刘金城、钱仲联四家都把“能”理解为表示可能性的能愿动词“会”。结合语境,这种理解应该是准确的。正如钱仲联所指出的,这首词写到末二句,显然是在“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这句措辞非常坚定的誓言之后,突然另抛出一个决绝的誓言。此时,后句中唯一的能愿动词“能”,理应具有表示主观意愿的色彩。

在今天的普通话中,“能”更多用来表示具备客观能力或条件上的可能性,而具备主观意愿的可能性通常用“会(……的)”来表示。举例说明:

例1:我能把这个箱子搬走。→我有力气搬走它。

例2:我会把这个箱子搬走(的)。→我有意愿搬走它。

不过,这一规律从古至今都有许多反例。如《左传·襄公十一年传》:“诸侯道敝而无成,能无贰乎?”[55]诸侯白白在道路上疲于奔命,但却没有任何成果,会不起二心吗?

唐代也存在这种用法。如沈佺期《凤笙曲》:“挥手弄白日,安能恋青宫。”[56]王子乔飞到天上,挥手就可以玩弄白日,怎么还会留恋地面上的东宫呢?陈子昂《卧病家园》:“卧病谁能问,闲居空物华。”[57]卧床养病,谁会前来探问?独居在家,白白对着自然的嬗变与时间的流逝。这些“能”也都可以翻译成“会”。这种用法在现代北方方言中仍很常见[41]415。

除了翻译为“会”,“能”作能愿动词时还可以更进一步,直接理解为肯愿义的“想”“肯”“愿意”。刘利在《先秦汉语助动词研究》中已经指出“能”在先秦已有这种用法[58]。这一义项至少在唐代文献中还不算很罕见。比如《相和歌辞·从军行》:“丈夫清万里,谁能扫一室。”[56]485不是问谁有能力,有条件,有可能或者擅长于清扫一室,而是用《后汉书·陈蕃传》“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59]句义,问谁愿意只扫一室。再如宋之问《雨从箕山來》:“向夕闻天香,淹留不能去。”[60]则是说宋之问在晚上闻到寺里燃起“天香”,久久停留而不愿离开。与用“能”表达可能的用法一样,用“能”表示肯愿的用法也常常被现代读者忽略。

在“不能羞”中,“能”表示的是可能性,可以翻译成“会”。而“羞”在这里的意思也并不神秘,应为“惭愧”义。

“羞”的惭愧义从古至今都很常见。历来各位注家没有这样理解,大概是觉得主人公赌誓中假设自己“被无情弃”,是无过错的一方,所以不值得惭愧。然而,在古代男权社会,情况并非如此。比如著名的《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其中说刘兰芝被抛弃后回到娘家: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无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61]

对于“兰芝惭阿母”一句,有些学者给出了不同于字面意思的理解。如谭戒甫认为“惭”:“似假为,意犹进言。”[62],《说文》训“进也”[63];《大广益会玉篇》:“不久也;超乎而疾腾也”[64]。笔者既找不到证据证明“惭”、“”通假;也找不到证据证明“”有“进言”的意思。王均裕等认为:“‘谢’可作‘惭’解(见《诗词曲语辞汇释》),反之‘惭’亦可解作‘谢’,两者互用。这里的‘惭’不宜作‘惭愧’解,从逻辑、句法上应看作‘谢’,即相当于‘告诉’‘说’之类的意思。”[65]可是,“谢”有个义项是“惭”,不代表“惭”也一定具有“谢”所具有的一切义项。这些新解都不可靠,诗中的“惭”就是惭愧的意思。

古代弃妇诗常说看不出过错的女主人公感到惭愧。如王僧孺的《为姬人自伤诗》:“自知心里恨,还向影中羞。回持昔慊慊,变作今悠悠。还君与妾珥,归妾奉君裘。弦断犹可续,心去最难留。”[61]243江总《赋得空闺怨诗》:“荡妻怨独守,卢姬伤独居。瑟上调弦落,机中织素余。自羞泪无燥,翻觉梦成虚。复嗟长信閤,寂寂往来疏。”[66]郭茂倩曰:“卢女者,魏武帝时宫人也,故将军阴升之姐。七岁入汉宫,善鼓琴。至明帝崩后,出嫁为尹更生妻。”[56]1038又其《怨诗》曰:“新梅嫩柳未障羞,情去思移那可留。团扇箧中言不分,纤腰掌上讵胜愁。”[56]613王筠《向晓闺情诗》:“讵忍开朝镜,羞恨掩空扉。”[66]139《汉语大词典》释“羞恨”:“羞愧怨恨”[67]。均属于这一类。

像刘兰芝这种经历包办婚姻,谨守封建道德,即使以礼教视角来看也是“完美受害人”的女性被捐弃后尚且要惭愧,如果是自由恋爱择偶而被抛弃的女性,则更会自带一条择人不淑的“罪过”。杜易简的《湘川新曲二首》(其一):“本欲凌波去,翻为目成留。愿君稍弭檝,无令贱妾羞。”[56]1263“目成”与“目挑”都是眉目传情的意思。若男性鼓楫而去,女主人公便会觉“羞”。王安石的《君难托》:“槿花朝开暮还坠,妾身与花宁独异!忆昔相逢俱少年,两情未许谁最先。感君绸缪逐君去,成君家计良辛苦。人事反复那能知?谗言入耳须臾离。嫁时罗衣羞更着,如今始悟君难托。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68]字面义是说女主人公“感君绸缪”故与男主人公婚恋,被抛弃后便觉羞愧难着嫁时衣。《警世通言》第三十四卷《王娇鸾百年长恨》,说王娇鸾与吴廷章私下订婚,可吴廷章却偷偷另娶魏氏女。王娇鸾写了一首《长恨歌》:“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69]直白地说明了古人在此时为何要自觉惭愧。

古代女性被抛弃时往往觉得羞愧,可韦庄这首《思帝乡》的主人公却呈现出与传统审美截然不同的潇洒气度。正如夏承焘所言:“在温庭筠作这类恋情词时,顶直率的也只能说:‘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南歌子》)。而韦词于‘一生休’之下,却又加上‘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两句,直是说到尽头了。……象韦庄这类酣恣淋漓近似元人北曲的抒情作品……是韦庄词很可注意的一点。”[70]

在本文讨论的几则存在重大争议的古诗词名句中,专家学者们给出的各式“僻义”都不能成立,反而是最朴素的理解更符合古人真实的语言习惯、文学风格与文化心理。所以,我们在学习、欣赏古诗词时,遇到难解之处,应恪守“例不十,法不立”的基本原则,不要贸然提出冷僻的理解,如此才能更好地理解、传承历史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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