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槐花香
2023-04-29张秋铧
人们爱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但花期持久、花香悠长的当数槐花了,可是人们对槐花并不特别在意。“四月槐花馥郁香,玉姿雪态倍芬芳;淡如梨蕊三分雅,味比红梅一缕长。”自古至今,文人墨客的咏槐诗不少。咏槐,亦理解为咏怀,借抒写槐之美德,宣泄胸中之块垒。诗中所说农历四月,当属公历五月。
谷雨过后,在山野里,河岸边,你会看到一串串白色的精灵,像风铃,似流苏,又恰如少女的刘海,在树梢上弱弱地颤动,释放出清心醒脑的扑鼻芬芳,搔首弄姿展示那迷人的万种风情。用她那独有的娇柔,迎接热情的初夏。天可怜见的,让人欣赏让人爱。
那年我20岁出头,在北京一座军营服役。长期在直线加方块的训练中,难免感觉生活有些单调乏味。春天在我们的齐步走和正步走的阵势中,仍然姗姗来迟。不待脱下冬装,部队宣布五一节放假一天。战友们喜出望外,抖擞精神,都想在这一天能享受久违的新奇与快乐。那时部队放假只吃两顿饭,很多人等不到十点钟的早餐,就纷纷乘车进城去了。
我早起整理一下卫生,又给家乡老母写了封信。待吃过早饭,换上解放鞋,便兴冲冲地去爬山。我的家乡在江汉平原,虽然是鱼米之乡,但一眼望出去就触碰到了地平线,总有一览无余之感。服役来到燕赵大地,山多且高,看山望山,就须仰头向上。登山看景和平地看景,感觉肯定会不一样。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愿想,去爬离军营不远的那几座山的。
山脚下有葳蕤丛生的花草,山腰处是一片稀疏的小松林,间或能看见几棵野果树,刚结出指头大小的毛桃绿杏,让人生不出任何欲望。那么山顶上有什么呢?看不到的地方,总让人生出种种期盼和梦想。于是我穿过小松林,拨开枝杈相连的树枝藤蔓,继续往山上爬。山很陡,不时会有石坡石崖阻隔着。但那时的心气,那时的精力,是任何艰险难以阻挡的,别说那几块岩石!
啊,我终于爬到山顶了!两座大山相连,山顶上竟然那般平坦,真是难以置信!阴坡处有一大片槐树林,一阵好闻的馨香,伴着暖暖的风扑面而来,让人耳聪目明,精神为之一振。那浓密雪白的槐花,连成一片,宛如洁白无瑕的云朵,在山间自由飘拂。我从来未曾见过如此旖旎的美景,美到心里,美得无法形容。仿佛梦游仙境福地,一阵惊疑一阵痴。我醉蒙蒙地欣赏着,慢悠悠地往前走。不经意间,猛然撞上了两个人,两个在这里谈恋爱的年轻人。
男生我不认识,但那个女孩儿我却熟悉。她是一位首长的女儿,长得很是清秀。那时高中毕业的学生,很少能有机会上大学,一般是在工厂或某个单位找份工作。这姑娘高中毕业后,就在离家不远的首钢上班了。很多时候,我们去食堂吃早餐的路上,见她骑车出门去上班;晚饭后我们在球场上活动,就见她骑车从工厂回来。碰见了,总会打个招呼,虽然从未交谈,但总算互相认识吧。这个时候,无意间冲撞了人家谈恋爱,最尴尬最不好意思的当然是我。那时我尚没有谈恋爱的经历,但看到人家谈恋爱,自己也是一阵耳热心跳。我不敢多看一眼,更没有片刻停留,逃也似的顺着山垭,连跑带颠地下山去了。悻悻然走出很远,都没有勇气回望山顶一眼。但从此我知道,槐树林,槐花下,那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
我和妻相识,得感谢我曾为之当过秘书的首长。那天首长冒雨打伞,亲自领我到未来的岳父母家,去认识他们的女儿,从此开始了我们的恋爱之旅。那时我在北京,她在天津,很难有机会多见一面。是的,一对青年军人的恋爱,注定不会有什么更多的浪漫。但我记住了那片槐树林,记住了白似雪、柔如云、香比梨花的槐花。
那年也是五一节刚过,我到某山城出差,住在一家小旅馆。每个人似乎都有这样的感觉,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难免会对那儿的一切感到新鲜。那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刚升起,路边草尖上熠熠闪烁的露珠尚未蒸发,我就沿着一条小路向郊野走去。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深吸了几口湿润的空气。这时,只见前面有一片槐树林,两位少妇在那儿采摘槐花。一人高举竹竿,竿子上绑着根弯弯的铁丝,钩摘着树上的槐花;另一人腰扎一个蓝花包袱,把落下的槐花一缕缕摘下来,塞进贴身的包袱里。我走近,问,这是干什么?那位打槐花的少妇,扬扬手上的竹竿说,打槐花呀!我哑然一笑,是自己的问话不准确,便又问,打槐花干什么?两个女人瞟了我一眼,便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个人地两生的山城郊野,我不便再问什么,因为我没有理由让人家能准确地回复我的问话。我讪然一笑,如同那次碰见别人谈恋爱难为情一样,悻悻地离开槐树林,回到了小旅馆。
吃早餐时,只见餐桌上放了两盘煎得油渍渍的小饼。我夹起一个,咬一口,嚯,一股似曾熟悉的清香,软糯香甜溢满了口腔。这时一位服务员走近说,客人们吃好!这是我们山城有名的槐花饼。啊!她就是清晨见到的那其中一位。她也似乎认出了我,嫣然一笑,走开,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回到天津的家,我来不及放下行李,只带个挂包转身出门。妻问,刚到家,干啥去?我说去去就来。我记得医院的假山上有一片槐树林,只是阴差阳错,我一直未能在五月份来过山上。既然有槐树,必定有槐花。果不其然,没等我爬到山顶,就见到一片雪白的槐花,在向我友好地招手哩。我怀着浓浓的雅兴冲上假山,顺手摘了几缕槐花装进挂包。即刻转身回家,把挂包里的收获倒在桌上。妻十分惊讶,哦,这么鲜嫩的槐花呀!我在盆里清洗一下,攥干水分,放一些白面,就像我在山城小旅馆吃的那样,煎了一锅外焦里嫩、香甜可口的槐花饼。
吃过晚饭,碗筷来不及收拾,妻问,假山上真的有槐花?我说有啊。她说,你领着我去看看。我知道,这些年她忙工作,忙家务,很少到假山那儿光顾。我瞅她一眼,不禁想起了若干年前,在北京西山的槐树林,碰见那对恋人的情景。于是我牵着她的手,走向不远处的假山,走向那片槐树林。暮霭苍茫,山色朦胧,但山上那绽放的槐花,如同一抹亮闪闪的星光,芳香扑鼻地引诱着我们的脚步,向着那儿,向着槐树林的那片槐花,奔去……
张秋铧,中国作协会员,曾任天津市河北区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文学创作近六十年,代表作有小说《抗日名将张自忠》《太阳半张脸》《东湖洼之晨》、长诗《涛声回响六百年——钓鱼岛之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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