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松音乐会”点燃“拉赫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庆”盛大焰火
2023-05-02程蔚
程蔚
2023年1月28日,一场长达四个半小时的“马拉松音乐会”震动古典乐坛,“指挥跪拜”“听众晕倒”等轶闻令乐迷们津津乐道。钢琴家王羽佳携手著名指挥家雅尼克·涅杰-瑟贡(Yannick Nézet-Séguin)在费城交响乐团的协奏下,一口气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的五部钢琴与乐队作品——四首钢琴协奏曲和《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首次成功挑战“音乐珠峰”,并点燃“拉赫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庆”的盛大焰火。
在二十世纪的西方音乐家群像中,始终有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身影。他身高近两米,体型颀长如巨人;一双能轻易跨越十二度的手拥有天然优势;短刷刷的平头、布满皱纹的脸庞和不苟言笑的表情,让人联想到“清教徒”形象。拉赫玛尼诺夫习惯于在阴郁色调下构建宽广的情感世界,他的艺术道路,折射出了旧俄时代、十月革命、两次世界大战等历史变迁的复杂轨迹。虽长期身陷左右为难的窘困,但他仍以技巧高超的音乐作品抒发着真挚深厚的情感,实现了灵魂的升华。
“夹缝”中始终顽强
拉赫玛尼诺夫的一生,始终在“夹缝”中顽强生活!
于他所处的时代,他深陷于新旧潮流的转换中。拉赫玛尼诺夫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杰出的音乐家代表。当二十世纪印象派、表现主义、新古典主义等流派层出不穷,纷纷以非调性打破传统秩序时,他始终不愿放弃调性、旋律、曲式、常规体裁形式等音乐传统的堡垒阵地,努力恪守十九世纪浪漫主义风格,因“保守”而显得不合群。他与浪漫主义作曲家勃拉姆斯属于同一类人,不肯妥协的“逆潮流”精神一脉相承。
于他所处的环境,他深陷于不同价值观的裂缝中。拉赫玛尼诺夫的一生几乎可以被平均分割成两半,1873年至1917年,身处俄罗斯的他从无名之辈成长为业界翘楚,谱写出了动人心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和《第三钢琴协奏曲》;1918年至1943年,他积极筹备世界巡演,其间也进行音乐创作,《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以及《交响舞曲》等都是其晚年的杰作。拉赫玛尼诺夫深深眷恋着祖国,可惜再未回归,最终在乡愁哀怨中客死异乡,成为“天上的一抹浮云,永远的漂泊者”。
于他所热爱的音乐,他深藏于暗流与水面之间。他的音乐作品,往往表面宽广宁静,内部激情奔涌,总是在绵延悠长的惆怅后,于某个恰到好处的“极点”迸发出动人肺腑的情感力量,颇具“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意境。那些优美而悲愁的如歌旋律,呈现出涤荡心灵的美好与浪漫,掩藏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
从“浪漫”到“奇峻”
拉赫玛尼诺夫继承了“旋律大师”柴科夫斯基的戏剧性、抒情性以及浓郁的民族风格,无论是钢琴协奏曲还是交响曲,美妙的旋律令人难忘。他大量吸收宽广、悠缓的俄罗斯民歌风格,以丰富的和声语言和复调手法不断予以强化,极富诗意,易打动人。
在拉赫玛尼诺夫的四部钢琴协奏曲中,《第二钢琴协奏曲》和《第三钢琴协奏曲》最为著名。前者完成于1901年,是一部非常典型的具有俄罗斯式忧郁浪漫的作品,作曲家一方面以深沉的音调抒发绵延的悲伤,另一方面通过气势磅礴的高潮来表达满腔的激愤,因此它又被唤作“交响情人梦”;后者完成于1909年,凭借浓烈的情感表达和艰深的演奏技术闻名于世,据说演奏者演奏一次相当于铲十吨煤。
有人喜歡《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唯美,有人赞叹《第三钢琴协奏曲》的炫技,争执不下,难分伯仲。在我看来,它们就好像一条河流的上游和中游,两者既是情感的延续发展,也是人生的漫长求索。如若要问下游是什么,辉煌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如何?
《第二钢琴协奏曲》在天空阴霾和荒原无垠的压抑气息中,沿着汹涌的河流开始艰难前行,经过力量积蓄,逐渐活跃起来,在悬崖和暗礁的夹击中汇聚乐思,最终在钢琴与乐队的强烈撞击中走向奔腾狂想。作品的底色是对现实深感不满的苦闷宣泄,但作曲家却用高贵又忧伤的气息,以极富幻想的抒情将我们紧紧包裹。尤其是第二乐章的柔板,令人沉醉在广袤阔远的音乐中。
八年后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作曲家在技法上更趋于成熟。雄伟陡峭的音域变化、跳跃性的节奏和高昂有力的高音合奏,在三个乐章中多次呈现。主奏钢琴有时以极快的切分节奏向前推进,有时以层峦叠嶂的方式曲折而上,有时以富有流动性的浑厚巧妙穿插,最后如气势贯通的大河,在一泻千里中成就百川归海的奇观。
从《第二钢琴协奏曲》到《第三钢琴协奏曲》,从忧郁浪漫到坚毅有力,尤其钢琴的音色变化之多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涉及所有的音区,与管弦乐队组成严密的铜墙铁壁,在忽而沉重、忽而飘逸、忽而急促、忽而舒缓的情感表达中,散发出炫目的艺术魅力和坚韧的生命力量。
钢琴家的“三合一”超能力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于1909年11月28日在纽约首演,由作曲家亲自主奏钢琴。他那双神奇的大手飞速掠过最复杂的段落,走句清晰利落,其准确性和灵巧程度令人既敬重又嫉妒。这部大获成功的钢琴协奏曲快速在世界各地“蔓延”开来,百余年来吸引着无数钢琴演奏家争相献技。
王羽佳这次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的“封神”演奏,在技艺、体力和演释上均展现得无懈可击,这出自她本人对作曲家的喜爱以及自身长期的深厚积淀。王羽佳曾说,她一直对拉赫玛尼诺夫情有独钟。孩提时代,她就被其抒情细腻的钢琴前奏曲所吸引,十五岁进入柯蒂斯音乐学院后,认真研究他的作品,被其录音中“高贵而纯净”的声音以及那份独特而脆弱的美所吸引。
虽然无缘现场感受王羽佳此次的“极限挑战”,但我曾有幸于2018年在上海现场聆听了两场俄罗斯版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一场是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的演奏,另一场是丹尼尔·特里福诺夫在上海大剧院的演奏,他们分别是1990年和2011年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的钢琴组冠军。
别列佐夫斯基长得“虎背熊腰”,有着一种俄罗斯式的彪悍气质。他犹如一位力大无比的“战神”,让钢琴发出铿锵沉重的搏击声,同时又像自由飞舞的“精灵”,灵活的手指极具跳跃性,随着旋律起伏而狂舞,情绪饱满,复杂的准确和精准的靈巧在他手中不可思议地兼而有之。除了独奏的华彩表现,他与乐队的配合也十分默契,繁杂却清澈的琴音在乐队的挺进助威下,一路追逐着“无限风光在险峰”的乐趣……
年轻的丹尼尔·特里福诺夫则是另一番“享受自我”。他浓密的胡须几乎遮住大半张脸,始终低着头,双手仿佛着了魔般在琴键上飞舞,变幻莫测。铿锵时,他用尽全身力气,猛烈锤击键盘;柔情时,他触键细腻,华美音符流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他深陷在自己与拉赫玛尼诺夫的私语中,身心与音乐融为一体。
《纽约古典乐评》曾评论说:“演奏一首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需要足球运动员的耐力、外科手术医师的技巧和音乐家的心灵。”钢琴家们风格各异,却都将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作为检验是否具备“三合一”超能力的“试金石”。
随着此次音乐会的成功举办,世界各地纪念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活动此起彼伏。指挥家雅尼克·涅杰-瑟贡将完成自2021年起筹划的三张专辑,指挥家捷杰耶夫、歌唱家格兹玛娃将在2023年4月联袂呈献“拉赫玛尼诺夫一百五十计划”,中国国家大剧院以及各地乐团也将隆重推出关于拉赫玛尼诺夫的系列专场音乐会。
在蓝色地球上,当我们满怀热爱和崇敬,多姿多彩地向拉赫玛尼诺夫致敬时,在遥远的水星,一个以拉赫玛尼诺夫命名的最深陨石坑依然孤寂宁静。拉赫玛尼诺夫似乎从未离开过我们,他以深沉的目光凝视着我们,用闪烁着生命光辉的音乐与我们遥相呼应,启迪渴望温暖的心灵,治愈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