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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的尖叫

2023-05-08祁云枝

青海湖 2023年4期
关键词:崖柏雪莲水母

崖 柏

源于飞鸟歇脚高空时的一次方便,一株崖柏开始了绝壁缝隙里的生长。

清晨的露水,天空里斜来的雨丝,是崖柏能够挽留的全部水分。它脚下的土壤,仅仅是风化了的岩石表层和大风携来的灰尘。肥料,是当初带它落户崖缝的那一坨鸟粪。而壁立万仞处,狂风、暴雨、闪电、雷鸣、严寒和冰雪,常常兜头而来,像一道道艰难的生存方程式,每一次,都需要小小崖柏全神贯注去求解。

从出苗时起,这株崖柏,它的全部心思、全部能量与才华,都集中到根茎叶上,不敢有丝毫懈怠。挨饿、断枝、伤痛,一次次命悬一线。它需要时刻调动根脚与腰肢联合用力,维持树身的平衡,分散狂风的撕扯,应对冰雹雷电的击打。它需要让所有的叶子,最大限度地接收阳光……

在人和动物之外,植物,一样要为生存付出努力。生命,没有质的不同。

慢慢地,它似乎忘记了自己与身边崖石的区别,忘记了那些白天和黑夜,一株幼小孤单的崖柏,在悬崖上一次次流血流泪,一次次呻吟祈祷,又一次次挺胸抬头,撑起生命的希望。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一百年、一千年,它居然这样坚持了千年!它的肌肤,变得和身边的岩石一样坚硬,一样灰暗。遒劲的肢体似乎听懂了岩石的呼唤,把一部分深深地嵌了进去,成为崖壁的一部分。玉汝于成,蚌病成珠。苦难、击打、头破血流,对生命来说,是一种锻造,也是一种成全。

由不得感慨,这崖柏要换作是人,可了不得,在险象环生的人间,它一定能如鱼得水。

我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崖柏摆件,在丝丝缕缕带甜味的药香里,想象着它生存时遭遇的种种不幸,心里满是怜惜,也充满了敬佩。

它身上的每一寸,都布满生命挣扎的痕迹。涌动的气力从根部出发,沿木质纤维在伤口周围辗转,疗愈……那些美妙的云纹、斑点和瘤花,是血雨腥风在崖柏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从它那嶙峋扭曲、布满疤、瘤和旋儿的根茎腰身处,我很容易就读懂了它的心酸,读懂了它的坚韧,也读出了生长的无限可能和生命深情的绝唱。

商品标牌上书:产地秦岭,年龄1200年,价格1.5亿。

刨去了灰硬如石的外皮,被打磨抛光后的崖柏,色泽金黄,油润璀璨。浮现出行云流水般的纹理,意味悠长的瘤花以及时光深邃的脚印。

在海拔千米以上,崖柏的生长极为缓慢,十年寸进,百年成才,千年陈化。险境和时光的双重磨砺,让崖柏历久弥坚,风姿绰约。

人类文明,从森林中走出,又沿精美的木艺升华。崖柏怎么也没有料到,几千年后,恰恰是人类对文明的畸形追逐,让自己失掉了生命,变成人类把玩欣赏的摆件、挂件和手串。

六七年前,文玩界刮起了一阵旋风,有人开始热衷于收藏佩戴崖柏制品,瘤花多的手把件动辄万元。崖柏原木,从一斤十元钱涨到几千元,极品满瘤的陈化老料,造型好的,要按克來计算价格。几年前,一家展览上取名为“飞龙在天”和“龙行天下”的崖柏摆件,分别标出了3.8亿和4.6亿的价格,让人瞠目。

不禁想起300多年前荷兰的郁金香事件,一枚郁金香种球,当红时,可以换得三幢房屋。“华丽转身”后的崖柏,身上的星光,堪比当年的郁金香。一些人沉溺其中,开始用高价崖柏来装潢自己,他们做人的荣光,似乎很需要身上的物件来照亮。

据说,崖柏旋风起源于一位南方文玩商人的炒作。他赴秦岭游玩时,发现此地的崖柏,香味醇厚,质地堪比沉香和花梨木,而价格却极其低廉。商人看到了财富,欣然购得大批崖柏,加工成首批文玩后,开始了极力吹捧。自然,崖柏本身也具备被人夸赞的资质。

秦岭气候温暖,雨水丰沛。那些长在缓坡山地上的杨柳、泡桐、构树等木本植物,长得飞快,相应却质地松软,很容易腐朽,成为虫子的快餐。

崖柏则不同,这些悬崖峭壁上的侧柏、龙柏或扭丝柏,虽属柏科,却不是普通的地柏和坡柏。

飞鸟与悬崖联手的杰作,原本就十分稀少,崖柏离开原生境后,几乎无法生存,也无法人工培育,具有不可再生性,是屈指可数的国宝级植物。

俗话说“千年松、万年柏”,卑微的出身和超长的寿命,铸就了崖柏熠熠生辉的质地。时光倒退回汉代,若非皇帝赐予,即便是王公贵族,也不能享用这“木之国宝”。

如今,人工模拟悬崖环境已能够做到,可是千年的生长期,无人等得起。自古物以稀为贵,当供求关系呈现出需大于供时,崖柏的价格,自然如坐火箭,一路飙升。

哪里有暴利,哪里就有冒险者。很快,生长在秦岭、太行山悬崖峭壁上的崖柏,开始被人惦记,被刀割斧砍,它们纷纷命殒在一些人追名逐利的欲望里。

前年,我和同事去秦岭做资源调查时,找了一位当地向导,向导三十出头,身材瘦小却能言善辩。路上,他主动说起自己曾经采挖崖柏的经历。

前些年,一天能挖一三轮车崖柏呢,那会儿价格也低。现在,靠近村子的山崖基本上被挖空了,十天半月也挖不到一件,只能去更远更高的悬崖上找。

挖崖柏非常危险。一根大绳100多斤,再吊上一个100多斤的人,挖到的料子,也要绑在大绳上运上去。山上很多石头像刀子一样锋利,真是拿命换钱哩。好不容易寻到了崖柏,也不好挖,它的根就像石头一样坚硬,有时,挂在半空几个小时也挖不出一件。

森林警察不时来查,发传单,说崖柏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说保护生态环境的重要性,也说采挖崖柏有多么危险。道理其实大家都懂,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这近渴,挖崖柏就能解决。人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转过身就拿传单当引火纸用,有的干脆当了厕纸。森林警察一走,山上的崖柏就像一块块磁铁,吸引人们又偷偷拿了绳索刀斧登上悬崖,变回一个个

蜘蛛人。

不仅干枯了的崖柏是香饽饽,就连正在生长的崖柏,甚至是坡柏和地柏,也有人收购。这一带的崖柏,早都没了踪迹。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右前方一大片悬崖。

这里的悬崖,吞了好几条人命呢。有的是一脚踩空,有的是绳子被崖石割断,还有的在空中耗尽了气力,直接挂在悬崖上,再也没有活着上来。唉,可怜没挣到一毛钱,家里还要借钱安葬……

向导说这些话的时候,山里并没有风,时令是初夏。可我感觉阵阵冷风频袭,寒冷入骨,锥心。体内的风,也呼啦啦响个不停。

这样的死亡,让人惊心扼腕。

短短几年间,崖柏让一些采挖者盖起了新房,也在短短的几年里,让一些人变成了寡妇、孤儿,出现了许多空房子。

山脚下空空的房子和悬崖上空空的崖壁对应着,像此起彼伏的叹息,沉闷、冗长,其中的悲凉,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也挥之不去。

悬崖的静默是可怕的,它看似无声无息,却瞬间就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吞噬,这该是多么强烈的报复和警告啊。可惜,没有几个人听得懂,或者,人们假装没有听懂,又或者,心存侥幸。

采挖崖柏的都是穷人,有钱人是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冒这个险的。我心疼那些蜘蛛一样爬上爬下的山民,更心疼从此命断青山的崖柏。

以往的教科书里,有“中国地大物博”的字眼,但当人的欲望和利益都举起明晃晃的刀斧,而保护又远未跟上时,好多地方已是“地大物薄”了——我国的沉香资源已走到灭绝的边缘,野生的黄花梨、小叶紫檀和崖柏,亦日渐稀缺。

我这样想的时候,再看眼前的崖柏,猛然间发现,它竟是植物版的蒙克传世画作《呐喊》:棕黄的色彩,扭曲的云纹,神秘的瘤花,疏狂的姿态,游动,飘忽,不安……

它的外形,就是它一生拼搏与苦难的重现。

我的耳畔,响起了崖柏一声声的呐喊。

水母雪兔子

一日,刷手机视频,一男子攀爬雪域高原的镜头,截留了我的目光。

他身穿冲锋衣,头戴遮阳帽,背上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和我去山里进行植物考察时的装扮,一模一样。

不远处,黛色的山峦身披雪衣,天空蔚蓝如洗,大朵的白云在山腰处晃悠。这是一幅我一直向往而始终无力抵达的画面。

陡峭的流石滩上,男子走得辛苦。他手脚并用,走走爬爬。特写镜头推近一张蜡黄的脸,只见他闭眼、蹙眉,龇牙咧嘴,呼哧呼哧地喘气。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他的身体正在经历高原反应。

可怕的高反,这也是我心底的隐疾,它让我无缘亲见许多梦中的植物。

一只毛茸茸闪着紫光的雪兔子,让他双目放光,脸上,旋即开出一朵花来。

他趴在雪兔子面前,眼角眉梢都挂着欢喜。我以为他要取出相机拍照,却见他两手并用,无比小心地刨开雪兔子身旁的石块,用力一拽,雪兔子被连根拔起。

“猎物”一寸寸移向镜头,一只正在雪兔子上进餐的蜜蜂受到惊扰,迟疑了一下,拍拍翅膀,“嗡”地一声飞走了。

远处,白云缭绕,仙乐飘飘。屏幕上跳出字幕:海拔4540米。

他手里的猎物,其实是一株茎叶上长着蛛丝状绵毛的植物。我认识它,全名叫水母雪兔子。這雪域高原上的精灵,个头矮小粗壮,身披白色夹杂了紫红条纹的长绵毛,茎顶开紫色小花。远远望去,俨然一只敦实的兔子,卧在高山冰缘带的砾石里,圆溜溜,毛茸茸,安安静静。

后来我才知道,当地一些人也叫它水母雪莲。

接下来的一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男子在溪水旁边架起了小铁锅,添水点火后,他从双肩包里取出雪兔子,在溪水里洗洗涮涮后,双折装入一个白纱布做成的布袋。就像我们煮肉加入料包那样,他把布袋一下子扔进了沸腾的水里!接着,往锅里依次添加了方便面、调料和火腿肠……

在雪兔子入水的一霎,我分明听见“滋啦”一声尖叫,这声音,刺耳、刺心,充满了恐惧。

我愤然关闭了视频,好像这样可以阻止他继续。心却不由得咚咚咚敲了起来。他竟然吃雪兔子?植物专家采集标本时,都舍不得碰的水母雪兔子,居然成了他泡面的佐料!

流石滩上,每年的霜冻期长达8到10个月,雪兔子从一粒种子开始,萌芽、长叶,长叶,还是长叶,直至开花、结籽,需要6到8年的光阴。大部分时间里,雪兔子和周围的砾石一样,矮小、灰暗、毫不起眼。

这株雪兔子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只用了几秒,就断送了它多年的努力。

再次打开视频,男子进食雪兔子泡面的镜头已接近尾声。他吃面喝汤,呼噜噜,呼噜噜,直至一滴不剩,之后打着饱嗝,突然间对着镜头笑了起来,嘴角上翘,那是心满意足才有的弧度。

直到这时,我才看到了这个视频的名字:“直播海拔4500米的水母雪莲泡面”,再看视频简介,方知这是一位美食大V正在进行的野味直播。

直播雪莲泡面,也真敢想敢做啊。那株可怜的雪兔子,还没有来得及传宗接代,就被一张嘴巴执行了死刑。

想没想过?前有车,后有辙。视频播出后,雪域高原上,有多少株雪兔子,会相继葬送它们繁衍生息的春秋梦?这场自编自导自演的闹剧,在食用珍稀植物史上,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标本”!

历尽千难万险去吃雪兔子,是因为它有营养?有保健功效?口感好?抑或是博眼球?不得而知。我看过一份报告,说雪兔子之于人体的营养,大概和一棵白菜或者一个卷心菜提供的营养差不多。然而雪兔子对于高山生态环境的贡献,却是白菜和卷心菜们无法比拟的。

一个细节让我感慨,在视频的标题里,水母雪兔子被叫成水母雪莲,一词之差,其实蛮有深意,也是别有用心的。雪兔子好多人并不清楚它是什么,但换成雪莲,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单看外形,谁也看不出雪兔子和雪莲有哪处相同。若非要说出两者的共同点,大概是它们都属于菊科风毛菊属植物,都生长得极为缓慢,并且数量稀少,从种子萌发到抽苔开花,都需要好多年。还有,就是它们应对高山环境的智慧,也大致相同。

在雪兔子和高山雪莲的身上,都进化出了可以抵挡严寒和狂风的长厚绵毛,为自身搭建了一个小型温室。白天,阳光耀目时,绵毛会阻挡紫外线的强烈辐射,且让内部温度得以在光照下攀升;到了夜晚,外部气温骤降,因有厚绵毛的包裹,热量不会轻易散出去。这样,植株内部的温度会明显高于外界,用以保护娇嫩的花蕊。也为高山上的传粉昆虫,搭建了一个御寒窝,彼此互惠互利。

只是,这些生态习性和生存的智慧,不了解高山植物的人根本无法知晓。那么,把水母雪兔子叫成水母雪莲的唯一解释,就是再造了一种“神”草。

“神药”雪莲,已被列入濒危植物保护起来了,而雪兔子在这位大V直播时,尚没有进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不受法律保护。

细究起来,雪莲所谓的“神效”,其实也是子虚乌有的。是那些影响力巨大的武侠小说,给雪莲涂抹上了仙丹神草的光环。

《书剑恩仇录》里,金庸这样描述雪莲:“只见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着两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绿,四周都是积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阳金光映照,娇艳华美,奇丽万状。”梁羽生在《云海玉弓缘》里也写道:“用天山雪莲所制炼的解毒灵丹,不但可以解毒,还可以给人增長

功力……”

大概因了这些著名小说的虚构,原本并不稀缺的雪莲,硬生生被挖成了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及濒危物种。

看看现实里的雪莲,哪里有小说中那般光彩夺目?植株低矮,颜色青黄,活脱脱一棵卷心菜。至于雪莲的药用价值,也颇有争议。各种中药典籍中有的关于雪莲功效的描述,根本无法论证,亦无据可查。

雪莲雪兔子们用六七年甚至更长时间进行营养生长,才换来最后一年的开花结果。可以想见,在它们开花结果前被采挖,种群肯定面临“后继无人”的灾难。

高原高山气候条件恶劣,维系生物群落与环境的纽带十分脆弱,一旦这种平衡遭遇破坏,恢复起来便困难重重。号称拥有“医死人,药白骨”功效的仙草,不仅拯救不了人类,自身亦岌岌可危。

一组统计数据显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新疆人在天山上海拔1800米左右的地方就可以采到雪莲,当时的雪莲遍地皆是,全疆雪莲面积大约为5000亩。但是到二十一世纪一二十年代,在3000米雪线之下根本找不到雪莲的踪迹,全疆面积不足1000亩。遭受到毁灭性破坏的雪莲,从此被列为国家濒危二级植物。2001年,新疆自治区政府开始明确规定禁止采挖雪莲,并实行了三年封山封育、轮采轮育的保护政策。

不无担忧,被叫作水母雪莲的雪兔子,会不会步雪莲的后尘?

现实,其实已经很难叫人乐观了——人迹易于抵达的流石滩上,看到水母雪兔子的概率基本上为零。现实真应验了美国学者弗·卡特的那句话:文明人跨越过地球表面,在他们的足迹下,留下一片沙漠。

“水母雪莲泡面”事件,除去博人眼球,这位美食大V的怪癖,大致也是我们人类的通病——面对稀缺美好的东西,总想据为己有,甚者,要腹藏之。

在这位大V的另一个高山野味直播视频中,他经过一树亮晶晶的红果时,顺手摘下一颗就直接塞进嘴里,咀嚼了没两下,便“呸,呸”吐出,露出苦涩的表情。好在,我看那株红果像山茱萸,虽苦却也无毒,若是随手摘食了商陆、夹竹桃或是见血封喉的果实,后果就不只是表情苦涩这般简单了,轻者中毒,重者几分钟内毙命。

人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就觉得自己是王,可以肆无忌惮,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吗?当人们以猎奇或以滋补健身为目的去品味时,也把一些可怜的生物带入了绝境。动物植物无力反抗人类的杀戮,然而生物体内部的飓风,随时可以化为非洲的蝗灾,澳洲的大火,或者,它摇身一变,成为我们肉眼看不见的新型病毒……

“雪 莲”

是个秋天,在翻看电视频道时,一家有名的卫视综艺节目,让我的震惊、不安和悲哀,再次置身于旅鸽飞过的天空里。

一位当地模样的人,给明星嘉宾宣读的任务,居然是让他们上山采雪莲,来换取所谓的雪山圣水,美其名曰: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和扶贫成果。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宁愿那一刻听到的“采雪莲”三个字,是我的一次听觉失误。然而,接下来的画面,让我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悲凉。

三位男嘉宾,外形俊美、星光璀璨。在一大帮摄制组成员的陪同下,在摄像机前,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地往山顶爬去,满屏都是吭哧吭哧的喘气声。

远处,群山俨然黛青的剪纸,逶迤着简笔画一样起伏的曲线。砾石在嘉宾们的脚下咯吱作响,他们走在典型的高山流石滩地地貌上。

一位男明星甚至带了吸氧设备。即便如此,他也不时弯下身子喘气和歇息,他需要缓解高原反应带来的不适。

“我找到雪莲花了”,一声惊呼,从喘息声中跳脱出来,所有人眼睛一亮。镜头对准石缝里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拳头大小,白色,椭圆状。显然,它并非雪莲。待我想看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时,它的身上,魔术般出现了金光,仿佛它来自于神秘的仙境。

一位嘉宾蹲下身子,用力一拔,小东西被连根拔起。我听到了根茎断裂的噼啪声,是小东西在哭,在喊!尽管声音细微,但我的的确确听到了,不只是主根断裂时喊叫,侧根和须根,都在哭喊。和人遭遇飞来横祸时的哭叫声,一模一样。

嘉宾起身,手举战利品,跳起了舞蹈。有嘉宾掏出手机对准“雪莲”拍照,此时,“雪莲”身上,依然仙气弥漫,霞光闪闪。屏幕上出现字幕:跋山涉水,忍着高反,所有疲惫,在此刻都值得。

“旁边还有两棵。”女生说完,另两位男嘉宾,也都从石缝里拔出了“雪莲花”。“我的天呐,这是大丰收了吗?”“看到雪莲花,一切的不适,都被兴奋替代”。喜悦,荡漾在每张脸上。三位明星于是人手一个,颠颠儿地在4860米的高山上打卡合影。

他们的身后,雪山皑皑,天空阴沉、冷冽,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风雨。那一张张晃动在雪域高原上喜形于色的俊脸,像悬挂在树梢上彩色的塑料包装袋,有着让人扎心的明艳。

直到画面定格,我这才看清楚,明星们拿在手里被称作雪莲花的植物,仍然是雪兔子。不像是前文提到的水母雪兔子,该是这个家族的另一种“兔子”。

可怜的雪兔子,它们移步高海拔的山顶,移步人迹罕至的雪域高原,就是为了躲避人类,而这次,光天化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被人硬生生地拽了出来。倔强的绿色生命,瞬间零落。

节目最后,有人手持“雪莲”,充满深情地对着电视观众说:“亲爱的朋友们,一生中一定要有一次到这里来看看。登高才能望远,海拔越高才能采到雪莲。”

好想甩出一句国骂。你本错得离谱,还引诱大家都去犯错!雪莲、雪兔子,是可以随便采摘的吗?尽管,你们的言行受了节目组的指使,但作为公众人物,你们一点儿生态意识都没有,也不关心拍摄地的环境,对于你们要去采挖的生命,能不能先去做点功课了解了解啊,连名字都能叫错,配当偶像吗?

快速回放视频,我看到了这期节目的名字,也知道了节目的拍摄地,是在西藏乃钦康桑雪山附近。

这天是2020年9月20日,是个周日的晚上,窗外下着雨,秋风携着雨滴撞在门窗玻璃上,雨脚的啪嗒声大而绵密。这个晚上,因看这个节目,我的心里覆满了霜雪。

在这个娱乐至上的年代,越来越多的人,在野外面对一株陌生的花草時,既没有好奇心去关心它究竟是什么,也没有公德心去想自己凭什么可以拥有它,更没有同情心去想想,它也是一个生命。

无知的节目组,对野生珍稀植物的破坏,已经超出了媒体公序良俗的边界,超出了生态红线。

第二天,我在网上看到节目组发出的道歉声明,称“雪莲是事先放在那里的道具……尽管没有实际发生采摘珍稀植物的行为,但是节目播出后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没有起到宣传珍稀植物的作用。”并在最后“倡导大家保护珍稀植物。”

道具?没有实际的采摘行为?也太低估群众雪亮的眼睛了。

与其用一种错误掩盖另一种错误,想方设法去掩盖真相,不如认真做一期节目,真正去倡导公众保护环境,了解并保护珍稀动植物。

人与动植物及其共享的环境,是一条生态链上的“蚂蚱”,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影响到整个链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人向野生动植物伸出去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让那根链条突然间断掉。

想起一个说法: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能在两周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一场龙卷风。

雪莲、雪兔子以食材或以噱头的方式,接二连三地绽放在自媒体和综艺节目中,它们芬芳的波纹,似乎还在荡漾,在延伸。

我仿佛看到成千上万只蝴蝶,在雪域高原上扇动翅膀,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会刮起一场可怕的龙卷风……

后 记

2021年9月8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正式向社会发布,其中共收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455种和40类。该名录中,已将雪兔子、绵头雪兔子、水母雪兔子收录其中,和雪莲一起,并列成为国家二级保护植物。

不知听到这个消息时,雪兔子们是否发出了欣喜的尖叫?

祁云枝 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植物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低眉俯首阅草木》等多部,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在海外出版。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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