翱翔于中国诗学星空的大鹏
2023-05-06谢莉
谢莉
摘 要:大鹏,作为一个古典诗歌意象,源于庄子《逍遥游》,后世诗人多化用大鹏意象,或抒个人怀抱,或赋时代新色,如李白自拟大鵬,书写个性特征,展现盛唐精神。义山先生承传太白风神豪情,又借大鹏意象描绘时代风貌,寄寓个人壮怀。在李白与义山先生的创作过程中,大鹏意象不断超越固有客体意义,具有更为深广的文化象征意味,从而于中国诗歌长河中历久弥新。
关键词:大鹏意象;李白;《大鹏赋》;赵义山;《大鹏歌》
“大鹏”这一诗歌意象,是太白潇洒个性气质与至高理想追求的豪迈书写,也是义山先生寄寓太白情怀、抒发高情远韵的象征,更是后代学者情感意志的浪漫表达。它承载着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与至高理想,是我们永恒的诗学追求。
一、李白诗中大鹏意象的个人特写
作为天才型诗人李太白,其诗文多选取宏大雄豪的意象。如他最为人称道的《大鹏赋》《上李邕》,皆是以大鹏为表现对象。《大鹏赋》属骈体古赋,《上李邕》属七古,这两类体裁恰与太白豪放不羁的个性相合,故他皆能娴熟驾驭。赋中“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与诗中“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皆点明受庄子《逍遥游》影响,借大鹏形象抒个人怀抱。此外太白还有诸多写到大鹏的诗作,散见于《临路歌》《天台晓望》《古风》其三十三《北溟有巨鱼》等,其中大鹏已非单纯的客体意义,还承载着深沉而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
如果说庄子笔下的大鹏形象粗具轮廓,其贡献在于提供了一个气势磅礴的意象范本,那么太白无疑使这个形象更加丰满、更加鲜活,且更具时代特征与个性色彩。太白以他非凡的想象力,将鲲化鹏及图南的全过程宏伟地展示出来。化鹏伊始,鲲如混沌胚胎,需蜕去鱼鳍,生发羽毛;一旦身形为鹏,便有冲天之势,“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速征”,即诗所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鹏的蜕变过程或许恰合太白的生命历程。太白将大鹏作为凝神聚气、熔铸个人意志的对象来写,故能写得细致入微、写得出神入化。大鹏一出现,斗转天动,山摇海倾。虽已如此夸张,但太白觉得还不足以展现大鹏的磅礴气象。他想象大鹏凭风而起,御风而飞,要是风停了,其广数千里的长大身躯落下来,定会使得海水也会被颠簸掉的,故诗云“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太白还以其大手笔继续写大鹏“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极言鹏的动作之微而引起天地间的物态变化之大。其图南途中,烛龙衔光,列缺施鞭,任公不钓,有穷不射,盘古直视,羲和旁叹,各路神怪对大鹏助之避之,不加阻拦,亦可看出青年时的太白一身豪气,气骨傲岸,有着高度的自信,也希冀得贤者相助。再如其《古风》其三十三《北溟有巨鱼》:“凭凌随海运,煊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以大鹏高飞九万里豪情不减喻己志存高远,前程远大,极具乐观浪漫精神,也折射出盛唐国运的隆兴和当时知识分子积极向上的风貌。
太白除高度的自信与个性张扬外,还有拒绝平庸、不甘等闲的傲气。虽然蓬莱黄鹄、苍梧凤凰有金衣锦章,但并不在大鹏艳羡之列。同时,对于自由空间与个体生命的束缚,太白也是极力排斥的,像衔木的精卫、荐觞的海鸟、警晓的天鸡、限于日中的金乌,都不及大鹏来去自如,无拘无束。太白性情豪放不羁,自然只钟爱肆意戏阳谷、冯炎洲的大鹏。大鹏出自《庄子》,是道家逍遥自在的物象,这十分契合太白豪放不羁的人格特征。太白认可大鹏“参玄根以比寿,饮元气以充肠”,同时也认为大鹏“不矜大而暴猛,每顺时而行藏”,这显然是儒家“用之则行,舍之则藏”[1]的处世主张。可见太白也非“竟平淡”。他一生追求“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2],其执着于“事”功的积极用世的浪漫情怀始终处于上风。于《上李邕》诗末,太白也同样疾呼“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他顺势拈出孔子语“后生可畏”为自己代言,可见儒家文化理念深藏其心底。《大鹏赋》与《上李邕》皆太白青壮年时期所作。其年少时一身傲骨自信,一心以“安社稷,济苍生”为己任,渴望有所作为的进取锐气于此可见。
大鹏不慕黄鹄、凤凰、金乌等神鸟,独希有鸟能与之同游。希有鸟的形象出自《神异经·中荒经》,文中谓昆仑之山“有大鸟,名曰‘稀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希有鸟显然是庄子大鹏意象的翻版,所谓嘤鸣其友,二者同道,故可欣然相伴。赋末“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之辈,空见笑于藩篱”。太白此语大致源于愤世嫉俗的个性人格和标榜自我的精神需要,也有对世俗成见的不满,“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在诗仙看来,冷笑我之人又何异于斥之辈呢?
可以说太白一生都在追求大鹏之境,乃至临终时仍以大鹏自况,其所作《临路歌》有“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句。大鹏遨游四海的壮举已成过往,如今中天不济了,这又何尝不是太白毕生的经历呢?他本想功成身退,而最高也只做过翰林待诏,大志难伸,今临危病重,焉能不悲?但他并未沉沦,反是慷慨悲歌“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在他看来,高至万里的大鹏哪怕垂翼陨落,余风也足以激荡万世,且大鹏身死心不灭,志在扶桑!这是大鹏的追求,也是太白的志向,更是太白与大鹏浑融一体的理想寄托。只是稍感遗憾,“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孔子曾悲泣乱世获麟,那谁会为孔子、为中天摧折的大鹏、为不得志的太白垂泪痛惜呢?一曲《临路歌》叹英雄末路,但其深沉执着的理想追求与九死未悔的顽强意志却代代相传。
太白其他刻画大鹏意象的诗作皆笔力雄健,如《赠宣城赵太守悦》“溟海不振荡,何由纵鹏鲲”,《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我垂北溟翼,且学南山豹”,《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公墩》“哲匠感颓运,云鹏忽飞翻”等。太白乃开元天宝时人,所能想到的、希望实现的也不脱离其盛世繁华,强大的时代背景及非凡的个性才气使得他驰骋想象,故能于诸作中塑造更加丰富的大鹏形象。太白笔下的大鹏升天入地,无所不能,这是太白的理想,亦是追求。对大鹏的歌颂并不止于太白,对《大鹏赋》的欣赏也世代有之。如苏轼《水龙吟》“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将去”与《南歌子》“早知身世两聱牙,好伴骑鲸公子、赋雄夸”,颇具隐遁色彩。再如刘克庄《贺新郎·六用韵,叙谪仙为宫教兄寿》“《鹏赋》年犹少。晚飘蓬、夜郎秋浦,渔歌猿啸”,毕数太白与《大鹏赋》详事,可见其是忠实读者。后世学者涉及太白《大鹏赋》《上李邕》的作品还有许多,此处不一一列举。
二、赵义山先生《大鹏歌》中大鹏意象之新创
至于当代,太白的大鹏气力依然传承发展着。当今学者赵义山先生的《大鹏歌》同样值得细究。先生此作的精神品格与个性气质承太白而来,又增加了别具一格的时代特写,故不同于古人之作。
义山先生的《大鹏歌》主要借用了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形象,而诗中遣词造句、行文特点及气势风格又多学太白。不独此诗,义山先生《斜出斋韵语》集中还有许多作品皆关太白其人其诗。如《唐诗之路太白歌》《甲午秋登太白山至泼墨岩遇雨口占》《鹧鸪天·太白故里忆太白》等作。义山先生诸作中,窃以为此处要论述的古风《大鹏歌》与太白的《大鹏赋》《上李邕》豪气相接、且最具太白气势。王兆鹏教授认为义山先生“学李白,大得太白风神”,并举《大鹏歌》为例,又谓“学李白,多得其雄豪”[3];熊笃教授亦谓《大鹏歌》等篇秉承“风骚传统”“得风骚要旨,弘扬士柬精神”[4]。先引《大鹏歌》于下:
大鹏西蜀同风起,大唐好风凭借力。
世人惊骇恒殊调,扶摇直上九万里。
东西南北任逍遥,曾经簸却沧溟水。
天山浩月照眼明,轩辕台雪覆羽翼。
天姥连天不可阻,峨眉剑阁何足畏。
高飞四万八千年,扪参历井俯人间。
才叹云师变苍狗,又惊麻姑种桑田。
虽有波音超音速,更有卫星访昊天。
何如大鹏通神冥,气息五洲四海连。
君不见,人世曾经多杀戮,
鬼哭狼嚎惊尘雾。
又不见,指鹿为马弹冠庆,
神龙卧浅遭虾困。
二月抬头见大鹏,奋身一跃入苍穹。
银汉流波洗俗垢,大鹏飞龙舞长空。
鹏龙从此相頡颃,万里长空化彩虹。[5]
此诗开篇写大鹏从西蜀冲天而起,有着明显的地域限定,同时还承载大唐风力而飞,这就很难不令人由此联想到诗仙太白。而且由义山先生另一首《唐诗之路太白歌》中“诗仙西蜀梦吴越,大鹏天姥吟留别”[6]两句,也可知大鹏即指诗仙太白。太白乃蜀地人,又生当大唐盛世,自与大鹏意象的特质相匹。“世人惊骇恒殊调,扶摇直上九万里”,大鹏出场不凡,自然惹世人惊异。恰如太白一入长安,引贺知章金龟换酒以邀,并惊呼“谪仙人”,使得四方轰动,名震当朝。太白有诗可以为证:“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7]“扶摇直上九万里”句移用太白成句,置于“世人惊骇”句之后,可见世俗对诗人的“殊调”或褒或贬,但诗人不在意,依旧气势不减从前。如果再进一步联想到义山先生的太白情怀和异代知音之赏,说大鹏意象也是作者高情远致的象征,似乎也并无不可。义山先生诗中的大鹏承太白笔意,将大鹏人格化,既以之拟写太白,又寄寓自身豪情胜概。“世人”句改自太白句,改“见我”为“惊骇”二字。前四句中,大致因果关系为:“大鹏西蜀同风起,大唐好风凭借力”为我“恒殊调”的原因,“恒殊调”是“世人惊骇”的原因,“世人惊骇”导致的结果是大鹏依然“扶摇直上九万里”。这四句或改一二字或用原句,将太白诗句进行重组,又极其自然地借用《红楼梦》诗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与太白诗句相互勾连又互为因果,极大地激发了汉语的生命活力,也可见先生对太白推崇备至,对名著名篇记诵广博,故运用其句才能如此得心应手且流美婉转。
下云“东西南北任逍遥,曾经簸却沧溟水”,大鹏鸟达到至高境界,便无所阻碍,时而遨游太空,时而低飞、任由广翼激起沧溟之水,亦如我们止于至善时,也才能够“随心所欲,不逾矩”[8]。换言之,大鹏这一形象不拘于太白,也不拘于义山先生,它是基于我们的现实观照,是极致生命力与伟大神力的象征。正因大鹏境界之高,无所不到,乃得以欣赏“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9]的壮阔,也才能领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10]的盛况。最雄伟最奇丽的景致都尽收眼底了,纵使天姥连天,即便峨眉奇崛,哪怕剑阁峥嵘而崔嵬,又岂会畏惧呢?大鹏于云气青天间翱翔四万八千年,如同历史的见证者,阅尽人世沧桑。
透过大鹏之眼所看到的变化是什么呢?诗人并没有明说,只是以“才叹云师变苍狗,又惊麻姑种桑田”两句总结人世变化之大,由变化大带来的情感变化是又惊又叹。“才叹”句是化用老杜诗“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11],因天上的白云行迹不定、可任意改变形状以喻世事的变化迅速。“又惊”句典用晋葛洪《神仙传》麻姑自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此两句用“白衣苍狗”“沧海桑田”事言人间巨变。总言人间巨变后,诗人还是挑选了极富现代化特征的“波音”“卫星”意象,这是令全人类赞叹的发明,诗人以充满现代科技感的词汇植入古体,的确很具勇气与智慧。这不仅与大鹏太空翱翔的神话意象自然勾连,又使其具有了现实的色彩,而且为凸显和夸饰大鹏的神明,有了对比和参照。尽管波音与卫星如此非凡,但在大鹏眼中,又或于诗人眼中,相比能凝神聚气而充满伟力的大鹏,恐怕还是要大打折扣的。诗人将大鹏的生命力无限放大和神化,其实质即是对至高境界和无限自由力量的极致追求与歌颂。读至此处可以想见,这又何尝不是一位热爱古典文学的现代文人极具浪漫情怀的写真呢?当然也是对太白大胆奇思的直接继承。
“君不见”以下四句,似乎并不直接指向大鹏,更像诗人的自我抒怀:人间有文明器具的改进,但也有丑恶残暴的杀戮,还有惊动尘寰的千家野哭。宵小之辈不辨是非、得利相贺,致使真正的神龙身处浅滩。“神龙卧浅遭虾困”似太白《远别离》中“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之境遇,以致神龙与虾二者权势地位颠倒。从歌颂熔铸自然神力的大鹏到痛斥不公世道,其遣词造语、旨归用意皆酷肖太白。
再往下似以神龙的眼光看待大鹏:“二月抬头见大鹏,奋身一跃入苍穹”。神龙摆脱浅滩虾困之际,抬头见大鹏依然翱翔天宇,这于神龙有强大的感召力。它奋身跃入长空,与大鹏一道接受星汉流波的洗礼。最终“鹏龙从此相颉颃,万里长空化彩虹”,更寄托了诗人美好的遐想!此诗最后由大鹏引出神龙的写法颇似《大鹏赋》末大鹏与希有鸟并登寥廓之境。鹏、龙这类庞大的意象本身自带祥瑞,义山先生将二者结合,倍增其宏伟荣光。先生的艺术创造力一直至是诗结尾,依然散发着昂扬向上的精神力量。
从太白《大鹏赋》《上李邕》到义山先生《大鹏歌》,大鹏腾飞千年,大鹏这一形象也不断丰满,内涵逐次加深:从太白笔下自然神力的凝聚、自我壮怀的抒写再到义山先生诗中现代文明、人世沧桑的见证,并引申出鹏龙共游天宇的浪漫遐想。庄子笔下的大鹏是最原始的、最本真的形象。太白以鹏自比,是生性不羁、充满奇思妙想和高度自信自负的体现。义山先生的大鹏,有对太白高度自信的直接继承,也有对无边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赞扬。在对大鹏形象重新塑造方面,义山先生又打破了太白已有的形象定义,塑造了更具现实意义的时代新我形象,并且还更进一层,使得大鹏更具生命张力,成为无穷伟力的象征。故此诗也成为诗人抒发自我文化情怀与张扬奋发进取精神的载体。
《大鹏歌》一诗所言对象为大鹏,以大鹏的视角生发人世的感慨与寄托,又寄寓自我情怀,可谓不沾不脱。在义山先生笔下,大鹏这一形象最为深刻饱满,歌行体这一诗歌体式也更具包容性。此诗的优秀之处在于将古之意象“鹏”与时下新词“波音”“卫星”完美结合以论时事,且鹏龙颉颃的畅想是前所未有的,真正实现了辞美、意新并臻于优美的诗歌创作追求。这也是时代感召下,我们每一位创作者都应具备的艺术才情与非凡创造伟力。
注释:
[1][8]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8页,第12页。
[2][7][9][10]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42页,第775页,第489页,第945页。
[3]王兆鹏:《斜出斋韵语的特质》,见赵义山:《斜出斋韵语集及汇评·序四》,世界汉学书局2022年版,第21页。
[4]熊笃:《斜出斋韵语赏评》,见赵义山:《斜出斋韵语集及汇评·序一》,第2页、3页。
[5][6]赵义山:《斜出斋韵语集》卷二“古体、歌行”,世界汉学书局2022年版,第21页,第23页。
[11](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216页。
作者: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