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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月白风清好过河

2023-05-08许玮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3年2期
关键词:张兆和张兆翠翠

许玮

山郭水城,一艘小船缓缓前行。岸边,谁的一声吆喝悠悠飘过,船夫应声而来。起风了,吊脚楼上晾晒着的衣服一摇一摆,一摇一摆。远处,山色如黛,雨似乎要来了,小城宛如安睡在群山中的婴儿,外界的喧嚣无法将他吵醒……

这是我眼中沈从文小说的意境。他那一册一册泛着水乡气息的老书,最适合在宁静的灯下慢慢品读。

1933年9月,沈从文与张兆和完婚,10月,在北平西城府右街达子营28号的小院中,他开始写作酝酿已久的小说《边城》。美丽贤淑的张兆和坐在藤架下,听丈夫讲述着多年前的湘西故事,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读这部小说了。一支笔、一沓稿纸、一张小方桌,北平的一座宁静小院,成了一部经典的诞生之地。

沈从文回忆说,《边城》写得不紧不慢,差不多每星期完成一章,修改后拿到报馆连载。于是,《边城》分1 1次发表于1934年的《国闻周报》。沈从文的笔名很多:休芸芸、上官碧、甲辰、璇若……《边城》连载时,他用了自己的本名“沈从文”,也许,他是在用这样的赤诚,为远别的湘西故土献上一份游子的挂念吧。

1934年,《边城》初版本问世。当“左翼文学”为民族的命运嘶声呐喊之时,沈从文却安静地回归自己的内心,在北平的小院里眺望故乡,写下了一段“桃花源”式的爱情故事。正如他在小说中感慨的那样,“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还不曾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也许,在一个全民奋起抗敌的年代,《边城》这类小说不会被更多人津津乐道,但时间的锤炼让它愈发光泽闪耀,成了沈从文全部作品里最为读者熟知,也最能代表他文学气质的经典。

《边城》开篇,沈从文对“茶峒”小城做了细致的铺排介绍之后,才徐徐展开笔下的讲述。船总的两个儿子天保、傩送,同时喜欢上了擺渡老人的外孙女,一个叫“翠翠”的女孩儿。从羞于谈男女之爱,到渐渐情窦初开,十五岁的翠翠经历了人生的一场蜕变。翠翠的母亲曾经殉情于一个军人,外祖父不希望自己的外孙女再有那样的不幸,当他洞察到翠翠的情感转变后,便主动充当“红娘”,希望能成全一段真挚的爱情,所以,老人一边忙着摆渡的营生,一边为外孙女的将来操心。然而,这段充满悬念的爱情,却因为老大天保的不幸溺水而变得扑朔迷离,伤痛中,老二傩送也远走他乡了。外祖父没有看到外孙女和中意的男子走到一起便与世长辞。小城里、河水边,翠翠独自守着的是一段未知的人生。

一条船、两代人、一座小城,故事就这样在缓缓的河流中跌宕起伏。这样的爱情在现实世界几乎不可能找到。所以,沈从文在《边城》的出版《前记》里写道:“我这本书不是为这种多数人而写的……他们既不想明白这个民族真正的爱憎与哀乐,便无法说明这个作品的得失。”然而,小说甫一刊发,读者就被沈从文唯美的笔调,被湘西水城的纯净深深吸引,11次的连载,对于关心翠翠命运的读者来说,不啻一种煎熬。大家都急于想知道,翠翠跟意中人究竟有没有走到一起,更想知道作者给这个纯洁而善良的姑娘设置了怎样的人生结局。

《边城》是沈从文母亲故去不久后出版的,那时,他心中满是忧伤。在上海生活书店初版的样书上,他写下了这样的话:“二十年来生者多已成尘成土,死者在生人记忆中亦淡如烟雾。”发出这般感慨时,他已别离故土多年。岁月无声,人在时间中行走,沧桑的不仅仅是身躯,更是灵魂。一个作家,一辈子至诚的心境并没有多少,由此诞生的至诚的作品也并没有几部。在我看来,《边城》是沈从文为自己的母亲写的,也是为爱妻张兆和写的,更是一个赤子面向苍茫岁月的精神归乡。

《边城》一定融入了沈从文理想的爱情观。什么是理想的爱情观?1931年6月,他在给恋人张兆和的书信里写道:“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就是沈从文心中理想的爱情观。他所邂逅的“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就是张兆和——融古典气质与古典才华于一身的温婉女子。反映到小说《边城》里,就是翠翠等着一个能为她唱山歌、可以托付终生的恋人。在与张兆和的通信中,沈从文称呼张兆和为“三三”“三姐”“三姊”,张兆和则称呼沈从文为“二哥”。在沈从文眼中,张兆和就是《边城》里被水乡气韵熏陶的“翠翠”吧。而在张兆和眼里,非得有这般才情的“二哥”,才能写出《边城》这样的小说。

我十六岁就已读过《边城》,但不懂沈从文笔下的爱情缘何如此纠结、凄婉。我的故乡塞北,距离湘西千山万水,但《边城》里温婉的江河,却顺着沈从文的笔,流到了我的心上。重读《边城》,是在三十五岁的年纪,沈从文故去整整三十载。塞北的秋深了,玉米棒子、高粱穗子从地里收回来,金黄耀眼,火红喜庆,是农人一年的收获。驴子和骡子行进在村庄阡陌,偶尔会打一个喷嚏,几乎无人注意到它们打喷嚏时的表情,但季节就是在这喷嚏和这表情中开始变换了。

我想到沈从文在《边城》里写的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几句歌谣:

月白风清好过河。

醉时携手同归去,

我当为你再唱歌!

这样的歌谣,是最好的民间文学,美得至纯,美得让人遥思而落泪。我在塞北的深秋吟诵这样的歌谣,眼前浮现着美好,心头的感动无法描摹。

沈从文14岁小学毕业后投身行伍,多年浪迹湘、川、黔地区,22岁自学写作,一生用文字筑起了文学的“高峰”。1934年1月18日,他在写给张兆和的信中说:“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时间证明了这一切,沈从文的文字不但属于湘西,属于中国,更具有人类文化学的意义。只是,以他温婉含蓄的性格,这话从未对外人说过,只在信里与最爱的人分享这份“自信”。

现当代作家里,沈从文是最具经典品质的作家之一,而且与现实世界保持着距离,一心专注于描摹人最原始、最纯真的本性。相较于同时代的文学大师,沈从文笔下很少流露歇斯底里的呐喊,因为生养他的湘西故土没有那样的狂风暴雨,只有渡河时的月白风清、岸上炊烟的袅袅娜娜。沈从文一生的书写都是柔和唯美的,即使晚年不写小说而钻研古代文化,也一样气宇平和,心若赤子。

1982年,摄影家陈复礼先生为沈从文拍摄了一张照片。八十岁的沈从文,笑起来和蔼慈祥,俨然是《边城》里翠翠的外祖父。他内心有多少感慨都不再流露,而是平和淡然地面对时间流转,唯有心里不忘自己的故乡——湘西凤凰县。1987、1988年,沈从文两度入围“诺贝尔文学奖”。这消息来得迟了,而且,对他已经无足轻重了。1988年5月10日,月白风清的好时辰,沈从文乘着轻盈的竹筏,魂归故里了。生前和身后,凤凰县因为他而名扬四海。人们去到那座安静的水城,是为了寻找翠翠,寻找翠翠的外祖父,也为了寻找每个人心底藏着的一段无法在喧嚣世界觅得的爱情。

月白风清好过河,我当为你再唱歌。

沈从文一生都在书写,一生都走在回乡的途中。他的故乡,那座小小水城,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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