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蜀地茶馆文化浅谈
2023-05-09柯阳鹏宋吉香
柯阳鹏 宋吉香
提到巴蜀,人们会不由得和飘香的盖碗茶、长嘴铜壶、喧闹的茶馆联系起来,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悠闲惬意的慢生活画面。作为蜀地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茶馆文化已经成为蜀地的文化名片。以茶馆元素为切入点,简要探讨近代蜀地茶馆文化,以期与同行交流。
中国茶馆文化源远流长,巴蜀地区的茶馆文化更是独具特色,素有“天下茶馆数四川,四川茶馆数成都”“一市居民半茶客”之说。据《成都通览》记载,清末成都有街巷516条,而茶馆就有454家,几乎每条街巷都有茶馆。茶馆里的茶具、茶叶、选水、茶语典故和市井百态,共同塑造了近代蜀地的茶馆文化,生动展示了一个地方的生活习惯、文化习俗和人文环境。
三才盖碗
蜀地茶馆文化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就是盖碗茶具,俗称三件头,也被雅致地称作“三才碗”,寓意天、地、人三才,即茶碗、茶盖、茶船(茶托),传说盖碗茶具是唐德宗时期蜀相崔宁之女发明的。巴蜀地区的盖碗,除流传至今且人们熟知的敞口瓷质盖碗形制以外,还有一种鲜为人知的形制,即宮廷两件式盖碗搭配金属茶托,金属茶托的材质一般是铜、铝或锡,这种形制的盖碗茶托,往往在古玩市场上才能见到。从功能上讲,茶碗碗口敞大成漏斗形,敞大便于掺入开水,底小便于凝聚茶叶;茶盖可以滤动浮泛的茶叶,拿捏刮拨茶汤调节浓淡,将其盖上可以保暖防尘,放在碗沿吸啜可滤掉茶渣;茶船承受茶盖与茶碗,如载水行舟,可避免茶碗烫手,也能防止茶溢湿衣。
盖碗茶除了实用的功能外,还蕴含了茶的内涵和意境。鲁迅先生在《喝茶》中说,“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并认为这是一种“清福”。即便是盖碗的摆放,也有很多讲究,如茶盖放在茶托的一侧且朝里,代表要掺茶,茶盖倒置起来,代表晾茶,茶盖严实盖起,代表勿扰;茶盖罩在桌上,代表要买单;茶盖靠着茶托且向外如喇叭状,表示召唤堂倌。
巴蜀茶叶
讨论茶馆,自然撇不开主角之一——茶叶。巴蜀地区盛产茶叶,六朝以前的茶史资料表明,中国的茶业最初兴起于巴蜀,秦人入蜀以后,将茶带到了全国。茶马古道用看得见的历史,彰显了茶在巴蜀文化中的价值,体现出巴蜀茶叶的重要影响。茶叶在巴蜀地区盛行的原因,难有确切的定论,但一般认为是巴蜀地区气候湿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容易患湿热症状,而茶叶具有清热除湿的功效,所以巴蜀地区的人们常常喝茶,逐渐形成一种习惯。另外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巴蜀地区气候条件优越,土壤肥沃,雨量充沛,具有良好的生态系统和适合茶叶生长的地形,生产出的茶叶醇厚回甘,香气馥郁飘荡,受到各地茶客欢迎,拥有广阔的市场空间,不但畅销国内,还沿着南丝路远销海外。
巴蜀地区的茶叶声名远扬,历代都不乏名茶被奉为精品,有些甚至至今都让人闻之称赞。如蒙顶茶,因产于蒙顶山而得名,得益于该地区全年平均气温14.5℃,年降水量2000—2200mm,常年细雨蒙蒙、云雾弥漫的生态环境,孕育出外形紧卷多毫,嫩绿色润,内质香气馥郁,浓郁回甜,清澈明亮的上乘茶品。自唐迄清,蒙顶茶一直为进贡上品。唐朝杨晔《膳夫经手录》记载:“蜀茶得名蒙顶,于元和以前束帛不能易一斤先春蒙顶。”还如邛州白鹤寺茶,香味隽永,清心爽口,历来作为贡品敬献;唐代绵州的神泉小团、昌明兽目为茶中佳品,远销吐蕃;唐代临邛火蕃饼销往西蕃、党项;青城贡茶,其芽犹如“六出花”,叶小而嫩,早在唐代时就是有名的茶产区,并入贡,唐代茶圣陆羽曾在《茶经》中说:“青城县有散茶、贡茶。”
河水香茶
沏茶如酿酒,沏茶对水的使用也很讲究。过去自来水还没有出现时,成都的茶铺用的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井水,而是采用府、南二河的河心之水,经过沙缸滤去水中的杂质,再用铜壶煮沸,这样的水沏出茶来甘香沁人。
采用河水而弃用井水,主要是因为相较河水,井水碱度、硬度高,用井水沏茶,待其凉了之后,杯面就会出现一层薄膜,从而影响茶的品质。因而当时茶馆会雇佣挑夫清早到城外河心取水,倒入红沙大缸过滤后饮用。傅崇矩描述“河水每挑十六文、二十文不等”,而“井水则二文、三文”,可见挑河水成本之高。很多茶馆为了突出水的品质,还会专门在门前的招牌或幌子上,用大字写着“河水香茶”,以此吸引顾客。
茗茶术语典故
茗茶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长期传承的过程中衍生出了很多行业术语。如茶叶被称为“三花”,是因为传统的四川人习惯喝花茶,而过去成都的茉莉花茶按优劣分为九个等级,其中三级花茶的性价比最高,因而一般茶铺都将其作为主打,“三花”也就成了茶叶的代名词。如配茶,茶馆为客人调配茶味,通常把几种不同等级、不同价格的茶叶按一定比例搭配,也叫作“勾”。茶碗里的茶叶多叫作“饱”,少叫做“啬”;把开水第一次冲进有茶叶的茶碗叫“发叶子”;“浮舟叶子”指开水温度不够,茶叶不沉底,一部分浮在水面上;“水疲了”指开水放置稍久,温度降低;“玻璃”指不要茶叶,只喝白开水,又叫“免底”;顾客少时叫“吊堂”,顾客多时叫“打拥堂”;“喝加班茶”指专门为茶客服务的小商贩、手艺人,如卖零食的、掏耳朵的、修脚的、唱小曲的等累了渴了喝茶客离去后剩下的茶水。
茶馆的风俗典故,同样不胜枚举,比较经典的如“喊茶钱”,指茶客在茶馆遇到熟识朋友时,向茶馆伙计打招呼为朋友茶钱买单,而被“喊茶钱”的人作为回应婉拒,则会满脸客气地拱手说“换过,换过”,为其“喊茶钱”的人多了,还得说一句“一事换过”,“一事”代表“一起”或“完全”之意。喊茶钱实际是一种熟识朋友之间的客套,在对方谦让之下,一般很少有茶客真正替朋友付了茶钱。而假如别人真的给了茶钱,泡好了茶,哪怕喝不下去,或者有事情要离开来不及喝,也要把茶盖揭起来,象征性喝一口领情,以示礼貌,这称之“揭盖子”。
茶馆的社会角色
茶文化最深奥也最复杂的地方就体现在茶馆演绎的各种社会角色中。有人形容成都是一个大茶馆,茶馆是个小成都,形象地道出了茶馆所承载的复杂社会关系。
休闲娱乐的场合
著名的民俗学者袁庭栋先生曾经风趣地说,喝茶并非为了解渴,生动地描述出了茶馆的娱乐功能。茶馆作为文人墨客荟聚,社会三教九流消遣放松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各种雅俗共赏的娱乐形式,有些甚至被演绎成时代的经典记忆。在成都,最早的戏院就是从茶馆衍生的,茶馆和其所包含的娱乐相互支撑,如戏班喜欢在固定的茶馆演出,茶馆也尽量留住好班子吸引顾客,因此很多茶馆都会设置固定的戏台。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成都茶馆舞台以其强大的吸引力,客观上推动了众多民间娱乐形式的繁荣和发展,涌现出了一批耳熟能详的名家名作,如李德才的扬琴、贾树三的竹琴、曾炳昆的相书等。
李德才,艺名“德娃子”,自幼随父学唱演出,曾长期在鼓楼北四街芙蓉亭书场坐堂,以“仄音嗓子”著称,对前辈艺人首创的旦角“疙瘩腔”加以完善成为四川扬琴重要的润腔手法“哈哈腔”,五老七贤之一的刘咸荥赞其曰:“清雅应在京川上,德才分乎砚婉间。”
贾树三,人称贾瞎子,竹琴演唱史上最为突出和成功的艺人,是名噪一时的“竹琴圣手”。谭创之曾撰联赞扬贾树三出神入化的演唱技艺:“唱罢离合悲欢,回首依然贾瞎子;拍开风花雪月,伤心谁问李龟年!”
曾炳昆,专注相书(又称“隔壁戏”),其作品川味浓郁,创作的《霉登堂》生动演绎了20世纪40年代成都人民的生活,是名噪一时的相书大师。
“文状元”钟晓帆的评书也是家喻户晓。钟晓帆,光绪年间秀才,说书口齿清白,侃侃而谈,少有表演动作,谓之“清棚”,被时人誉为说书业之文状元,与名旦黄金凤、相士刘安全并称清末“成都三绝”。刘师亮《成都竹枝词》描述“成都三绝”:钟晓帆书入世评,刘安全相使人惊。青衣花旦黄金凤,三绝而今尚有名。
四川清音李月秋,7岁学唱,12岁出师,先后与各名角结伴长期在成都一带演唱。其唱风柔媚灵活,生活气息浓郁,以“哈哈腔”技巧自成一格,有“成都周璇”之美誉。何韫若《锦城旧事竹枝词》称赞“江畔席棚一望收,琵琶怀鼓逞歌喉。风筝线断闻哦呵,一曲清音李月秋”。
除了各种形式的曲艺表演,茶馆也盛行各种名堂的棋牌,如掷骰子,包括掷升官图、掷状元红等十余种;如博弈,有六博、摴蒲、双陆等形式;如骨牌,流行打京、牌九、打丁八块等玩法;如纸牌,有洗浆胡、门十四、打掀、沾沾胡、打招、字牌、耄公牌、王会牌、打百子胡等玩法,由此可见,当时茶馆各种娱乐形式之丰富。此外,当时的茶馆也不乏出现新事物,据调查,成都最早的电影院就出现在茶馆里。
信息传播的媒介
茶馆以茶为媒,将各种职业和阶层的人们聚集到一起,他们高谈阔论,发表观点,让内心更加充实,或有意无意传播各种奇谈怪闻。他们在信息传播方式单一的年代,织就了一个错综复杂的信息网。
在巴蜀地区,一种流行于茶馆,充满了浓郁巴蜀方言,夹杂着谚语、俗语的无厘头信息交流形式,被一个很有特色的词定义下来,叫做“龙门阵”,即“以故事为主,但又不仅仅只有故事,因为它往往是一种集体参与的活动,除了有主讲人,旁边还有插话者,主讲人和插话者有对话,相互补充,或者本就是几个人在漫无边际的聊天,谈话的主题有一定的集中性、散射性”。“龙门阵”是一种信息交流的形式,被烙上了浓厚的地域文化烙印。
自由市场
近代的四川茶馆几乎是各个行业商会的驻地,是洽谈生意的地方,许多买卖都在茶馆成交,成都各行各业大小商人聚会,基本都有固定的茶馆。茶馆成为商业洽谈的场合,这与其公众性、便利性分不开,也与当时商业行会的制度有较大关系,商业行会可以利用其号召力将行业的洽谈地点固定在某个茶馆。
除了是商业洽谈的场所外,茶馆还是劳务市场,许多自由劳动者、季节性工人、技术工匠,特别是来自农村的流动人员,都曾在茶馆等待雇主。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六腊之战”。“六腊之战”的名称由来是教师的岗位竞争,原因是当时教师岗位比较紧缺,教师为了获得聘用,在六月暑假和腊月的寒假利用教师轮换的机会,通过市场竞争获得工作岗位,这一现象被描述为“六腊之战”。成都人民公园的鹤鸣茶馆,曾经是“六腊之战”最熱门的地方之一。
茶馆也是采耳算命说媒集中的地方,一些以此为业的人,往往游走于各个茶馆之间,用极具特色的长杆铜质耳勺,为茶客提供沉浸式的享受体验,或津津乐道地为茶客测算生辰八字,这种场景在一些近代题材的影视剧中尤为常见。采耳即使是在现在的巴蜀地区茶馆,依然比较流行。
化解纠纷的平台
过去化解纠纷,很多是靠民间说和,即发生纠纷的双方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充当中间人,一起去茶铺评理调解,也叫“摆茶碗”或“吃讲茶”。关于在茶馆吃“吃讲茶”的场面,李劼人《暴风雨前》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可以使人比较切身地感受到其中的氛围。
假使你与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个曲直,争个面子,而又不喜欢打官司,或是作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尽可邀约些人,自然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的对方自然也一样的。——相约到茶铺来。如其有一方势力大点,一方势力弱点,这理很好评,也很好解决,大家声势汹汹地吵一阵,由所谓中间人两面敷衍一阵,再把势弱的一方说一阵,就算他的理输了。输了,也用不着赔礼道歉,只将两方几桌或几十桌的茶钱一并开销了事。如其两方势均力敌,而都不愿认输,则中间人便也不说话,让他们吵,吵到不能下台,让他们打,打的武器,先之以茶碗,继之以板凳,必待见了血,必待惊动了街坊怕打出人命,受拖累,而后街差啦,总爷啦,保正啦,才跑了来,才恨住吃亏的一方,先赔茶铺损失。于是堂倌便忙了,架在楼上的破板凳,也赶快偷搬下来了,藏在柜房桶里的陈年破烂茶碗,也赶快偷拿出来了,如数照赔。
刘振尧在《“安澜”茶馆忆往》描述的“吃讲茶”,同样也为我们复原了当时生动的场景,更是和李劼人的描述相互映证。他写道,到“安澜”吃茶的顾客大多是本街上担二分公事的有脸面的人物,因此它经常成为街坊上的议事场所。街坊邻里间有什么纠纷,总爱说:“走!到‘安澜’讲理去!”遂由双方当事人出面,约请一位街坊上的头面人物担任仲裁,等茶博士把茶叶一发,双方当事人就分别陈述事情经过,然后由仲裁人评判是非曲直。如果哪家理亏,茶钱就由哪家开了。正所谓:一张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
茶馆与其说是一个喝茶的地方,不如说是一个浸泡诗意生活的场所,人们闲暇之余,走进茶馆,围着四方矮桌,往竹椅上一靠,或坐或倚,舒适随心,喊上一杯盖碗茶,优哉游哉地晒太阳、嗑瓜子、看报纸,采耳也好,高谈阔论吹壳子也好,总能找到一种宁静闲适的感觉。
随着时代的变迁,巴蜀地区的茶馆虽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其过去扮演的很多角色已经不复存在,留在人们脑海中的记忆画面也渐渐模糊,但茶馆作为社会交流的公共平台,作为茶文化传播媒介的纽带始终没有改变,并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与时俱进,主动适应人们日益变化的生活形式需要,为人们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色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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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劼人.暴风雨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