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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

2023-05-08祁小鹿

青海湖 2023年4期
关键词:洛桑亚东拖拉机

呜——呜——

暴烈狂风如山鹰粗壮悍然的巨翅不停拍打,卷起漫天土沙、枯草和树枝。张牙舞爪的巨浪,一层高过一层,向着残喘如老羊的拖拉机袭来。宗巴以双脚支撑着拖拉机双柄,双臂紧抱胸前,似惧怕一副强壮骨架被吹散。齐颈的一头长发却不听使唤,一会儿拖拽到脑后,一会儿覆盖前额,彻底附和风的不断欺辱。

他终于无法忍受头发的骚扰,吐掉挂在嘴边那颗早就没火的烟蒂,无济于事地向后拢了一把。头发复散,如长势凶猛的一丛野蒿。拖拉机横冲直撞,谁也不知道它听从风的指引,还是宗巴双脚的操控。索扎双手紧紧拽着宗巴脑袋后面的扶栏,眼神直逼前方。连绵不绝的雪山似乎一直后退,甚至有一种越走越远的错觉。他颇有气势,像那些曾反复模仿过的电影里的狙击手。临行前,他确实将此行看作一场生死不定的战斗。他转头看了一眼亚东。他还是躺在车厢里那块脏毛毯上,出发到现在,没有换过姿势,风势大了后,他只转了一下脑袋,把脸埋在烂棉絮里。宗巴又点了一支烟,卖弄地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放在嘴前没吸一口就被狂风吹灭。他的手势没变,烟被夹得更紧,脚底下徒然较起劲。突突突……拖拉机不安地扭动起来。他这才一把扔掉烟,双脚一跺,落了下去,双手自然地扶住双柄,瞬间竟有一丝吊诡的温柔。拖拉机如疲倦的巨兽,服帖于他双手的抚摸。

索扎的后襟兀自有下拽感,如狡猾旱獭攀附而上。他转头,发现阿娅拽着他。她一直默声坐在众人的行李旁,头巾鲜艳如火,在狂风里熊熊燃烧。赧红脸庞忽而在火焰中挤出一丝勉强的笑,示意索扎坐下来。

“你想把脸吹成一块石头吗?”她威胁似的看着索扎,话一说出口即被风吹乱,不足信。

但索扎还是坐下来,回击以更俏皮的一笑:“那宗巴的脸早就变成一块硬邦的石头了。”

“你怎么和他比?他的脸早就是块皮革了,别说大风,就是火烫水滚也不烂。”她说着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粗糙的脸颊。那层厚厚的痂,自颊骨处泛起,一直延伸至嘴角,如被风雨猛烈开耕过的山坡。她艳羡地再看一眼索扎那张未被侵蚀彻底的脸,拽起头巾的一角,把半张脸藏了起来。

索扎去年六月告别学校生涯,晃荡大半年,越发不成人形。父亲自作主张,前天夜里把他带到在深山里摸爬滚打多年的宗巴面前。他闭眼的刹那,呼呼风中还能忆起明亮安静的教室。他无声蹲下来,靠在一副包裹上。坚硬如薄壁,几乎在拒斥他的依附。是那台小型发电机。亚东不顾宗巴和阿娅的反对,费力搬到拖厢旁。“一点用都没有,白天挖虫草,晚上天一黑就睡觉。”“一块馍馍都顶不上。”“尽搞些瞎东西,它不费柴油?”“还想晚上照灯看书?”他们一言一语,句句沉重,充满现实考量。亚东那张瘦削黝黑的脸更加阴沉,五官聚拢在一起,如暴躁的老猴子。“算了,带上吧,万一哪天我们走远了,天黑透了,还能在灯下烧顿饭。”宗巴勉强同意了,仍不耐烦地站在一旁。索扎帮他抬到拖厢里,然后用一块旧被套细心包裹起来。他靠下来,脊背如重拳不断敲击,只好向前挪动身躯,悬空坐着。

风越来越猛烈,似乎一个劲往人脑袋里吹。索扎觉得大脑嗡嗡的,强烈的下坠感。风声尖锐,似凌厉鸟雀啄击双耳,持续的鸟鸣在颅中激荡。拖拉机徐缓爬行,暴戾的荒草在车辘下摔倒,即刻顽强地爬起来,往嘴巴、鼻孔、眼睛里钻。天空如灰色巨碗,紧紧地扣在头顶,又是无边的大,似乎受到某种诅咒,难以逃脱。

索扎干脆在亚东旁趴倒,冰凉拖厢如石面。风声变得立体坚硬,仿佛来自拖拉机内部。脑袋的沉重感却减轻不少。无边的荒野自现实涌入他的梦中。他开上了拖拉机,无情地收割着那些野草,它们如蚯蚓暴尸于车轮猛烈的碾压下,再无起身的机会。宗巴坐在他身边,宽大脸庞如一面铁锨,五官分开,以致手举起烟,一时找不到嘴巴。他笑了,笑得极其放肆戏弄。宗巴大声嘶吼一声,当头给他粗暴的一拳。他不及任何回击,被打落在地。野草叫嚣着,无数细长手臂聚拢过来,将他紧紧围住。

“到了。”索扎感到脸上一阵温热,睁开眼睛看到阿娅巨大的圆脸。

他起身看到拖拉机停在一栋二层小楼前。小楼异常低矮,尤其二楼的三间小屋,像规划之外随意用石头搭的,随时有坍塌的可能。宗巴从拖厢抽走一个捆扎严实的行李,扛在肩上往小楼走去。屁股后面挂着一把小刀,二十多厘米长,两三厘米宽,铁刀把镶以金色流纹,刀身用一副暗红色皮革套着,看来有些年头了。刀子随钥匙串左右晃动,似半截张扬又服帖的尾巴。其他人如是扛着行李往前走。他紧跟其后,头沉重如前,双耳中的鸟鸣声时断时续,无以寻迹。

房内昏暗,尘土和烟粒不安地飘浮,扰动人的鼻腔。索扎止不住连打喷嚏。右侧墙壁边有个女人围着一架火炉坐着,鲜亮的火焰不断伸出长舌,舔舐她的双手。她穿着牛仔裤和红棉袄,跷着二郎腿,脚上一双黑马丁靴,发出锃亮倨傲的光。她只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复沉浸于火的抚慰。宗巴把行李放在一张漆面斑驳的桌子旁,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做饭十块。住店的话,一共五十。”那女人说话了。

“去年不是二十吗?今年怎么要这么多?”宗巴不慌不忙地讲价。

“除非你们住一间房,那最低也要三十。”她警觉的眼神从阿娅身上飘过。

“一间!谁说要两间了?”阿娅赶紧说。

她轻蔑愠怒的眼神四下窜动,不情愿地从一串钥匙里取下一把写有歪歪扭扭的“1”的钥匙。宗巴从怀里掏出一把钱,数好给她递过去,颇有电影里那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架势。

饭后,宗巴一晃从门前消失。直觉告诉索扎,他深入荒草中,在黑夜来临前,肆虐放纵天性,如一只狼在茫茫天地里寻找同类。在索扎九岁的夏日,宗巴带回来一张狼皮。他背靠斜挂在山头的虚弱太阳,不厌其烦向每个人说着猎取过程。索扎穿過人群好奇地摸了把狼皮,一种怪异的温热瞬间击中他。他缩回手,看到连在皮上的狼头:双颌紧闭,双眼微微张开,面目再无电视机里看到的那种凶狠,而多了一丝凄楚。彼时宗巴斜插在众人间,身形高大,极具威胁,陷在阴影里的脸庞有股近似狰狞的得意。

二楼小屋没有窗户,内部干燥昏暗如一口弃陈多年的窑洞。亚东在门口借着微光看一本旧书。

“是武侠小说吗?”索扎问他。

亚东迟钝地抬头,轻晃一下脑袋。“他要真看看武侠小说就好了,看的都是没人看得懂的东西。”阿娅一边收拾床边的木头沙发上的杂物(她准备睡在上面),一边说话。

索扎好奇地俯下脑袋去看,几行熟悉的字节跳动着,心想也不是什么看不懂的东西,索性大声读出来:

怎么办,知道你在牧羊,不知道你在哪座山上。

“你想放羊吗?”索扎问他,语气里不乏憨呆与嘲讽。

“想放羊?你以为放羊是多容易的事?”还是阿娅,她已经钻进了被窝,头却讨嫌地伸出来,没有一丝要睡觉的迹象。“那次集会我就走了三天,他三天没给羊喂一口吃的,我来的那天早上他才想起羊来,把一抱又一抱大豆秆扔到圈里,活活把十一只羊全给撑死了。我开门时,羊们浑身扑落落的,眼睛仁儿快要挤出来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想过再养羊,也没吃过一口羊肉。”

亚东不置可否地合起书,报以歉意一笑,立即恢复沉闷冷峻的神情,并不打算辩驳些什么。他少年时就显露出与同龄人不一致的样貌:迟钝沉默,几乎无法与人正常交流;敏感善思,大脑似有些许灵光,常写出别扭却富有深意的句子,以供语文老师反复咀嚼,而后当堂朗读。灵光也只有“些许”,数学就很差,令人啼笑皆非的例子连索扎都能随便说出一二。他无缘进一步深造,也难以在实打实的土地上立足,性格日益古怪,衣衫日渐破烂,举着书或锄头身形都难看。四十岁那年,阿娅的丈夫(和宗巴一样强壮的男人)在建筑工地失足掉下来,心脏被直径一厘米宽的钢筋戳通,当场死去,他们才勉强组合成一个家庭。

风声如千骑过境,变作连绵动荡的嘶吼。阿娅富有节奏的鼾声从沙发那里徐然而来,似对风声漫不经心地呼应。莫名的恐惧始终缠绕着索扎,仿佛枕头边生有一棵矮短荆棘,细小茂密的针刺穿现实,深入梦中。他感到粗硬的毛刷一遍遍刮过头部皮层,焦躁不安,头疼欲裂。双腿胀痛,意识里自己变作阿娅口中死相凄惨的羊,眼珠似乎也在不停向外挤。风声更紧了,他听到裹挟在里面野兽晃动身躯时才有的轰隆声响,随即是密集怪异的击打金属的声音……

哦…… 吼吼吼……一连串嘶吼,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怪异猛烈的电子音如独行烈马遽然穿破风声涌入耳朵。他模模糊糊想起席卷了整个西北的草原摇滚、高原三雄,以及第一次偷偷喝酒伴着这个节奏跳舞的那种感觉。霍然间他又觉得身体变轻了,消失了,如一阵细风被更猛烈的风刮得无影无踪。

被宗巴摇醒的那个瞬间,他的意识流窜到几天前的月夜。喝醉酒的宗巴从他家出去撒尿,好半天也不见回来。他和父亲一起去找,明亮夜晚下的万物有一种瓷器般祥和的样态。暴烈的风从宗巴身后窜来,重重拍打在脸上,同时脑袋滞重起来,伴着隐约沉闷的痛。亚东和阿娅窸窸窣窣地穿衣、收拾,如两只暗中配合默契的土鼠。他闻到宗巴身上潮湿的危险气息,快速脱离已有一丝暖意的被窝,套上棉衣。

整个小楼在晃动。一匹马定立门前,高大挺拔,如一只出逃于古旧宫殿的神物。“哦…… 迷迷茫茫的山, 哦…… 遥遥远远的路…… ”楼下暴躁音响不知疲倦地播出音乐。连续鼓点和金属敲击声盖过风声,也盖过他们四人的脚步声,以及拖拉机的“突突”声。

小楼很快融入黑夜,那激烈的音乐却追了他们很远。这次开拖拉机的是亚东。他开得很稳,尤其绕过一座矮山,海拔拔高,荒草再无难缠身躯后,拖拉机几乎所向无敌。

“不要走老路,向西绕进!不要去莫托山,去它旁边的小山!”宗巴指着前方大声说,镇定神情中犹有暴躁、不安。亚东一声不吭地变挡,调转车头。

“发生了什么?”阿娅问。

“那老板娘叫来了洛桑。他让我们交草皮费,一个人交三千。我说好商量。他看看我的刀子,又说可以少交一点,一个人交二千五。我假装答应了。他很开心,拿出酒让我一起喝。看他喝高了,我才跑出来找你们。”

“是洛桑啊。”阿娅脸色剧变,似乎说起闻风丧胆的魔头。

“我们到小山里,他找不到。”宗巴说完困倦地闭上了双眼。

风声随拖拉机拐入逼仄的山谷,凄厉如婴儿哭泣。半人高的沙棘枝叶戳到嘴角、鼻孔处,如恼人蚊蝇细密撕咬。索扎感到巨大黑影站到身后,将他的胳膊牢牢擎住。他想抽身,隐匿的心思很快被黑影洞悉,加以更牢固的制服。“放开我!”他大喊一声,嗓子即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密不透风的风声中,布满“突突”的拖拉机声,他的意识又游荡到狭窄的拖厢里,似乎倒在谁的怀里。“索扎”是阿娅在唤他的名字。他想应一声,嗓子却如被热铁烫过,灼痛自嗓门滚落到胸膛里。仿佛置身于浓密烟雾中,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双手什么都触碰不到。随即又坠入五岁那年的大火里,强烈的焦糊味自记忆蔓延,潜藏内心深处的恐惧突然爆破,他的眼泪开始扑簌簌掉落,脸颊上一丝清晰的冰凉迅速滑落到脖颈。“阿妈!”他攒动浑身的力量冲破嗓子的禁锢,大声叫出来。一双热手有力地捧住他的脸,另一双大手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拽出了危险重重的记忆困境。他站在门口张望,惊异地看到绿色草地上的一小团一小团的云和夹在里面的一束红。阿妈,他又在心里叫了一声,那束红却听到一般,轻柔地转动过来,面目如此模糊,他却看到一丝笑意在她脸上荡漾开来。

不知意识在现实与幻想中跌宕了多久,他隐约感到拖拉机停在了某个僻静的地方。他被抬下冰冷的拖厢,被厚厚的被子包裹。继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在鼻翼上方飘荡。他不能准确地捕捉它,牛粪燃烧的味道,抑或滚烫的熬茶味。过了很久,热烫苦涩的液体被灌入他的口中。那苦味中卷藏着一股植物的温软味道,久久留在口腔中。腹腔变热,继而整个身體都陷入奇异的热觉中。浑身轻松了很多。他埋在枕头里安静睡去。

索扎清醒于第二天的黎明。风从帐房微小的缝隙处挤入,顽皮野禽一样到处游走。他摸摸冰冷的脸颊,取过围在头顶上的棉衣,慢腾腾穿上。脑袋里仍有嗡嗡声响,但不复之前激烈。

“醒啦?”阿娅掀开一块塑料布,满脸都是爱怜的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知道自己经历了怎样的波折和带给同伴的麻烦。身边的宗巴和亚东也醒了。

“好小伙儿,你终于醒来。我们还想把你拉到山下呢!”宗巴用打趣的语气说。

亚东没说什么话,腮帮鼓动一下,似乎在笑。但极不自然。他的脸变肥硕了,硬邦邦的;若隐若现的眼泡,让他看起来非常疲倦。但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的感觉,快速翻起身子,穿好衣服,跑到外面。不一会儿,发电机轰隆隆地运转起来,帐房门口的一台小小的吹风机也开始发动。锅岔里的牛粪适时点燃,帐房热了起来。

低矮帐房边被厚厚的连着植被的土块压着,远看像从地里长出来的。天空灰白,偶有一小团明亮。风变化多端:有时像一万只老虎摔入峡谷,发出长短不齐的嘶吼;有时细若游丝,在耳边划过;有时停息片刻,攒劲儿一般猛旋过来。他们匍匐在帐房的不远处,眼睛紧盯地面。荒草间偶然潜藏着一棵虫草,毛茸茸地扎出脑袋,如一只酣睡中的小兽。?子从旁边扎下去,再小心翘起来,一块土壤从大地上分离。捧着那块土,轻轻剥开,可看见一只肉体饱满的虫子顶着长长的芽趴在里面。那样小心翼翼的时刻,只属于神秘的巧合。大多数时间,他们扭动身躯,徒劳地扒开植被,一无所获。

宗巴仿佛掌握了大地的奥秘,总能在不起眼处找到虫草的踪迹;阿娅依靠顽强的耐力和细致的观察,和隐蔽的草丛做着最坚决的战斗;亚东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肥肿的脸有时转过去不安地看看身后,有时嘴里吐出一个语焉不详的音节,似陷入梦魇的老巫师。

“洛桑不会找到这里的。”宗巴说,似乎看透了亚东仓皇的心思。

“我知道。”他低声咕哝。

可怕的洛桑还是出现了。几天后的下午,索扎绕过一块土包去撒尿,提起裤子的一瞬他看到从莫托山背后疾驰而来的一团红。仔细再看,辨清那是一匹红色的马,背上跨着个男人。男人双手拽着缰绳,急切向前。他想起逃跑那夜拴在小楼旁边的那匹马,慌忙跑回原处。

“洛桑,他来了!”没等他说明白,他们三人已经看到跑到近前的马和马背上的男人。

“别慌,把虫草藏起来!”宗巴蹲在地上镇定说着,手伸到屁股后面摸着石块。其他人慌乱地把几根虫草藏到棉衣内兜。

洛桑拽着马,在一团旋涡中杀出重围,在他们面前落定。他头发拢到脑后扎着一条短辫,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长筒靴。红色的马,浑身毛发透亮,双目祥和,似未曾领受狂风的洗礼。

“没想到你们到了这里。”洛桑颇有意味地笑了。

“是啊,可没什么地方去了。”宗巴报以同样有意味的回答。不过他没笑。

“交了草皮费,我们还是朋友。”洛桑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代之以严肃,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宗巴。

“可是,你知道我们根本没钱。”宗巴说。

“那就用你们挖的虫草顶。”洛桑坚决地说。

宗巴讨怜似的笑了,他指指索扎,“这个小伙儿,刚从烟瘴里出来,别说虫草,他连自个都找不到。”他又指指亚东,“这是我的老兄弟,四十好几的人了,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他第一次来,整个草期,不知道能挖多少。”最后他和洛桑把目光一起投向阿娅。

“别看我,我要是有钱交草皮费,就不会跟着宗巴来这里了。”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冷冷的。

“那不是还有你吗?宗巴,你的名头可真是大呀,好几年都是一个人来莫托山,没交过一次草皮费,挖走的却是最肥最大的虫草。”洛桑紧紧盯着宗巴。

“我可以交我的那份,二十元算一根,十天后我给你交一百五十条。但你不要收他们的了。”宗巴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说。

“不行!他们三个至少算一个人,你们总共交三百条。”洛桑坚定地说。

“二百条吧?”宗巴讨价还价。

“不行,三百条!”

“二百五十条也行。”

“不行,一根也不能少!”

宗巴默认了,也不再争辩什么。

“今天先交一百条,剩下的十天后交。”洛桑说。

“这几天都忙着救这小伙儿,哪有时间挖虫草啊,十天后一起交吧。”宗巴说。

“行,那你开着那辆拖拉机到我帐房旁,交了三百条虫草我就把它还给你们。”洛桑眼睛盯着帐房门口用塑料盖着的拖拉机。

“拖拉机坏了!”亚东在一旁说话。

“我不信。”洛桑说着,轻踹一脚马的屁股,把馬拽到拖拉机旁。他跳下马背,一把扯掉塑料,取下摇把,想把它发动着。气急败坏地操作了好半天,拖拉机没有半点声响。他一把扔掉摇把,左右看看是否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注意到门口的发电机。

“这是什么?”他问。

“发电机。”亚东说。

“有什么用?”

亚东发动着电动机,把他领到帐房里,让他看见帐房口开始迅速转动的吹风机,再让他看看白日天光下发出虚弱昏光的小灯泡。

“是个好东西,插上音响能放出来声音吗?”洛桑问,眼神里充满好奇。

“当然可以。”

“那不错,你把它关了,连这些吹风机和灯泡一齐装好,放到我的马背上。”

“马恐怕背不动啊?”

“那你来背?”

“啊?不!还是让马来背。”

宗巴背靠着一块石头,点燃一根烟,心神不定地吞吐烟雾。烟尘一从口中或鼻孔中喷出来,即被风打得七零八落,无踪无迹。他似乎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对付洛桑。但等亚东和索扎把发电机拴到马背上,眼看着洛桑漂亮地反跳跨到马背上慢慢走远,他也没有起身。

“收拾东西,我们去莫托山北边的那座山。”黑暗中,宗巴的声音仿佛来自冰凉的土地,冷飕飕的。

“不去!我们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我们还要大摇大摆地去莫托山挖最大最肥的虫草。”亚东的话如兽皮擦拭粗糙墙壁,充满攻击。

“洛桑还会再找来的。”宗巴几乎在哀求。

“那又怎样?我的发电机不是给他了吗?”亚东不耐烦地说完,大口喘着粗气,摸黑爬进被窝里。

“洛桑不会轻易罢休的。”

“你怎么那么害怕他?我看那洛桑好说话得很。”

“那是你给了他发电机。我几年前刚来莫托山,身上一无所有,被他紧紧追了一天一夜。幸亏山头上有一大片冰川,他的马上不来,等他把马拴在山腰里,再找上来,我已经跑到了山背后的一片黑刺林里。他再也没有找到我,我也差点被烟瘴打死。”

“那是你,总想着不给草皮费。我看别人都好端端的。”

“亚东,你原来这样想?我只不过不想让你吃亏。”

“不想吃亏的是你。”亚东说完,拉过被子重重盖在脑袋上,安静中一声巨响,如马鞍坠落在地。

宗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一颗接一颗地吸烟,烟头闪着微光,偶尔照亮他高峻的鼻梁与紧绷的腮部。最后一支烟从烟盒里倒出来,他夹在手里,放进嘴巴,打火机按动好几下,只有几丝火光闪动,没办法点燃烟。他叼着烟,手在嘴边拢作一小把伞,认真按动好几次,打火机里的火光渐渐稀疏,变为两三道小小的闪电,亮的刹那疾速消失。他徒劳地按动着,身躯前倾,如即将坍塌的泥塑。索扎从亚东枕头下摸出一支打火机,递到他眼前。他头缓慢抬起来了,依稀辨别出站在眼前的人。他没有接打火机,扔掉手里的烟,站了起来。胯间的那串钥匙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他披上棉袄,开始叠被子。

“宗巴,你要去哪里?”索扎在他身后问。

他没有回答,迅速包好行李,俯身出了帐房。一阵狂风趁机挤进来,如光溜冷滑的蛇瞬间攀附在索扎身上。他打了一个冷战,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只双目紧闭的狼的面貌。他不安地爬进被子。

索扎梦见一只长有羊头狼身的怪物。它卧倒在他的面前,光滑毛身闪着凌厉的光芒,脑袋伏在背上,仰视着他,慈悲的双目流溢着细波。他哭了,说不上害怕,还是难过。怪物起身的刹那,变成一只彻底的狼:两只尖利的耳朵从脑后立起;圆溜眼睛眯成一条缝,再睁开成了两道凶狠阴险的斜眼;嘴巴向外突出,一张开,两排獠牙齐整又阴森。他转身拼命奔跑,狼始终在他身后,粗喘声夹在风里,窜到他的耳朵里。声音越来越大,彻底包裹住他。又似乎不是狼的声音,他停下来,茫然无措地看看四野。狼早已没有了蹤迹,粗重的喘息声却不绝于耳。

是亚东。他的喘息声如开水在壶中奔涌。索扎摸到他肥肿滚烫的脸,赶紧摇晃他的身子。亚东动动干裂的嘴皮,脸部没什么反应,喘息声依旧粗重。烟瘴!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落在他心里。

阿娅从塑料隔间爬出来,她让索扎点亮打火机。一团火光下,亚东青紫的脸如一只充血的猪肺,手指按下去落下一个浅浅的窝,久不见恢复。

“不行,亚东中了烟瘴,我们得把他拉下山。”阿娅冷静地说。

“我们给他灌药,上次你们给我灌的那种。”索扎很着急,举着打火机,观察一圈四周,寻找草药。

“那是红景天,他肿得很严重,恐怕不会起作用。”

“试试吧,”他忆起流窜在腹腔里的那股暖流,“给他喝了,我们再拉着他下山。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阿娅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点头说:“好,你收拾东西,把我的被子搬到拖厢里铺好。你的行李也打好。我去熬药。”

“再不回来吗?”索扎吃惊地问。

“亚东这次恐怕凶多吉少。我年轻的时候,也跟着大家到处挖虫草,见过太多被烟瘴打死的人。他们的脸也是这样肿胀青紫。”阿娅冷静地说。

索扎的眼泪夺眶而出。“不,还是有希望的,你看我不就挺过来了吗?”

“傻孩子,亚东怎么和你比,你是轻轻嫩嫩的小孩子,烟瘴只能钻到你的脑袋里,吓唬吓唬你。可是亚东,老根根的身子,烟瘴专门攻击他的心肺。”

他想起亚东好几天前脸上就有的浮肿,不再说什么。

“你会开拖拉机吗?”阿娅提着一个保温瓶,里面灌了剩余的汤药,准备交给他保管。

他点点头。刚毕业那会儿,他跟着阿爸收田,碾场,渐渐学会了。

“那好,”阿娅把暖瓶递到他手里,“我先开下山,到了平地我俩换着开。”

“你会开拖拉机?”索扎抱过暖瓶,好奇地看着她。

“这有啥好稀奇的,有力气按住车头,谁都能开。”她满不在乎地说着,看一眼身后空落落的帐房,取下摇把,没两下就发动了拖拉机。

“洛桑来的时候,这拖拉机不是坏了吗?”

“这孩子,亚东没这点功夫,难道真要洛桑把它开走啊?”阿娅得意地说。

亚东蜷缩在拖厢里,眼睛微微闭着,大颗汗珠从额头、发梢处滚落。为避风,阿娅用红色头巾一圈儿围住他的脸,让他看起来像噩梦中挣扎的婴儿。拖拉机开动了,帐房和后面墨色的山向后移。索扎突然想起从亚东的书上看到的那些句子,还有一句他看得很清楚,当时没来及念出来。现在又浮现在嘴边:

怎么办,知道你在世上,不知道你在哪条路上。

是啊,宗巴在哪里呢?他怅然地想。宗巴规划了全部的计划,包括拿多少面,多少个馍馍,多少件衣服。可是现在大家要离开了,他还扛着他的行李不知所终。阿娅给他留了帐篷,帐篷里面的塑料布里又给他藏了馍馍。他还会回来吗?

灰色小楼在荒草间若隐若现,如落在草芥间的一只苍老麻雀,随风忽上忽下。索扎认真开着拖拉机,生怕一不小心,这只巨兽就摆脱了控制。这时,一串充满挑衅的口哨从身后传来,他的双手不自主地松了一下,拖拉机头歪过去,巨大身躯剧烈扭动起来。他慌忙握住手柄,站起来,用整个身体把车头压住,吃劲扳过来,险些被车头挑下去。等他坐稳,口哨声已经逼近,只转头一看,就见洛桑骑着马,追了过来。

“你停一下!”洛桑着急地说。

他小心停下来,心里却没有丝毫恐惧。“你想干什么?”他不卑不亢地看着洛桑。

“我在莫托山背后的林子里看到了这个。”洛桑说着,手伸进怀里费力地取着什么东西。

是一把用暗红色皮革套着的小刀。他看到的瞬间,就认出是宗巴挂在屁股后面的那把刀。“你怎么会有这把刀?”他赶忙问。

“我追一只猞猁,追到一片林子里,看到这把刀扔在一棵黑刺下。”

“你骗人,你是不是已经害死了宗巴?”

洛桑大声笑了,脸上看不出到底是愤怒还是幸灾乐祸。“你也太小看我洛桑了,宗巴是真正的铁汉子,我怎么会杀了他呢?”

“那你为什么对我们穷追不舍?”

“上次是追你们,这次可不是。这次是我捡到宗巴的刀子,来还给他。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

“昨晚他就离开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他的刀子啥时候丢的?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洛桑突然紧张起来。

索扎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前些天宗巴的屁股上是否有这半截尾巴晃动。

“他不会有什么事的,”洛桑若有所思地说,“他能把我围猎了三天的狼轻易制服,能有什么事呢?”

索扎忆起逃跑那天晚上,宗巴身上潮湿的气味。“就是我们住店的那天晚上?”他问。

“是啊,要不是那晚他捉到我的狼,恐怕这辈子也不能认识他。”

“你没见过宗巴,那晚又怎么认出他的?”

“当然是刀子,我认识他的刀子。”洛桑得意地把刀子递给索扎,瞥了车里的亚东一眼,“你们快走吧,这兄弟不行了,不要原路走,照着小旅馆的左边一直走,走到一片湖旁,就可以看见一个帐篷,那儿住着个老人,治烟瘴很有一手。”

索扎看看拖厢里的阿娅,她抵命般重重点头。他像洛桑那样把刀子揣进怀里,熟练地把车调向左边,继续开动起来。

风继续吹着,周边的荒草仍然无辜地扑打着彼此,但他感觉不到任何暴虐。一记黑影在头顶晃动,头轻轻一抬,鹰的轮廓很清晰地落入眼里。两只巨大的翅膀彻底铺开,一遍遍孤旋着,像盘踞于风暴中央,指揮着千军万马。他突然在想:这场风暴,是不是由莫托山上的一只雄鹰扇动翅膀引发的。

他被自己无稽的想法逗笑了。抬头看看灰白色的天空,亮亮的,巨灯上蒙了一层纸的样子。他想,风暴该停止了。

祁小鹿 1995年生于青海大通。作品发表于《星星》《中国诗歌》《作品》《福建文学》《青海湖》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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