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忆李白》:文人相轻还是相亲?
2023-05-06文爽
文爽
摘 要:《春日忆李白》颔联“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以及末句“重与细论文”曾引发一种别样的“文人相轻”论。考究杜诗全集,杜甫对李白其人其诗的总体评价是褒扬。庾信、鲍照、阴铿都是杜甫生平最推崇的诗人。杜甫将李白与他们相比,并非“语含讥意”。杜甫与李白皆推崇与“清新”“俊逸”相关的诗风。“清新”诗风指向“清丽爽朗、流动自然;立意创新,不拘一格”,“俊逸”诗风指向“俊拔超逸、潇洒豪放”,二者在某种程度上均与“风骨”相联系,体现了盛唐诗人的总体审美倾向。《春日忆李白》反映出杜甫对李白的相亲相厚,而非相轻相忌。
关键词:《春日忆李白》;清新;俊逸;文人相轻;文人相亲
《春日忆李白》是杜甫写给李白的一首五言律诗:“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1]诗歌写于李杜二人齐鲁之游分手以后。前四句称扬李白诗才“无敌不群”,可与庾信、鲍照作比较;五六句宕开一笔写景,以“春树暮云”表达思念;七八句以“期待相见、把酒论文”相结,凸显出忆人主旨。如此解释,本无疑问。但后人却围绕颔联“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就李杜关系生发出一种“文人相轻”的論调。典型代表为王安石:“(杜甫)但比之庾信、鲍照而已。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铿之诗又在鲍、庾之下矣。……二人者,名既相逼,亦不能无相忌也。”[2]此言一出,得到众多拥趸者,如姚宽《西溪丛语》曰:“‘俊逸鲍参军,亦有讥焉。”[3]他们甚至还对尾联“重与细论文”之“细”字做了更多引申。如罗大经《鹤林玉露》云:“‘细之一字,讥其欠缜密也。”[4]王嗣奭《杜臆》说:“欲与论文,而加一‘细字,似欲规其所不足。”[5]杨伦《杜诗镜诠》曰:“‘细字对三四句看,自有微意。”[6]那么,杜甫此诗对李白态度究竟如何呢?我认为可从以下几个方面回答:
一、杜甫对李白诗歌的总体评价
杜集中涉及李白诗歌评价的,除去上文引述的有关“阴铿”“庾信鲍照”的两句外,还有以下五句:“李白一斗诗百篇”(《饮中八仙歌》)与“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均是说李白才思敏捷;“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夸李白“长句”写得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赞白诗具有惊天动地的力量,必定可以流传千古;“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遣怀》)称扬李白、高适文思壮丽。五句全是赞美而非讥讽。
二、杜甫对庾信、鲍照、阴铿诗歌的总体评价
杜甫评价庾信诗有两处:“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皆称赞庾信暮年诗风有“雄浑劲健”“慷慨悲凉”之美。杜甫视鲍照为文学的标杆,经常拿他人与鲍照作比。例如,“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将高适、岑参之诗与“沈约鲍照”作比,认为其诗具有“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的审美风格。“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赠毕四曜》)则是将毕曜与自己的诗歌视为对“江鲍体”的流传。“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这是杜甫向阴铿学诗的夫子自道。
庾信、鲍照、阴铿皆为杜甫所推崇。朱鹤龄《杜诗辑注》说:“(公)盖举生平所最慕者以相方也。……公之推服诸家甚至,则其推服太白为何如哉!荆公所云,必是俗子伪托耳。”[7]诚哉斯言!
三、杜甫、李白诗论中的“清新”
杜甫喜用“清新”“清省”“清诗”来评诗。“清新”一语即其所言之“诗清立意新”(《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理解“清新”的关键在于理解“清”字。“清”本意为“水清”,指水的澄澈、明朗、洁净。《说文解字》曰:“清,朖(同朗)也。澄水之貌。”段玉裁注曰:“朖者,明也。澄而后明,故云澄水之貌。”[8]“清”字用于诗文,可引申指语言的“明净简洁”,陆云《与兄平原书》称自己“好清省”,批评陆机“《文赋》甚有辞,绮语颇多;文适多,体便欲不清”[9]即言此意。杜甫以“诗罢地有馀,篇终语清省”(《八哀诗》)评价张九龄诗可能着眼于此。刘勰《文心雕龙》云:“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10]仇兆鳌注“语清省”曰:“词爽也”[11],说明“清”又有“骏爽”意。杜甫用“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不意清诗久零落”(《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更得清新否?遥知属对忙”(《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来评价孟浩然、高适与岑参之诗。如果从“意气骏爽”的角度理解三者之“清”亦可通。胡震亨评孟浩然诗“祖建安,宗渊明,冲澹中有壮逸之气”[12],高适言“故人清词合风骚”(《同河南李少尹毕员外宅夜饮时洛阳告捷遂作春酒歌》)[13],岑参言“爱君词句皆清新:澄湖万顷深见底,清冰一片光照人”(《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14],均可参看。
李白喜用“清真”“清发”来评诗。“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古风》其一)[15]其所言之“清真”,与“绮丽”相对,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同义,是一种纯朴自然,摒弃雕琢的诗风。李白还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来评价谢朓诗歌。此处“清发”应与后文“俱怀逸兴壮思飞”合看,是指一种“清拔飘逸”的诗风。这种风格在前述杜甫以“清”字所评价的诗人(庾信、孟浩然、高适)那里也都存在。
杨慎《升庵诗话》曰:“杜工部称庾开府曰‘清新。清者,流丽而不浊滞;新者,创见而不陈腐也。”[16]基本上切中杜甫“清新”论的内涵:清丽骏爽、流动自然;立意创新,不拘一格。
四、杜甫、李白诗论中的“俊逸”
杜诗中带有审美评价意味的“俊”“逸”有以下论述:“俊拔为之主……逸气感清识”(《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以“俊拔”“逸气”形容张旭草书的超拔脱俗;“雄姿逸态何崷崪”(《骢马行》),以“雄姿逸态”形容“骢马”的“豪放奔逸”;“如公尽雄俊,志在必腾骞”(《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用“雄俊”指称朋友的“飞腾”之愿。杜甫所言之“俊、逸”都带有一种流动的力量美。这与他一贯的论诗主张是相通的,如杜甫曾言“文章曹植波澜阔”(《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子建文笔壮”(《别李义》)、“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寄高适》)、“雄笔映千古”(《寄贾至》)、“激烈伤雄才”(《陈拾遗学堂》)等。
李白诗中对“俊、逸”的描述词语有“俊发”“俊气”“逸兴”“逸气”等。其《赠僧行融》诗曰:“梁有湯惠休,常从鲍照游。……行融亦俊发,吾知有英骨。”此诗将行融与作者的交往跟汤惠休与鲍照的交往作比,本身即带有以鲍照自比的意味。李白评价行融“俊发有英骨”,这同时也是他对自我和鲍照的认知。李白还言:“山东豪吏有俊气,手携此物赠远人。意气相倾两相顾,斗酒双鱼表情素。”(《酬中都小吏携斗酒双鱼于逆旅见赠》)其所言“俊气”亦是“豪放不羁”的代名词。李白以“三山动逸兴,五马同遨游”(《与从侄杭州刺史良游天竺寺》)、“狂客归舟逸兴多”(《送贺宾客归越》)描述“逸兴”;又用“逸气棱棱凌九区”(《天马歌》)、“逸气凌青松”(《送长沙陈太守》)、“纵横逸气走风雷”(《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描述“逸气”,其着眼点均为“超逸豪放”。
杜甫与李白二人对“俊逸”的理解基本一致:俊拔超逸、潇洒豪放。方东树《昭昧詹言》曰:“李杜皆推服明远,称曰‘俊逸,盖取其有气。”[17]此言可信。
五、“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释义
综合来看,“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其意偏重在“俊逸”。杜甫所说的“清新”之中带有一种“骏爽明朗”的风气,杜甫推崇庾信的也是其“凌云健笔意纵横”,而李白亦将“小谢清发”与“逸兴壮思”,“清水出芙蓉”与“逸兴横素襟”连缀而谈。王运熙先生说:“结合盛唐不少诗人力追建安风骨的倾向来看,其所谓‘清或‘清新,一部分当与‘风骨相通。”[18]所言比较符合李杜论诗的实际情形。清人黄生《杜诗说》注解此句云:“六朝绮靡,庾鲍独存气骨。”[19]同样关注的是庾信、鲍照二人在“气骨”上的相似性。这是从初唐陈子昂到盛唐李白、杜甫的共同追求,也是盛唐气象的成因之一。
仇兆鳌注曰:“庾新,主五言。鲍逸,主长句。”[20]仇注进一步细化了庾、鲍二人“清新”“俊逸”的文体特长。从创作的实际情况看,李白诗歌的“清丽骏爽,流动自然”主要是那些学自六朝“阴铿”“庾信”的五言选体诗,如《登锦城散花楼》,在生动自然中偶带有六朝锦色(“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同时还显示出其特有的“英发之气”(“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李白诗歌的“俊拔飘逸”主要学“鲍照”的长句,即“七言歌行”。如李白的《行路难》明显是对鲍照《拟行路难》的继承。二者皆使用长短相间的杂言句式表达激荡起伏的情感变化,节奏高下抗坠,笔力奇矫健劲。
综上所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不是对李白的讥讽之言。白诗才兼庾鲍,而又能形成自己的特色。杜甫以庾鲍作比,显示出盛唐美学对风骨气象的推崇。杜甫一生都对李白抱有始终如一的理解与深情:“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就李杜二人坦荡的胸襟言,相亲相厚远比相轻相忌来得更痛快恣意!
注释:
[1]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52页。本文所引杜诗,皆出自此书,随文只标篇名。
[2]陈正敏:《遁斋闲览》,王大鹏,张宝坤等《中国历代诗话选》,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386页。
[3]姚宽:《西溪丛语》,山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00页。
[4]罗大经著,王瑞来点校《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0页。
[5]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页。
[6]杜甫著,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2页。
[7][11][19][20]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53页,第1417页,第52页,第52页。
[8]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50页。
[9]穆克宏主编,郭丹副主编《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上海远东出版社2012年版,第59页。
[10]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513页。
[12]胡震亨:《唐音癸签》,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0页。
[13][14]刘开杨、刘新生编著《高适岑参诗选》,天地出版社2003年版,第238页,第440页。
[15]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91页。本文所引李白诗歌,皆出自此书,随文只标篇名。
[16]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14页。
[17]方东树著,汪绍楹校点《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64页。
[18]王运熙、杨明:《隋唐五代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96页。
作者:博士,扬州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