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的微尘
2023-05-08黎荔
黎荔
“浮生”这个词,出自庄子。语本《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人生在世,虚浮不定,是为“浮生”。后来,又派生“浮世”一词,人世间是浮沉聚散不定的,故称。
无论“浮生”还是“浮世”,都是我很喜欢的词语。人世间的一切,就好比漂浮于水面,流水滔滔不绝,日日夜夜往永恒的大海流去。
漂浮在水面是什么感觉?可以想象自己是河面上的一片树叶、一条小鱼或一只不慎落水又挣扎着跃起的小鸟,水没过你的足、腿、腰、胸,你感受到水流的承托、漂浮。浮躺在缓缓流动的河水里,远处的村落静谧无声,夜空的颜色是一种神奇的湛蓝。水的凉意覆盖着你,月光与星光倾洒在河面之上,你只能在其中载沉载浮,被大河裹挟着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也许因为我在水边长大,水的记忆已经刻入灵魂深处。一次次午夜梦回,我常常在半梦半醒中又回到童年时代的洪水季节:洪水漫延,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河。绿树像水面的浮萍,屋顶像是裸露在河里的褐色石头。人们用自制的简陋舟筏逐水漂流,与水共生。洪水固然带来苦难,但大河在潮汐起伏之间,也送来生计、温饱和财富,这就是河流和乡人之间奇特的依存。河流阴晴不定,有时怒涛拍岸,有时柔美多情,有时野性难驯,有时灯火可亲。在这宽广、慷慨却又喜怒无常的河流上,乡人寄放的就是全部的生活、整整的一生。
当然,“浮生”“浮世”并不是就水乡而言的,而是高度概括了普遍的人世间。在茫茫人海里,眼前潮起潮落,身后沉浮半生,我们如水面的一个个漂浮物,彼此接近、离开、滑过、悬游或沉没,各有各的内在精神,外在形态不一,相同的是,我们都在这波荡不息的人世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流动的河水,天边的浮云,时时刻刻处于变化当中,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人某事会降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人某事会消失。降生于哪一片水,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每片水,沉浮着不同的景致,也翻滚着各自的危险。
日本江户时代流行的艺术形式“浮世绘”,呈现出特异的色调与丰姿,历经三百余年,影响深及欧亚各地。它取材于时代的细节,记录着漂浮的人生。它是大众的、日常的、琐碎的,也是真实的、热情的、繁华的。它描绘的迤逦山河、熙攘街市、娱乐人间、异闻传说是年代中的剪影,它记录的爱憎、乐趣、苦恼和愿望是普通人与时代的碰撞。“浮世绘”这个名词让我感受到一种虚浮的轻盈感。浅井了意在《浮世物语》中写道:“让我们把全部的注意力转向那美好的月亮、雪景、樱花和枫叶;唱歌、饮酒……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浮世。”日本人的美是“樱花式”的,即开即落,所以发展出镜花水月、浮生若梦的浮世绘美学。面对浮动的世界,只愿珍惜光阴,知足常乐,一期一会,活在当下。
以浮云的眼光来看,无论睡在哪里,都是睡在风里。以游鱼的眼光来看,无论漂在哪里,都是漂在水里。以永恒的眼光来看,短暂的、寄居的人生,无论是在哪里,都是暂时栖息而已。我们所爱的每一个人,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我们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拥有过的每一个人,都在蓝色地球上度過他们的一生。而地球也只是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
想起张爱玲曾在战争的余烬中,幽幽地说过:“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也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的深宵书写中,用文字来定格这浮萍般无定的人世,赢得一瞬间的慰藉罢了。
黎 荔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西安交通大学教授、人文学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创意产业研究中心研究员。出版专著《艺术导论新编》《视觉素养导论》《〈红楼梦〉与中国现代文学》《老子新学大全集》《易经的智慧》《道德经注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