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庄稼、老屋与我
2023-05-07空河
空河
这些小孩都或长或短地被送到过外婆身边,最终又都像我一样长大、离开。外婆留不住我们,因为我们都留不住时间。
外婆打来电话,音调很高,声音带着笑意:“我在车站,我要回去了哦。”
外婆住在我家隔壁栋的小舅家,帮忙照顾小舅的儿子阿天。阿天原本跟父母在浙江生活,现在回来读初中。
外婆说要回去的地方是乡村的老屋。外婆回去需要从城里坐两个多小时的大巴到镇上,再坐摩托车上山。以前没有摩托车的时候,她就让大巴停在离家最近的路边,再沿着小路走上去。
山不高,道路穿半山腰而過,但只爬半座山也需要两三个小时,因为小路十分曲折弯绕,没有经验是很难走上去的。路边灌木丛缺了一角的地方就是入口,越往里走道路越窄,也就能过一个人。从松树林中穿过,在巴掌宽的滑坡处抓着藤蔓跃过,在悬崖边突然打个转,就走到了农田坎上。第一次走的人可能会想,这样一条路是怎么被开辟出来的?
外婆愿意离开老家,我是特别开心的。
之前她搭梯子取阁楼架子上的腊肉,不小心滑下来摔到了头,在地上昏迷了几个小时,后来自己醒了过来。乡里只有一个卫生所,步行单程需要40分钟。外婆去卫生所检查、输液之后,再走回家已经晚上10点了。过了几天她才给妈妈打电话,把妈妈吓得脸色发白。
外婆特别悍勇。随着乡里种田的人越来越少,野猪渐渐开始跑下山来毁坏庄稼。外婆很生气,就在田边搭了个简单的棚子,晚上就睡在里面。半夜她听到声响就冲了出去,拿着洗脸盆猛敲吓跑野猪,最终保住了庄稼的收成。我听着都觉得害怕,外婆大笑,说怕啥,那野猪更怕人呢!
外婆怕的也是人。老屋的堂屋门上常年挂着大锁,出入的侧门上挂着小锁,钥匙挂在外婆的脖子上。侧门是最传统的木头门闩,小偷用塑料薄片一伸一划就能打开。有一天睡到半夜,外婆突然听到床板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耗子,拿手电筒一照,竟是个不知何时藏在床下的男人。那人爬出来就跑了,外婆也不敢追。事后一打听,才知道附近不少人家都被偷了东西。外婆跟妈妈说了,妈妈又怕又气:“您搬出来住吧,那房子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人最重要啊!”
“我知道,哎呀我要去喂猪了。”外婆“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外婆从不在电话里多说一句话,有时候我连“再见”还没说出口,那边早就挂断了。我跟外婆解释过,现在的通话时长都是送的。但外婆还是改不了,电话号码也不存在手机通讯录里,还是拿本记着,就跟以前用粉笔写在厨房的木门上一样。
小舅家的房子很大,三室两厅,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可外婆还是觉得太窄了,她每天在屋里转悠,不知道该去哪儿。电视比以前的大太多了,离沙发也近,她看得头晕;厨房又太小,摆不开她的腊肉、香肠和干菜。
小舅给外婆注册了微信,头像用的是在家里现拍的照片。外婆穿着崭新的红色外套坐在沙发上,略显拘谨地看向镜头。沙发大而宽,外婆被映衬得十分瘦小,完全没有了称霸山头的那股劲儿。
可我是见过外婆另外一面的。
小时候,每逢寒暑假,我便从城里逃去外婆家的老屋。老屋很高,屋顶上是开阔的天空。其实老家没有同龄的玩伴儿,我的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在山里玩耍。穿过翠绿的芝麻田和红薯地,脚下惊起乱飞的蚂蚱和蟋蟀,追逐蜻蜓,听风穿过竹林、树梢和玉米地的声音,在小水沟里搬运蝌蚪,跳下高高低低的岩石,钻进荒草密林中探险……我玩得十分尽兴,就连被叶片下藏着的毛毛虫翻卷起来刮过手臂,也要等到回家时才觉出痛痒。
外婆也总在山上,她时不时会从某块庄稼地里抬起头来,确认一下我在哪儿。如果到了吃饭的时候没看见我,她就在山岗上大喊我的名字。声音传得很远,我听见就会回家。
外婆很会做饭,擅长酸辣口,食材又新鲜,配着松散清香的甑子饭,我每顿都要吃两碗。外婆似乎什么都种,水稻、玉米、红薯、土豆、青椒、番茄、丝瓜、黄瓜、南瓜、豇豆、扁豆、黄豆、花生、油菜花……偶尔遇到想吃又没有的蔬菜,外婆就从集市上买回种子,下回来就能吃上。
外婆似乎什么都会,自己泡黄豆推石磨,做豆花、豆腐、豆皮、豆腐乳;杀完年猪,做熏肉、腊肉、香肠、卤货、猪血旺;闲下来时做零嘴,熬麻糖、做炒米,还有蒸糕、汤圆、糍粑和我最喜欢吃的芝麻糖块。
雨季长的菌子,只有深山里才能找到。外婆清晨4点上山,回来将各种菌子清炒、红烧、炖汤,我吃得肚皮滚圆也舍不得下桌。要炖鸡汤的时候,外婆就会拎着挖锄去屋后的坡上找药根。外婆把那些像野草一样的植物讲给我听,哪些可以吃,哪些有毒,哪些味苦清热,哪些味甜滋补,外婆就像一本生动的百科全书。
只有每天日头最烈的中午,外婆才不出门,也会拘着我待在家里,我们便一起看光碟。外婆买的是《英雄本色》《纵横四海》等港片,外面的套子早就丢了,一叠光盘被随意地垒在书桌上。电视机很小,放在书桌上,外婆端给我一盘瓜子、花生和芝麻糖块,她则边看边纳鞋垫。我把瓜子仁剥出来,在纸上堆成两堆。等演到最精彩的地方,我和外婆就都停了手,一起屏气凝神地观看。
我的作文中常常写到外婆,写外婆有用不完的时间,把房子、庄稼、动物和我都收拾得干净利索,还会砍竹子、劈篾条给我编个小背篓;写外婆种的魔芋怎么一步步从植物变成食物;写我摔破了膝盖,跟着外婆穿过树林和农田去看医生,发现原来课文里风吹松林的涛声是真的。
我在山里度过了三四个这样的暑假,后来暑假的时间就被补习班占据了。山间的小路变成了补课途中长长的水泥路,但山间的风好像一直停留在我的胸腔里,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起那无休止的蝉鸣、强悍的日光和植物的清香气味。
在我之后,表弟俊儿来到了老屋。俊儿是由外婆亲手带大的。大舅妈生下他十几天后就不得不回了广东,留下一个爱哭的婴儿给外婆照看。
外婆用奶粉把他喂大,教他走路,从牙牙学语到能跑爱闹,扑在外婆膝头叫“奶奶”。俊儿在老屋住到快五岁,大舅妈便回来接走了他,去城里上学。又过了几年,大舅妈跟大舅离婚了,俊儿归了舅妈。俊儿和我们见面也少了,偶尔问起外婆,她说她和俊儿也几年才见上一面,偶尔通个电话。
新的孩子依旧在出生。小舅的儿子一出生就很文静,不爱哭,外婆说这孩子可真体贴爸妈。大舅再婚后也有了新的小孩,比俊儿小十几岁,两个人都有一双和外婆相像的眼睛。
这些小孩都或长或短地被送到过外婆身边,最终又都像我一样长大、离开。外婆留不住我们,因为我们都留不住时间。
哪怕外婆从老屋搬了出来,隔一阵子还是会回去一趟。她按照节气在老家种了一小片红薯地,种了十几棵果树,屋后的明沟里种了高丽参,都是些无需精心呵护的顽强植物。
外婆这次回老屋,说是天气太热,要去浇水,果树也结果了。第二天傍晚,她打来视频,跟妈妈炫耀说李子又红又甜,山里一点也不热,睡觉还要加被子。
外婆的脸颊被晒得通红,在夕阳的余晖下走在丰收的田野上,风将她的头发吹得轻轻扬起。我知道,外婆很高兴,因为我的胸膛里也有风在轻轻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