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加村,心灵的最后一片净土
2023-05-08吉狄马加
我在青海生活工作了9年,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青海,作为多民族地区,以藏文化为主的多民族文化共存的多元民族文化和以三江源为代表、青藏高原为基础的自然生态文化,让青海充滿了神秘与神圣。正因为如此,看到青海回族女诗人马文秀创作的长诗《老街口》,让我再次沉浸在对那片高原热土的回忆之中。
百年藏庄塔加村是青藏高原典型的河湟文明,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至今难忘,因此读到诗稿《老街口》,便倍感亲切。得知马文秀的诗集《老街口》入选中国作协2019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即将出版,可喜可贺。
诗歌是最富感情的艺术,而我们人类更爱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用诗歌记录历史,缩短历史与现实的距离,正是诗歌不可或缺的宿命之一。我曾经多次说过,要成为一个诗人不容易,那么,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更不容易。其中,需要具备基本的诗人素质和优良品性,需要非凡的勇气,还需要真实地反映不同民族的生活,让诗歌真正成为民族灵魂的声音。显然,作为少数民族女诗人,在创作的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与坎坷将会更多。青海女诗人马文秀则克服了种种困难,以一个诗人的身份,深入塔加村这一座百年藏庄,像一个探险家一样,探访这个村庄的历史变迁和发展变化,以锐利的目光,发现历史赋予这个传统村落不一样的深厚文化内涵,用一部长诗《老街口》来献给青海这片高天厚土,的确令人敬佩。
塔加村是青海即将消失的一个传统古村落,由一千多年前吐蕃军队的后裔从西藏迁徙而来,塔加村也成了迎接文成公主进藏的重要一站。如此具有藏族特色的古村落,随着社会的变迁,透过诗人马文秀的文字,让我们一步步接近这个百年藏庄。诗人深入生活,感悟藏族文化带给她不一样的灵感,然后用精妙的文字呈现笔端。“迁徙不再是逃难与角逐/而是对命运的对抗/战马奔腾,焦渴难耐/却来不及饮一口路边的溪水/铠甲之下/五脏六腑已裂成一束牡丹/藏着未说出口的爱”。人类的迁徙是艰难的,诗人从另一个角度对迁徙给予了重新定义:逃难、角逐、对抗,从而升华为一朵牡丹以及未说出口的爱。只有深入到古村落的生活中间,才能真正体验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历程。诗人从女性的视角,从另一个民族的视角,进一步阐释藏民族的伟大。“沙漠尽头,他转身/听到天空的叹息/挣扎、奔波、劳苦、欢乐……/这些迁徙的符号/也不正是所有出生与死亡/最美的诠释吗?”诗歌不是报告文学,在尊重现实的基础之上,在真情表露之中,必须要有诗人自己的语言升华——作者如此干净又有温度的语言,让诗歌一下子温润、丰盈起来。
近年来,长诗创作出现好的势头,而长诗题材进入诗歌,对一个诗人的要求极高,历史、时代变化、扶贫成效、文化复兴等等领域,无不要求诗人要走出自我,这些题材的诗歌也更需要重量和力量,不是坐在冰凉的水泥房子里就可以臆造出的一场波澜壮阔。诗歌需要诗人们深入生活,从身体和心灵上点燃激情,让血和肉燃烧成火,照亮自己的写作之路。
故此,好的诗人,要敢于直面现实,要有正义感,勇于为真理而献身,勇于在自己的诗歌中说真话,说实话。让自己的诗歌,真正代表着这个社会乃至人类的最诚挚感情。“阿米仁青加翻腾在马背上/一抬头,瞥见了/踩着火烧云而来的祥瑞//沃土何在?只在马蹄下/他对准火烧云,跺了跺脚/山水化隆,宝地也/他以此生的英勇和智慧/作为赌注/下令驻守吐蕃边境/停止所有的迁徙///一壶烈酒下肚/卸下疲惫,踏乐而舞/任由靴子敲击出凯旋的乐章/牦牛舞、狮子舞、鼓舞、谐钦……/隔着兽皮,舞吉祥/曲子在半空各色旗帜间缭绕”。读长诗《老街口》,我们看到一场迁徙的主人公阿米仁青,在诗人的笔下一步步走来,并且在诗人不经意的表述中慢慢伟岸、丰满起来,仿佛跺了跺脚,一个村寨就诞生了,而那靴子敲击出的凯旋乐章,是迁徙者漫漫迁徙过程中心灵的最后升华。通过诗人的目光,使我们透视高原的神秘,探视到藏民深刻的生命观和历史观。整部长诗,不仅充满哲理性的叙述,又有哀伤的抒情。“年轻的扎西/面对凛冽与悲壮,不再躲闪/一挥牦牛鞭//他驱赶遍地盛开的牛羊/将满腔的热血甩向空中/他怒吼:/宿命是牢笼,挣脱后/便能找到祖先预留给勇者的勋章”,一声怒吼,让一个藏族汉子的形象栩栩如生,这不是一个人的表现,而是反映出一个民族不屈的震撼心灵的力量,让读者热血沸腾。这部长诗的写作,和诗人笔下的塔加村一样,有着一定的宿命。
诗人对诗歌写作,不应该作为一个旁观者,因为当你创作出一部长诗的时候,诗歌就不再是诗歌,它的性质和功能就具有更宽泛的社会化。当然,诗歌写作中的同质化现象,也是目前诗坛困境之一,如何突破这些困境,则是每一个当下诗人写作中急需解决的问题。作为回族女诗人的马文秀,能抛开以前常用的诗意逻辑,深入生活,发现美,挖掘美,用文字来拯救一个将要消失的百年藏庄,值得称赞和鼓励,让我们感谢并祝福她用诗意来守护心灵的最后一片净土。
吉狄马加 彝族,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出版《初恋的歌》等多部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