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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镇风声

2023-05-05李新勇

飞天 2023年5期
关键词:水镇寨子阿爸

李新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人民文学》《花城》《北京文学》《飞天》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500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出版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长篇小说《风乐桃花》《黑瓦寨的孩子》等。

站在公路边一棵浓厚宽大的细叶榕的树阴底下,女儿花铃和母亲朵哈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娘儿俩不时朝公路两头打望,又看看彼此没着没落的表情。公路上除了透明的阳光和空气,什么车也没有。

从昨天早上离开香木河到现在,娘儿俩先后乘了一趟飞机三次客车,从北方到南方跨越两千多公里。花铃的手机地图显示,此地距离水镇还有六公里。六公里说远不算远,说近不算近,若要靠一双脚抵达,不仅要做足心理和时间上的准备,身体也得无条件支持。她俩心理和身体尚可,只是觉得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没必要为这六公里的路花太多时间。

出门之前,哥哥花峰对花铃说,小嫚,你带俺娘回娘家,不要怕路远,也不要怕花钱,路再远都能走到,花钱能办成的事,都不算事。说罢给了妹妹一张卡,里面有五千元。花峰在一家独资公司任主管,花铃是一家外企中层。花铃左手接过卡,右手往花峰面前一摊说,哥,再来几张!花峰粲然一笑,妹妹还是那么调皮。他说,小嫚你等着,哥去找一摞白纸,先给你画八百张。兄妹二人快乐的欢笑,把一旁的娘也逗笑了。娘的笑无声无息。别人的笑从嘴角开始,波及整个脸部,娘的笑从眼角出发,分别朝上下两个方向浸润到额头和脸颊。娘的嘴总是紧闭着,不会掺和到微笑的表情里去。兄妹俩想趁花铃这一趟休假,了却娘多年的心愿。

十分钟之前,从城里开出的班车抵达这个叫云边的小镇,驾驶员说他这趟车的终点到了,把她娘儿俩和七个乘客撂到路边,掉转车头,停在马路边似是而非的停靠站边上,等了四五分钟,没有乘客上车,空着车厢回去了。小镇小得像根火腿肠,只有十来户人家。娘儿俩在路边又站了几分钟。那七个乘客带着他们的行李不知去向。之后路面上只有几只蝴蝶和鸟儿飞过,看不见车辆,也看不见行人,无法问路。花铃摸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操作一番。表示等待的圈圈在手机屏幕上旋转了半天,终于告诉她附近没有符合条件的车,拼车、快车、出租车都没有。她环视眼前的大山,再看看近处,最近下过雨,到处湿漉漉的,青翠欲滴。路两边稍微平整的地方是灌满水的梯田,高的高矮的矮,一小块紧紧地挨着一小块,在阳光底下,像一面面不规则的镜子,明晃晃的。几群麻鸭在水面上嬉戏寻欢。她便明白,打车业务在这地方还没有开通。

娘儿俩一人背一个大包,花铃手上还一边提着一个,左手是娘儿俩路上用的洗漱用品,右手是供路上随手取拿的食物。要是飞机不限重,她们还会带更多。靠近正午的阳光清澈明亮,让人睁不开眼。阳光照耀着山川大地,也照耀着碧蓝晴空下的树木和娘儿俩。鸟儿在近处的树枝和远处不知名的角落里鸣叫,这地方的鸟儿的鸣叫是安静而从容的,仿佛一个个吃饱喝足的古书上的员外,不时吼上一嗓子,啍唱几句,表示自己快乐着呢。花铃注意到,这地方的太阳不仅干净明亮,还穿透力强,才入四月,已经显露出热辣来了,难怪同车那几个乘客的肤色都那么深。花铃问母亲饿不饿。母亲轻轻拍了拍肚子,意思是刚吃过东西呢。花铃知道母亲会说话,只是这么多年,娘习惯于用眼神和手势跟人交流。

在香木河,年轻人都以为娘是个哑巴。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说,娘曾经是会说话的。

娘是从什么时候不讲话的?据二婶讲,娘被卖到花家不到一个月就逃跑。别人逃跑,知道该走哪条路,跑出去多远能搭到车,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更不知道该往哪里跑,以为逃出花家就是自由世界。跑出二里地她便明白自己逃不出去,到处都陌生,老家在哪个方向根本不清楚。花家的人只花了小半天工夫,就把她给抓了回来。爹把娘吊到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砍下新鲜槐树枝丫揍娘。一向沉默寡言、温顺忠厚的爹,因这一打而成名,彻底改变了他三十八年来给村里人留下的印象,下手狠,出手重,不歇气,绝顶的脏话毒话,一个词儿不少。村子里的人惊奇地发现,这个老找不到对象的穷小子,原来说话是那么顺溜。娘是爹举债从别人手上买回来的。后来娘跟爹吃糠咽菜五年,才把债还清。娘被打晕过去,晕过去之前娘跟爹对骂。娘的方言村子里没有人听得懂,那是一种短了半截舌头的发音,短了半截不算,还胖大顶嘴。这种方言,香木河的人从前没遇见过,谁都听不懂。娘在床上躺了五天。醒来后,爹塞给娘半盆麦面,让她生火做饭。娘在南方主食稻米,不会做面食,连和面都不会。爹随手抓起一根木棍又对娘一顿猛揍。爹骂道,娶个婆姨不会做饭,相当于买只母鸡不会下蛋!爹上房捡漏,让娘递两片新瓦,娘听不懂,爹从房上下来,对娘又是一顿胖揍。爹凶神恶煞的样子和粗暴的殴打,让娘一次比一次害怕。在香木河,娘举目无親,到处都是监视她的眼睛。娘绝望了,她放弃反抗,也放弃出逃,日子得过下去,肚子也怀上了。只是娘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讲过话。娘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娘聪明,眼风好,爹虽然凶,但娘半年之后就不再给他打她的机会,两个人除了晚上住在一起,平日各自在地里和家里忙碌,日子也就这么过了。

一起听二婶讲故事的邻居回忆说,娘后来还是说过话的,那是爹病死的时候,娘抱着爹逐渐僵硬的身体哇哇大哭。那人说,只要哭得出声音,证明就能说话。

那一年对花铃来说刻骨铭心。爹死的时候,哥哥十二岁,花铃十岁。爹娘都在的日子,虽磕磕绊绊,但到底是两双手,不管收拾家务还是种庄稼,多一双手就多一份帮衬,少承担一些辛劳。爹死之后,里里外外一切,都要娘一个人扛。娘嚎啕大哭,亲戚朋友说,娘和爹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天长日久,到底还是产生了感情,生离死别,才会那么悲伤。娘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她的内心,她哭的是自己的命。年轻时哪个女子不希望嫁个英俊小伙?是这个大她将近二十岁的男人,断送了她的青春美梦。无法逃脱之后,娘不得不选择顺从,这老男人却又早早地死去,留下自己一个人抚养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黄连苦,不及她的命苦。丧事刚毕,当年跟娘一起被卖的女伴儿被解救,有关部门根据那女子提供的线索找上门来,花铃记得,县里来的五个干部和三个村干部,说要送娘回水镇。娘望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心想她要是走了,这个家也就散了,这俩孩子交代给谁?他们的爹有罪孽,孩子是无辜的。俩孩子是她的心头肉,她爱他们。她摆摆手,决定留下来。花铃兄妹从那些人那里知道,娘来自遥远的南方的一个叫水镇的山寨。爹走后,娘虽辛苦,却过上了自己做主的日子。娘的脸上,总是带着极度疲劳和艰辛的神情,却又舒展而自信,压迫她的那座大山永远不会回来了。娘独自一人经历千辛万苦,拉扯他们兄妹俩,陆续上了大学、入了职。等到兄妹二人结了婚,娘已经一把年纪。村子里的人给娘做媒,娘摆摆手,再作个揖,表示不需要了,感谢好意。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年轻人,都到城里讨生活去了,独门独户的娘,像一片落进深山的树叶,出出进进无声无息,形单影只。他们兄妹俩把娘接进城,娘刚住两天就惦记她乡下的五头羊、二十八只鸡和四只看家护院的大麻鹅,到第三天就比划着手势闹着回家。去年,娘在高粱地里摔了一跤,摔坏了髋骨,先后两次进手术室,出院后偶然看见账单,数字大到令她的嘴角不由自主抽了好几下,这是她养一百年羊、养一百年鸡、养一百年大麻鹅也没法攒出来的。幸好一双儿女有本事。从此娘只养四五只鸡下蛋自己吃,养两只大麻鹅看家。人闲下来,便经常坐在院门边的石头上望着远方出神。给从城里回来探望娘的兄妹俩看见了,便懂了娘的心思。书上说叶落归根,娘虽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娘也是一片叶。

出门之前,花铃做足了功课,一路上要换乘几次车、吃几顿饭、在哪里歇脚、在哪里住宿,全都规划妥帖,却没料到,理论上从县城直通水镇的班车,只到云边小镇,就扭头打道回府了。留下六公里的路程,让人生地不熟的娘儿俩一筹莫展。

花铃在公司以善于解决棘手问题出名。可这会儿她把娘看了看,心想除了靠两只脚,她们娘儿俩大概没有别的办法了。刚才下车,花铃问班车驾驶员前面还有没有车,驾驶员瓮声瓮气地用最多打六十分的彩色普通话回答,只有咚咚咚。咚咚咚是什么?花铃猜想,咚咚咚大概就是各自身下长着的一双脚。

两人在树阴下又站了一阵。这么多年,娘从来不替孩子拿主意,从前上学是这样,后来选择职业、选择对象也是这样,这会儿她同样不会主动带着花铃往前走。花铃想等一等再说,多等一会儿,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她想六公里的路程不算短,不管位于六公里那头的水镇多么偏僻,每天总会有人在云边小镇和水镇之间往来,只要有人往返,就一定有能供人乘坐的交通工具。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红漆方头的东方红拖拉机咚咚咚地开到她们跟前,身材魁梧而皮肤黧黑的驾驶员把挂下帽檐的破草帽往头顶上推一推,问娘儿俩,水镇顺路,走不走?

驾驶员的这句当地话,是朵哈离开故乡三十五年后第一次听到的家乡方言。驾驶员口齿清晰,语速不快。每一个音,朵哈都非常熟悉,从前随口就说,而现在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对方是在讲什么。

照往常的习惯,朵哈不会搭腔。可今天她太激动了,毕竟是老家的方言,是三十五年没有听到过、没有说过的方言,她特别激动,也特别紧张。激动的是听到了家乡话,紧张的是驾驶员这句话她居然没有聽懂。朵哈不知道是自己的耳朵变了,还是老家的方言变了。此时她特别想开口搭腔,一来为鉴定到底是耳朵不听话还是方言在扯拐,二来是想表达自己在中断三十五年后终于可以说老家方言的兴奋。如果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急于在闺女面前表现,她的娘就出生在这一块土地上。照常理,还应该有第四个原因:宣告自己不是哑巴。不过在自己女儿面前,朵哈不需要第四个原因,这么多年她们娘儿俩不需要语言,也基本不需要手势,单单靠眼神,就能够无障碍地交流。

朵哈以为驾驶员在向她问路,她在记忆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句“不知道”。“不知道”是一个很短促的词,以前随口就说。驾驶员咧开嘴笑了,眼前这个五六十岁的女人答非所问,发音怪腔怪调,分明是还没有学会本地方言的外地人。驾驶员改用云贵川通用的“西南官话”说,我没问你们吃不吃,我问你们顺路走不走,我这车要去水镇。花铃惊诧于娘开口说话,娘的发音是含混的,舌头在嘴巴里乱跑,跟驾驶员比起来,还夹杂着飘忽不定的颤音。不过娘终于说话了,证明这么多年大家的传言不是假的。花铃顾不上激动,听见驾驶员的“官话”,她赶紧用普通话回答,我们正是要上水镇去。驾驶员又推了推破草帽说,那就对了,上车吧,去水镇就只有这条路。

朵哈脸上的皱纹间,一瞬间堆满了暗红色的难堪。她刚才把“不知道”说成了“不吃”。三十五年前,二十岁的朵哈跟她的两个小姐妹被白石岩寨子声称替工厂招工的远房亲戚宏列带出水镇,前后六天转了七八趟车,三个人便被不同的人带走。朵哈到了花铃的爹家里,其他两个小姐妹到了哪里,朵哈不知道。三十五年来,朵哈以为自己从没忘记水镇方言,一直以为随时可以一说一大串。在香木河,她没有机会说老家的话,也没有张口说过,哪怕自言自语都没有。她也不说香木河的话。刚进花家的门,花铃的爹总是乌拉乌拉跟她说一大通,让她取扁担她听不懂,让她拿箩筐,她也听不懂。交流上的障碍,让她吃了那个男人数不尽的苦头。她痛恨香木河方言,不仅因为那个粗暴主宰她一切的男人,还因为几年以后当她基本能听懂香木河方言,在她看来,香木河的方言太难听了,他们把烦人叫做“气蛋”,把丢脸叫做“掉板”,把膝盖叫做“不老盖儿”,把捉迷藏叫做“藏老木”。这还叫好好说话吗?可她在香木河要是说水镇方言,谁都听不懂,还会挨打,她干脆什么话也不说。做了哑巴,放弃反抗,选择逆来顺受,生活才平顺下来。后来她完全能听懂香木河的人说话,越发觉得难听。没几年,两个孩子先后出生,当孩子们说着香木河方言在她怀里一天天长大,她对香木河方言的恨才消解了一些。那时候她相信,她终究有一天能重新回到水镇说水镇的方言。

如今,张开嘴巴,脑子一片空白,那些曾经熟悉的词句就像很多年之前见过的人,绝大部分忘记了姓名和模样,只有一小部分似乎还记得,可那些似乎还能记得的词句却又那么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一张嘴,就词不顺口,掏心掏肺在记忆里寻找半天,小心翼翼地说出来,竟然张冠李戴。这预想不到的大难题,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朵哈,令她羞愧难当,万分紧张,甚至恐惧。她在心里问自己,俺是什么时候把老家的话给弄丢的?

驾驶员一说“西南官话”,花铃的普通话就派得上用场了。没有讨价还价,这桩生意以四块钱的价格成交。花铃问驾驶员还有没有别的交通工具。驾驶员用黧黑的手指朝车头指一指说,抱歉,目前你们没有第二种选择。花铃感觉既怪异又兴奋,打轿车叫“打的”,打摩托车叫“打摩的”,这一趟飞机和班车都坐过了,没想到快到娘的娘家门口,竟然打上了“拖拉机的”。原来这就是班车驾驶员嘴里的“咚咚咚”。她心里打算好了,待会儿到了目的地,给驾驶员五块钱,不要他找零。

驾驶员姓孟。花铃没有问他是哪个孟,是孟,还是勐。他自己说,就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的那个孟。花铃问他是不是孟获的后代,他说,我倒是想攀这门亲戚,可惜相隔一千八百多年,专家考证,他老人家当年没到过这地方,想攀,攀不上。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他的风趣率真,给娘儿俩增加了不少安全感和信任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种感觉就像张贴出一张无形的承诺书,让人心头踏实多了。花铃问这条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通班车。孟师傅说,我这车就是班车,每天往返十趟,我拿公交公司的工资。花铃浅浅地笑,说公交公司不给你配带壳子的班车?孟师傅扯了扯颜色焦黑的破草帽的帽檐,得意地扭着脖子说,不要小看拖拉机,待会儿上坡下坎你们就知道,只有我这拖拉机才能将山路抓得紧。

驾驶员没说假话。往前不到一公里,平整的路面不见了,变成推土机新开的毛路,毛路嵌在山腰上,朝上朝下都是长满树木的山坡。长达五公里的山路,就像谁缠在山腰上的布带,不时经过陡崖,在山腰上拐弯,从一个山头拐向另一个山头。如果不是拖拉机,单单这一趟就不知要出几十趟车祸。花铃读大学时学的是土木工程,眼睛一瞄就知道,六十度以上的上下坡、小于四十五度的内外转角、路面一边高一边矮都不足为奇,关键是道路中间时不时支楞出尚未荡平的巨石的棱角,要是不注意避让,分分钟就能顶穿轿车底盘,面包车同样吃不消,高大的班车就更不敢来了。

花铃忍不住问孟师傅,前几年有报道说,全国乡村道路都实现了水泥或沥青硬化,怎么这条路还是毛坯?

孟师傅说几年前硬化过一次,前年城里的大领导到水镇检查工作,嫌窄,标准不高,去年扒开来重建,刚刚开膛破肚,大领导调走了,这条路就这么被四脚朝天地撂下了,别的工程没有搞好只是烂个尾,公路搞不好,从里到外彻底烂透。驾驶员把破草帽朝前面拽了拽说,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你敲破脑袋也想不出拖拉机还能当班车用。说罢哈哈哈笑起来。他背对车斗,花铃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风趣和直率,再次增加了娘儿俩的安全感。

路两边跟拖拉机同向、背着背篓或担着担子的村民招一招手,孟师傅便把拖拉机停下来,等他们在拖斗里加装的供乘客当凳子用的木板上坐踏实了,才又“咚咚咚”地往前开。车费从四块开始一块一块地往下减。车斗里的村民多起来。他们的年龄大都在五十岁以上,面色黧黑,黑里透红,脸上的神情是健康而快乐的。刚上车时,他们都把面皮皙白的娘儿俩看一看。看一看她们便能大致推断出,这两个人多半是从外地来走亲戚的。车斗里熟悉的村民彼此打着招呼,开着玩笑,热烈地交谈着。你戳戳我,我拍拍你,嘻嘻哈哈,好不热闹。男的从怀里掏出旱烟和木杆烟管跟人分享,女的则把新买的饰品和衣服拿出来给对方看,竖起大拇指,相互夸赞着。

他们的交谈是颠簸的,这边撞过去,那边撞过来,使得原本就热闹的车斗,更接近于喧嚣。他们的话,花铃完全听不懂。花铃用眼睛看一看娘,希望能从娘那里得到一些提示。做娘的则在看搁在车厢里的背篓和箩筐,背篓和箩筐里盛满阳光和空气。有一个背篓里装了几斤猪肉,另一个叠在一起的箩筐里装了一捆旱烟。这些人都是一大早从山里赶来售卖山货的农民,现在卖完了,赶回家吃中午饭。朵哈偶尔能听懂几个词。这些词就像一筐麦面中偶尔夹杂的麸皮,无法帮助她理解整个句子。她越听越伤心,眼眶里填满了迷惘。她的情绪不仅紧张,还越来越沮丧。她心想,俺可真的曾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连这里的方言都听不懂了,俺算哪样本地人?俺那二十年难道是被谁偷走了……拖拉机越往前开,她心里越发毛。她反復在心里问自己,俺的娘家和亲人肯定是在这个地方?

颠簸不断的拖拉机两边,是朵哈完全不熟悉的景色。当年稀稀拉拉的树木,如今高大茂密,不时有潺潺的飞瀑从密林中飞泄出来。靠山的一侧,偶尔出现一幢木板与砖混结合的半楼房。这种半楼房前半部分是楼房,后半部分是平房。跟过去纯木结构的吊脚楼一样,也是上面住人,下面圈牲畜。她现在已想不起这种房子会不会气味复杂,夏天会不会蚊蝇乱飞。

拖拉机往前开了四五公里,村民陆续下车,车斗里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朵哈娘儿俩,满是灰尘和碎石的马路,重新变成一条通向更远地方的乡村水泥路。孟师傅指着一条通向一带浅山的岔路说,顺着这条路再走上三四十分钟,就是你们要去的水镇啦。花铃递上五块钱说不用找了。驾驶员迅速把一块钱递给花铃,憨厚地笑着说,一块钱把我的眼睛打不瞎,多收一块钱,也是违规违法。

驾驶员调转车头,开着拖拉机咚咚咚地拐到一座山背后,不见了。重新把行李背到背上的朵哈,抬头看了一眼岔路。这条路让她产生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从前长满蒿草的小路铺上了水泥,宽阔平坦得令她已不敢相认。三十五年,什么都变了。梯田仿佛已不是原来的梯田,田埂上的树也不是原来的树。朵哈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到这会儿她还在担心,要是在孩子面前弄错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娘家,那将会有多尴尬。

顺着岔路往远处望过去,远处横亘着一条浅山,浅山中间有一个山垭口,山垭口两边茂密的竹林还是原来的模样。山垭口上的竹林让朵哈收紧的心松弛了下来。到这会儿她终于有了信心,眼前这条路,确实是通往水镇的路。自打朵哈能记事起,山垭口那片竹林便是一片充满传奇而令她恐怖的存在。朵哈小时候没少听过匪徒在此劫道、汉子在此抢劫女人的故事。那时候每次从这里经过,小姐妹们都会结伴而行,要是在晚上,大老远地就要唱歌壮胆,或者扯开嗓门儿吼穿山号子。如今,山垭口上的竹林却成了暖心暖肺的存在,看见了这两片竹林,朵哈心里就踏实了。不错,水镇就在竹林后面,翻过山垭口,再走上半个小时,就是阿爸阿妈的家。说到阿爸阿妈,朵哈过去多少次从梦中哭醒。记忆里,阿爸总是那么热情快乐,水镇的孩子都喜欢他,他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她至今还依稀记得的洪水滔天、十二个太阳、赛胡细妹造人烟、芒椰寻谷种等等故事,都是阿爸讲给她和寨子里的孩子们听的。他总穿着蜡染的大襟短衣,聪明的眼睛忽闪忽闪,笑起来牙齿洁白。有的时候他还扯开嗓门儿唱山歌。水镇婚丧嫁娶的宴席上,都能听到他的歌声。他的山歌不及阿妈唱的好听,但阿妈更喜欢跳舞,阿妈高挑的个子,鹅蛋脸,长辫子,细细的腰,圆圆的臀,修长的腿,伸出一双手臂,迈开双脚,舞蹈便开始,比如织布舞、花裙舞、铜鼓舞,再比如狮子舞、铙钹舞、糠包舞。在水镇,什么都能舞,任何一个喜庆的日子都充满歌声和舞蹈。好些时候,阿爸和别的汉子唱歌打节拍,阿妈跟寨子里其他女子跟着歌声跳着舞。水镇的日子,充满歌声和舞蹈。香木河的日子跟水镇比起来,永远是死气沉沉的,那里是个石头的世界。当地民谣说,石梯石楼石板房,石地石柱石头墙,石街石院石板场,石锅石灶石神像……不过,村庄虽然是石头做成的,村庄四周却是平坦的田野,人均两亩多土地。他们家有十几亩地,不缺吃穿。不像在水镇,出门不是坡就是坎,平平整整的土地找不出几块,耕地有限,产量不多。水镇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从前不能外出打工,每年到了五六月,寨子里经常有人家饿饭。朵哈就是在饥饿中长大的。

朵哈用眼神告诉花铃,你外公外婆的家就在竹林簇拥的山垭口后面。花铃心想,如果娘当年不是遇上人贩子,能够嫁到我们香木河,是不是也算歪打正着找到一条另类的出路。这地方到现在还交通不便,可以想见娘年轻的时候,闭塞成什么样子。

花铃拨通舅舅朵椰的手机,舅舅,俺跟俺娘已到山垭口啦!在寻亲志愿组织的帮助下,从半年前第一次跟舅舅取得联系,花铃就领教过,舅舅的普通话糟糕到不但香木河人民听不大懂,估计连水镇人民都会以为他在說外语。根本原因是舌头大。大就大呗,南方人说话舌头都有点大。关键中的关键是,舅舅那舌头不说普通话还好——他那普通话顶多算西南官话——说普通话就在嘴巴里乱跑,上下左右、牙齿外侧牙齿内侧都跑遍了,才把一句“知道啦”说出来。顶级关键的是,花铃一说“俺”,舅舅就不知道“俺”是啥意思;还不允许花铃和花峰称呼他“老舅”,他差不多耗费了整整两个小时,在电话里郑重其事地跟花铃解释,“老”在水镇跟“死”一个意思,“老舅”就是死去的舅舅,“你舅舅我还好好地喘着气,舅舅就是舅舅,你舅舅没有‘老,还能继续整几十年酒米饭。”跟舅舅通那个电话那天,花铃一早约好跟小姐妹聚会,刚要出门,就接到舅舅的电话,打完电话看时间,下午两点,中饭赶不上了,下午茶又嫌早,通话记录中有小姐妹的十五个未接电话。后来小姐妹说,你要再不回电话,我们都要报警了,心焦你是不是掉到窨井盖下面去了。

穿过竹林,翻过山垭口,水镇尽收眼底。朵哈注意到,山垭口的竹林比从前更茂密,但因为穿林而过的道路硬化过了,足有两米宽,行走其间,并不像当年那样让人害怕。她想,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从前那么令人恐怖的地方,铺上水泥路,就妖气全无,时代真的不同啦。

花铃以为水镇是一个临水的集镇。从前读古诗,知道南方雨水多,许多集镇都依水而建,靠水而兴。而不远处的水镇例外,那是个小山村或者小山寨,它位于大山脚下,背靠巍峨的大山,山上林木茂密。寨子里错落的房屋之间,是高大的树木和一簇簇茂盛的芭蕉林。朵哈打量着魂牵梦绕的寨子,从前是挨挨挤挤的吊脚楼,如今全是半楼房,三四十户人家沿着山脚一溜排开,颜色鲜亮的便是近几年修的;颜色偏暗的,表明这家是早富裕起来的,他们的房屋砌得早。如果这些房屋不是砌在从前的位置上,朵哈已经不认识自己的水镇了。三十五年的日子重叠在一起,在朵哈此时的心里,恍惚得就像只是眨了下眼睛,过去的一切便早已不复存在。朵哈心里又陡然增加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寨子的前面是一片并不宽阔的梯田,每一块田都非常小,高高矮矮,层层叠叠,田里灌满了水,在四月的阳光底下,亮得晃眼睛。再过半个月就该插秧了。这季节,北方的香木河还天寒地冻。朵哈和花铃注意到,这里已经鲜花绽放,而在香木河,光秃秃的枝头上,几乎还看不见报春的小花或者嫩叶。这些年,花铃利用出差和休假,跑遍了小半个中国,这种同一时间段季节上的差异,早已见怪不怪。而对一辈子只出过一次远门的朵哈,这种差异是令她惶恐的。她心想,看看,在咱的老家,都快插秧了,香木河的土地才开始化冻!

水镇背靠大山,隔着寨子前面那一小片梯田,又是一面大山,两架大山组成了一条上百公里的峡谷,水镇地处峡谷的谷口,一年四季都吹南风,当地人把南风称作老南风。翻过山垭口,老南风瞬间把她们拥入怀中,花铃在内蒙古草原上遇到过类似的大风,吹得人都像变轻了,仿佛在身上系几根绳子,就能像风筝那样飞起来。而对朵哈则不一样,老南风热烈、细腻,犹如温热的豆浆,弥漫着山草的芬芳。这种感觉和气息,朵哈已经忘记了三十五年。在香木河,她能回想起阿爸阿妈和阿弟,能想起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以及通向大山深处的小路、山涧上的石桥和乘过凉歇过气的大树、石头,但就是没有想起过老南风。这老南风曾经与她天天相伴,白天吹,夜里也吹,晴天吹,阴天也吹。有时候刚晒上一块新染的蓝布,一不留神就被吹远了,几个小伙伴便跟在风中翻滚的蓝布后面嘻嘻哈哈追赶。从前对老南风,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烦,熟视无睹,仿佛根本不存在。没有想到,刚一踏上娘家的土地,迎接她们的,竟然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的老南风。朵哈确信,这里就是她的娘家。她眼角湿润,熟悉而温情的风,相隔三十五年后,依然认识她似的,毫不犹豫地把她当亲人搂入怀中。

又往前走了二十多分钟,远远地看见寨子口站着一群人,花铃知道那是舅舅带着外公外婆和三亲六戚来迎接她们。人群里不全是至亲,还有看热闹的邻居。花铃手足无措,她不知道哪个是舅舅,哪个是外公外婆。她看了看娘,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点提示。朵哈的心里正发毛打鼓,人群就在对面,马上就要走到跟前,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没有哪一个长得像三十五年前的阿爸阿妈和阿弟。她既激动又伤心,再往前走,朵哈发现寨子已不是原来的模样,看不见熟悉的吊脚楼和石板路,人的模样也早变啦。

鞭炮在她们走近的时候炸响了,接着是一番铜鼓,一个接近五十岁矮胖健壮的中年男人小跑步上前,冲着朵哈喊了声阿姐。朵哈很感动,这一声“阿姐”她听懂了。朵哈知道,这就是当年身形消瘦、整天在她面前顽皮耍横的阿弟朵椰,如今已是人到中年,外形找不出一点少年时的样子。不待朵哈向女儿介绍他,朵椰扭头用他所谓的普通话对花铃说,你就是花铃吧?我是你的舅舅朵椰!说罢接过她俩的背包挎在自己左右两肩上,带着她俩向人群走去。

朵哈看了花铃一眼。花铃从娘的眼中看出极度不安来。阿爸阿妈就在对面的人群中,朵哈却既认不出阿爸,也认不出阿妈。三十五年,什么都变了,就像同时摆出两张相隔三十五年的照片,从这张到那张,厚厚的一摞时间,被压缩成这张照片与那张照片之间的细小间隙,没有过渡,没有交代和铺垫,所有细节都已无法追寻。而今天又是那么特殊,特殊就特殊在这是一场跨越三十五年的回娘家认亲。在这样的场合,亲生女儿竟然把阿爸阿妈认不出来,传出去,即使算不上天大的笑话,也是一件非常令人尴尬的事情,在故事贫乏的山寨,不知道要被传说多少代人。而这一点,走在前面的朵椰没有意识到,他的脚步快得让身后的母女俩撵都撵不上。

朵哈的不安通过眼神和表情传递给了花铃,可花铃一点也不着急,刚才不知道怎么放的手,这会儿倒是有了去处,她伸出左手,把娘的右手挽着。娘的手腕在悄悄地颤抖。花铃知道,挽上娘的手,娘一颗悬着的心才会稍稍安稳一些。

双方又靠近了一些,聪明的花铃看清楚,对面一群人中,别人脸上都带着纯粹的微笑,只有两位年迈的老人脸上露出悲喜交加的神情,眼眶里似有泪光闪烁,不时举起手臂,用衣袖擦拭。花铃推断,那两位就该是外公和外婆了。她看了看娘,把这个信息传递给娘。聪明的娘立即肯定女儿的判断,娘的手腕不再像刚才颤抖得那么凶,往前的步伐也坚定了许多。

两位老人都接近八十岁,苍老而消瘦,瘦到脸上的皱纹都无法容身,黧黑的皮肤薄薄地蒙在脸骨上。稀疏的白发所剩无几,背已永远打不直了,两人弯曲的腰杆像两把折叠的木头椅子。单单看面相,朵哈无法相信眼前的两位老人就是当年既能唱歌又能舞蹈的阿爸阿妈。在她的记忆里,阿爸阿妈是年轻的、快乐的、充满活力而富有动感音乐节奏的。男的老人手上捧着一碗糯米酒,女的老人端着个大大的托盘,盘子里有叶儿粑、耳块粑、枕头粽等花铃见都没见过的食物。朵哈看了一眼女儿,表示这两位应该就是自己的阿爸阿妈了。不错,两位老人走出人群,向她们走来。

朵哈抢先上前一步跪到地上,行了个大礼。她费力地说,阿爸阿妈,女儿回来了!两位老人擦拭着眼泪上前将她扶起。寨子里其他人却面面相觑。朵椰用方言对朵哈说了一句什么,朵哈茫然地看着他,表示没有听懂。朵椰改用“西南官话”对朵哈说,阿姐,你这是回家来了,不是死了。朵哈眼泪水便下来了,她敢肯定,她刚才一定是把“回来了”,说成“死了”。朵哈问自己,我是什么时候把老家的方言忘记得这么彻底的?接下来我还敢说话吗?我该用哪种语言来跟阿爸阿妈交谈呢?

朵哈从阿爸阿妈被泪水打湿的苍老的脸上,找到了一点点记忆里的样子。三十五年来,阿爸阿妈的样子从来没有被她弄丢过。老一辈人还穿着传统的青蓝白三色相配的衣服,头上裹着头巾。看见这身打扮,沉睡的记忆渐渐苏醒过来。仿佛一转眼的工夫,阿爸阿妈苍老得令她不敢相认。走起路来像一串滚动惊雷的阿爸,竟变得弱不禁风,说话声音轻轻的、细细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只剩下浑浊和黯淡,泪水还在无力地滑下脸颊,眼眶变细了,两道浓眉不知去向,从前反射着亮光的黑眼仁,如今像用黑墨画上去的,呆滞而了无生气。勤劳灵巧的阿妈变得手脚笨拙,给大家分发糯米食物的时候,一双手不停地颤抖。走近了朵哈发现,阿妈因掉光了牙齿而干瘪的面部和嘴唇,也在不停地颤抖。她用颤抖的手擦拭着眼泪,脸颊上的泪水怎么擦拭也擦拭不干,颤抖的衣袖总挨不上。朵哈禁不住悲伤,三十五年时间,所有的美好都不复存在,她的形象多半也陌生得让他们不敢相认!

喝了阿爸的米酒,味道还是那么熟悉。吃了阿妈递给她的一块糍粑,仍然是几十年前的滋味。朵哈有很多话要说,但她知道,她不能说得太多。米酒和糍粑的滋味像两双温柔的手,抚平她心里的疙疙瘩瘩,她的心渐渐踏实了。她想,不管我说话不说话,只要回到娘家,我就是阿爸阿妈的女儿。她决定接下来多听少说话,更多的话让女儿花铃去说。她还想,只要多听少说,也许她很快就能把弄丢的方言找回来。朵哈看了看花铃,花铃便明白,只要她开口说普通话,水镇的人们就会用“西南官话”与她交流。“西南官话”跟普通话接近,朵哈跟他们不存在交流障碍。

在阿爸阿妈眼里,朵哈也不是原来的朵哈了,从前的朵哈,像山梁上的一片云朵,像雨后新冒出来亭亭玉立的一朵蘑菇,瓜子脸盘像尚未绽放的栀子花的骨朵,轻快的脚步让人想起节日的舞步。而现在,如果后脑勺上没有那一束头发,他们心爱的女儿粗糙得像个男人,脸上总是一副不服输的表情。长期超负荷劳累改变了她的体型,根本看不出腰身。那一束曾经浓厚青黑的头发不仅短了稀少了,而且白了一大半,像干枯的蒿草无力地覆盖在头顶上。走路也像个男人,要是一双手臂也像男人那样一前一后甩开,那就真是个束发的男人了。面孔倒是白净了许多,不像寨子里的人,南方的阳光能把他们的脚心都晒出小麦色。朵哈刚才张嘴说的那句话,惊到在场的所有人,两位老人更是恍惚,从前山泉般清亮的嗓音变得浑浊笨重,别说她把“回来了”说成“死了”,她连喊阿爸阿妈都不知道舌头该往哪里放,像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样一个人,要是在集市上遇到,他们说什么也不敢相认。好在朵哈身后的花铃,还有一点朵哈当年的模样,尤其是那两道眉毛,弯弯的,像早晨挂着露水珠儿的青草叶子。还有那一双小鹿一样活泛的眼睛,像山泉一样清澈。

外公外婆把酒碗和托盘交给身边的邻居,走上前来,一左一右牵着朵哈的手往寨子里走。兩位老人擦掉脸上的泪水,热情地对朵哈嘘寒问暖。阿妈摸摸女儿的脸,心酸当年那么俊俏的女儿竟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老人擦着眼泪说了一句朵哈没有听懂的水镇方言。朵哈紧紧挽住两位老人的手,跟随他们往寨子里走。朵哈在众人嘈杂的交谈声中,点着头嗯嗯啊啊地囫囵回答着阿爸阿妈的话。她想听懂两位老人的话语,可是无论做出多大的努力,她都只听得懂个别词语。在慌乱、激动和紧张之下,这些能听懂的词语给她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新的混乱,影响她进行关联性理解,使得她对阿爸阿妈的话一句也听不懂。

年轻的花铃原本以为把娘送回寨子就没她啥事儿了,在靠近人群的时候她把娘的手腕交给外公外婆,她估计,等一会儿娘被人群包围,自己多半就成为多余的人,没有人再会注意她。寨子里的老人还依稀记得朵哈年轻时候的样子,朵哈年轻时的模样如今就长在花铃身上,跟当年的朵哈比起来,花铃是时髦而充满自信的,她上身穿真丝碎花浅粉色长袖衬衫,胸前的白色蝴蝶结上的飘带在风中飞舞,下身是休闲牛仔裤。这一身装扮,让她的腰肢显得无比细长婀娜。花铃把袖子挽到手肘上面,显得特别精干。朵哈被阿爸阿妈挽着手朝前走,花铃在后面广受邻居们的拥戴,大家争着跟这个热情活络的年轻女子说话。花铃的普通话不错,跟他们的“西南官话”交流起来完全不存在障碍。他们有说有笑,气氛热烈,仿佛不久前才见过面,这一次是小别之后的重逢。刚才迎接娘和她的仪式,让花铃既感到新鲜,又非常感动。鞭炮、锣鼓、米酒和糍粑,从听觉到味觉,让人感受到真实的故乡。山上山下到处苍翠,寨子里里外外都干净整洁。花铃全然忘记刚才的交通不便,开始喜欢这地方了,心想,等再过二十来年有了钱也有了闲,可以考虑到这里来砌一幢房子,每天喝茶放牧,养心养肺。

寨子边的小河还在。这条河从寨子后面的大山流出来,到寨子边形成深深的山涧,山涧中嶙峋的大石头还在,位置和样子都没有改变。从前连接两岸的低矮的石板桥,已变成一道四米多宽的水泥桥,又高又宽。桥两头从前硕大的望天树已不知在何时被砍伐掉了,望天树的位置被六棵香樟树代替。这几棵香樟树至少生长了十个年头,树干粗大,枝繁叶茂。香樟树到了这个季节正纷纷扬扬地落叶,枝头上是一层密密麻麻的细小的红色嫩芽,不久,这些嫩芽就会长成新的树叶,然后还会开出细小的花朵,香气馥郁。可不,这些嫩叶就已经够香了,从树上吹下来的风香气扑鼻。这种气息,缓解了朵哈心头残留的紧张。两位老人还在跟朵哈说着话。朵哈自责地东望一下西瞅一眼,嘴里除了嗯嗯啊啊,没有别的词儿。

寨子里的房屋都沿中心道路两边修建。中心道路从前由三部分组成,正中间铺石条,供人行走。千百年来,粗大的石条磨平了棱角,雨天散发出油油的光泽,石条下面是整个寨子的排水沟。石条路两边是骡马、牛羊走的土路。泥泞的雨季,土路上的污泥和牲口的粪便,总会溅到石条路上来。如今地面全铺上了水泥,到处干干净净,石条不知去向。寨子是越变越好了。这时,一辆宣传安全生产的宣传车从大家身旁开过去,车顶的高音喇叭里,一个中年男人用土洋结合的“西南官话”反复正告大家:不管在家还是出克,火么不要乱烧,电么不要乱摸,啊个水塘塘不要得不得克跳,单个生命要认得爱惜……这几句带水镇腔调的“西南官话”,朵哈听懂了。朵哈发现,水镇方言已经不像记忆里那么优美动听,阿弟和周围人的水镇话已经变味了,带上许多时尚的腔调,带着“西南官话”的腔调。不仅阿弟和周围人的水镇话变味了,连阿爸阿妈的水镇话,都有一些不同于以往的气息。朵哈还发现,不完全是水镇的方言变了,她的耳朵也失去了标准,她已经无法评判水镇的方言。朵哈激动的心情夹杂进了失落。吊脚楼变成半楼房、石板桥变成水泥桥、石条路变成水泥路,都不足为奇,因为这些随便哪里都能花钱买到,只有水镇话是花钱买不到的,可如今花钱买不到的水镇话,竟变得让朵哈既听不懂,又没有资格和能力评判。人群在往前走,强大的陌生感向朵哈迎面扑来。

走到一幢房子跟前,朵椰说这是他的家,两位老人如今跟他住在一起。朵哈记忆中的吊脚楼彻底消失了。那时候,纯木材建筑的吊脚楼,下面一层关猪牛羊,上面一层住人,阿弟和阿爸住东面一个房间,她跟阿妈住西面一个房间,东西两个房间当中是堆放粮食和会客的地方。如今阿弟的两层楼房,上面住人,下面是堂屋,猪牛羊关在别的偏厦里。过去房前屋后一丛一丛高大茂盛的芭蕉,早已不知去向,门前碾稻谷的石磨、打糍粑的石臼不在了,房屋周围一棵熟悉的树都不见,全是陌生的景色。朵哈怀疑阿弟的房子不是在从前的地基上翻建起来的。朵椰的房子也是半楼房,建起来大概七八年时间。堂屋里家具齐全,从摆设看,也是殷实之家。朵椰把大家迎进门,又是递香烟、散糖块,又是倒茶水、擦凳子,忙得脚后跟打屁股。花铃往屋子里扫视一眼,心想舅娘怎么不出来接待客人呢?邻居和亲戚帮忙收拾桌凳,桌上提前摆好了丰盛的午餐,舅舅招呼大家落座。众人客气告辞,纷纷离去。有两个年纪跟花铃差不多的年轻女子一路上跟花铃主动亲近,一会儿捏着花铃的一点点衣角说料子真好,一会儿又夸花铃跟她们年纪差不多,却年轻漂亮得跟个大学生似的,问她怎么保养的。花铃走南闯北见的世面多,她故意说常见的甘油呀粉底呀这些便宜货,她们竟羡慕得不行,声称听都没有听说过。两个年轻女人一个叫木秀,一个叫莫来。跟在众人后面离开之前,两个女人都加了花铃的微信。她们说,以后要是有机会,也要跟着花铃出去见见世面。天天窝在家里做黄脸婆是一辈子,到外面去风风光光地生活,也是一辈子。她们看见花铃见过世面的样子,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落座在饭桌边,两位老人因朵哈始终一言不发,只有简单的嗯嗯啊啊,话便少了。舅舅跟花铃则有问有答,相谈热烈。丰盛的饭桌上酸味尤其突出,酸汤、酸菜、酸辣椒,辅以鸡肉、腊猪肉和各式的糯米食品,吃惯面食的花铃这些年天南海北地出差,什么地方的菜肴都见过,毫无过渡就入乡随俗了。花铃想,娘的娘家在南方,天热得早,时间也长,潮热湿润,食物偏酸偏辣,有利于排除体内的湿毒。

花铃坐下来,往堂屋周围看看,墙上挂着月琴、葫芦丝和短箫,她赞叹说,舅舅还会弹琴吹奏啊!她是根本没看出来粗壮的舅舅还那么有情调。朵椰在每个人面前的白瓷碗里斟满米酒后,转过脸对花铃说,这些都是你外公外婆年轻时候用的,几十年没人用了,挂在墙上当装饰。举杯相迎,一杯下肚,舅舅接着说,要是几十年前,你们千里万里回家来,我们会组织歌舞队在寨子外面迎接,又是唱又是跳,热热闹闹。可惜我们这一辈人没有把那些东西学过来,到了下一代,听音乐靠手机,唱歌以前有卡拉OK,现在手头抓个手机就能开歌(K歌),他们嫌寨子里的歌太土太难听,不但不学习,谁唱还嘲笑谁。如今整个水镇,会唱老曲子的,都老得不能唱了,剩下几个勉强能唱的,也老得气力只够唱一首半首,多了喘不上气。舅舅指着墙上的乐器说,这些老货色,就更没有人会摆弄了,不说那些,喝喝喝!花铃说,舅舅,能不能从这里面挑一件送给我做纪念,回去以后我对我那些同事和朋友讲,我妈的娘家每条路上都有歌声,每个寨子都有舞蹈,树叶会唱歌,小草会跳舞。朵椰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种到嘴唇上说,你看得上哪件你就拿哪件,你看得中几件就拿几件,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不值钱,家家都有,只是会摆弄的人,没有几个了。

朵哈注意到,刚才陪同阿爸阿妈和阿弟到镇外迎接她们的人群中,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跟阿爸阿妈年纪相仿。朵哈还在寨子里做姑娘的时候,跟他们交集就很少。经过三十五年时光的淘洗,他们对朵哈的记忆,只是一个被拐卖到外地的寨子里的姑娘,当年穿着传统服饰,跟寨子里别的姑娘相貌差不多,其他是一片空白。在那一群人中,跟阿弟年纪差不多的人更少。没有一个是朵哈当年的伙伴,连年龄相仿的熟人都没有。這一趟,朵哈还打算到临近的白石岩寨子去看看当年把她和两个小姐妹带出去的宏列。她不打他,也不骂他,她只想问问他,那时候七倒八拐把她卖到花家,落到他手里到底是多少钱,这么多年他睡不睡得安稳。宏列是最先走出水镇的人,据说那会儿在外面挣到不少钱,他是全水镇穿得最光鲜的,上身西装,下身喇叭裤。姑娘时代的朵哈之所以相信宏列的话,是宏列给了正愁没钱给朵椰交学费的阿爸十块钱,说,你的女儿若跟我出去打工,我包她一年挣五万块钱,两年十万块钱。到那时候,你不但不用为朵椰的学费发愁,你们全家都发财啦!阿伯你绝对放心,跟她一起出门的,还有好几个女孩子呢!我是先富裕起来的人,一个人富裕没有多大意思,我要带动大家一起富裕。

想到这儿,朵哈艰难地用“西南官话”说,我得去看看坏人宏列。朵哈生怕自己没表达清楚,说话的时候用眼神跟花铃交流。花铃听出来了,娘说“西南官话”的时候,舌头是规矩的,没有乱跑,因此更接近普通话。花铃没有想到娘能把“西南官话”说得那么好。娘的这句话意思完整,表达清晰,不过相对于正常人的交流来说,娘的话太简短,字与字之间缺少粘连,生硬得像背台词。花铃对舅舅说,俺娘想去找找当初拐卖她的那个人。

朵哈的这句话在阿爸阿妈和阿弟听来,发音是奇怪的,怪就怪在她的舌头好生规矩,使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棱角分明、轻重适当,不过,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朵椰对朵哈说,阿姐,你不用去找那人了。朵哈问为什么。朵椰说,他的骨头都能捏成灰了。朵哈费力地用“西南官话”问,死了几年了?朵椰说三年。接着朵椰说,宏列一辈子都把钱贴到心口窝上,当初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人贩子,真以为他把你们带到很远的地方发财去了,只是奇怪你既不跟我们联系,也不见你寄钱回来。那些年我们在寨子里也看不到他。寨子里的人都說,多半是你们发了财、忘了本,不跟我们联系了。后来宏列被抓去坐牢,大家才知道他干下了那么多坏事。从里面出来后,他养了几十头猪,打算好好发一笔财。一天晚上他正在煮猪食,灶上一盏电灯突然不亮,他在锅上探上一块木板垫脚,站到上面,伸手上去换灯泡。这种事情他以前经常干,哪知道那天探在锅上的木板突然折断,他掉进一锅滚开的猪饲料里,他扑腾着想爬起来,饲料太烫,锅也太大,喊了几声救命,可惜谁也没听见,再也没爬起来……这故事不知经过多少人加工,朵椰不知讲过多少次,竟有一些评书的味道。

朵哈叹了一口气,心里诅咒这个挨千刀的。说“官话”太费力了,朵哈决定不再开口,她看了眼花铃,她把她的心思交给女儿花铃来完成。花铃会意,问舅舅,俺娘失踪那么多年,宏列是怎么向你们解释的?

朵椰愣了一下,讪讪地对花铃说,好外甥女,你不说“俺”好不好?你一说“俺”我就思路跳闸,反应不过来。朵椰接着说,你阿妈出门的时候是春天,宏列到了夏天回来说,你阿妈和她的小姐妹在远方发财呢,然后又从寨子里带走几个女孩。此后在寨子里有十年时间看不到他的影子。再次看到他的时候,已经二十年后,据说他坐了十年监牢。我们向他讨要你阿妈,他说你阿妈在北方一个每天能吃两斤白米一斤肉的地方享福呢,有了一双儿女,姑爷又有钱又善良。

花铃生气地说,你们怎么就不去报案呢?

人家监牢都坐了十年,我还报什么案?朵椰指了指花铃,又指了指阿姐朵哈说,你看你们娘儿俩,就比我们这里的人白净得多,白净说明什么?说明生活好,过去能吃上白米和肉,如今经济条件更是我们没法比的。

舅舅明显在转移话题,不过当事人都死了,现在跟舅舅讨论该不该报案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花铃刚刚升起的对娘的老家的好感,隐约从身体里抽离了几分。

朵哈的眼泪又下来了。朵哈想问阿爸阿妈,当年他们知道她在香木河,有没有想过去找她。有没有想过她在那里过得并不好,男人活着的时候她随时可能受虐待,男人死掉之后,她又历经千辛万苦一个人艰难地撑起整个家。她觉得这几个问题太复杂了,她无法用水镇方言向阿爸阿妈提问,也没有能力用“西南官话”顺畅表达,阿爸阿妈一辈子说水镇方言,他们不会讲“西南官话”,要是用水镇方言回答她,她一句话都听不懂。她用眼神要花铃向朵椰提问:宏列有没有给阿爸阿妈钱?花铃得了娘的指令,脸上的表情尬了一下,心想现在都儿女成人了,娘还提这个干啥?提起这个,娘曾经就是商品;不提起这个,娘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花峰哥哥和她的亲娘。她用眼神回答娘:娘,这问题太俗气,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问不出口!花铃的犹豫让朵哈更加坚决,她用眼神恳请花铃:闺女,你一定要替娘问你舅舅。

为缓解尴尬情绪,花铃起身。朵椰问,外甥女,你要做哪样?花玲说,上洗手间。她想起身活动活动,琢磨怎么开口。朵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筷子点在桌面上,顿了一阵才明白“洗手间”的意思。他对花铃说,你直接说你要上茅厕就对了,你那“洗手间”跟“俺”一样,舅舅的耳朵一时半会儿适应不过来。然后起身把花铃带到屋外右后方的一间穿风漏气的茅草棚前。花铃看了一眼茅草棚,眉头皱紧了。茅草棚的通透程度超乎想象,人在里面办公,从外面能看见半个身子不说,茅草棚跟前还有一条供寨子里人往来行走的小路。

花铃皱着眉头走向茅草棚。舅舅转身向屋子走去。水镇的风在花铃头上的蓝花楹的枝头上呼呼地吹着。蓝花楹就要开花了,蓝花楹总是先开花后长叶,树枝上的花骨朵组成了一片浅蓝色。花铃心想,难怪这地方到处都能看见蜡染的蓝土布。花铃一双手放在腰间,没打算进去,也不敢进去。等舅舅转身回屋子,她把手从腰间放下来,跟着一阵风,重新回到屋内。

这会儿工夫里,阿爸阿妈终于明白朵哈之所以一见面就反应迟钝,是三十五年的时间,让一个聪明灵秀的水镇姑娘把水镇的方言忘记了。起初,阿妈连比带划问朵哈,你是不是不高兴?为啥不喜欢说话?屋子里是安静的,水镇的风把屋顶吹得呼呼作响,风声中的屋子里更加安静。阿妈颤抖的声音中,那一份从未消失的温柔唤醒了朵哈。朵哈听懂了“你”和“说话”两个词。朵哈眼泪又流下来了,她张开嘴巴,不知道该用哪里的方言回答阿妈。这时候朵哈的脑子里只剩下香木河方言,哪怕她从来没有张嘴说过,哪怕她曾经如此痛恨,三十五年的时光,足以让人对香木河方言刻骨铭心。现在,只有香木河方言在她脑海里盘旋。她很清醒,这会儿她不能说香木河方言,水镇的人没有谁能听得懂那种方言,就像当初香木河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她的水镇方言那样。

阿爸是个聪明的人,他不再询问女儿更多的话,他轻轻唱起朵哈小时候经常听、经常唱的歌谣,他希望用熟悉的歌词帮助朵哈恢复对水镇方言的回忆:正月分别正月正,阿爸阿妈好伤心,离家之前流眼泪,出嫁又是二家人……阿爸的气力不够唱完整段歌曲,他断断续续地,唱一小段歇一歇,攒足气力再唱一小段。唱到动情处,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这些歌,他已许多年不曾唱过了。

那么熟悉却又似是而非的歌词,从阿爸苍老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就像一片从高大的望天树上飘落的树叶,晃悠着,在空中打着好看的旋儿,一字一字落在朵哈的耳朵里,落在朵哈心上,记忆中的水镇方言像春天暖阳和细雨下的小草,东一棵、西一苗地长进了朵哈记忆的旷野。

阿爸一个月接着一个月唱过去。每一段开头几句还算清晰,唱着唱着就只听得见进气,不见出声,含混不清,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听得清,只是总的框架还在。随着词汇的增加,朵哈再次迷糊。密集的词汇信息,像一个个刚刚做成的糯米饼,相互粘连重叠,排列无序,最终成了一堆无法扯开的糯米团子。当阿爸唱到“十月分别十月天,苦苦闷闷过一天”,朵哈还在抹眼泪。正好花铃从外面进来,朵哈用乞求的眼神让花铃转告,请外公不要再唱了,唱得越多,越让她伤心。外公瘦削的脸上收留不住泪水,泪珠子纷纷从脸颊上落下,落到青蓝白三色相配的衣服上。这可是他在朵哈小时候教会她的第一首山歌呀。

两位老人都明白,坐在面前的女儿连小时候的童谣都聽不懂,那是真正听不懂水镇话了。他们不再说话,看看朵哈,再看看桌上的饭菜,举起筷子,不知该往哪里搛。

朵哈心生后悔,要是不回来探亲,她不会发现自己连水镇的话都听不懂;要是不回来探亲,水镇永远是原来的样子,阿爸阿妈也永远是年轻而健康的样子,阿弟朵椰也永远是调皮捣蛋的样子……那是多么美好和亲切,而这一切,都因为无法用语言交流,开始变得缥缈模糊,甚至破碎不堪。朵哈意识到,自己正在把一条美丽的花裙子一片一片撕碎。可是,她要是不回来,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二十岁,她怎么知道这里的人已不是从前的人,这里的物也不再是从前的物,她分明成了这片土地的客人,这里的一切已经不再属于她。

重新回到饭桌边,听见外公苍老的歌唱,花铃很激动,她悄悄打开手机,点开录音。外公唱的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但她相信,这是水镇最美的民谣。她想趁此学会一两首歌谣,将来公司举办年会或其他活动,她就能给大家献上几首不一样的民谣。可惜现在重新回到饭桌边,外公不唱了,外公看着娘,忧伤得像打量一个陌生人。

朵哈不想多待了,她希望明天就能离开。等花铃重新坐到凳子上,朵哈再次用眼神让花铃问她舅舅:宏列有没有给阿爸阿妈钱?花铃用眼神问娘:你是想问那个叫宏列的人贩子到底是赔偿过钱,还是用钱向外公外婆赔了罪?朵哈用眼神说,只要给过钱,都算。花铃明白,在娘看来,只要宏列支付过钞票,不管是赔偿还是赔不是,那都说明外公外婆把娘当成家里的一个竹篓子、一只兔子、一串香蕉,作价卖掉了。

花铃用香木河方言对娘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啦,娘啊,俺哥跟俺,还有嫂子跟我家那口子对您都孝顺,咱们不缺钱,能不能就不提那一茬儿啦?

朵哈目光坚定。花铃理解,这么多年,娘就靠这一股不服输的坚定,一个人把哥哥和她拉扯大,培养成人。娘的意思很明确,你既然是孝顺的,你就得替娘把话问清楚。

花铃端起米酒,敬了舅舅,然后问,舅舅,你们有没有曾经想过到香木河去找俺……我的娘?舅舅搛起一块肉正要塞到嘴里。一听这话,他用右手把肉搛回自己的饭碗,左手把酒杯放回桌子上,说,那时候家里太穷了,负担不起路费。我们想的是,你阿妈要真像宏列说的那样找到一家发财人家,也算过上好日子了,她发了财,自然会回来找我们的。

花铃说我爹我娘都种地呢,我爹过世早,他走的时候我还没上小学三年级呢。

朵椰回敬花铃,说,这些宏列倒是没有提起过,这些年你的阿妈没有回来找我们,我们曾经也想过,是不是你们的阿妈在那边并不像宏列说的那样有衣穿、有饭吃呢?不过今天见到你们,我,还有你的外公外婆都相信,她是真有衣穿,有饭吃的,不仅有这些,日子还过得比我们好。

花铃想起二婶的话,如果爹还活着,即使有哥哥花峰和她的支持,爹多半不允许娘回娘家,千百年来,有几个被拐卖的妇女能回娘家的?要是爹还活着,爹的年龄只比外公小几岁。这么老的女婿,随便放到哪里都是笑话。爹不会同意娘回来,娘自己也不会回来。她还想起木秀和莫来,那么善良,那么单纯,要是她花铃也是宏列或者别的什么居心不良的人,不用费多少心计,就能像宏列当年对待娘那样得逞。刚才听她们说,她们的丈夫没有文化也没有胆子,走出水镇就不辨东南西北,不敢出去打工挣钱,家里穷得只够得上温饱,她们虽然也没有文化,但她们有胆子,她们希望花铃替她们在城市里找份儿工作,不能等到再过几年孩子上学了,她们还穷得连学费都拿不出。

花铃问朵椰,舅舅,我问你,宏列从监牢里出来以后,你们有没有去找他要人?花铃发现,面对舅舅,她好像没有用多大的劲儿,就会用“我”来替代习惯的“俺”了。

朵椰说,找过,宏列对我们说,女儿再宝贝都是要出嫁的,只不过一些女子嫁得近,一些女子嫁得远,你的阿妈就属于嫁得远的,只要收过彩礼,就算一门婚事。

花铃事先并没有设计问话,舅舅的回答却顺风偏向花铃需要的方向发展。花铃趁势说,那宏列应该把我爹给的彩礼交给外公外婆才是。

舅舅一点没设防,他没有想到外甥女会问这个问题。他说,宏列从里面出来赔过一笔钱,不算多,也不算少,八千块钱,你舅舅我就靠这笔钱买下一辆拖拉机跑运输,从一台拖拉机发展到一辆卡车,从一辆卡车又发展到四辆卡车,我们现在住的这幢房子,就是靠四辆卡车挣下的。朵椰停下来,右手指向堂屋四周绕了一圈说,你舅舅我曾经是四辆卡车的车主。

朵椰说起自己在寨子里数一数二的财富,就滔滔不绝。他说水镇再往山里走,靠近白石岩的地方,十多年前发现了煤矿,他的四辆卡车就在那边发财,煤一车一车运出去,钞票一沓一沓赚进来。前年有领导来视察说公路质量太差,能够运出去的煤炭太少了,要提高运输能力,就得修一条宽阔的大公路。接着就修路,刚开工,煤矿被查封了,为了保护环境,上头发了红头文件,要求永远禁止开采,紧接着那个支持煤矿开采、主张修宽阔的大公路的领导也调走了——有人说是给逮进去了。总之,再没人继续修路了。

朵椰无比遗憾地说,四辆卡车没了生意也就卖了,卖了卡车我也就不再干这个了,打算春耕农忙一过,跟大儿子进城做木工去。

花铃冷不丁问他,舅舅,发了财之后,你有没有想过去香木河看看俺娘?这个问题娘并没有让她问,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想不问已不可能。

发了财!朵椰重复着花铃的话,梗在那里。外甥女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让他不但无心跟外甥女计较“俺”这个词儿,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重复念叨“发了财”三个字,琢磨该如何回答才合适,既不让朵哈和花铃伤心,又不至于让自己下不了台。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从用那八千元买下一辆拖拉机之后,他就再也没想过去看望或者找回阿姐。直到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也没听阿爸阿妈提起过。朵椰发现,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外甥女思维敏锐、口齿伶俐,就这么几句话,分明总结出一个结论:他朵椰是靠阿姐的卖身钱起家的!意识到这一层,朵椰不自在起来,饭桌上的气氛越发尴尬了。

我们各人有各人的家,各家各屋,都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忙得根本抽不开身。朵椰说。他不再为自己的财富得意,他用这句话替自己,也替外公外婆找了一句说辞。

他们用“西南官话”的交谈,在场的外公外婆有一半听不懂,他们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水镇,也不大看电视。在场的朵哈听懂了,如果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水镇方言或者能用香木河方言说话,她这时候是要张嘴骂人的,可是,语言上的障碍让她只能流下委屈的泪水,她想告诉阿爸阿妈和阿弟,拐卖跟出嫁不是一回事,如果那个男人不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今天。即使活到今天,谁也不会把她当人看!她想告诉阿爸阿妈和阿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是想着有一天还能跟他们见面,还能跟他们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吃饭,她就拼命硬扛。他们不知道,那个男人死掉之后,两个孩子要读书,三张嘴巴要吃饭,头顶上几间破屋,身后是十多亩土地,从种到收,从晾晒到销售,全靠她一双手,她没白天没黑夜干活儿,一年到头没有休息过一天,累得走在路上都在打瞌睡,靠在路边的石头上就能睡着,眯一会儿,爬起来继续干农活儿。别看她如今穿得光鲜,衣服底下从头到脚都是劳伤,每到天阴下雨变天的时候,全身上下的疼痛常常让她生不如死。好在她用命拉扯大的两个孩子很孝顺,他们的对象也对她好,都疼她爱她尊敬她。这会儿,她特别想回香木河,她的孩子们现在虽然都在城市里生活,但香木河是他们的老家,只要她还在,兄妹俩的老家就还在,不久的将来,她还要在香木河做奶奶和外婆。借用刚才阿弟朵椰的话说,我们各人有各人的家,各家各屋都有事情要做。想到这里,她不再责怪这里的亲人,谁都不容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到此,一桩心愿已了结。从此以后,她将在香木河好好地做她的娘,好好地做她的奶奶和外婆。

午飯后,朵哈从她跟花铃背回来的大包里,一件一件往外掏礼物,衣物、滋补品、日用品。出门之前用塑料袋分别装好,有的给阿爸阿妈,有的给朵椰和朵椰的老婆——那个花铃要喊舅娘的女人,全都考虑周全了。花铃问朵椰,舅舅,我怎么没看见舅娘呢?朵椰脸上立即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说,你有两个表兄弟,小的那个去年刚结婚,还没有孩子,在福建打工;大的那个两个月前替我添了个孙子,你舅娘就进城去照顾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去啦!花铃问,大表弟也在福建?朵椰回答,他在你们今天中午下班车的地方。花铃说,就是那个叫云边的小镇?对对对,朵椰说,他在一家装潢公司做木匠。朵椰在说“木匠”的时候分明用了表示强调的重音,见花铃并没有表现出预期中的赞美和惊讶,朵椰继续说,在我们这个地方,木匠是最来钱的活计,见天有活儿,三百块钱一天,一天一结,不拖不欠,比我经营卡车来钱快多啦!从他持续上扬的语调中,听得出来,朵椰对大儿子的赚钱之道是相当满意的。偏僻的水镇,看来跟香木河一样,年轻人都不愿意待在乡下,只要有机会,就奔涌向大大小小的城市和集镇,不管挣不挣得到钱,都愿意留在城市或者集镇,这已成了挡都挡不住的潮流。

朵哈把所有的物品分配完毕,她们出门前考虑得既周到又细致,连散给邻居的糖块和香烟都考虑到了。

望着两个空瘪的背包,朵哈突然用香木河方言清晰地对花铃说,妮子,俺想回家!香木河有朵哈拼命打拼和熟悉的一切,她是她的孩子的家。娘突然开口用香木河方言说话,把花铃吓了一跳,娘的香木河方言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只是有点走调,发音部位是错误的,但不影响正确表达。朵哈又说,明天就回!

第二天朵哈和花铃没有走,是花铃还想在这里多待几天。不单单是因为花铃的假期还有几天才结束,回程的机票早已订好不想改签,而是花铃觉得这里的空气好,阳光也好,天空蓝得像个巨大的游泳池,山上山下绿树蓊郁,寨子前面的梯田也好看,拍出照片晒到朋友圈,大家都一片惊呼她是不是到了元阳梯田。唯一遗憾的是,这里的南风太大了,大得她根本不敢穿裙子。她带了五条好看的裙子,本来想在娘的娘家好好穿一穿的,却一次也穿不出去。她请外公唱了几首民谣,录了下来。她请舅舅把歌词翻译成普通话,朵椰一会儿忙着杀鸡,一会儿忙着炒菜,就是不能好好翻译。后来花铃明白,舅舅没有多少文化,小学毕业,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账,实在没法把水镇的民谣翻译成花铃听得懂的“西南官话”。但舅舅毕竟是舅舅,他还反复嘱咐花铃让她的哥哥花峰有空也回来看看。花铃给花峰发了个定位。花峰回复妹妹:头上的天空远不远?我看得见;娘的老家更远,我既想不出模样,更看不见。花铃不依不饶要舅舅翻译,不经过翻译,外公的那些民歌她带回去也用不上,舅舅拗不过,用“西南官话”给花铃唱了一首民谣。朵椰说,从他知事开始他就听人家用“西南官话”唱的,人家是怎么唱的他就怎么对花铃唱。花铃听一遍就会唱了:大月亮,小月亮,阿哥起来做木匠,嫂嫂起来蒸酒米,蒸得香喷喷,打起马儿接姑娘,姑娘肚子痛,请个端公来跳神,端公吃酒醉,倒在鸭圈睡,鸭蛋做枕头,鸭毛做棉被,一觉睡到十八岁。

花铃问舅舅,啥叫酒米?朵椰摸了半天脑壳才回答,酒米就是酒米。花铃又问,酒米是不是用酒泡过的大米?朵椰立即肯定地说,不是。说完又不知道怎么向外甥女解释,突然他看见楼梯口的一张凳子上放着的托盘,便像看见救星一样,上前把外婆端过的托盘拿过来,指着枕头粽说,这个就是酒米做的。花铃一下笑出了声说,这不就是糯米吗?朵椰如释重负说,我们这里不叫糯米,要是叫糯米谁都听不懂,我们这里就叫酒米。花铃又问啥叫端公?朵椰又开始摸脑壳,半天找不到词来回答。花铃想,既然是跳神的,不是巫师就是道士。花铃问,是不是巫师?朵椰说,没听说过。花铃又问是不是道士?朵椰又一次获救,笑着说外甥女就是聪明,我们这里把道士叫端公。

他们真正离开水镇,是在五天之后。这几天,朵哈目睹阿爸阿妈跟五头黑毛猪和三十三只麻鸭的亲密关系。因缺少语言交流,阿爸阿妈与朵哈之间始终存在一段距离,仿佛从一开始就是陌生的。随着在一起的时间的延长,这种陌生感在阿爸阿妈和朵哈之间都在增加。阿爸阿妈似乎只是把朵哈当回娘家小住的远嫁的女儿,跟寨子里其他远嫁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阿爸阿妈跟黑毛猪和麻鸭的亲密关系,超过与朵哈的亲密关系。倒是花铃越玩越没心没肺,到了第四天,竟然跟几个放学回来的小学生下到山涧里捉小螃蟹。朵哈责怪她,你又不是个孩子!花铃嘻嘻哈哈笑着说,谁说我不是个孩子!

离开的时候,阿爸阿妈又哭了。朵哈流着泪与阿爸阿妈和阿弟告别。她心想,此生就此别过了。朵哈给阿爸阿妈磕了个头。她含泪在心里问自己:俺以后还会回来吗?寨子里的邻居来送行。又是一阵鞭炮和铜鼓声,又喝了一点米酒,吃了一个粽子。木秀和莫来也来送行,她们嘱咐花铃说,阿妹,不要忘了我们的嘱托哦!花铃的脑子里便闪过宏列这个名字,她推说她跟她们相距太远,她们应该去找她的大表兄和二表兄帮忙。两个女人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站在路边不再说话,脸上露出郁闷的表情。朵椰要把墙上的月琴送给花铃,花铃怕娘以后每每看见了伤心,推辞说飞机上不好带。朵椰便说,以后你跟你阿哥可以开车回来,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

出了朵椰家的门,山谷中的老南风跟来时一样吹拂。水镇风大,只有老南风的口音没有变。不,也变了,大山上和山谷中的树木长大了,增多了,变密了,风的声腔变小了。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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