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
2023-05-08王月邦
一
中午时分天桥上开始拥挤起来,踏着下班的节点,向福临巷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人群,在拐角处闪一下,然后急匆匆地走下台阶,踩碎一地阳光。这个时候应该有一个讨厌的女人和一个邋遢的拾荒人出现在我的门前。我站在门口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天桥,看见那个走过天桥的女人,卷着一阵香风而来,然后高高在上地念出她的取件號。
我在福临巷经营的这个菜鸟驿站,一年多来没少受这个女人的刁难。她叫吴锦燕,在区政府那边上班,福临巷里数她的快递最多。搞不清这个冷艳的女人是怎样一种心态,她动不动就投诉,一投诉快递公司就给我罚款,这样我一天或几天的工作就等于白干。每次看到吴锦燕出现我就诚惶诚恐,但每次还得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前去:“吴姐,来取件呀?”
她从不理会我真诚的问候,比如说今天,她将身边的几个取件人挤到一边,拿到自己的东西后,一边在门口的铁皮箱上拆封一边嚷道:“你们这样慢腾腾的,效率太低。看看,这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
然后捂住鼻子驱赶那个从巷子里走出来捡拾废纸盒的拾荒人:“走开走开,这么大热天的,臭死了!”
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不可一世,看着她往斜对面的翠谷家园走去,转过头来对那个蓬头垢面的拾荒人说:“老奎,你离她远点,老挨她的骂。别急着捡,我们又不抢你的生意。”
这时候的老奎就报以憨憨地笑。我老早就发现,老奎除了牙齿白,全身上下一抹黑,这个模样要是黑夜里冒出来,保准把人吓个半死。
老奎很早以前就是这条巷子里的暂住人口,资格比许多街坊还老。他住在巷子深处,以捡破烂为生,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人,也看不出是哪个层次的年龄。
我的这个快递店是从别人手里转过来的,转让费基本掏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原以为城里的生意轻松好做,接手以后才发现这个驿站还不如老奎捡破烂自在。我之所以硬着头皮干下去,一是有一家子人需要养活,二是我没有其他的技能和专长。
说说我的家吧——十九岁那年的一个夜里,我走出家门扒乘运货的大车辗转到达西部戈壁滩上的一座小镇,在老高的养殖场里养牛,凭着自己有点文化也能吃点苦,逐渐得到老高信任,几年后老高通过进一步的培养和考察,把我发展成了他家的女婿。
说句真心话,岳父一家对我很好。岳父和我每天在牛栏里忙,大小事儿都和我商量。其实以前他有工作,在一个规模不大的煤矿里从事井下作业,后来提前办了退休,因为那个煤矿快要发不出工资了。岳母少言寡语,置身家务活中出不了门。妻子高从云是他们的独生女,却没有一点娇惯的样子,很能理解人。按说这样的日子过下去也很不错,熟料就在女儿晓晓三岁那年,岳母的心脏病一犯再犯,几次到外地检查治疗,花去许多钱仍然效果不佳。于是全家不得不商量海拔的问题,决定离开那个风沙弥漫的戈壁小镇,往低处走,往方便治疗的地方走,这样我们就来到了现在的这座城市。
岳父用变卖养殖场的钱买了一套房子,等全家住进去,才发现城乡之间的差别不是一般的大。于是岳父接受我的建议,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盘下这家菜鸟驿站开始我们创业的尝试,但他对快递系统上的活儿很不上手,于是索性待在家里看孩子,把这个店交给我和从云打理。
我们的店里一共有四个人,老板就是我——陈志春,各个快递公司的备案表上都签的这个名字。中区这边跟我们签约的有四家快递公司,中通公司的派件量比较大,有优势腰杆就硬,要我们自己去取,其他的三家量小,都由快递员送来。店里除我和从云外,还有两个店员,一个是昝强,很精干的小伙子,每天开着箱式小货车去中通公司运回两趟快递件,其他时间就在前台。还有个姑娘孔令琼,就住在后面的这个院子,技校里学的物流专业,熟悉这一行的业务,入库环节主要靠她。由于各快递企业之间多维度头破血流的竞争,单个包裹到达末端站点只能拿到六毛钱的派送费,听说还要下调。一年来的经验告诉我,按照平均每天收件一千件、寄件三十件算,除去两个员工工资和系统使用费、租金、水电费、物业费、罚款、车辆等各项费用,我们夫妻二人每月的收入还不到八千元,几乎和员工一样的待遇。这个数字离我的目标太远,尽管这样我还是拿定了主意准备硬撑,等待峰回路转的那天。
而一笔一笔要命的罚款,每月就有一千多甚至两千多。一件收入只有六毛钱的快递,一旦被投诉罚款就是几百,所有的解释和分辨都不成立。在不争的事实面前,我痛恨吴锦燕,这些损失几乎都是她给造成的,我盼着有一天上苍开眼让她从天桥上掉下去。
此时的老奎又在铁皮箱里翻来翻去,他的脸上汗涔涔的,像涂了一层机油,蓬乱的头发上黏着纸屑,一阵一阵的体臭飘过来。他拣出一些包装盒,然后扔在地上用脚踩,踩扁后再装进身后的蛇皮袋里,弄得门前尘土飞扬。
排队取件的人说:“老奎你停下,再不长记性,我们就给吴姐说,把你赶得远远的。”
老奎“嗨嗨”地笑着,停下手里的活,向不远处的高楼望了一眼。大家知道他怕吴锦燕,就搬出那尊神吓他,一吓他就乖了,看着大家笑,嘴角扯到了耳朵根里,眯成两条缝的眼睛的余光,乜斜着铁皮箱里不断增多的纸盒子。
我走过去,把铁皮箱往旁边挪了一下,再不能挪了,再挪就到了烟酒店的门口。烟酒店的老谢吃软不吃硬,他跟吴锦燕干过架,因为吴锦燕怀疑他卖假货。有几次吴锦燕叫来了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人,他又把大盖帽骂个狗血喷头,停业整顿了好多次。
老谢没事的时候就拿一把小凳子,坐在不远处看我们门前的热闹。他对我比较客气,很享受相互依存的成果。我们的菜鸟驿站每天有许多人来取件、寄件,这些人离开的时候想起家里需要什么东西,顺路就去他的店里买,所以老谢近水楼台也能发点小财。我敢保证这个世界上打心底里希望我生意兴隆的,除了岳父一家和两个店员,再就是这个老谢。
老谢在旁边吃了一嘴尘土,明显地对老奎意见很大:“你这个二球货,哪里人多你往哪里挤,滚远点!”
老奎笑呵呵地看了老谢一眼,走到对面的树下,从怀里掏出一块馍馍。在这条巷子里,老谢动辄训斥老奎那是真的,但如果说他一点也不同情弱势群体那是假的。老谢认为自己骂老奎是理所当然,但要是听到吴锦燕骂老奎,他就有点打抱不平,气哼哼地朝着那走远的背影吐一口唾沫:“妈的啥东西?别看现在跳得欢,当心今后拉清单!”
这时我们店门前的人都走了,妻子高从云和店员孔令琼正在角落里做饭,油烟弥漫开来。我又折回到门口,见老奎已经不在,老谢还坐在凳子上抽烟。我记着刚才的情景,便问:“这个老奎,孤身一人在巷子里混,到底啥来路?”
“谁知道他怎么回事,”老谢说,“他说是云贵那边的人,但又说不清为啥来到这里。说不定这狗日的是个逃犯。”
我心里一紧,随即又松开,说:“就算他犯了案子,这么多年过去,早就不抓他了。”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我看过一些法律规定,对于超过追诉时效的犯罪嫌疑人,不再追究刑事责任。
“要是犯了人命案子呢,能跑脱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个定律,任何时候都没法改变。”
我心里又是一紧,想要摆脱这个话题,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这时,昝强在前台喊道:“陈哥,极兔公司的杨总来了。”
杨总是从后门进来的。这个门店适合做快递就是因为后面有个进货口,不至于影响前台的工作。出去后门是小区的院子,我们的小货车就停在那里,后面停着杨总的那辆灰色轿车,前保险杠好像被撞过几次,龇牙咧嘴 。
杨总一见我就叫道:“陈志春你怎么搞的?投诉那么多,连带着我们公司受累,这损失你来赔啊?这样下去,我就不给你派件了!”
我急忙拉着杨总在后门口的凉伞下坐下来,赔着笑脸说:“这个我懂啊杨总,每天挣点毛毛钱,一个月下来,罚款就有两千,谁不心疼啊?就怪那個吴锦燕,老跟我们对着干。”
杨总蹙起眉头:“连一个女人都摆不平,谁信啊?”
我说:“这个女人不一般,记仇。去年我刚接过这个店的时候,一次她带着狗来取件,那条狗全身金黄,毛发毵毵,进入店里乱窜,让昝强一脚给踢了出去,当时她就站在门口大骂。”
杨总说:“那就对了,如今有些养狗的人,待狗比他爹妈还亲。遇上这种难缠的人,千万别把她拉黑,该忍还得忍,否则你离关门的时候不远了。”
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杨总这人不错,作为上一级快递网点,他这个“总”当得也很凑合。我说:“我头疼的就这投诉。一投诉,总公司那边不分青红皂白就罚款,他们以罚代管,纯粹把罚款当成一项创收的渠道,榨干下面的血汗。有吴锦燕这样的人,正好合他们的心意。”
杨总说:“我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受不了这层层盘剥。今后如被投诉,有确凿理由的,我可以销掉一些,但不能多,不然总公司那边不答应。那个女人,你们自己想办法,让她闭嘴。”
昝强说:“我们陈哥不知给她赔了多少笑脸,说了多少好话,全都不灵。把小哥我惹急了,黑夜里给她一砖头!”
杨总瞅了昝强一眼:“匹夫之勇!现在是法治社会,跟人干架基本上连嘴都不用了,你还动手?就比如这个臭女人,她一个电话就让你破财,这叫杀人于无形之中,市井里如此,商场上也是如此。”
好像没听懂。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生活还得干下去,每天重复那无休无止的消杀、分拣、入库、取件、搅沫沫、被投诉。
二
我把店里的情况跟岳父说了,我只是让他知道而已,对付吴锦燕这种人,我想他也没有办法。果然岳父说:“这能有啥办法呢?如果是个男的,我立马过去跟他干一架,打仗我不怕,以前我能放倒一头牛!可是跟婆娘们叫阵,骂又骂不赢,打起来又叫别人笑话。这事儿干不得。”
岳母刚吃完药,喘了半天说:“你这老头,说了等于没说。那个女人也是有单位的,去找他们单位的头儿反映,不怕管不住她。”
从云说:“街上的人都说,她老公是当官的,反映上去他们也会给压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去了也是白去。”
我对岳父说:“这几天您就操心着房产证的事,抓紧办,不然九月份开学,晓晓入学有点麻烦。”
“就是,这事儿马虎不得,明天我就去办。”岳父望着我说,“到时晓晓去学校报名,写陈晓晓还是高晓晓?”
“就写高晓晓,跟户口本上一样。”我吃了一惊,“您问这个干啥?”。
岳父的眼里潮汐涌动,他说:“志春,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好小伙,就跟我的亲儿子一样。我有个想法,你和从云再要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姓陈,两全其美的事情。”
我正要编造不要二胎的理由,岳母说话了:“你这老头子说了半天才说了句人话,对,再生个男娃儿,这样就儿女双全了。”
晓晓也在旁边叫道:“给我生个弟弟吧,我每天跟他玩。”
岳母转过头来:“你们忙你们的店,钱多钱少日子总得过哩,不要每天心事重重的。好歹你爸还有点退休金,添一个人不要紧,我老两口给你们带。”
我心里暖暖的,当晚躺在床上,听着旁边从云轻轻的鼻息声,睡意一下跑远了。我到牛场之初,老高曾问起我的身世,我说在那个离县城不远的小村里,我在养父母家生活了十多年,后来养母病故了,从此养父骂我没出息,骂我窝囊废,他醉一次,我的眼窝就青一次。初中毕业我就走向社会,再走向叛逆,然后扒乘一辆货车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要饭,打杂工,饱尝人情冷暖,后来遇到您,就跟着您到牛场里来了。
我和从云结婚之前,老高再次提起这事,我就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那个以前在县城的街道里偶尔捡到的身份证,以此证明自己就是上面的那个陈志春,年龄比我真实的年龄大了两岁的那个陈志春,嘴巴鼻子被抠去了半边的那个陈志春。当时老高被牛粪熏得泪光闪闪,拿过去匆匆看了一下就还给我,说可惜你的户口本拿不过来,这结婚证咋领?我说我再也不回那个家了,结不了婚我就给你家当长工。老高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也不知动用了什么关系,私自就把结婚证给办了回来。
结婚证上的陈志春比高从云大了三岁,但真实的情况是我比高从云大了一岁,这个话题有点绕,往后了再说。那时我没有身后的羁绊,而老高只有一个女儿,他看准的就是这点。
不管怎么说,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这一切都拜岳父一家所赐。这样想着,朦胧地看见自己走在一条乡间的路上,那是通往县城的方向,月光下的田野混沌一片。往前走,灯火亮起来,再往前走,夜晚的街市霓虹闪烁,梦华啤酒广场上攒动着乌泱泱的人群。一个兜售酸奶的老汉,被一个戴着墨镜的大个子一脚踢翻,酸奶泼了一地,一双大皮鞋踩在老汉脸上,老汉的声音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凄凉而又无助。我操起一条板凳,几步奔过去,狠狠地砸在大个子的头上。我看见大个子慢慢地倒下去,头上喷出的血柱像节日的烟花一样斑斓。惊慌的人群尖叫起来,打死人了!王富成被打死了,快报案啊!我一口气跑回家,给烂醉在炕头的养父说我杀人了,你信不信?我杀人了,你还说我是窝囊废吗?那个醉鬼一瞬间酒醒了,瞪着眼睛说你敢杀别人也敢杀我,拿上这五十块钱,快滚!
我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是汗。街灯照在窗帘上,屋里像斑驳的森林。从云轻微的鼻息声依旧,这么多年,也许她已经习惯了我的一惊一乍。
昨天家里说的话,我以为说说也就罢了,没必要那么认真。熟料岳父养牛多年学来许多牛脾气,他没去办房产证,而是直接冲进了区政府。区政府值班室打来电话要我去领人。当时店里正忙得不可开交,接到这个电话就乱了方寸。刚走出店门,那边又打来电话,说是那个老家伙不听劝告扰乱办公秩序,再不过来我们就要报警了!
我急忙打车赶过去,在区政府的值班室里见到了岳父。岳父正坐在一条长条椅上吹气,一边一个保安按住他的胳臂。
“人来了就好,赶紧把他带回去。”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要不是看着年龄大,早送派出所去了!”
“那个吴啥啥的事情,你们管不管?”岳父扭头问道,“把纪委的人叫来,我要反映情况。”
“走吧走吧,”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连名字都不知道,这里姓吴的多了去了。反映情况你写个书面的东西来,走信访程序。”
我和岳父出来,没回家,径直来到店里,前台已经有人在排队取件。从云数落道:“爸,您咋往那地方跑?真要把您抓走,这么忙的我们该顾着哪头?”
“他们敢抓我,我连他们一块告!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没有王法!”岳父粗声大气地说道。
外面取件的人伸长了脖子往里看。从云急忙制止道:“小点声。您还是回家去吧,这里都是细活,您帮不上忙。”
岳父看看左右,尴尬地一笑,随即走出门去。这时孔令琼也入库完毕,跟着从云去了前台。
我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再过一会儿,吴锦燕就要从天桥上走过来。我查了一下今天的取件码,吴锦燕的有两件,就从货架上取下来,是两只纸箱,很沉,我便抱过去放在前台处,这样吴锦燕不用排队就可以立即取走她的包裹。
吴锦燕从天桥上过来了,她直直地从我的门前走过去,没来取走她的箱子。
当落日的余晖从高楼顶上消失的时候,一天当中取件的高峰过去,门前的人群终于稀疏下来。老奎又在铁皮箱里翻腾,半个身子探进去,两腿悬在空中。
孔令琼打量着那两只箱子,然后走过来,低声说:“陈哥,我发现了个情况。吴锦燕隔三岔五收到的东西,就是这种包装精美的海鲜、鲜果、名茶和特产之类,他们家用不了这么多啊。”
昝强说:“她老头有权有势,当然有人送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在邮政管理局开会时有领导讲起,如今一些贿赂犯罪已经混迹到快递当中,行贿人直接从电商平台下单,利用快递隐私保护的遮蔽,将行贿物品直接发到受贿人手中,以看似正常的网购绕开明着上门送礼的嫌疑。是不是这种情况?
吴锦燕的男人我见过几次,听说他姓邵,有些老,头顶没毛,好像是哪个省企的副总,吴锦燕取件时,他站在远处看。
当晚快关门的时候,吴锦燕终于从斜对面的翠谷家园走出来,身后跟着她的金毛。那狗看见昝强,怯生生地站在门外。吴锦燕回头看了一眼,话里有话地说:“格格就站在那里,别进来,里面空气不好。”
然后她接过两只箱子,带着狗冷若冰霜地离开。
有一天,隔壁的老谢,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那婆娘的事?”
他说的“那婆娘”显然就指吴锦燕。我问:“啥事?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那婆娘,在单元门口摔了一跤。嘻嘻。”
“这有啥奇怪的?屁大点事也当新闻。”
“关键是,”老谢看看左右,“她是被自家的狗拉倒的,磕掉了一颗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然后沉入遐想:“要是她遛狗的时候刚好在天桥上,刚好从桥中间掉下去,就有好戏看了。”
我看着老谢,不由得肃然起敬。他说的这个情景,也曾经在我的意念里出现过。老谢不是人哪,是神。
老谢见老奎拿着袋子走过来,便从神游里回到现实,指着斜对面说:“那里面废品多,快去捡。那保安我认识,就说是我叫你去的。”
老奎笑了笑,转身往翠谷家园走去。门口的保安探头往这边看,看见了老谢,就放老奎进去了。
老谢喟叹一声:“街巷里讨生活的人,都这个球样。这保安吧,工资还没老奎挣得多。老奎钱多吧,但每天弄得乌漆麻黑的,人活成抹布一样。”
我说:“我这驿站,跟他们相比也好不了多少,夹缝里求生存,老被人卡脖子。”
话题又转到吴锦燕这里。老谢说:“那婆娘在这一块得罪的人多了,每次取件往前挤,没少跟人争吵。这边她跟你们吵、跟排队的人吵,那边院子里跟保安、物业他们别扭,张狂不可一世。我们联名告她,现在有人告就有人管,即使扳不倒她,也把她在单位搞臭。”
我认为他的办法可行,跟吴锦燕这种人是没法和解的。这个菜鸟驿站,豁出去不干了。我回到店里,叫孔令琼写了一份材料,历数吴锦燕的罪状,请求人民政府做主。我把材料给了老谢,先从翠谷家园开始签名,一个个传递下去。
然后,我跨过天桥,走进了那个据说是很出名的立信律师事务所。
一个大背头律师接待了我:“你说的這种情况,也就是社区的事情。她跟街坊邻居闹矛盾,是道德层面的问题。造成你经营惨淡的不只是她,就算她是恶意投诉吧,决定权也在你们上面的总公司。用这些鸡零狗碎告她,无异于隔靴搔痒。能让人处且让人吧。”
我脸上火辣辣的,感到了被人不齿的窘迫。跟着老谢搞这种小伎俩,实在不怎么光明正大,回去找那老家伙要材料,已不知传到哪里去了。
三
岳父往房管局跑了几次,终于拿到了房产证。红本本光彩鲜亮,共有人一栏写着我和从云的名字,证明我们已经在这座城市里扎下了根基,暑假过后晓晓就可以顺利地入学了。有信心就有盼头,我们的头顶露出半边晴天。
我和从云来到店里的时候,昝强到中通公司取货还没回来。这天是周六,城市的上空飘着毛毛细雨,远处近处的高楼挺拔寂寞。
隔壁老谢的店门早就开了,里面挤着几个民工。我听到一个声音问道:“老板,这包烟,别处卖四块,你怎么多了五毛?”
接著传来老谢假惺惺的解释:“你买一条就是平均四块,零卖就多五毛。没错啊。”
那个声音又说:“不对不对,国家定的价格,却由着你嘴里乱传。不买了。”
里面的老谢妥协了:“店和店的租金不一样啊。四块就四块,拿去。”
我转回店里,正要处理一些电联件,后面汽车声响起,是昝强回来了。
“中通的钱,这月结不上了,说是要等到下月。”昝强说。
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末端的快递驿站,处境就这么艰难。我说:“这几天邮管局可能要来检查,抓紧把各项记录做好。西区那边,被关停了好几家。”
然后大家就忙着消杀、分拣、编号入库、处理问题件等。这时门口黑了一下,吴锦燕拎着两只大纸箱,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发件。”她不冷不热吐出了两个字。
然后她从纸箱里取出两摞书,都很整齐地用绳子扎在一起。她说:“你查验好了,全是一些书籍。”
以前她也寄过两次书,无须仔细检查。我填写了寄件单,用她带来的纸盒子仔细包装起来,准备发往安徽。寄件比收件赚钱,而且基本没有罚款。
她付了一百多元的快递费,然后在前台取了一个包裹走了。
老奎从巷子深处走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路面上湿漉漉一片。他经过我的门前时没有停下来,径直往天桥上去了。我知道老奎一定是去了那边的银行,因为他手里没带拾荒的袋子。
过了一会儿,浑身一抹黑的老奎又从天桥上回来了,他踩着泥水来到我的面前,低声问道:“陈老板,我屋里的那些东西,你这里能不能寄?”
猛然想起,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没和老奎说过话。老谢有时候和他说话,但没说几句就骂上了,老奎也不计较,笑着走开。而现在,老奎竟然说要寄东西,我颇感蹊跷。
“是你的行李吗?”我以为老奎要回老家了。
“不是,是古董。我手里有几样古董。”
我吃了一惊:“古董?你有古董?那东西是要保价的!”
老奎笑笑,脸上一派轻松:“你放心,东西不是我偷来的,是捡来的,都是一些坛坛罐罐。”
我说:“老奎,上面有规定,我这里不能寄易碎品,尤其是古董。这个你得找顺丰,但我们跟顺丰公司没有业务往来。”
老奎点点头,转身往巷子里走去。我忽然发现,他在不干活的时候,倒显得有些步履蹒跚。
第二天早上,全家人正在吃饭,突然手机响了,我接过来,是昝强。昝强在那边急不可耐地喊道:“陈哥,快过来,有重要事情。快点快点!”
我放下饭碗,出门直奔驿站。进了门,见昝强立在后门外的车旁,一脸的紧张神色。
“怎么回事?”我问,随即就看见了地上那只摔破了的纸箱,几本书和几捆百元大钞落在地上。
“完了,这是吴锦燕的箱子!”
原来昝强要去中通公司取货,顺路将一些寄件带到圆通公司。他认出了吴锦燕的那两只箱子,所以在装车的时候就带了很大的情绪,大老远地就往车厢里扔去,其结果是一只箱子被扔进去了,另一只重重地砸在箱板边沿,“哐”的一声,掉下来,破了。
我掏出手机,手抖得不听使唤,忙不迭地拍了几下,然后和昝强一道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到店里的角落里。这时候从云和孔令琼也来了,看见这番情景,也被吓得呆在一边。
我对昝强说:“把另一只箱子也取下来,你赶紧去拉货。”
两只箱子,一只变形,一只被开膛破肚,那些百元大钞,外面的可能有四五万,里面的鼓囊囊看不清。
这下给吴锦燕怎么交代呀?冤家路窄,偏偏遇上她,这次不咬死我们才怪!
转眼一想,对了,快递的禁止性规定里,就有现金不能寄送一项。问题是吴锦燕为何要在书里夹带现金呢?她为何不从银行转帐?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那么多了,只有把吴锦燕叫来,给她赔礼道歉,说明不能寄送的理由,确认一下数目,让她把东西拿走,同时退还寄件费。
“这样不行,”孔令琼说,“这么多的钱,箱子又不是当着她面打开的,她要讹上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报警吧陈哥,”她说,“警察会秉公办事的,不然麻烦就大了。”
我踌躇了一下,看着地上的箱子说:“也只能这样了,你们报警,让警察来处理最好。把前门关了,警察走之前不能打开。我去趟申通公司,把上月的派送费结一下。”
这下从云不干了:“这么重要的事,你走了我们咋办?不行,你下午再去。”
我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叫孔令琼打了110,不一会儿警察就到了,三个人全副披挂。
“啥情况?”警察问,“店里出来了一堆钱?”
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大致情况,并且着重说明,昨天被吴锦燕瞒哄过关没查出来,今早露出了这个尾巴,你们可要给我主持公道。
他们打开那只破损的纸箱,清点了里面的现金和书。其中一个边拍照边说:“哇,一百万,干的什么蠢事!这里面有问题,得好好查查!这些东西我们带走,你们不要声张!”
另一只箱子他们没有打开,向我要了一个大袋子,全部装起带走了。
这时前门上已经敲得山响,有人喊道:“喂喂咋回事嘛?再不开门,我们就要投诉了!”
我急忙打开店门,外面已经排着十多个人。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我的天,吓死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就等着吴锦燕来砸我的店。等了几天没等来吴锦燕,却等来了邮管局的人。邮管局的人一脸怒相:“陈志春这店你还想不想开了?开会时对你怎么讲的?现金不能快递不能快递,你没长耳朵呀?”
我说:“这事我们已经报警了,没造成啥后果呀。你们听谁说的?”
“还要听谁说吗?全国人民都知道了,你上网看看。你们这店不认真履行寄件验视制度,从今天起停业整顿五天!”
然后在一张盖有公章的纸上“唰唰”地写了几笔,扔到我的脸上。
看着他们走远,我心里无比凄楚。停业五天,就意味着有五六千件快递会积压下来,从而造成爆仓,招来更多的投诉。一年来不停地摸爬滚打,期盼着生意能有个转机,无奈现实总是冷酷无情,让我无法应对那么多的不确定。茫茫人海中讨生活,不容易啊。
我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果然有一段视频,十秒钟一闪而过,能看清我们的驿站门面和角落里成捆的现金,上面还有两行字幕:是谁如此豪横?快递店惊现百万现钞!
我想能制作这种视频的也只有孔令琼,一问,果然是她。我的二两脾气刚要发作,却没料到她先声奪人:“陈哥,我们不能一忍再忍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犹豫什么?吴锦燕的那些钱,绝对来路不正,曝光她没错!”
这姑娘直来直去而且胆大,我自愧弗如。在她坚定的目光里,我找回了久违的自信。
我拨通了110,询问那件事的进展情况。那边说:“经我们初步审查,这不属于普通刑事案件的范畴,因涉及到公职人员,可能要移送监委那边核查。”
末了又说:“搞得什么名堂?说过的不要声张,却弄得满城风雨!”
我对昝强和孔令琼说:“你们先回家去,权当休息几天。但有个要求,不要在网上发声,免得节外生枝。”
我锁了店门,将停业整顿通知书贴在外面,和从云准备回家。旁边烟酒店里闪出老谢,老谢说:“那些钱是那个婆娘的吧?大家都这么猜。现在信息时代,还是你这个办法管用,看来拉清单的时候到了。”
我笑了笑,没接他的话茬,和从云向东走上天桥,浓烈的阳光立时扑面而来。眼前的这座城市,当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它的时候,它就以冷峻的面孔拒绝了我的热情。过了天桥,我们一直向北走去。那些流过去的日子里,除了上下班的来去匆匆,我们几乎没有像今天这样悠闲地从大街上并肩走过。身边的这个女人,把她一生的幸福和我紧紧地维系到一起,和我一起走过荒凉的戈壁走进繁华的城市,充满对美好生活的希冀……想到这些再想到自己的名字叫陈志春,心里就禁不住隐隐地痛。
我们站在了一所小学的门前。再有十多天,我们的女儿晓晓,就要走进这所干净敞亮的学校读书了,让她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和美好的未来,是我们一家人共同的心愿。
毕竟麻烦缠身,还是轻松不起来。晚上在饭桌上,岳父拿出一瓶酒说:“想那么多干啥?该吃吃该喝喝。事情既然捅到监委那里,他们不会不管。查出问题来才好,一定是她拿了别人的钱,不然不会偷偷摸摸地转移赃款。那种恶人就该得到报应!”
这样在家里住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陈志春吗?我这边监委。我们要到你店里取证,你不要离开。”
我嗫嚅着说:“我的店被停业整顿了,有事情你电话里说吧。”
那边不耐烦了:“什么停业整顿?少啰嗦,马上过来开门!”
我给邮管局打去电话:“监委要我开门,但五天期限没满,咋办?”
他们的回答斩钉截铁:“你爱咋办咋办!”
四
作为生命个体的人肉是:你掐,它会疼;你刺,它会出血。
作为网络平台的人肉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哪里有问题,就刨你祖宗三代。
网上的质疑和声讨此起彼伏。上班那天孔令琼说,她在家待了几天,每天闲着没事看手机,看人肉搜索出来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说吴锦燕其实不是那个邵副总的老婆,而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三!
接着巷子里又传来消息,说是那个省企里的一些人,借着这个东风,把邵副总举报了,并端出了他受贿的线索和证据。后院起火,邵副总听到风声就跑了,公安局派人四处缉拿,目前他这种状况叫作负案在逃。
听说了吗?从邵副总那里查获的赃款,整箱整箱的,还没来得及转移。你猜多少?啧啧,一千多万哪!
老谢这两天心情奇好,好到什么程度呢?这样说吧,有人来买烟,他把烟给了人家还送上一个打火机。又有人来买烟,他把烟给了人家跑去上厕所,回来时发现人不在了,便站在门口“呵呵”地笑着骂:“这孙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还是老奎。老奎每天在巷子里捡破烂,所有的新闻报道与他无关,与他有关的是那个不知在何处的住所,然后是巷子两边的垃圾桶和我门前的铁皮箱,再然后就是天桥和天桥那边的银行。
有时,他也关心天气,关心老谢的脸色。今天老谢的脸上晴空万里,老奎站在翠谷家园的门口向这边张望,老谢挥了一下手,保安就让他进去了。
翠谷家园往天桥的这段路上,也不见了吴锦燕的身影。我们的菜鸟驿站开始展现出蓬勃的生机,投诉率猛地降下来。
这天,极兔公司的杨总过来了,他给我结清了上月的派件费三千多元。杨总说:“本来五千多,总公司扣了罚款一千多。现在好了,搬掉了那座大山,你可以喘口气了,不然你陷入投诉危机,这店就很难存活下去。”
杨总接着说:“那些腐败分子为何不从银行转账?因为银行会有转账记录;为何不选择空运?因为经过扫描系统容易露馅;为何不要求保价?因为几本破书倒有此地无银之嫌。所以他们就通过普通快递夹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赃款转移出去。”
临走时他说:“福临巷南侧的这几个老小区,听说要拆迁。菜鸟驿站是有区域保护的,我建议你在附近换个地方,未雨绸缪,最好搬到斜对面的翠谷家园那边去。”
我深深地为之折服。杨总在我上面一层,站得高看得远,不像我这个末端,挣扎在夹缝里,被一件件鸡毛蒜皮的事搞得狼狈不堪。
我向福临巷的深处走去。
翠谷家园高耸的楼宇沿着巷子的北侧一路往西延伸过去,倨傲的气势碾压南侧半零不落的老旧小区。底层一溜排过去的门店房,尽管许多还在闲置,但那高昂的租金却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那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刚要转头回来,忽然看见了老奎。老奎站在一扇破旧的铁门前,手里拿着袋子,见到我就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随后晃动着右臂,做出邀请的姿势。这个神秘的拾荒人古怪的举动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跟着他走进去,身后铁皮门“哐啷啷”一响,满世界传来山谷般的回音。
这个院子不大,好像是个什么加工厂,如今败落了。老奎住在门口的传达室,里间住人,外间堆放破烂,他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住户。
老奎在角落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只帆布包,打开,露出来一些坛坛罐罐。
“把这些东西变成钱,我就可以解脱了。”老奎蹲在地上说,“我去了顺丰,他们也不给寄。陈老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帮我一把。你放心,违法的事我绝对不干。”
“那你亲自跑一趟多好,”我提醒道,“委托别人代卖,你放心吗?”
“给我底价就行。我给他发了照片,价钱已经谈好了。”
老奎从地上站起来:“现在我还不敢回家呀,给你说实话吧陈老板,我是个逃犯。”
我吓得跳起来,同时想起老谢之前的预言:“啥啥啥?你是逃犯?你胡说吧老奎?”
老奎笑了笑,接着又一声长叹:“二十年前我搞规模化养鱼,向村民集资一百万,按股分红,当年就见了效益。第二年,山洪冲垮了我的鱼塘,村民们把我告到法院,判决下来,不久就进入执行程序。那时我是真的没钱呀,法院说我拒不执行判决裁定,要抓我去坐牢,这样我就跑了出来。”
“我来到这里,没有本钱,靠捡废品度日,存了点钱,寄给我的亲戚,让他交到法院。法院的人说分期交来也行,一年最少五万,否则还抓。”
“我出来后的第三年,妻子就带着儿子改嫁了。后来和亲戚联系,才知道父母亲也已去世。还有两万多,我就还清了,不然我没脸回去。”
我说:“老奎,你把古董装起来,我给你寄,当瓷器寄,不保价。”
老奎的脸上一派淅沥,看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回到驿站,门前站着昝强。昝强说:“陈哥,巷子里传言,说是吴锦燕被监委的人叫去了。”
我说:“有啥奇怪的,迟早的事。”
昝强说:“不过她又回来了,就刚才,还取了一个包裹。可能是那个逃犯还没抓住,那二百万是不是赃款没法对质,不然她早被关起来了。”
我问:“她来取件时,说了啥没有?”
昝强说:“说了,她气哼哼地说:‘就你们这些鱼鳖虾蟹,想扳倒我想也别想!当时孔令琼气不过就说:‘你再吵闹,我们就告你打击报复。这样她才住嘴。”
昝强又说:“昨天孔令琼算了一下,经吴锦燕投诉的罚款,加起来就有两万九千元,不是个小数。”
昝强说这话的时候,很有点愤愤然。当时我也没往心里去,以为他也就发发牢骚一吐心中块垒,这对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也很正常。不料第二天,刚刚趋于平静的店里突然又出事了!
我和从云走进福临巷的时候,早晨的阳光正从高楼的缝隙里透过来。看见店门前站着几个人,以为是来取件的,也就没有在意。谁知刚刚打开店门,那几个人突然一拥而上,抓住我的双臂就将我推进了店里。店里的货架上包裹井然有序,忽而一下闪到我的脑后。他们将我按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然后亮明身份:“别动,我们是警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们命令跟进来的面如土色的从云:“你去把前面的店门锁了!”
完了!该来的总会来,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决不隐瞒一点半点。”
一个大个子警察说:“不用你说,你乖乖坐着。等昝强回来,我们听他说,他说的才是真实情况。”
我不明所以,心跳到嗓子眼上。正这时,孔令琼也到了,她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是从后门进来的。
“你,也坐到那边,不要走动。”
几个警察关上后门,贴着墙皮站在两边。
外面汽车响,我知道是昝强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不是我有事,而是昝强有事。
门开处,昝强刚叫一声“陈哥”,两边的便衣就冲过去,将昝强压倒在地上,“咔”一声从背后上了铐子。
昝强骂道:“哪个球怂?没见过这么开玩笑的,放开!”
“警察!”这回他们亮出了证件,“跟我们走,去了说说清楚。”
昝强出门的瞬间转过头来喊道:“陈哥,祸是我闯的,责任我担!等我回来,还跟着你干。”
我站在门口,看着昝强被警车拉走,霎时泪水喷涌而出。
昝强被抓,店里没了司机,接下来的货,只能靠我开车去拉。店里活儿紧,原本四个人还有些捉襟见肘,这一下压在三个人身上,其情其状难以言表,晚上回去无精打采,岳父炖的羊肉,也吃不出一丝的味道。
我的女儿高晓晓,前几天已经进入那个干净敞亮的学校读书,她每天牵着爷爷的手,蹦蹦跳跳地去,蹦蹦跳跳地回来。岳母每天服药,慢慢地在院子里转,家务和送晓晓上学这些事,全都落在岳父身上。岳父怀念戈壁滩上养牛的时光,动不动就说:“那时,我一个人就能放倒一头牛。”
有啥用呢?戈壁滩慢慢会被淡忘,钢筋水泥的城市却要认真面对,生活让我们选择了辛苦,而辛苦则是为了我们更好地生活,这个定理,善良的你也不能例外。
昝强的父母找到我的店里来,心急如焚,昝强涉嫌敲诈勒索,这不是一般的事情。我说昝强是个明事理的小伙子,他不会做出违法乱纪的事情,也许是他们抓错了人吧,不要着急先回去家里等着。我知道这样苍白的解释没有任何说服力,安慰别人的同时也给自己宽心。
昝强遇上麻烦,我不能置身事外。当天下午我拉完货,就去了一趟公安分局,找到那个办公室,想问问昝强犯了哪条。里面的一群警察很忙,其中一个大个子认出了我,说:“你就是那个老板吧?正要找你呢。走,我們过去做个笔录。”
他把我带到了另一间办公室,里面还有一个警察,见我们进去就铺开了稿纸。
“身份证。”大个子说。
这一点让我始料未及,脑袋里立时一片空白。我取出身份证递过去,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腔。
记录的警察拿过去看了看,说:“这弄得脏兮兮的,看着不像啊,还过期。”
我急忙解释:“年轻时候办的,那会儿比现在帅一点。”
他们笑了,然后在被询问人一栏中写了我的基本情况,将身份证丢过来,开始切入正题。
“吴锦燕是否经常投诉你们?你们认为她是恶意的吗?你想要回你的损失吗,比如罚款?”
“是的,她长期恶意投诉,使我们蒙受了两万九千元的罚款,这个损失她应该赔偿。现在快递行业乱象丛生,我们多次向邮管局反映对她的行为进行界定,但都没有结果。”
“这说明你们跟吴锦燕有过节是吧?昝强有无报复的企图?除了这次,以前吴锦燕是否还寄过书籍一类的快递?”
“不光我们有气,许多人都和她势不两立。她就是扎在肉上的一根刺,谁都想把它拔掉。以前她还寄过两次书,现在一想那绝对也是赃款,你们查查,我可以提供她的寄件面单。”
当然还问了许多许多,敬业的警察很有耐心。我头昏脑胀地回来,站在天桥上五味杂陈。
五
我决定把这个菜鸟驿站转让出去,也没跟家里商量,就挂到了58同城。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长时间,没挣到多少钱,倒惹来许多是非。我后悔当初的选择,想把这个讨厌的包袱甩掉,哪怕到厂里打工,哪怕到戈壁养牛。
昝强被关进去的第五天,我走过天桥,走进立信律师事务所,见到那个大背头。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我大致还原了昝强涉嫌敲诈勒索的事情经过。
那天晚上,昝强从寄件面单上查到了吴锦艳的手机号,想也没想就直接拨了过去:“吴锦燕你听着,是你丧心病狂的恶意投诉,让我们陈哥损失了两万九千元,这个损失你一定要赔,明天就拿钱过来!不然,我把你以前寄书的破事也给抖出去,叫你彻底凉凉!”
昝强没料到,吴锦燕将他的隔空喊话录了音,威胁和要钱的事实存在,证据确实充分,不自量力的小鳖崽你本事大了赖掉!所以第二天上班就去派出所报警,把昝强给逮进去了。
我对大背头说:“昝强不想敲吴锦燕的钱,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吴锦燕赔偿我的损失。昝强很讲义气,他从不贪图便宜。”
大背头听了非常同情:“这怎么能算敲诈勒索呢?一是昝强自己没有非法占有的故意,二是他所要的数目有明确的指向,三是关于涉及赔偿的事项存在民事争议。我把这三条写上,你拿过去跟他们说说。要是真的立了案,我为昝强辩护。”
我连声称谢,立马就去了公安分局。大个子接过纸条,粗略看了一眼就扔进了纸篓:“今早我们已经研究过了,决定终止对该案的侦查。这个案子有它的特殊性,罪与非罪不明显,也就是说情节显著轻微。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下午去看守所领人。”
一场虚惊小惩大诫,昝强回到店里却充大尾巴驴:“我就知道他们抓错了,吃了几天牢饭长了好多见识,不虚此行啊。”
昝强的事情并没引起人们太多的關注,大家的兴趣在于邵副总有没有抓到。倒是有消息传来,那个省企的一把手也被留置了,当时正在开会,是从主席台上给揪下来的。腐败的藤蔓盘根错节,下一个不知该轮到谁了。
老奎收到了四千块钱,这与他的心里预期出入太大。老奎站在天桥上发出一声长啸:“熟人靠不住啊。我的那些宝贝,大部分竟然成了赝品。把他妈啪啪地!”
他把那点钱寄出去,回来继续翻铁皮箱,把我门前搞得纸屑乱飞。他的身上越发地黑了,像从墨水里捞出来一般。我知道此刻的他是多么绝望,远方的那个家他暂时是回不去了,他还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掐指重新计算归期。至此我认为老奎还是个有担当的人,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逃犯,也不是为了躲避债务,他只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停地苦熬,以卑微的身份和有限的力量坚守自己的本心,等待那一片终将到来的光明。
老谢知道了老奎的事情,跑到翠谷花园找那个保安,还把一包烟塞了过去:“今后老奎去院子里捡破烂,你再不要问我,直接放进去就是了。”
他也知道了我要转让驿站的事情,惋惜道:“干嘛要走呢?我们当邻居一直很好的呀。福临巷里这会儿也消停了,你却要走,叫我心里不舍。”
有人看到了我的转让信息,就打电话过来,简单问一下店里的情况,最后在转让费的问题上死劲砍价。我叫他过来看看,看了再谈价钱,他却说:“八万给不给?我知道你的那个店,一桩一桩的破事儿,庙小妖风大!”
气得我差点摔了手机。
昝强说:“陈哥,如果以后你在哪儿扎下根了,有需要就叫我一声。”
我问孔令琼:“要是今后我再开店,开实体店,你还跟着我吗?”
孔令琼笑了笑没回答。我想,何去何从,她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了。
后来从云告诉我说,孔令琼已选定国庆节结婚,婚后她要跟着自己的爱人,去西部那个遥远的戈壁小镇开始他们的幸福生活。
孔令琼还告诉从云,那里的戈壁上驼铃声声,湖边的草原上牛羊成群,远处的高山上白雪皑皑,姐姐,那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啊!
我苦笑着对从云说,祝福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吧,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一年多前,我们就是从那个偏远的戈壁小镇来到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然后被碰得遍体鳞伤……
终于有一个中年人接手了我的菜鸟驿站,转让费当天到账,我如释重负。按照约定,我的原班人马,要言传身教带他们一周的时间。这样我们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对这些门外汉的培训,让他们熟悉这个快递末端上包裹分拣、编号入库、按码取件、寄件打包和处理问题件这些繁杂的工作,并告诫他们,有一个吃人的环节叫作投诉。
就在培训快要结束的时候,忽然间传来消息,说是邵副总被抓到了。原来他并没有跑远,他藏在郊区的一处出租屋里,心惊肉跳地当了一阵子逃犯,因被通缉无法乘坐交通工具远遁,加之破屋里臭气熏天,于是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选择了投案自首。
接着吴锦燕也被监委叫走了。据说邵副总揽下了所有的罪责,受贿事实他都一一招认,对转移二百万赃款一项,他仍旧发挥了怜香惜玉的专长,一口咬定那两箱赃款是他亲手打包,然后交给吴锦燕以普通快递寄出,事前事后吴锦燕并不知情——这和吴锦燕的供述十分吻合。至于在此之前寄出的那些书籍,真的只是书籍,无任何夹带,其目的不过是投石问路,作为验证快递是否安全到达的尝试。
谁说的鬼话?反正我是不信。按以上的说法,吴锦燕有可能会被放出来,但对于我,这已经不重要了。
离开主人的金毛在巷子里流浪,身上沾满污泥。它的一条后腿好像被谁打伤了,站在店门前向里面张望。从云扔过去半个馒头,它叼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无论如何,我要离开福临巷了,有一种情愫在心里澎湃。我和我的两个店员在门口分手,我第一次给他们发了奖金,不多,只是个心意。以后在路上遇见我,认出我,给一声问候,就很不错。这个时候,我们互道珍重,眼里噙满泪水。
我想和老谢告别一声,回过头去,却发现一帮民工挤在他的店里。一个声音不满道:“同样的烟,你这里怎么就多了五毛?”
里面传来老谢不厌其烦的解释:“你买一条平均就是四块,零买就是四块五。店跟店相似,租金跟租金不一样啊。”
“欺负我们外地人咋的?”那个声音愤怒地说,“妈的不买了!”
紧接着“呼啦啦”出来一群人,往巷子深处走去。
我不想看到老谢的尴尬,转身跨过天桥,走进川流不息的街道。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漫无目的地左拐右拐,但都不是家的方向。但我明白,有一个地方,我必须得去,否则,我的良心将永远不得安宁。
我把收到的十二万转让费,全部存到了岳父名下。岳父知道后说:“志春,你这是跟谁客气啊?我们是一家人,我老了,你就是一家之主。今后可不许这样,凡事你拿主意,我们全力支持。”
岳母也说:“以后你不要有啥顾虑,钱还是你管着好,我们有零花的就行了。 你这娃懂事又孝顺,我们心里有数哩。”
从云在一旁笑道:“这说明爸妈有眼光呗,找了个知冷知热的女婿。您俩常常夸他,我都不好意思了呢。”
晓晓叫道:“爸爸,明天您不去店里,您送我上学吧。”
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这天晚上,那个讨厌的梦魇再次出现。时空变幻,我站在一片旷野里,月光像水一样倾泻下来,四周寂静无人。前面是一个村庄,中间被一条小路分开,如刀切的伤口。我向北走去,那是县城的方向,忽明忽暗的建筑挤作一团。再往前走,梦华啤酒广场上人群涌动,霓虹碎成珍珠跳跃。我走过去,拿起一把凳子,狠狠地砸在一个戴着墨镜的大个子头上,血光射向天空,如烟花般璀璨。人群惊叫起来,说打死人了,王富成被打死了!然后向我追来,我转头跑,被前面的栏杆绊倒在地,霎时天昏地暗。
我惊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种情景,十三年来如影随形般搅扰着我的睡眠,攫住了我的神经和思维,多少次使我不得安枕。面对我的家人,我不能再继续欺瞒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我心里越痛苦越自责。我不是陈志春,我讨厌这个名字。接下来有一项恶果要发生,我和高从云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护的无效婚姻。还有,高晓晓,这个懵懂可爱的小女孩,因为她的父亲的罪错,一片阴霾将伴随她的整个成长过程……我的亲人们,想到这些我心如刀绞,今后你们该怎样面对那些异样的目光怎样委曲求全地生活啊!
第二天吃过早饭,晓晓就喊道:“爸爸,昨晚您答应过我的,要送我去上學,您不会变卦吧?”
岳父急忙说:“爷爷送你去,别缠着你爸爸。”
我笑着说:“反正我也闲着,我们一块去。”
我和岳父一左一右,牵着晓晓的手向学校走去。一路上晓晓问这问那,我也是答非所问。
回来时路过一片林荫地带,往左边曲径通幽。我对岳父说:“爸,您跟我来,我有话对您说。”
岳父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跟我到林荫深处。我转过身,“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爸,您打我吧,您骂我吧,我一直没对您说实话。我不是陈志春,我是鲍鹏,我是个逃犯。”
岳父盯着我的脸,好半天,他可能看出来了,我不是在撒谎。他举起拳头,浑身筛糠一般地战栗起来,我看见拳头重重地砸在他自己的腿上。
我继续说:“我不敢把真相告诉妈和从云,我怕她们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我只能跟您说。十三年前,我为了向那个醉鬼证明自己不是窝囊废,在老家的县城里打死了人,后来逃到西部,是你们接纳了我,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我对你们的伤害太深,这种耻辱我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现在我要去自首,了结我长久以来隐瞒的罪恶。今后,要是有今后的话,我做牛做马,再报你们的大恩大德。”
说完,我磕下一个头,然后起身向远处跑去。
身后传来岳父牛一般的嘶吼:“潜伏得深哪,你害了一家人哪我的天哪——”
当天下午,我站在了县城南边的小路上。奇怪的是,我找不到我的那个村庄了,这个地方已经有一大片的高楼大厦矗立起来,前面一座雄伟的门楼,上有“梦华府邸”四个烫金大字。但是这条路还在,让我想起我的十九岁,从这里静止又飘向远方的十九岁。我来这里是想给养父说一声,我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给你丢人了,现在要去该去的地方了。
那边走过来一个人,一看认识。他说:“别找了,他死了,喝死的。他死前逢人便说我儿子英雄啊把王大侠给铲平了。”
他又说:“那个院子,他死后也拆迁了,补偿款在村委。村里知道他有个儿子,却找不到下落。你有空过去看看,一百多万哪!”
我因心中有事,急匆匆与他告别,然后一直向北,走进公安局的大门。
“我是个逃犯,我叫鲍鹏,我杀了人,我来自首。”
说出这话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多年来的如履薄冰,多年来的过度敏感,如同厚重的铠甲瞬间从身上剥落。
几个警察立时围拢过来,把我拉坐在沙发上。我说:“是十三年前的事情,在梦华啤酒广场,我打死了一个叫王富成的人。”
他们互相看看:“鲍鹏?命案?追逃名单里没有这个名字呀。”
其中一个说:“把老徐叫来,他那时在派出所,他可能知道。”
不一会儿老徐来了,他听了我的供述,突然笑了:“噢,那个事情呀,我知道。那时王富成在街头当老大,纠集了一帮混混寻衅滋事,把一个老汉打惨了,围观的人没一个敢去劝架。你那一板凳打得好啊,一下就把他砸翻了!”
提起这事,老徐饶有兴致:“我们接警后王富成已躺在医院里,头上冒血,眼看着就要死了。谁料那小子命硬,三天后居然活过来了,一查,连个脑震荡都没有,当天晚上就被人拉去喝酒了。你那是见义勇为啊,救了老汉的命,把王富成也打醒了。王富成从此洗心革面,打拼多年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老板,搞了许多楼盘。看见城南那一大片小区了没?就他建的梦华府邸。”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公安局大门,脑袋里轰然作响,眼前星星乱闪。高耸的楼宇,宽敞的街道,碧绿的草坪,仿佛全都翻转过来,然后崩塌,然后碎裂,将我的身体掩埋……
王月邦 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等一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曾国佐将军》《铁马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