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谣曲和橄榄林的熏风

林莽

太阳下的牛郎泉镇

2015年夏天，我们一行五人，乘车从巴塞罗那沿地中海一路向南再向北，最后到达西班牙首都马德里。那是一条自己设计的，穿行西班牙的历史、文化与风情之旅。

在巴塞罗那，我们感受了高迪现代理念的建筑，米拉之屋、奎尔公园、圣家堂等世界文化遗产。我们参观了毕加索早年作品纪念馆、米罗超现实主义作品展示馆，那些近在咫尺的大师的作品，让我印证了以前的某些猜想，大师也是一步步走向神坛的，他们同样经历了精神的炼狱。

在码头边的广场上，那位发现了新大陆的航海家哥伦布雕像，站在60米高的圆形纪念柱上，他一手拿着航海图，一手指向遥远的新大陆。七米高的由大炮融化后铸成的立像，基座上面是四位飞翔的女神，基座上还有青铜浮雕，同代皇室历史人物的雕像，基座周围由八只青铜雄狮护卫。纪念柱不远处就是紧临大海的蒙锥克山，登上山顶的古堡，蔚蓝的地中海和巴塞罗那古城尽收眼底。这是一座背靠群山，面向大海的城市，这是一座充满了浪漫之美的城市。海洋文化、建筑文化、足球文化、宗教文化让这座有七百多年历史的城市充满了无限的魅力。

告别了巴塞罗那，我们一路沿海边前行。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总回响着那首由西班牙盲人作曲家华金·罗德里戈创作的《阿兰胡埃斯协奏曲》，这首1940年首演，征服了战乱中世界的乐曲的第二乐章，那把跳荡的吉他和哀伤的大提琴，总让我想到三十年代初，那场轰轰烈烈的、世界性的、实验性的、失败了的大革命。许多革命者齐聚马德里，他们激情的、充满理想与幢景的一切，没有能够阻挡住反对者的长枪队。那位西班牙天才的谣曲诗人洛尔迦，也在革命的洪流中，最终他在家乡牛郎泉镇，被一位妒忌他才华的人逮捕，在一个深夜，在格林纳达被秘密地杀害了。在1936年，一位38岁的诗歌天才，伴着橄榄林的悲风，伴着吉普赛人的深歌凄厉的哀鸣轰然陨落。

那支协奏曲中的吉他，在停滞与激情之间清晰地响起，它让我想起弗拉明戈的响板和踢踏舞的节奏，还有手鼓伴奏下那嘶哑的歌声。在西班牙的大地上，在山地与海洋之间，有大片大片的起伏的坡地，夏日的草场是枯黄的，橄榄林是灰绿色的，而阳光明晃晃地洒在大地上。我们到达格拉纳达时已过正午，前往牛郎泉镇的二十多公里乡村之路非常安静，路上几乎没有车，树木也很少。小镇是白色的，它在下午强烈的阳光下等待着我们。村子很小，中心广场有一座两三米高的洛尔迦坐像，那位有着两条粗重的卧蚕眉的少年雕像白得耀眼。几个很小的店铺，几个坐在房屋阴影中的人，呆呆地看着我们几个外来者。这场景让我想到中国西部的那些沙漠中的小村落，几位抽烟的老汉蹲在墙根下，打量着外来的人们。

那是下午五点，太阳依旧很高，但洛尔迦的故居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一个很小的没有任何特点的白色小门。只有一块50厘米大小的牌子上写着开馆和闭馆的时间。一辆红色的小车从我们旁边开走了，从司机看我们的眼神，好像她就是故居的讲解员。我们只能落寞地走在那条丁字型的小街上，到处是白色的房屋，最高的是两层楼的建筑，广场后面那座二层小楼，就是洛尔迦最后住过的房子，他从那里被长枪队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下午，阳光中的牛郎泉镇是寂静的，寂静中回响着洛尔迦轻柔的诗句：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我不是要用它来说话∕我要把它做个指环∕让我的缄默∕戴在他纤小的手指上∥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被俘在远处的声音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戴望舒译洛尔迦诗《哑孩子》

下午五点钟，在西班牙不是一个好的时间。下午五点钟，是斗牛开始的时间，也是洛尔迦的好友，斗牛士梅亚斯走向死亡的时间。下午五点钟，我们在太阳下向诗人的雕像致敬，然后离开了那个留下了一些遗憾的小镇。

在格拉纳达一处街心公园的甬道上，有一个坐在街头长椅一边的洛尔迦雕像，你可以和诗人坐在同一个长椅上。一对老夫妇正坐在那儿休息，我们本不想打扰他们，就站在有一定距离的路边看风景，当我们对上了眼神，他们马上做出请我们来坐的手势，微笑着离开了。我们赶紧说着谢谢，走过去与雕像合影。一位伟大的诗人，一定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知道，这位诗人是属于世界上所有热爱生活与自由的人们的。

在格拉纳达的那个夜晚，我写了一首纪念青年时代就非常热爱的诗人洛尔迦的诗。

从格拉纳达到科尔多瓦的山中∕回旋着那支西班牙谣曲的幻境∥从牛郎泉镇走出的少年∕穿过安达卢西亚的绿∕绿色的肌肤 绿色的风∕他怀念银子般清凉的眼睛∕和古巴姑娘金黃的乳房∥那有着两只粗重蚕眉的少年雕像∕坐在牛郎泉镇的小广场上∕面对着故居的白房子 投下了淡蓝色的影子∕下午五点钟的阳光依旧那么灿烂∕下午五点钟是斗牛场上最激情的时间∕下午五点钟也是死亡开始的时间∕那首献给梅亚斯的挽歌∕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深情与哀伤∕诗人仿佛预言了∕1936年那个更为残酷的夜晚∥在格拉纳达的牛郎泉镇 在下午五点钟∕我们寻访那位写下了许多谣曲的诗人∕吉普赛的深歌伴着橄榄林的悲风∕骑士的长矛斗牛士猩红的斗篷∕小黑马 大月亮∕“黧黑的少年 你卖的是什么∕先生 是大海的水 那苦涩的眼泪”∥在格拉纳达的八月∕原野赤裸 草场金黄∕一个让我们心怀梦想的诗人∕将理想和生命 撒在了这片热土上

——《牛郎泉镇》2015年9月2日

注： “绿色的肌肤/绿色的风/看见过银子般清凉的眼眸/和古巴姑娘金黄的乳房”“小黑马 大月亮”“黧黑的少年 你卖的是什么/先生 是大海的水 那苦涩的眼泪”等摘自于洛尔迦的谣曲。

马拉加的蓝花树到龙达的斗牛场

我们是沿着地中海沿岸一路向南的，在格拉纳达之前，我们曾在瓦伦西亚逗留，感受地中海的阳光，海浪、辽阔的沙滩，那是欧洲人的度假圣地。那里可以品尝到西班牙最正宗的海鲜饭。

我们从海边回到城区，来到一家著名的海鲜饭餐馆，因为是暑期，员工大多去度假了，餐馆因此停业了。当地人告诉我们，还有一家在郊区的小镇上，我们驱车前往，门上同样也贴了放假的告示。我们又上网查找，终于找到了一家开在社区里的知名餐馆，我们六点半抵达，门口异常安静，门开着，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厨师告诉我们，现在还早，人们是看完晚场的足球才来吃晚饭的。于是，我们成了今晚的第一桌客人。

我们要了大虾、蘑菇、墨鱼、兔肉四种海鲜饭，要了饮料和啤酒。在等着用餐的时候，一前一后来了两位老人，有一位还带着小孙女。他们和厨师非常熟悉，亲切地交谈着，开心地大笑。我们因语言不通，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那么开心。也因为语言不通，我们的海鲜饭上来后，量大得让我们吃惊。

一个社区里的知名餐馆，来吃饭的都是街坊邻居，我们相信它一定是最正宗的。搬上我们餐桌的是50公分直径的四大盘，每一种都非常好吃，我们再三努力，也只吃掉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只好打包带出了饭店。那是旅行路上，我们几个自认为的文明人非常露怯的一次经历。离开饭店时已经九点多了，足球还未散场，冷清的店铺里只有我们和一位老人。瓦伦西亚的足球俱乐部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那也是一座有着丰厚足球文化的城市。

沿着高速公路，一直向南。在毕加索的故乡马拉加，我们领略了西班牙人的欢乐与阳光。整座小城仿佛处在节日之中，所有女士头颈上都带着鲜花，街头有许多在一块一米见方的踏板上跳舞的人。马拉加同所有的西班牙的城市一样，是有着许多古罗马人和摩尔人遗迹的地方，基督教文化与阿拉伯文化交融在一起。希布拉尔法罗城堡，建在一座离海不远的条形的小山上。城堡依山而上，层层叠叠，拱门与石墙相连，承载着多少世纪的文明。

毕加索的故居在城中心的一个小广场边，明黄色的四层楼，一层是装饰品商店，二三层是他父母的家。父亲是一位古典风格绘画的画家，室内陈列着他画海洋帆船的作品。靠近他家广场的树下有一把椅子，据说毕加索学生时期经常在那里画写生。小广场上有许多开着蓝色花朵的树，它们有着合欢树的叶子，散发着比栀子花更为悠远的清香，树木不高，但很漂亮，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它们的名字。

我写马拉加的诗的第一节是这样的：“花的幽香 小小的淡蓝色的火焰∕点燃了夏日里马拉加的街巷∕比栀子花清幽  比茉莉花持久∕仿佛午睡后的一杯新茶∕让人在庸倦中悄然清醒∕不 我面临的不是一杯新茶∕是咖啡的浓香伴着教堂的钟声∕我分明看见犹如合欢树的绿叶下∕一座黄房子的门口∕走来了毕加索的身影”

那位从这里走出去的绘画大师，是一位有幸走过了现代艺术实验全过程的智者，有一种放荡不羁的创新精神，贯穿了他生命的始终。

走出马拉加，我们开始背向地中海，向西班牙的内陆进发。地貌开始有些荒芜了起来。但接近悬崖小城龙达之前，植被开始漂亮了。草地不再枯黄，路的两侧是修剪得很舒展的棕榈树，远近的山峦都是绿色的。

龙达是建在山崖之上的小城，一条百米深的山涧将小城分为两部分。一座一百多年的大桥被叫做新桥，它连接着城市的两部分。许多错落有致的白房子依着陡峭的山崖而建，山涧很深，湍急的溪流在涧底奔流。新桥建在承载城市的两块巨大的岩石的最高处，桥有近百米长，宽三十米，分为三层，上层供人车通行，下面两层是城市博物馆，陈列着小城的修建发展史。站在新桥上，可以看到几百米外的老桥，那是一座石头的小型拱桥，比新桥矮了几十米。过了老桥，要爬很远的坡路才能到达山崖顶部的城市。跨过山涧的新桥，连接着纵贯龙达的主街，城市小得就像一个村子。站在新桥上，可以看到建在岩壁两侧层层叠叠的酒吧和饭店。顺着峡谷可以看到山下开阔的田野，道路蜿蜒在丘陵和田地之间，农场的房舍和牛马的围栏变得很小，仿佛是童话中的世界。

龙达是西班牙斗牛的发祥地，有一座最古老的斗牛场和西班牙斗牛博物馆。我们通过高架通道进入斗牛场，可以清晰地看到牛栏和它们进入斗牛场的路径。我径直走到斗牛场的中心，午后的阳光射在场地里，把我紫色的影子映在赤金色的土地上，我想那土地一定沁着成千头公牛的血，不然它不会发出那样炫目的光芒。我站在那儿，仿佛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和公牛粗重的喘息声，四周灰色的圆形看台在不断地向后退去，此刻，我觉得我的灵魂与斗牛士、公牛，英勇与倔强的灵魂融合成一体，我想冲向云霄，我想发出一声比公牛更凄厉的呼喊。

斗牛博物馆展示着所有斗牛巨星的图片、服饰、佩剑。那些马车、挽具极尽奢华，披金佩银。图片中，血从垂死的牛背上淌下来，一种宗教的祭祀活动，演变成了一项现代的、商业的、昭示着英勇、隐含着心灵残忍的现代人狂放的娱乐项目。这个世界的确有许多让人不能深入思索的事物。

而在西班牙有一种歌舞，让我身心激荡，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弗拉明戈的小剧场

从龙达向北，有两个西班牙的重要城市，一个是塞尔维亚，一个是科尔多瓦，它们都属于瓜达尔基维尔河上的城市，它们和格拉纳达被称为是安达卢西亚大区的三颗明珠。

塞尔维亚即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出发地，也是他最终的安葬地。它是西班牙唯一有内河港口的城市，哥伦布四次对新大陆的探访，为西班牙的经济兴起和成为世界第一个全球性的帝国奠定了基础。第一次远航，皇室为其举行了隆重的送行仪式，但对他最后一次航行没能带回他们需要的财宝而不满，故而遭遇冷落。这令哥伦布异常失望，传说他扬言，双脚再不踏上这块土地。因为新大陆的黄金、白银整船整船地运入西班牙，塞尔维亚瓜达尔基维尔河边那座黄金之塔，曾是进入金银的登记处，这座建于13世纪的瞭望和守卫河道之塔，见证了殖民财富的滚滚流入。它旁边的那座世界排名第三的大教堂极尽奢华与辉煌，到处是金子的饰品和法器，高大的教堂穹顶也是用黄金镶嵌而成，它得益于哥伦布新大陆的发现和后来殖民的获取。大教堂也是哥伦布最后的安息之地，当1898年西班牙人迎回哥倫布安葬在古巴的遗体时，为了兑现哥伦布传说的诺言，他的棺椁始终由四位国王的雕像抬在肩上，成为了世界教堂安葬中唯一的悬棺。航海家哥伦布离世后，他的遗体从西班牙转葬到他第一次和第二次登陆的多米尼加圣多哥大教堂，又从那里转葬到古巴的哈瓦那，再回到西班牙，在三百年里，转葬了五次，这应该也是世界之最了。

塞尔维亚和科尔多瓦的两个大教堂都是独特的，一个是由清真寺改建的，一个是在清真寺中建了一座华丽的基督教堂，它们都是独具特色的合璧之作。

科尔多瓦的大教堂，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有红白相间图案的上百个拱形支柱支撑的宽阔的大厅，这是典型的伊斯兰清真寺的建筑风格，在大厅的中间是一座规模不大，但十分精致的基督教堂。一些早年的清真寺建筑被拆除的木板，作为文物陈列在刚进入大厅的墙体上。教堂外面的桔树庭院，结满了像西柚般大小的金黄的果实。一座有螺旋斜坡的多层高塔矗立在庭院中，沿着斜坡可以旋转着走上塔顶。据说骑马也可以走上塔顶，从那里可以将整座科尔多瓦城尽收眼底。瓜达尔基维尔河在脚下不远处激情地流淌，罗马老桥和水车老磨坊，标志着这座城市古老的建城史，这里曾是阿拉伯哈里发国的首都。靠近教堂的小马广场，塞万提斯曾住过的小马客栈仍保留着中世纪的风格。西班牙许多城市都有的，白墙红瓦，街巷窄小的老犹太居住区，房舍变化丰富，墙壁上布满了用以装饰的鲜花。

塞尔维亚同科尔多瓦一样古老，大教堂的建筑与雕塑处处体现着多种文化融合的伟大与辉煌，如果你没有亲眼所见，是无法体会那种深厚的复合文化的永恒魅力。塞尔维亚的西班牙广场是世界上最早的展会建筑，一座圆弧型的，有回廊，有水系，由50多种不同花色瓷片镶嵌的栏杆和桥，设计精巧而别致。整座广场开阔而舒展，大气而庄重。这座城市中可以见到从罗马人到西哥特人，再到摩尔人，以及犹太人，日尔曼人等等不同文化的遗迹。这种基督教、穆斯林、犹太教文明的互动共生，为我们的世界保留了一个无比丰富和辉煌的西班牙文化现象。

雪莉酒是一种较高度数的甜葡萄酒，被莎士比亚称为是“装在瓶子里的西班牙阳光”。这种产自安达卢西亚南部的琥珀色的液体，是西班牙的国酒，它甜而醇厚的味道令人难忘。还有一种舞蹈源是自塞尔维亚的，它同雪莉酒一样叫人痴迷而疯狂，它就是著名的西班牙歌舞弗拉明戈。

地中海的阳光、橄榄林的熏风、雪莉酒、海鲜饭、伊比利亚火腿、足球、斗牛是到西班牙必须领略的项目，而对于我而言，最不能错过的是弗拉明戈，我以为，它融入了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内在的生命与灵魂。

当你在雪莉酒的微醺中走进弗拉明戈只能容纳二三十人的小剧场，你就会被那些西班牙最伟大的艺术家的表演所震撼。那是忧郁、哀伤、激情、神秘而灵动的人与神的综合体。我的诗把它称之为《飞跃荒原之舞》。

一条大河在汤汤地流淌∕古老的磨坊∕风车折断了吱吱摇响的臂膀∕教堂高高的尖顶将浓重的阴影∕投在了明亮的石板路上∥八月的风吹醒了漫游者的梦∕弗拉明戈的歌者拍击手掌∕用嘶哑的嗓音唱出了心灵痛苦的诉求∕她 手提长裙优雅地登场∕明媚的眼眸∕棕色的肌肤上储有太阳的光芒∥它质朴的节拍源自泥土∕它欢快的旋律源自禽鸟∕它典雅的举止源自河流∕她扭动腰肢 她转身投足 她拽动长裙∕她充满活力的肢体上∕融为一体的是∕激情与梦幻 灵动与欲望 女巫和神明∥在这个夏日 在一座小小的剧场中∕人心欢愉 群鸟高翔∕暴风雨中的棕榈树骤然昂起了垂下的头颅∕山岗上的龙舌兰恣意而疯狂∕百年的橄榄林寂静∕寂静得犹如一片灰绿色的海∕我看到了歌者的叹息 舞者的凝滞∕一切都突然收敛了声息∥寂静中一把吉他 又轻轻地拨动了我的心房∥八月的山峦∕在太阳下蜿蜒起伏∕遥远的是那了无终极的归途∕一条大河在汤汤地流淌∕桔树金色的果实坠落∕我听懂了吉卜赛人深歌的愁苦∕我看见 弗拉明戈的舞者∕用一双大手掩住了满脸的傲慢与悲伤

我深深地感到，弗拉明戈中融入了太多的生命与灵魂。吉普赛人深歌的悲苦、斗牛士的激情、龙舌蓝的疯狂、橄榄林灰绿色的忧伤、歌者嘶哑的喉嚨、舞者的一双大手掩住的深情……一把吉他、一块响板、一面手鼓、一条长裙，棕色肌肤上太阳的光芒、明媚的眼眸、女巫的欲望、心灵痛苦的诉求，每一位艺术家都陶醉在那狂放而激情的舞蹈中。

在伊比利亚半岛上，因为众多文化的神秘交融，才有了那么多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这是一片无比神奇的土地，是一块令我深深怀念与无限向往的土地。

荒原风车镇和诺亚后裔之城

从科尔多瓦向北，就渐渐进入了西班牙中部的荒原地带，那是塞万提斯笔下的拉曼查荒原，到处是起伏的坡地与丘陵，公路穿过大片的刚刚开发种植的橄榄林，那些灰绿色的矮小的植物，间隔有序地排列在坡地上。我想起洛尔迦的谣曲：“科尔多瓦∕孤悬在天涯∕漆黑的小马，圆大的月亮∕橄榄满袋在鞍边悬挂……”“哥尔多巴城∕遥远又孤零∕小黑马，大月亮∕穿过原野，穿过风∕……哥尔多巴城∕遥远又孤零”。

荒原上的土地是开阔的，休息站修得也蹊跷，我们下高速，绕了四五公里才到达高速休息站。加油站、卫生间、休息大厅俱全，但人烟稀少，四周都是荒原。在一个大沙丘下，一棵孤零零的树阴里，一位阿拉伯老汉在卖瓜果。司机小张去加油，我们几个语言不通的人，穿过八月的阳光去买瓜。语言不通就用手比划。有西瓜、有类似哈密瓜的蜜瓜、还有苹果等其他水果。面色黑而消瘦，身材矮小的老汉，戴白色小帽，穿半长的罩衫，用手比划三欧元一个，我们也用手比划，五欧元两个，他点头认可。我们又比划着借了他的刀，将西瓜切成小块，托着爬上一百多米的斜坡，去找加油的小张。在西班牙的腹地，几个语言不通的人，在一棵孤零零的树阴下的交易，现在想来，比吃到口中的甘甜的西瓜更有趣味。阳光直射，把我们短小的影子掷在大地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是一种幻觉，天地是那么广阔，我们是谁，我们在哪儿，我们要做些什么？

我们边吃瓜边交谈，想起在萨贡托那个为我们指路的小伙子。那是从瓦伦西亚到格拉纳达的路上，我们在高速上看到前方山顶上有一座很大的古堡，临时决定下路去看看。

车进入城镇后，眼前的树木和建筑挡住了视野，我们失去了前往城堡的方向。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只好到一家修车行问路。一位英俊的西班牙小伙子也是因语言不通，无法为我们讲清前往的道路，于是他转身进入店里，取出纸笔，一边用简单的英语讲解，一边画了一张有花坛、汽车站、小广场的地图。还比划着手势，意思是说，抱歉，因为工作，无法带我们前往。我们记住了这位热心的小伙子，他还告诉我们这里是萨贡托，古堡就是罗马时期的萨贡托城堡，已经有2500年了。后来，那张图成了我们同行者的收藏纪念品。

按照地图，我们的车顺利地攀上了一条狭窄石子路尽头的小平台，四周都是老房屋的遗址和白色的陵墓，抬头就是山头上的古堡了。一条小路绕过嶙峋古老的橄榄树，结满了果子的无花果树和夹竹桃树丛，攀过几块巨大的巨石，就是残破的古罗马城堡了。城门拱形的门洞处有一些戏剧演出的招贴画，城堡的一些地方被改造成了多个独有风味的小剧场，因为是上午，剧场和城堡内，除了几个布置场地的人，基本没有其他的人。我们沿路下山，顺手摘了几个悬在头顶上的无花果，那果实已经熟透了，再不摘就会落下来。果皮的墨绿和潮红色相交，有一种异样的浓香，稍一靠近就会扑面而来。

我们步行下山，走过那些石子路弯弯曲曲的窄巷，许多建筑都是中世纪的。穿出几条街巷就是城市中心广场，城市纪念馆、大剧院都是新建筑，缺少了特色。我们在广场小卖部买冰激凌，服务员加满了纸杯，用勺子压实，又在上面加了一勺。萨贡托人的真诚与实在，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有时我会想，在2500年中，曾有多少人登临过这座罗马时代的古堡？在那些融入了战火和鲜血的城堡中的演出，谁会幽灵般地登场，让观者有如身临其境之感。苍茫流逝的时光中，在生命的尽头，又有多少人以无花果的寓意，保留了曾经青涩而令人回味的余香。

我们还是回到拉曼查荒原，吃完西瓜，我们继续驱车上路，穿过洛尔迦谣曲中的荒原，我们到了塞万提斯的风车镇。在风车镇南部，透过孔苏埃格拉城堡残破的围墙，可以看到一座南北走向的小山，它处于一片苍茫的荒原上，山脊上，是一字排开的十二座白色的风车老磨坊。孔苏埃格拉城堡很小，但修筑得很坚固，围墙高大、宽厚，地下室、牢房、军事和民事设施齐全，许多已经倒塌，有几处供游人休息和参观的地方做了简单的修整。沿着公路走两三公里，就到了有风车的小山的中前部。沿人行道爬上山坡，西风劲吹，荒草随风起伏，令人立刻感受到了荒原上的味道。风车磨坊很大，有两三层楼高，已不再具有实用的功能，巨大的扇叶大多已不再转动，作为旅游景点，十二座风车，顺着山势，参差地排列在山脊上，从许多个角度看去，都颇有味道。

我们沿着山路，前往有圣胡安教堂的孔苏埃格拉小镇，在山下一片果园边的小饭店吃午饭。果园篱笆上装饰着唐吉诃德、老马、桑丘、驴和城堡的黑色剪影，房子也有着老磨坊的味道。饭店室内室外座位很多，但客人很少。老板是一位胖胖的乐呵呵的中年西班牙大叔，饭菜一般，酒卖得很便宜。

孔苏埃格拉小镇是寂静的，整体呈土红色，教堂的钟楼顶子也是红色的。街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商贩。我想，这如果是中国的旅游点，那会有多热闹。而这里的古堡、风车镇都是免费开放的。

塞万提斯在西班牙有几处故居，我们参观了一座他夫人舅舅家，他曾居住了多年的院子。那村子的样子很像中国北方中部平原上村子的感觉，起脊的瓦房，石灰的院墙，木质的大门。院子里的房屋不高，中年的女解说员非常敬业，对远道而来的我们格外热情，很细致地讲解了塞万提斯的生活、写作和在这里居住的情况。最后，还带我们参观这个院子里的地下室。一间堆放着许多农具的房间，有一个宽大的地下室的入口。里面有许多大的水缸，地下室很宽很长，能走进去近百米。据说这个不大的村庄，所有的院落中都有地下室，而且相互连通，很像中国的地道战。但比我们看到地道战更宽大而开敞。我没有弄懂，这地下通道是不是与战争相关，但显然有储藏粮食和酒的功能。

矮小、独臂，被囚过北非战俘营和西班牙牢房的塞万提斯，在经历了多年的生活煎熬后，终于完成了他的划时代的巨著，这是源于铅笔小镇的一部巨著，我想用我的诗，用最简单的语言，讲述他的故事。

从铅笔小镇到风车镇∕这不是童话中的里程∕却有着一部写于十六世纪的煌煌巨著∥塞万提斯 一位独臂的英雄∕用一生的噩运∕悟透了那个时代的社会与人生∕在他的笔下∕不识人间焰火的梦幻者唐吉诃德∕木讷憨厚的农夫桑丘∕他们骑着驽马和矮驴的形象∕深深地嵌入了∕拉曼查荒原和西班牙的历史中∥八月的烈日下∕我攀上了风车镇的山顶∕西风劲吹∕枯草伏向斑驳的石头∕孔苏埃格拉城堡残破但依然坚固∕它的一侧 十二座风车错落有致∕将巨人阵排列成一字形∕它们黑色的扇叶已不再吱呀转动∕历史远去 而这里的风∕依旧狂野而苍凉∕山下那座数百年的小镇∕在湛蓝的天空下∕土红的屋顶∕托起圣胡安教堂高耸的尖顶∥矮小的塞万提斯∕一个多次入狱的小职员∕死后的墓地∕遗失在当地的一座修道院里∕从红衣主教的侍从∕到地中海战场的独臂英雄∕还曾有十个春秋∕被囚于北非阿尔及利亚的战俘营∕他一生写下了那么多的诗与文∕而后在铅笔镇的小旅馆里∕在女老板的怂恿下∕五十多岁的他 呕心沥血∕构思了这部文艺复兴时代的巨著∥拉曼查原野∕曾是那样的荒凉∕塞万提斯 一位历尽了苦难的独行者∕在中世纪∕他穿越了教堂的钟声∕斩断骑士的长矛∕用一部与《巨人传》和《十日谈》等值的书∕宣告了一个时代的消亡∥如今的拉曼查原野∕已不再是塞万提斯时代的荒芜与凄凉∕亿万棵灰绿色的橄榄树∕布满了它连绵起伏的坡地与丘陵∕一则源于铅笔小镇的故事∕以各种文体与形态传遍了全球

风车镇属于托莱多省的一个城镇，而托莱多这座袖珍的古城，曾是西哥特人和卡斯蒂里亚王国的首都和宗教中心。

托莱多仿佛是建立在一块巨大岩石上的袖珍的都市，塔霍河如马蹄铁一样环绕着三面，只有北面有进入城市的比萨格拉门和太阳门。有传说是诺亚的后代，仿照诺亚方舟建造了这座经典的世界文化遗产之城。

我们是傍晚来到这里的，坐上绕城的小火车环城而行。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刚好来到小城的正南面，我們下车隔着塔霍河，静观剪影中城市的灯火，错落有致的城市剪影沉在暮色中，西边玫瑰色的晚霞，将城市建筑群映成了绛紫色，教堂与城堡的高塔的尖顶指向广袤的星空，巨大的、如屏风一样的城市剪影中，灯一盏一盏地渐次亮起，这时教堂的钟声逐一地敲响，我内心悠然间升起了无限的庄严与神圣之情。我想向所有的人说，此刻的托莱多就是童话中的人间天堂。

一座融入了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犹太教文明，经历了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它石头上堆垒着石头，永恒、坚固，让每一个到过这里的人，都会真切地体会到人的伟大和历史的辉煌。我在一首名为《诺亚后裔的城》的短诗中，表达了我的观感。

托莱多 传说中诺亚后裔建造的∕一座起于梦想而沉于幻境的小城∥塔霍河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一块闪亮的马蹄铁 环绕着∕这块巨大的岩石上修建的上万座房屋∕玫瑰色的天光衬出∕咖啡色剪影的皇宫 教堂和修道院的尖顶∕点点星火 宝石般闪烁在山城的暗部∥从太阳门进入托莱多小城∕石头上堆垒着石头 一条条狭窄的街巷∕仿佛这里的匠人们金丝镶嵌的首饰∕精致到令人惊叹 目不暇接 赏心悦目∥清晨的托莱多是寂静的∕它石头砌成的街巷∕响起清脆的马蹄和辚辚的车轮声∕这昔日王国的都城 城阙和树阴相叠∕清晨 太阳投下它们紫色的影子∕仿佛王宫大臣们多年不散的梦

托莱多是巨石上由石头堆垒而成的，它是一座精致的、袖珍的城市，它变化有致的街道与建筑，如同它的特产珠宝首饰一样，充满了迷人的魅力。它是小中见大，粗犷中见工匠技巧和设计者灵魂的一座独特的城市。

1561年腓力二世将首都从托莱多迁往马德里，那里的太阳广场上有塞万提斯的雕像，有新的皇宫和三大博物馆。在那里我看到了伟大的戈雅，毕卡索的《格尔尼卡》，当然还有莫奈、梵高和达利的真迹。

责任编辑 维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