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药方”

秦云龙

坐落在万里长江、千里京九与百里鄱阳湖交汇之处的九江市，地处赣鄂湘皖四省交界，扼守江西北大门，区位地理位置极佳，自然资源禀赋优越。然而，这样一座环抱山河、物华天宝的城市，在当下的发展中，依然充满纠结。这种纠结主要体现在：虽然通江达海，又是京九线的重要节点城市，但交通发展仍有很多堵点和问题，城市发展难以向周边突围；尽管GDP总量位居江西第三，经济体量较大，但绝大部分都是国有企业、过路经济，民营经济不发达，市场化程度较低；虽然坐拥绝美山水，绝佳资源，但开发程度不高……

近年来，江西省委、省政府把“建设长江经济带重要节点城市”的新目标、新任务交给了九江，在此背景下，古老的浔阳又一次站到了新的历史起跑线上，未来何去何从？为此，《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深入九江走访调研，以期展示当下九江在困惑中寻路、思考中奋进的过程。

纠结与着急

在江西省内，九江的经济水平仅次于省会南昌以及人口和面积最大的赣州市。去年，九江地区生产总值首次迈上4000亿元台阶，经济发展水平居江西省第三位。然而，随着宜春、上饶地区近年来新能源、新材料产业的迸发，这两地发展后劲十足，也大有赶超之势。

在省外，过去湖北宜昌、安徽芜湖、湖南岳阳和江西九江一道被称为“长江四小龙”，这四个地方同处长江中下游沿岸，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处于并驾齐驱的态势。近年来，通过以下这组数据不难看出，九江与宜昌、芜湖、岳阳的差距也在逐渐拉开：去年，宜昌的GDP为5502.7亿元，同比增长16.8%；芜湖为4502.1亿元，同比增长4.1%；岳阳为4710.7亿元，同比增长5.4%；九江为4026.6亿元，同比增长4.3%。截至去年年底，芜湖共有国家高新技术企业1624家，宜昌有1141家，岳阳有765家，九江则为644家。上市公司方面，宜昌共有14家，芜湖12家，岳阳10家，九江只有3家……

纵观省内外，当前九江发展面临着前有标兵、后有“追兵”、侧有“重兵”的巨大压力和挑战。未来，九江何去何从，这不仅仅需要反思，更需要学习。今年2月底，九江市委书记刘文华率领庞大的党政代表团，到岳阳进行了为期两天的学习考察。考察结束后，九江日报推出了“学先比强较真干，岳阳归来话发展”专题报道，代表团成员纷纷发表署名文章，畅谈此次学习心得体会。“不管是环保整治、能耗新政，还是中美贸易摩擦、三年疫情冲击，看不出岳阳工业主战略的动摇，所看的项目都是近几年引进的、培育的、技改的大项目、好项目，都能顺利建成投产，没有几年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定力和坚持，是干不下来的。”九江市工信局局长娄琦在署名文章中，对岳阳推进工业发展的定力，对人才和创新的高度重视以及先进的工业投融资模式，充满敬意。九江市文广新旅局局长徐卿则是通过一组数据对比，指出了岳阳与九江在推进文旅项目上的不同之处，“目前，九江调度推进重点文旅项目59个，总投资478.51亿元；而岳阳市重点调度项目24个，总投资达1014.45亿元。据了解，近3年来岳阳累计完成旅游及配套项目投资1200亿元，完成旅游项目投资500亿元。从这两组数据可以看出，岳阳在重点文旅项目打造上是下了大功夫的”。

此外，岳阳和九江一样，都是省内唯一的沿江口岸城市，同属我国首批沿江开放城市，而岳阳口岸的发展，让考察团成员也感到壓力重重。九江市港口航运管理局局长曹俊良表示，九江港和岳阳港区位相似，两地经济总量相近，两港一直齐头并进、比肩成长，但岳阳港集装箱吞吐量却在2022年一跃进入百万标箱行列，形势逼人。“2021年岳阳港完成60万标箱，九江港完成65万标箱。正当我们为2022年集装箱吞吐量76.9万标箱努力的时候，岳阳人却大胆提出了2022年集装箱量要突破百万标箱的目标，湖南人敢为人先的精神可见一斑。”

九江和岳阳共同拥有的龙头产业是石化，这两地的石化产业都起步于新中国成立初期，长期以来一直齐头并进。从2012年起，岳阳开始对石化产业进行大刀阔斧的整合升级，一大批民营及混合所有制企业进入其中，产业活力被进一步激发。如今，岳阳石化产业已经拥有了丙烯、碳四、芳烃、煤化工等完整的产业链条，其炼化一体化项目更是被湖南省委、省政府列为2023年全省十大产业项目之首。岳阳考察结束后，九江经开区党工委书记柯尊玉将九江和岳阳的石化产业作了对比，“岳阳炼油一次性加工能力达到1500万吨/年，已经形成了锂系热塑性弹性体、己内酰胺、环氧树脂、环氧丙烷四大特色产业；而九江为1000万吨/年，产业还较为单一。去年岳阳乙烯炼化一体化项目成功纳规，已经进场施工。在炼化一体化上，我们谋划得比岳阳早，现在看来已经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时至今日，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九江到处充满着纠结和着急的情绪。官方层面，九江的很多干部对自身良好的资源环境充满骄傲，与此同时，认为对九江的支持度和认同感不够。对此，去年江西省巡视组在九江巡视的时候，指出九江干部没有深层次地去研究自身问题，总说支持不足，并提出了批评意见。那么，除了发展压力外，令九江党员干部纠结和着急的具体原因有哪些？九江发展主要有哪些问题和痛点？对此，现任江西省工信厅厅长，原九江常务副市长应炯进行了精准的概括总结。首先，九江经济体量很大，但市场化程度极低。究其原因，九江还是以传统重工业为主，民营经济不活跃，缺少本土小企业以及本土企业家精神。“对于沿江重工业来说，九江更像是个车间，这些企业的总部在外地，只有生产放在九江，融资、品牌、营销、研发、设计等均不在九江，这就让九江的城市功能很难发挥出来。”其次，九江的旅游和文化资源极为丰富，天生丽质，但开发水平极低，“开玩笑打个比喻，巴西人说上帝是巴西人，把最好的土地给了巴西。如果江西上空飘着神仙，那祖籍一定在九江。在这里待上两三天，爱上九江一点都不奇怪。”尽管有得天独厚的文旅资源禀赋，但除庐山之外，在全国以及江西省内，九江还没有出现一个具有标杆意义或数得着的文旅项目。

实际上在纠结与着急的同时，九江市委、市政府对未来如何破局，也有清晰的思路，那就是直面差距谋发展，解决痛点促改革，创新实干图强盛。“九江有着较好的资源禀赋，当务之急是要把资源充分地挖掘出来、运用起来，决不能躺在资源‘矿山’上自我陶醉，决不可让诸多优质资源‘沉睡不醒’。”结束岳阳之行返回九江后，九江市委书记刘文华在主持召开学习考察小结会上，对九江干部喊话，绝不允许“内卷”和“躺平”。

创新与实干

唯有思想破冰，方可发展破局；唯有产业转型，方可发展转机；唯有开放争先，方可发展领先；唯有能力提升，方可发展提速。这一系列的排比句，不仅是各个地方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底层逻辑，也是九江扭转当前局面，再创辉煌的“良方”，概括起来，根本上就是四个字“创新实干”。

实际上，九江该如何发展，在近20年中，12任书记、市长提了各种各样的思路和想法，很多让人耳目一新，九江试了个遍。“现在我们不想谈思路和想法了，我们认准了十件事情，叫作‘十大攻坚行动’，包括跨江发展、民生补短板、产能提升等，我们列出了十件事情，对此进行集中攻坚。担当实干、务实推进、持之以恒、久久为功。”九江市一位党政负责人说。时至今日，九江以“高标准建设长江经济带重要节点城市”为總抓手，紧紧锚定了产业升级、营商环境、跨江发展、乡村振兴等十个方面的事情，寻求突破。“十大攻坚行动”，每一项都是要事难事，每一项都事关全局，而完成每一项攻坚行动，都离不开各级政府部门和职能机构的苦干实干和改革创新。在此过程中，九江已有很多机构主动担当，挺身而出，围绕发展过程中的痛点难点问题，主动出击，充当起了攻坚先锋。

为了打通“两山”双向转化通道，九江市自然资源局局长罗智敏近年来一直在潜心研究“全民所有自然资源资产所有权委托代理机制”。如何让“两山”既转得动，又转得好，如何实现经济生态化与生态经济化，他提出了一系列创新路径并积极实践，取得了良好效果。摆脱对“土地财政”的依赖，让土地、山林、河湖等闲置的全民所有自然资源“流金淌银”，从根本上需要体制机制创新，而“确权登记—赋予职责—全口径储备与整体赋能—整体评估—市场机制—绿色金融商业银行”这一整套的全民所有资源资产价值转化路径，就是罗智敏的解题“法宝”。

在九江下辖的共青城市苏家垱乡青山村，一场由九江市国有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九江国控）主导，对闲置全民所有自然资源进行“活化利用”，进而实现乡村振兴的创新“大剧”，正在鄱阳湖畔精彩上演。在该村浆潭联圩内，《经济》杂志、经济网记者看到，由北向南长约1.3公里，宽约40米的圩堤上，26个现代化的养鱼保温大棚依次排开。每个大棚内都有两个直径12米，深度为2米至2.5米的锅状陆基桶。工作人员介绍，这些陆基桶每个可以养1万尾鱼苗，“一年可产出两批，年均产鳜鱼超3.6万斤，是传统养殖产量的10倍以上。”九江国控副总经理王鹏涛介绍，这个名为“九派青山智慧渔业产业园”的项目，是由九江国控旗下一级子集团“九派城乡发展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九派城乡）”投资5000万元建设而成，主要进行规模化鳜鱼、鲈鱼、黄颡鱼等养殖，项目营收每年可达3000万元，年均利润700余万元。实际上，浆潭联圩曾是一条废弃圩堤，之所以华丽变身为如今的智慧渔业项目、乡村振兴样板，还是与九派城乡巧用废弃的全民所有资源有关。

实际上，如何把废弃的自然资源利用起来，为乡村振兴开路，为国有资产增值，一直是九江国控领导层思考的问题。为此，他们将目光投射至九江广阔的山村田野，开启了变“废弃闲置”为“优质项目”的创业旅程。于是，一座座凋敝的村庄，在小而精的文旅项目撬动下“复活”；沉寂的绿野山岭，在林下经济的带动下，“绿金”的光芒闪耀其中。在此过程中，九江国控充分发挥在乡村振兴和共同富裕进程中的先导和“压舱石”作用，创造性地推出了乡村振兴“605”用工计划，以及项目的“34111”利益分配机制。“605”是指在九江市60个乡村振兴试点村进行国有农业产业投入，组建国有公司，先期选出5名优秀村民正式入职九派城乡集团，参与具体项目运营管理。“34111”利益分配机制是指，每个乡村振兴项目所产生的收益，净利润的30%留在公司账户，作为风险保障基金；40%作为企业再发展基金，用于员工奖励和驻村公司扩大再生产；10%作为社会福利基金，10%作为教育培训基金，10%作为公益投入基金。以“九派青山智慧渔业产业园”项目为例，目前这个项目每年40%的净利润用于扩大再生产，10%用于青山村老人与儿童幸福食堂的支出，10%用于乡村劳动技能培训支出，10%用于村民防止返贫资金支出，全面造福乡村群众，也给青山村带来了腾飞的希望。

作为九江乡村振兴的“探路者”和“急先锋”，九派城乡借助“605”用工计划和“34111”利益分配机制，一方面将九派城乡党支部、乡镇、村三级党支部，牢牢绑定在一起，形成了利益分享共同体；另一方面，通过乡村产业发展和利润分配，来带动农民就业，推动共同富裕，实现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与组织这“五大振兴”。王鹏涛表示，在此过程中，九派城乡以乡村产业为总抓手，以全产业链投入和多元化产业综合保障体系为依托，“完美打通了农业与金融的链接通道，解决了农业基础投资不足，投入时间长、收益低的难题，不仅找准了国企的定位，也找到了科学的运行方式。”此外，近些年九江国控在助力九江开展“十大攻坚行动”，进行城市建设、产业升级、乡村振兴、文旅发展等方面，也做了诸多有益探索和创新实践，持续为当地社会经济发展赋能。

反思与出路

在长江中游赣鄂湘皖四省交界处，九江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其区域位置得天独厚，资源禀赋极其优越。在外界看来，处于中三角黄金位置的九江，上可以触达中部发展高地武汉，下可衔接长三角，发展上东西南北皆可突围，与周边优势互补，打成一片。与此同时，九江周边的赣鄂湘皖等地并不发达，凭借紧邻长江，通江达海，京九铁路贯通，链接南北的交通优势，以及庐山、鄱阳湖等优质山水资源底蕴，再加上雄厚的工业基础支撑，九江本可以成为四省八方的区域中心城市。“但实际发展过程中，我们认为工作成效也好，或者在省内的地位也好，可能都没有达到领导的期待，或者是500万人民的期望。”九江市政府部门一位工作人员表示，迷思的同时，他更关注的是九江这座城市，在当前的发展背景下，从哪些方面努力才能实现破局？

“要想富先修路”，社会经济发展，交通是基础。虽然九江处于长江水运东西大动脉与京九铁路南北大通道的“十字架”中心位置，表面上看交通优势明显，现实中交通却面临诸多问题和困难。比如，长江既是通路，也是天堑，跨江发展修桥筑路周边外省市县不接招；比如与辖区内的市县缺乏便捷的联系，交通毛细血管仍然存在拥堵等。对此，九江更多的工作放到了争取上级政策支持和倾斜上，但在交通运输部规划院原副总工、战略研究所所长徐丽看来，交通发展方面，九江真正要改变的是思路和认知，“九江虽处于交通枢纽上，实际上交通并不好用，自身没有大进大出的产业，都是过路交通。光有大动脉没用，要优化干线路网布局，把交通‘毛细血管’做好”。此外，徐丽表示，在新的发展阶段，产业与需求都有变化，交通发展理念也应与时俱进，“在整体思路和顶层设计方面，九江应该定位于下一个时代，自身有什么样的机会？从这个角度来通盘考虑交通问题”。

城市是區域经济综合体，客观上来说，县域经济不强也是九江发展的主要短板之一。在江西省的经济强县中，九江下辖的县市没有一个进入前十。“如果不是下辖部分县拖后腿，九江经济排名不但在江西遥遥领先，就是在全国城市排名都能进入前列”，网上这样的言论十分醒目。九江县域经济不强的原因有很多，首先是很多县市的区划面积小，人口又少，但人均GDP着实不低。其次，县域经济不强，主要还是工业不强，在行政区划不作调整的前提下，如何无中生有，有中更优，壮大辖区内县市特色产业，成为九江县域经济破题的关键。

在经济结构和产业发展方面，九江仍然以传统制造业和传统服务业为主。去年，九江规模以上工业营收高达7847.1亿元，位列江西省第二，工业利润与税收分别达704.4亿元、260.6亿元，均居江西省第一。在好看的数据背后，不容忽视的是九江的新兴产业和高科技企业还是比较少，很难吸引高端人才和资本，这也限制了九江的进一步发展。与此同时，作为江西传统制造业基地，九江许多企业仍然停留在低成本、低技术含量的产业链上，面临着转型升级的挑战。

迄今为止，九江已拥有石油化工、新材料、高端装备制造、纺织服装、钢铁有色、电子信息6个千亿元产业集群，今年，数字经济有望成为九江第七个超千亿元产业。在新的发展阶段，创新驱动与数字经济突破，最有可能给一座城市的发展带来质的改变，九江已将数字经济视作培育发展新动能的“一号工程”，在这方面取得的成绩颇为亮眼。去年，九江数字经济核心产业营收达942.5亿元，增长35.6%，高于全省平均增速9.1个百分点，高速增长来源于两个方面，即数字产业化和产业数字化。数字产业化方面，九江出台了数字经济发展28条“干货”政策，同步设立了50亿元规模的数字经济发展子基金，以“小切口、挖深井”方式，精准深耕产业基础赛道、新兴赛道、融合赛道，推动电子信息、人工智能、工业互联网等全面发展。产业数字化方面，九江市重点打造了一批具有行业引领和示范效应的智能制造示范工厂、数字化车间，利用数字赋能，推动传统企业转型升级。据九江市工信局副局长宋凯介绍，九江是国家通信主干网的枢纽城市之一，再加上电子信息产业去年就突破千亿元，这为数字经济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另外，作为江西工业重镇，九江产业门类非常齐全，数字经济各方面都有丰富的应用场景。“上游有武汉的光谷，前有南昌的VR产业，下游有合肥的声谷，离九江都不远，在推动数字经济发展过程中，九江将积极与这些地方进行区域协作和产业链接。”宋凯说。

实际上，九江未来发展可打的牌还有很多，新材料方面，九江永修县是中国有机硅工业的“摇篮”，星火有机硅是亚洲第二、世界第四大有机硅单体生产基地，借此可大力发展硅基材料，打造出国家级战略性新兴产业基地。新能源方面，“九江天赐”连续9年电解液产销量稳居全球第一，市场占有率超30%。因电解液在新能源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因此无论是新能源汽车，还是其他方面，九江都大有可为。在高端装备制造方面，依托雄厚的船舶制造工业基础，九江的高端船舶装备制造业，未来发展前景也值得期待。

雪霁万里月，云开九江春。历史上，九江青山耸立，长水蜿蜒，大湖浩荡，铸就无数繁华。站在古老土地，进入全新时代，九江不仅有丰富的历史“富矿”，资源“金矿”，更有改革破壁，苦干实干，创新图强的强烈愿景。毋庸置疑，九江沿江工业和南部旅游业的跨越发展，仍是城市能级提升的重点，当然，干部群众的思想解放是关键变量。九江破局的方向有很多，解决发展痛点的“药方”也不止一味，而未来九江的崛起，一定与产业“科技含金量”的提升，山水生态“绿金”的采掘，县域特色产业的崛起，以及广阔乡村的“蝶变”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