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处
2023-04-29李晁
蚕豆肥绿,种得松,并不挤挤挨挨,一朵朵粉紫色花瓣点缀在田间,蝴蝶一般,让这片低矮的枝芽显得没那么荒凉。风起,能闻到涩涩的浆果味道。四十年的时间让施工局驻地显出衰败的景象,人走光了,一些屋子早早拆毁,水泥地坪被连根掀翻,露出久违的肥力强劲的土地,种满了菜。只有那些仿苏式建筑——那些庞然大物,譬如设计院大楼和修配厂、锅炉房还保留着残躯,只是门框统统被人拆卸,徒留下一些黑黝黝的空洞,没有人的目光的空洞。
陈阿姨是这片筒子楼里仅存的住户。
看看天色,要早些回去。陈阿姨一早就望见老李的车往坝上去了,不出意外,那人下午会来送鱼,其实是来吃晚饭。陈阿姨心里有数,若不做好准备,那人又会生气,年纪一把了,还容易气鼓鼓的,说不把人当客,简直好笑,跟小孩似的。有几次,陈阿姨也不是故意晚回家,是有事拖住了,回来时看见门前的塑料桶里丢着老李钓来的鱼,是江团还是翘嘴或者花鲢,女人记不住分不清。老李每次说,你怎么这么笨的。陈阿姨都不作声。一旦看见塑料桶外漫延出的水迹,就知道对方来过了,还能想象他走得光火的样子,兴许还会踹两脚她的门,骂一句,死女人。鱼倒是每次都安静地沉在水底,女人走近,给水面投下一个暗影,那鱼才甩动一下尾巴,想逃,却逃不掉,只能围着塑料桶转上一圈半圈,再镇定下来。
自己也不欠他的,这么不请自来,想来就来,陈阿姨不明白。命运这样的事不在她的思考之列。到了这岁数,有些事不再深究,可想起来只是不易忘,四十年了,那是回忆的尽头。
是天地初开啊,水电站选址完毕,消息不胫而走,大队人马拥进来,安静了无数个世纪被群山包围的河谷地带突然山崩地裂,鸟兽纷走,再也掩藏不住了。一时间江南江北密密匝匝地,都是人。那时的天空白云如烟,雾水的雾更重了。那时的陈阿姨还不叫陈阿姨,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辫子粗壮,腰手纤细,名叫陈令旦。
和老李相识,是经人介绍。一个爽爽朗朗的小伙子,將将二十出头,才接父亲的班从湖南老家来到施工局,属于局里子弟。两人相了一次亲,当年的陈阿姨话就少,带着少女的腼腆,见面时只瞧过对方一眼,是电光石火的一刻,像直视太阳后留在眼底的光斑,具体相貌倒忘了,只剩了一点轮廓,狭长的脸,毛糙的头,鼻子很大,说起话来嘻嘻哈哈,满不在乎。这么多年过去,这点印象一点也没有淡。
今天在地里淘了条排水沟,回家路上脚步就开始发沉,像背上背着一个小人。过了五十岁,锄头就有些抡不动,早年能轻松一把扬过头顶,而今将将抬过腰,时间偷走了陈阿姨的力气,也助长了土地的气焰,它们有着无限的耐心。在家歇一口气,喝干半缸茶,就该准备晚饭了。才从地里刨出的小马铃薯,个个圆圆滚滚的,只需轻轻搓洗,土就掉了,切了片下猪油煮上一锅,最后撒把葱花,简单易做。陈阿姨很喜欢在春天里煮小马铃薯。
这是老李出现前的日子,没有意外,与外界更没有联系,连手机也没有,谁有事,须亲自找来。老李出现是去年夏天的事,这个人退了休,竟选择回雾水,想着在外面世界跑了一辈子,还出了国,是再看不上这种小地方的,但还是回来了。
一开始,老李还酸兮兮的,来施工局驻地看了一圈,一个人。也是巧合,在院外这么碰上。陈阿姨从小树林里回家,手里拎一筐才刨出来的地瓜,男人就从院子里出来了,沿着台阶往下走,起初脚步生风,走得越近,步子就越慢。女人也感到一股灼人的目光朝自己射来,因为距离,女人没有看清来者是谁,那头黑白相杂的粗发勾不起她任何回忆,只本能察觉,可能又是哪个来凭吊的。
陈阿姨不明白这里有什么魔力,一年半载总能遇到好些这样的人,都是回来看看的,带着缅怀的情绪。一次还有一辆大巴过来,车上走下十几二十个年纪相仿的老头老太太,下了车就发出惊叹,指指点点,辨认曾经的地盘,这么兜兜转转,看了一圈,很快在原先的沙石料场上打出横幅,合影。远远地,陈阿姨也看不清字,不晓得写了什么,只凭直觉和讲话声猜测,这都是当年的建设者。陈阿姨以为眼前人也不例外,这么想着,身子就往路边上靠,好让出道来。
没想那人却喊起来,你是——陈令旦,你还住这里!
陈阿姨毫无防备,后背一凛,多少年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来了,所有人都叫她陈阿姨陈阿姨,女人已和这称呼融为一体,好像原本就该这么叫似的。女人听这声音,知道来自昔日的时光,一口浓重的单位话,和本地话大大区别开,只是声音经过了多年的淘洗与磨砺,变得有些喑哑,但内里是浑厚的,带着浓烈的个人印记。
是他。女人推测起来,脸廓还是那样,只微微变圆了,额头的发际往后退了几步,露出几抹皱纹,又换了星星点点的发色,其余倒没怎么变,不过是照原来的样子变老了。
是你。女人迟迟吐出这句,一句万无一失的话,不论对方是谁,都不会错。但女人知道是他。她侧身想让男人过去,可男人停住步子不再动了,女人也不动。这一刻,女人的样子被无情地收入男人眼底,看得稍稍久了些,陈阿姨才尴尬,不想让对方看到眼下自己的模样,更不晓得和他说什么,也就动身走了。
这行为在男人看来无法容忍,近乎冷酷了,怎么能这样?男人跟在后头喊起来,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就走了,我又不吃了你。这么还追上来了,到了院门口,陈阿姨才回转身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男人就笑,神情开始松动,张口就说,这路又不是你家的。
还是这么轻佻,和年纪没有关系,确实是那个人了,连(方言用语,表程度,意为“很”。)不变的。
陈阿姨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和老李这样重逢。
陈阿姨择好了菜,一把菜薹,青青绿绿,一碗蚕豆剥了皮,一粒粒堆在碗里,堆出小山的形状,还掐来一把小茴香,马铃薯当然更少不了。多口人吃饭,本不是多大的事,无非对方多吃一口,自己少吃一口罢了,重要的只是这屋里多出一个人来,这让陈阿姨不适应,她早习惯了一个人。
人进来时,弄得动静颇大,小车的声音陈阿姨是听见的,就停在马路弯口拐进院子的小块空地上,车轮磨出阵阵碎石崩裂声。再上来就要费一把子力气了,往日男人要拎着网兜往上走,走得吭哧吭哧的,今天却甩着空手上来了,女人知道男人一无所获,赶紧去冰箱里翻出半只鸡,先解冻着。晚餐不吃肉是陈阿姨坚持的准则。十年前女人闹过胃病,晚上这一顿渐渐不进荤腥,以免半夜胃烧,也不是医嘱,是女人自我感觉。可男人不同,他是吃不惯这寡淡的东西的,须有油水。
进门前,先是一道咳嗽,接着用劲吐出一口痰来,又顿了顿鞋底,对着墙角踢了踢鞋尖,这套动作女人也觉得好笑,这破房子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多此一举。男人粗壮的身体一时堵住了屋外光线,屋内顿时一暗,乘着这黑的间隙,人就进来了。男人进门便说,狗日的,运气不好,毛都没钓到。男人的说话方式是陌生的,但语气能听出来,有些懊丧,却又像是一种收获,一点辩解的意思都没有,更谈不上愧疚。
女人顺势说,今天风大。
男人说,就是风,大得很哟。
实话是不能讲的,实情是,老李往日盘踞的钓点被几个小年轻率先占据,老李在车上望了望,像是一堆来郊游的年轻人,男男女女带着小孩,草地上搭着天幕,像从哪里刮来的一片屋顶,老李不想将就,尤其小孩,令人头疼。这么沿着库区马路往前开,找到一处陌生水域。到了下午三四点光景,鱼情仍不好,回回空竿,老李才懊恼,早知该去老地方,狗到了自己地盘,还会跷腿撒泡尿留个印记,自己倒了。老李这么生起自己气来。这时候,赶上风起,一阵阵地,顺着峡谷变得强劲,河两岸插着群峰,风无法将山撼动,它能对付的只是峡谷中的船只和两岸稀稀落落的钓鱼人,老李手中的钓线张成了弓。一个礼拜前,老李看新闻得知河道里沉了客船,死伤九人,失踪两人,至今没有见尸。赶来的调查队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但老李知道是这山峡里的风,它们惯能兴风作浪又来去无踪,谁能调查消失的风呢?这么想着,男人才消了火。
今天吃什么?男人点上一支烟,开始慢条斯理地盘问女人。
陈阿姨说,马铃薯。
男人就笑,又是马铃薯,你也吃不厌的。
陈阿姨不作声,沉默是她的一件交流武器,有时比一粒子弹还管用,可以随时让对方闭嘴。
通常吃完饭,人就走了,从不拖延,这是陈阿姨能容忍对方的一点。虽说两人都上了年纪,周边又没有一个邻居,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就算说了也飘不进陈阿姨耳朵),可总是一对男女,多待无益。
今天却意外,老李吃饱喝足,鸡骨头吐了一桌,还没有走的意思,还在电视机前磨磨蹭蹭,问她听没听说几天前坝上沉了船,陈阿姨摇头。
老李说,还有两个后生没找到,说是学生子。
陈阿姨说,你发现了?
老李听了眼珠子都要鼓出来,讲,我没这个本事,这是老天爷的事。说着又短了气,知道女人的儿子死于一场大风,快三十年的事了,也就闭了嘴,女人跟着添了句,该回去了。
男人这才起身,今天饭开得晚,是该走了。
也不告别,不说“我走了”,这么出了门,陈阿姨也不送,让男人自己走掉。男人走后,屋里像多出一个空洞,男人的味道消失在空洞里,走了倒像还在一样,平白留出一个位置。陈阿姨收拾桌面洗起碗,纱门又打开来,男人灵巧地踅进来,手里扔过一个东西,准确丢在老式弹簧沙发上,沙发弹力虽较当年弱了许多,还是狠狠弹了一下,陈阿姨晃眼看见一只白色盒子。男人不等她反应,只说,你拿着用,有空去镇上办张卡,花不了多少钱,有事找你还不方便。也不给她说什么的机会,不等她拒绝,又立即消失,楼道里传来咚咚咚的下楼声,三步并作两步,像逃一样。不一会儿,马路边传来车子发动的声响,陈阿姨这才抹两把手出门看,漆黑的下坡路上划过车子的灯光,转过小树林的弯,不见了。
老李来过后,会清静几天,不会连着来,讲礼节似的。这是陈阿姨摸出来的规律。起初是烦,不晓得这个人什么意思,只是偶尔来混饭吃,还是可怜她?可老李每次来,都一个样子,完全看不出变化,更没有心机,陈阿姨就不再想了,到了这岁数还能想什么呢。
只这次,老李扔下的那只盒子让陈阿姨不安,这是施舍?白盒子上印着手机的模样,银白色的边框,屏幕黑黑的,一层塑料薄膜紧紧贴着盒身,等着谁打开似的,掂一掂,还有些重量。陈阿姨没有用过手机,想象拆了包装把机子拿在手里的感觉,会不会像一块铁?平白多出一个东西,身上还没地方放。陈阿姨看看也就放下了,她不需要这东西,没有谁可以联系的,要联系,她宁愿靠走。
老李怎么就不明白?
天晴了两日,又陷入清明的阴寒里,细雨连下了几日,下得到处都湿漉漉的,让人气短。陈阿姨懒得出门,正好可以歇歇,地头的菜越种越宽,到了力不从心的地步。往常陈阿姨会早起,收了菜背篼一装就去桥头的菜市卖,卖不了几个钱也比烂在地头好。昨天住镇上的弟弟来家坐了坐,还是老话,劝她搬走,搬到留守处小区去。那是单位的福利房,十年前就建好了,陈阿姨有一个名额,没有浪费,当时就置了套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花光了积蓄。
弟弟说,这里漏风漏雨的,你也不怕麻烦。
陈阿姨不高兴,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漏风漏雨了,让你补过没有?只有面对这个弟弟,陈阿姨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弟弟也是木讷的一个人,早年在施工局混了个合同工,后来水电站修好,又不想跟队伍走,这么留在电厂做了临时工,一辈子受尽欺负,陈阿姨是个女人家,帮不了他什么,只能生气。
弟弟说,上次碰见老李,请我喝酒,他还记得我。语气里满是喜悦。
陈阿姨听了直皱眉,这个弟弟从不会说话,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起那个人。
你想说什么?陈阿姨质问。
弟弟老实,姐姐问了就讲,他也劝你搬下去,这里迟早要拆的,住那里方便些,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嘛。
陈阿姨哼了一声,你瞎了,我还有地。
弟弟也不恼,说,种这么宽做什么,又吃不了,该去享享福了,离大家也近些。
弟弟本是好意,这话也提了好些年,女人不为所动,实际情况呢,好像大家都看不见,不种地,女人吃什么?陈阿姨更讨厌弟弟打着老李的旗号又讲起,心里不舒服,直讲,你倒做起他的说客了,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替他说话,我走不走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弟弟知道姐姐脾气,是家里第一倔强的人,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然这些年怎能熬过来。弟弟叹一声,泄了气,好像把话带到就完成了任务似的,也不多坐,准备起身。
陈阿姨也不留客,转到门口牵过两只塑料袋,满满装了几把青菜,又从篮筐里拣了些鸡蛋,丢了两把锯木灰,让弟弟带走。弟弟还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来拿东西的。陈阿姨只作没听见,手里东西只顾递出去,弟弟接过后,就走了。外间又飘起雨,陈阿姨交待一句,路滑,慢点骑。
弟弟站在楼下说,姐,清明我再来接你。
女人吩咐,早点来。
清明前就择好了清明菜,滤了道水,用簸箕晾干了,糯米也舂成粉,前一晚更炒好了芝麻苏麻花生核桃,样样放置碗里,一早就包起来。每年都做的清明粑,要一直吃到月底,陈阿姨每次都提醒自己少做些,可做起来还是一大家子的量,唯恐少了。
这么蒸了满满四屉,出锅时清明粑一个个油油绿绿的,晾凉了就可以吃。去看儿子可少不了这个,上坟时要备两样,一种现蒸的,一种小火慢煎,煎到两面微微焦黄,吃起来又脆又糯。小子以前最爱吃这个。
厨房里冒着蒸气,外间也铺着雨幕,望出去,一派迷迷蒙蒙的光景,对岸的山崖被遮了大半,小树林上空盘踞着一片浓云。雾水这地方雨水充沛,今年格外如此,清明的雨季比往年长,去年也只是阴天呵。陈阿姨望着望着,有了丝困意,不知不觉就在清明粑的香气里眯了一会儿。醒来时,雨停了,雾还重着,身子忍不住发寒,一看,门没关,也不知睡了多久,好像才一会儿似的,还撞着了一个梦。
许前一、许前一,回来吃饭了。是自己在走廊上高喊,院子里没有小子的身影,外间有些热烘烘的,院里院外的槐花、李花都开败了,空气中已没有了油菜花的浓郁味道,春天要结束了。
令旦阿姨,许前一他又跑去树林里烧火啦,你看——院里一个叫芳芳的小女孩仰着圆圆的脑袋对女人报告,一只胖胖的小手指高高地跷起,遥遥指着小树林的方向。果然一缕蛇样的青烟正从树尖上冒出来,随即被轻柔的晚风吹散,不注意看,还看不出来。女人明白了,嘴里骂一句,这个砍脑壳的。又对小女孩讲,谢谢你啊,芳芳。
女人带上门,缓步下楼来,正是晚饭时候,楼上楼下都飘荡着煤烟气,哪家在煮肥肠,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臭烘烘的猪屎味。女人走出院子,穿过院外的马路,小树林就在脚下。这是一片缓坡,位于一道山弯的凹形地带,一条水沟从山上冲下来。树林里昏昏暗暗的,多是杂树,一垄垄的灌木覆盖着地表,因地势低洼,这里白天也显得光线稀疏,这时分更是看不真切,一小堆火光影影绰绰的,不见人影。女人本想扯着嗓子喊上几声,还是作罢。女人沿着小路踅进树林,到了坡底,才发现火堆奄奄一息了,无数枝条都化作了白灰,好些断枝上只飘出些有气无力的青烟,火堆旁围着一圈石头,带泥土的部分已被烤干。树林里不见小子。女人心里一紧,忘了呼喊,只是四处转起圈来。
小子是睡在一块大石的背面,上面铺着捡来的枯枝败叶,臭小子倒机灵,会选地方,这里背风,正对山体的一块崖壁,是个不错的窝点。女人悄悄走近,小子团着身体睡得正甜,像一头春困的小兽。才做的衣服上沾满了植物的倒刺,女人也不惊扰,蹲下来小心摘掉几颗滚上衣摆的圆形刺果,然后抱起他。小子立即醒来,眼皮颤动,先于眼睛闻到了女人的味道,含糊地喊了声,妈,我要撒尿。
女人等着他,小人儿已整个儿立起,抖擞了精神,往石头背后跃去,一下站在火堆前,一股热气腾地升起,噗嗤噗嗤地水火交融,溅起一团浓烟,而后烟火熄灭。小子抖几下身子,哧哧地笑起来,像个白痴。女人一时清醒,尖着嗓子开骂,骂过了,才牵起小子的手往坡上走。回到家,发现裤子上两团被火星灼出的大孔,被泥巴遮盖了,原来迟迟不敢回家,是为了这个。
陈阿姨想这是哪年里的事了,竟想不起,像是发生过,又像是没有,想来想去,眼里两颗泪水。厨房的清明粑蒸干了水,陈阿姨闻到一股干烧的铁锅味,急忙去抢。
清明一早,弟弟就来了,骑着那辆老嘉陵。小子和家里老人就埋在施工局建的墓园里,在镇子的北岸,要过江,就是女人屋对门的山崖上,山头被推平,远看像一个“几”字。陈阿姨每天都和那山对望。每年也是弟弟来接女人上坟,东西都提前备齐了,一小挂鞭炮,几刀纸钱,两盒清明粑,每次都是这几样。
昨天有些疏忽,锅都快烧穿了,好在清明粑没受影响,晾了一晚,还是本身的味道。姐弟俩上桥过江绕到山头上,山巅的青草已经抽条,冒出半脚高,一条条刺藤上开出黄色的小花,风过,传来飒飒的声响。从这里望出去,小镇顿时变小了,女人的家更小,缩在对岸的山弯里,陈阿姨一眼找到。上完坟,和弟弟拣着清明粑吃了两三个,就回程了。路上,弟弟让去家里,说是女儿带着孩子回来了,可以聚聚。陈阿姨回绝说,你们吃。到了桥头,又喊停车,你放我下来,我去买几样东西。弟弟只好刹车,一只脚撑在地上,把车停在了桥堍边,转头说,姐,还是送你回去吧。女人下了车,头也不回,你走吧。弟弟知道劝不动,只能发动车子,乖乖走掉。女人看着弟弟走远,才放心地慢下步子,准备去新房看看。
房子就建在河堤的背后,在镇子广场的右侧。说起来是一处好位置,周边盖了新楼,两栋电梯房拔地而起,楼下开着许多店子,因了清明假期,一时人还不少,有几分热闹,陈阿姨很少来这里。顺着车道拐进留守处小区,十来栋小楼挤挤挨挨,一半是廉租房,供给局里的低保户,陈阿姨住的是正规产权房,有房本的,陈阿姨看重这个。小区中心是一块坝子,停满了车,没有老李的马自达,陈阿姨想,这人倒闲不住。之前老李说过自己住在哪栋,陈阿姨望了望,因是五楼,望不到什么。陈阿姨的房子在老李家前头,背后是从前的职工医院。楼是七层,女人走到顶,防盗门上的塑料薄膜还没有撕,沾满了灰。对门是另一户人家,门关着,陈阿姨满意,不用和人说什么。这家邻居前年才生了毛毛,还没足月,就被当妈的睡觉压住了身子,窒息而亡,造孽哟。陈阿姨快速掏出钥匙,用力旋了两圈,门开了。房间里空得可怕,还有些闷,空气都有了重量,吸一口有颗粒感。这屋当年装修过,四壁都刮着亮眼的磁粉,家具置得简单,倒也齐全,只是再看样式,就显出老相了。沙发柜子都被陈阿姨用布盖住,整间房都被打包好了似的,没有人气。可到底是一间像模像样的齐全房子。厨房、洗手间、卧室、客厅、阳台,一样不少。陈阿姨把门轻轻带上,几个地方都看一眼,是前后通透的格局。卧室有两间,朝小区里的大些,安了张双人床,棉絮都备好了,厚厚实实地码在床头,随时可以住人。女人的指尖抚过木质的床沿,一层细密的灰留在指肚上,该来打扫一次了,陈阿姨想。隔壁房间是自己的,小一些,只够放张小床,上面什么都没有。屋里暗,陈阿姨拉开窗帘,推了推滞涩的铝合金窗,让风进来。从这里能一眼望到西边的大坝,此刻,坝体正陷在一片烟云里,河水无声地流着,两岸的山头冒出了新绿,赶走了冬天的枯涩,年年都是这样的景致,让人忘记时间。
每到清明和春节,陈阿姨都会来新房看看,也不住,像是来参观的,春节时还要来贴春联,给家里生一盆火。陈阿姨想象这是留给儿子的一个家。
看完就走了,沿着上坝公路,在发电厂门口分道,往上是坡,穿过树林转一道弯,就看见老屋一角。是够旧的了,往日没觉察,一场新雨过后,让这里的破败显得崭新刺眼,空气里都是腐木的气息,陈阿姨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住多久,心里没有盘算。再往前,就望见老李的车了,难得洗了一回,亮眼地停在老地方。陈阿姨没有准备,怎么今天来了。
这么急急赶回去,发现老李正在门口逗鱼玩,一条带黑色脊背的大鱼,几乎占满了整只水桶。那鱼被老李手中的茅草搅得烦乱,在桶里扑通扑通地四下逃窜,有水珠溅出来,老李嘿嘿地笑,陈阿姨见了只觉幼稚,照面却说,你怎么来了?
见女人回来,老李立即扔下手中的玩意儿,一连串发问,怎么,今天不能来吗?你电话用上没有,怎么都没动静的?我号码都给你写墙上了。
女人不作声,只把门打开,男人跟着进来,见她两手空空,便问,今天倒有空,没去地里?
陈阿姨不理他,开了灯,接着灶上打火,给男人烧水泡茶。茶叶是男人自己带来的,看得出精贵,还让女人放冰箱里。陈阿姨用手捏了把茶叶,丢进玻璃杯,才问,这么早就去钓鱼了?
见问到心坎上,老李得意地讲,这个天才好钓,你看看这个头,足有七八斤,不容易碰上,差点就让它溜了,狡猾得很,晚上你做糟辣鱼还是豆腐鱼?只用砍一半,豆腐我都买好了,挂门口墙上了。说着才一拍大腿去取。
陈阿姨不想听这些废话,没忍住,喊了声,老李。
男人听出语气不对,转过身来,一眼看向她,女人站在厨房门口,神情有些凝重,男人一慌,问,怎么了?
女人说,今天不该去钓鱼的,去放了吧。
老李有些哑口,才想起今天什么日子似的,头低下来,嘴里含含糊糊的,还兴这些……
晚饭吃得简单,全是素,好在老李带的豆腐起了作用,陈阿姨做了一道汤,又煎了一道青椒豆腐,加上清明粑,老李吃得也挺高兴,说有二十年没吃这东西了,都忘了味道。
老李大大赞叹一声,在沙发上跷起腿来,点上一支烟,透过第一缕烟雾,细细打量眼前收拾餐桌的女人。从前的一点痕迹还在,几根头发白了,也没拔,原是一张圆脸带杏仁眼的,额前有刘海,婚后身子迅速丰腴,典型的乡下美人,现在是憔悴苍老了,也瘦了,尤其那手,骨节暴突,干活的女人就是老得快些,不断磨损,连目光也磨得锋利,已是另一个人了。老李唏嘘,一句话跟着吐出来,一个人辛苦,怎么不再找个?话说得随意,好似无心,其实早就想问了。女人也反应过来,想这是要掏她旧事的架势了,这个人到底是问了出来。
此前,两人都小心掩饰着,不探究过往,你不问我不问,和平相处,这是陈阿姨能容忍老李频繁出现的一点,可这个人还是没禁住好奇。陈阿姨当然不想说,大脑却抑制不住,往事蜂拥啊,想着该从哪一刻说起,从第一次见到老李开始,还是从儿子的意外开始?想了半天,没有头绪,仍不想说,心里抵触。
你以前问我会不会唱戏,我没有理你,还记不记得?女人只回了这一句。老李有些出神,更多是意外,她怎么说这个?手里的烟有些夹不住了,烟头的灰已经弯曲起来,手微微一抖,烟灰掉落,男人慌忙去接,没有接住,嘴里的话就像是掩饰,是吗,我问过这个?
烟灰落到桌面,变成一截醒目的灰烬,女人点点头,你自己都忘了。
老李这才回过神来,呵呵地笑,是你的名字,还以为你唱旦角呢。
陈阿姨苦笑,又沉着脸,你看出我不会,还问。
老李知道女人敏锐,哪怕一句话,都像仇一样记住,不管过了多久,不论对方是谁,当初只是无心啊。老李一沉默,女人就对他说,回去吧。话说得客客气气的,这也是女人的本领,可以随时让老李显得唐突。边说陈阿姨还边给老李拣起了清明粑,一大口袋,说你放冰箱里冷冻,想吃就蒸。男人只好起身,不客气地接过去,不再说什么,也没有抱怨,女人干什么都麻利,撵人也是。好在没忘记手机,陈阿姨从抽屉里翻出来,一把塞给老李,你带回去,我不用这东西,浪费你钱。老李一愣,脸一抽,脸色才不好看,说,就是给你用的嘛,你这个人,让你用你就用,也不值几个钱。
陈阿姨回视对方,目光满是严厉,话也不再客气,你钱多没地方花了,去捐了好了,我要你可怜什么。
男人还是不理解,语气先软下来,一个手机嘛,有什么,你是不是不会用,我教你啊。
陈阿姨说,我不想学。
男人这才要跳起脚来,你,你这个死脑筋、死顽固,活该——活该什么没有说出口,陈阿姨知道他想说什么,是想刺激自己。女人也不管,晾下他,任他怒气冲冲走掉,还让他走了一会儿,才在背后喊,你回来。
老李以为女人回转了,心里暗喜,也就装模作样回来,可陈阿姨只是盯着门口的水桶说,鱼带走,记得放生了。
老李胸口一紧,要气炸,又憋着没发作,一手拎过桶子,走得地动山摇的,到了楼下嘴里才骂骂咧咧起来,什么不知好歹,憨婆娘,老子再也不来了之类的,女人也不动气,只平静地望他去了。
趁地头还湿着,陈阿姨打算去种点辣椒。秧苗买好,是本地的朝天椒,个头小,辣味却十足。菜地就在楼下,原是筒子楼的煤棚部分,后被推倒,这么开出一块狭长的菜园。陈阿姨留这菜园种些自家常吃的时令菜,芹菜、莴笋、芋头一类,边角上也栽了一圈葱和蒜,为着方便。老李口味重,退休前在马来西亚和柬埔寨工作了八九年,老本行,还是修电站,项目上请的小工是当地的,还有华人后裔,老李和他们交结,口味跟着一变,说是对辣椒有了新的认识,一般的都尝不出味来,酸辣口的东西激起的还是辣,比干辣还辣。陈阿姨想不如自己种点,培养培养老李原初的味觉。
地头打好了窝,一窝丢下两棵苗,再手植,用手培土,这样来得牢靠。短短的四溜苗,还未栽上一半,腰就发酸,一时直不起,只能保持佝偻状态,这么看见老李的车了。这块地高于一旁的马路,视野开阔,陈阿姨想要避让,身子连连往后退,可套靴踩满了泥一时变得湿滑,女人失掉重心一屁股坐到地沟头。这时间,老李也冲上了这道大坡,一点减速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加大油门,轰的一声过去了,像是故意的。
陈阿姨坐在地里,坐着坐着就笑了,笑自己的狼狈,又很快惊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这感觉十分陌生,陈阿姨诧异。
这个人也是,年纪不小,还喜欢开快车。陈阿姨想哪天得和老李说说,别这么毛毛躁躁了,又想起之前赌气的事,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了,脾气这么臭,说变就变,完全认不出来了,也不欠他的。
陈阿姨觉得怪,年轻时老李可是个大大方方的人。自己和许聪结婚,还来了,以为不会来的,又没有谁请。男人拎着一瓶本地大曲径自过来,嚷着要和许聪干掉。说起来,许聪和老李虽同在一个施工局,却不在一个队上,两人工种也不同,许聪在实验室,老李在机电一队,是电工,平时贯能帮人修理家电手表什么的,很受欢迎。可施工局几千号人,也不是谁都认识谁,在总局中专念书时,两人因专业和年级错失相识机会,到了这里更没玩在一处,只这里那里互相听说过。当年的丈夫话就不多,不像老李那般聒噪,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但心思极细,心眼儿极小,这样的人很难交上朋友。男人的鼻梁上还架着眼镜,那时节戴眼镜的人可不多,大伙背地里都叫他许四眼。老李来了,陈阿姨也没出门敬酒。酒席就摆在院子里,闹闹哄哄的七八桌人,已经吃得阑珊。大伙见老李来了,才起哄,都晓得新娘子和老李相过亲,不知什么原因没配上,这么被许聪捡了过来。还以为会出什么状况,结果还算和睦,只是喝酒。今天是大日子,许聪来者不拒,见老李来敬酒,也就喝了,可老李要求干,这么把人喝到脚软,身子不自觉往地上缩,跟喝了化骨水似的。老李眼看着新郎倒在面前,才哈哈大笑,最后是笑着走出大门的,第二天人在拌合楼醒来,睡在运输沙料的皮带上,若不是拌合楼一个女工眼尖,老李的命就没了,这么传为笑谈。那以后,老李见了陈阿姨就喊弟妹,态度真诚。工程还没完工,老李就走了,施工局要被拆为两支队伍,一支去四川大河口,一支去云南大茶山,去云南的,要等工程扫完尾才会动身,老李说自己喜欢四川,就先走了,走的时候还是个光棍。人走后信儿就少了,更少回雾水,这几十年跟着工程局在外闯荡,倒是听说结了婚,老婆也是单位上的,两人有一个女儿。这就是陈阿姨知晓的老李的全部了,这么一点往事也禁不起嚼,老李回来后也没说起自家媳妇的事,看来要么离了,要么出了别的状况,陈阿姨也不打听,也是为着不想讲自己的事,想是对方知道的。
怎么说呢,这些事,一言难尽,又好像很简单,像张白纸,没涂抹上什么,就被自己对折,不再示人。
怪只怪当初自己走眼,家里逼得急,弟弟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不容她在家里吃闲饭。许聪那边也是,他是家中独子,父母生他时已是三十八九岁的年纪,上一辈拉大了岁数,就想在下一辈找回来,达成平衡。那时流行自由恋爱,观念都变了,可他们没有,走了条老路,以为是捷径,谁能想到呢。
结婚当晚许聪大醉,是陈阿姨架上床的,为他取下眼镜,男人鼻梁两侧留下印痕,像一对红红的老鼠眼,又互相看不见,陈阿姨就笑,这不是四眼是什么?等到细细擦了手脸,才注意到一双细长手,以前没有碰过,现在摸上去,骨节很长,是没怎么干过粗活的手。这种手打人是很痛的,陈阿姨听谁讲过。这晚男人瘫在床边,叽叽咕咕讲些口齿不清的话,听语气像是咒骂,陈阿姨也没在意,等她收拾好也小心爬上床时,男人已呼呼睡起来,陈阿姨没有惊动他。第二天人醒来,捶着脑袋,头痛的样子,陈阿姨起得更早,新妇可不兴赖床,这是母亲交代的。男人一个哈欠打完,陈阿姨就调了杯温水递去,许聪也只看看,没有话讲,好像不相识。陈阿姨站在房间里,已是一个媳妇的姿态,有着天然的娇羞,她等着男人喊她,结果没有喊,没有任何称谓,对她的妻子身份无动于衷,这令人费解,是自己哪里不如他意了?陈阿姨不知如何处置,没有做妻子的经验,只好让自己勤快些,给男人打了水伺候洗脸漱口,又踅进厨房,煮上面条。单位上的人都兴起床就吃早餐,早餐还不是乡下的早饭,是吃面食一类的东西,只有当地人才吃早饭,吃得也晚,好一天只吃两顿,施工局的人是吃三餐的,有时还兴宵夜。陈阿姨记得那天许聪连一碗面也没吃完就上班去了,走的时候说了一句,真难吃。这话扎人,男人走后,陈阿姨连忙搛了两筷子面条,仔细回味,哪里难吃了?不够辣?吃完才想起,今天要回门的,之前忘了和他说,怎么就上班去了?今天是不用上班的呀,一个人回去就太丢脸了,家里人还不知道怎么说呢。商定婚事前,许聪就对家里人没什么反应,木木的一张脸,也不会讲话,事情全由撮合人察言观色,一一对付过去,父亲不满,马着脸,又不好对她表露,只有母亲私下安慰说,读书人就是这样的,以后就好了。
人平白走了,陈阿姨无主,才想起要去找回来,出门有女邻居朝她看,上下踅摸一圈,脸上堆满了疑问,又化作关心说,脸怎么白白的,没点血色。陈阿姨都不晓得怎么回,这么一路赶到实验室,心里才扑通起来。有认识新娘子的,登时招呼,哟,弟妹来啦。那目光里满是好奇,陈阿姨看出来,也只能羞涩地点点头,问到了许聪的办公室,在那栋灰色小楼底层靠场坝的第一间。这么走进去,一眼找到许聪的位置,在靠窗的一头,这个人在办公室里也孤零零的,耷拉着脑袋,没有理睬周围人,完全看不出是个新婚的人,身上一点喜气也没有。陈阿姨难过,又不能表露,还得装出新娘子的样子。等女人被辨认,引来一阵躁动,有给陈阿姨拖板凳的,有给她倒水的,搞得陈阿姨倒不好意思了,忙说,不用不用,我来找许聪。有人起哄说,怎么,才隔一晚就想人啦,真是小别胜新婚,新婚就小别呀……奇奇怪怪的话,引来哄笑,许聪才扭过头来,眉头一拧,跟着起身,对女人说,你怎么来了,外边说。陈阿姨看着男人从面前走过,过来时眼睛都没有望向她,目光是直直冲着前方的,好似女人站在那里。陈阿姨不好不动,跟着出来,到了院子里,看着四处堆积的小小混凝土柱,上面一一标了号,陈阿姨新奇,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正要问,可男人不等她说,只先讲,找我做什么?陈阿姨才打消了讨好的念头,小声递出一句,今天要回门的。面前的男人好像听不懂,回门,回哪里?陈阿姨想起母亲的话,说得没错,对方真是个呆子呀,就解释,回娘家,我们一起。陈阿姨想,这要求并不过分,哪想许聪一口回绝,我还要上班,你自己回去吧。即使陈阿姨做好了男人刁难的准备,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拒绝,陈阿姨再难堪也还得说,要两个人一起回去的,我一个人怎么回……许聪没让她讲完,你回去也是一样的,想回去多久都可以,我同意。什么我同意?陈阿姨没听懂,听上去是撵自己?回门也只用回一天啊,哪里兴久待的。陈阿姨以为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可许聪没有给她机会,说,你去吧,以后上班不要来找我。说着径自走回办公室,落下陈阿姨一个,那一双双目光还从窗子里探出来,打在陈阿姨身上,陈阿姨受不了这注视,只好往回走,一双脚哟纸片般轻,好好的大路走上去也像是跨越障碍。
陈阿姨后来才问许聪,为什么那样待我?许聪才讲,他们说你和李见冰有事情,结婚那晚。这是许聪在见识到陈阿姨是个完整女人之后的事了,李见冰就是老李。
这误会让陈阿姨气恼了好一阵,气老李,也气自家男人,这是个什么脑袋,好像相一次亲,人就不干净了似的。陈阿姨难得生气,第一次抱怨,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别人叫你去吃屎,你去不去?许聪自知理亏,任陈阿姨说,也只有这次,陈阿姨感觉在男人面前站了起来。原以为误会消除了,许聪会变得正常,哪想这个人还是那样,并没恢复多少热情,骨子里仍是冷的,好在能交流了,有来有回,凭这个,陈阿姨认为日子就能过下去,无非自己小心一点罢了。
雾水电站竣工后,许聪才随施工局走,去往云南,走之前还问过陈阿姨要不要跟着去。陈阿姨满意,有这一句就够了,还抱着这个人多少开了窍的喜悦,人却不想走。施工局虽撤了,还有庞大的家属群体留守下来,单位成立了留守处,一切照旧,陈阿姨好不容易才松活起来,习惯了这集体式的邻里生活,再加上那时候已怀了孩子。
两地分居,陈阿姨的日子才真正舒展。生下小子那年,许聪父母从老家过来探视,许聪也请了假回来,一家人聚齐。可两位老人的湘音,陈阿姨一句也听不懂,不晓得他们说些什么,又要带孩子还要伺候二老,陈阿姨很快乱了阵脚,惹得婆婆不满,开始陈阿姨还会争辩两句,后来不说了,因为一有什么,婆婆会立即学舌给许聪,许聪就找她理论。不论婆婆有没有理,许聪都是站在她那边的。那时间,陈阿姨连婆婆的眼神都怕,那个叫胡菊花的女人打望她,像打望一台什么机器,目光里没有半点柔情,让人不寒而栗。这些都可以忍,他们总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的,陈阿姨想。可临到走,女人才从许聪嘴里听到那个噩耗般的消息,许聪不带情感色彩地告诉她,父母想把孩子接回老家带,你也可以过去。陈阿姨明白,这肯定是婆婆的意思。那个女人不识字,却可以和公公打跑胡子,全靠强记,是有股蛮力的。陈阿姨当然不干,不想去那个陌生的地方,更是护子心切,一口回绝。这话是在床上说的,许聪没发作,想是照顾一墙之隔的老人情绪,只小声说一句,都说好了的,我都答应了。陈阿姨一阵火起,这事竟然绕过自己,他们把她当作什么了,生娃娃的机器?陈阿姨当即骂出来,指责男人不像个男人,什么都听婆婆的,一点主见都没有。那是许聪第一次动手打她,果然是痛呵,半边脸都肿了,婆婆也没出来拦着,倒是老头子站出来呵斥了儿子,但陈阿姨也知道,这个公公在家里是没什么地位的,果然被婆婆狠狠骂了两句后,闭了嘴。陈阿姨恐惧这前景,当晚就抱着孩子走掉,生怕迟了。在娘家一连住了几晚,等到许聪上门请她回去,说二老都走了,陈阿姨才心软下来,领着孩子回了家。刚进屋,人还没歇下来,孩子还没哄睡,许聪就第二次动了手,骂她不孝,说娘老子辛苦来一趟,你就这么待人,好像这是突然动手的理由。陈阿姨连一声也没有发出来,咬着牙,如果这是代价,陈阿姨觉得胜利的是自己。
经过这一回,陈阿姨算是看透了,男人就这样子,改是改不了的,活该自己倒霉。自此,陈阿姨的心都在小子身上,再累也有了希望似的,周围人都说陈阿姨溺爱这小子,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小子身上有着她唯一的情感寄托。可这份寄托,老天也要夺走。
是个大风天,龙卷风来时没有任何预警,赶上周末,念三年级的小子一早出门,中午回来扒了口饭,稀里呼噜吃完,陈阿姨正午睡,懒得管他,小子又想出去,陈阿姨还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小子答应得好好的,和往常一样。晚饭前,风就过来了,离陈阿姨这栋楼远,但也能感受到大风的威力,院子周围飞沙走石,天阴沉得厉害,像谁布了网,低低地罩下来,一时间人群呼天抢地,去收院外的衣物,一些簸箕被整个掀翻,晾晒的萝卜干、花生米洒落一地,院里的鸡鸭也顾不上这些,在各个角落上下翻飞,疯了一般,人在路上也狼奔豕突,有人冲着大坝的方向喊起来,龙卷风来了!龙卷风来了!原本躲在屋里的人反倒钻出来,纷纷朝龙卷风的轨迹望去,目睹奇观似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仅半个钟头,一切趋于平稳。大风过去,就是微风,天更晏了,天际处还飘着一圈蓝光,其余地带开始模糊氤氲,灰色天幕降临,小子还没归家,往常这时候该回来了。
陈阿姨一一询问从院外跑回来的人,看见我家许前一没有?都说没有。陈阿姨的心吊起来,也有人宽慰说,许是跑哪家躲风了,过会儿也就回来了。陈阿姨等不住,凭记忆串起门来,四处都是被风摧毁的景象,一些简易煤棚被掀翻,煤球和油毛毡散落一地,东一块西一块,像是马路的补丁,陈阿姨不在意这些,脚步不停,去了几个小子的玩伴家里,都没见到人,只一个小孩说,之前在锅炉房看到过,后来不晓得了。
陈阿姨失了魂般往锅炉房跑,心里念着菩萨保佑,保佑我们家许前一啊。锅炉房是间厂房,巨大的燃油锅炉被施工局遗弃,那地方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堂,整日在十几吨重的机器上上下攀爬,连不知疲倦。那地方在拌合楼的旁边,却比拌合楼矮,是修在一道堡坎上的。陈阿姨在路上跑时,被同院的鳏夫光叔叫住,说,小陈,你跑哪样?陈阿姨急得眼泪要出来,说,我家许前一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我去锅炉房找他。光叔说,不要急,我跟你去。两人这么并成了一条线,沿着小路插到锅炉房边,才发现那厂房倒塌了一半,半边屋顶加两堵青砖墙,锈迹斑驳的锅炉暴露出半边桶形身子,看上去像一艘废弃的战舰躺在船坞。陈阿姨当即呼喊起来,许前一、许前一……没有回应,喊着就要抢进去,光叔拦住说,危险,我去。
进锅炉房原要走一道小门,是锅炉房前的控制室,现在不需要了。光叔从坍塌的侧墙进去,踩着一地的青砖,青砖堆得最多的地方是两个屋角,高高地隆起来,像两座大型坟墓,砖堆中还露出两截断裂的屋顶钢梁和管道。光叔浑厚的呼喊声响起,没有动静,只有微弱的回音在残破的厂房里回荡。陈阿姨跟着进来,一地的灰刚刚落定,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陈阿姨不再喊儿子的名字,只是走到砖堆前,不自觉动起手来。光叔摇头,这样不行,孩子不一定在这里,你先回屋看看,我去叫人来。陈阿姨不听劝,只顾双手搬砖,没注意的是,脚下的砖抽空了,上头的就滑落下来。是光叔一把搂过女人,一个转身将她推出屋外,光叔的脚被一块砖头劈中,嘴里咝的一声,女人才浑身一抖,清醒过来。光叔顺势说,一个人哪里行嘛,快回去,孩子没归屋,就叫人过来。陈阿姨才踉跄着走了,光叔接过女人的活,双手刨动,砖头纷纷落到屋外,砸得地皮咚咚地响。
陈阿姨一口气跑回院子,院里的骚动过去了,每个人脸上还流露出围观大事件的兴奋,好像见证了历史。只有陈阿姨失魂落魄,逢人便问,看见我家许前一没有?我家许前一回来没有?听到的人纷纷摇头。开了门,屋里暗着,没有儿子身上像小野人儿似的燥热味道,陈阿姨晓得人没回来,这才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再也立不住了,顺着门框往下滑,随即,那道令人战栗的哭号响彻院落。
当年,这件事也算轰动一时,孩子失踪的消息被迅速传播,人们都朝着光叔所在的锅炉房跑。陈阿姨再赶去时,锅炉房里里外外被围了好几层,砖头源源不断被清理出来,光叔喘着气指挥着众人,又一眼发现上前来的陈阿姨,连忙拦住,不让她进。她是被两个年纪相仿的妇女架回去的,回去路上,几度拔不动脚,只有一丝侥幸,想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公。
当孩子的消息传来时,已是夜里,几个妇女寸步不离地围着她,家里人都闻讯赶来,父母坐在房里叹气,弟弟等一干男人在锅炉房里出力。传递消息的那个人来得悄无声息,也没和她照面,消息是通过屋外人传人传进来的,就一句,找到了。女人恍一听,以为是人回来了,猛然立起,朝门外奔去,嘴里喊着小子的名字,决心要好好捶他一顿,这么大了,女人没舍得打他。可人还没跨出大门,就被截住,说,已经送到职工医院了。听了这话,女人好一阵才明白,只有职工医院才有停尸间。
女人听了便晕厥过去,醒来就喊,我也陪他去吧……
那时间流了多少眼泪,天才知道,寻死的心没有灭,可男人没有回来,还不可以,要有交代。陈阿姨做好了准备,他若要她去死,她就去,凭陈阿姨对男人的一点了解,他会这么要求的。
许聪回来时,整栋楼都紧张起来,都不晓得这个阴鸷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若要拿女人出气,弟弟早准备好了,只要对方动手,他就拼命。想不到人回来了,平平静静的,是最后一天了,再不回来,小人儿就要拖去烧了。女人和他照面,相对无言,陌生感更强了,周围人也没给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直到第二天跟车去了区里,抱了骨灰盒回来,又入了江北陵园,两人才又走到一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目光都不搭在一处,更顾不上。院里的老人们纷纷宽慰起男人,说着劝解的话,什么小陈带这个孩子是最好的,她费了好多心,吃了好多苦,你不晓得,她也造孽的……又对女人讲,你就当娃娃是来讨债的,讨完了就走了,都是命……好像是人走了,活人的恩怨还没有了结,都要照顾到。只不过在陈阿姨听来,这些安慰的话就像是一颗颗炸弹扔在男人身上,陈阿姨等着他爆炸。
很快来了,是个晚上,此前男人住在外头,没有回家,这晚过来,喝了酒,一身酒气,要壮胆似的。陈阿姨让他打骂,让他说出那句让她去死的话,可男人没有说,更没有动粗,只指着那架木床,让她躺上去,又说,把衣服脱了。陈阿姨完全不懂男人的意思,这是要做哪样?这个时候还想做那事?陈阿姨本想不睬,可看男人脸色,阴森得吓人,那双冷冷的目光从眼镜片里折射出来,仿佛增添了一倍的力量。女人乖乖照做,衣衫一件件褪去,露出胴体,人的羞涩起了作用,陈阿姨身子微微颤抖,双腿交叉,又侧过身子,扭过头去,留给对方一个光裸的背影。男人不满意,很快指出,躺平了。女人这才缓缓平移身体,眼睛跟着闭上。等了又等,时间过得真慢,好像有磁铁吸住了钟表,指针一弹一回,不再向前,最后才发现,这声音是心跳。那骨节细长的手还是伸了过来,比从前粗糙了许多,也不是抚摸,是拧,身上像被打了雨点,有冰凉的刺感,陈阿姨来不及反应,等一道尖锐的疼痛传来,眼睛睁开,才晓得男人在做什么,是挨着肉一块块拧过来的,想要拧出水来一样,可女人又不是件湿衣裳,这么被拧得难耐,人不人鬼不鬼,陈阿姨没有忍住,屈辱地哭了。
陈阿姨是这时候打定主意要离开这个人的,可没那么容易,男人做完那一切,又走了,第三年才回来。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陈阿姨实在不愿回忆,哪怕只是一秒钟。男人突然出现,陈阿姨还有些后怕,看他的目光已有了提防,生怕他又想出什么自己没有见过的折磨人的方式,好在男人开口就提离婚,陈阿姨就晓得他在外头有人了,这才松一口气,又抑制不住想,那是个怎样的人呢?没有答案,心里只生起一点悲凉,替对方,自己是早没有半点伤心的了。
这年陈阿姨三十出头,说起来,还年轻。那以后,有自己找上门来的,也有安排相亲的,陈阿姨都拒之门外,男女之事在她心底彻底冷却,一扇门关上了。
剩下这些年,有什么故事呢,好像只有去电厂打短工和开荒种地,一个人熬下来,离了婚,每月不再有钱汇进来,养活自己成为头一桩大事,仅这,就把生活里的波折都抚平了,也好似有意留下空白,没有一个人在陈阿姨心底里留下来。光叔曾想凭借出力的功劳靠近自己,说要把所有的都交给陈阿姨,包括存款,却被陈阿姨推回去了,她不想见到那张有目的的脸。唯一的例外是老李,只有他没有恶意,陈阿姨曾短暂想象过和老李在一起是什么结果,会不会这样?可心里的芥蒂仍在,疙瘩没有解开,当初他怎么就瞧不上自己?
陈阿姨手里栽着辣椒苗,一窝两株,可以互相倚靠,利于生长,也便于日后授粉,这是哪个传授的,陈阿姨倒忘了,只晓得这是规矩。两棵苗插在窝里,一手扶住一手捧一抔土,再一拢就立定了,正好一棵高些一棵矮些,像一对男女。
弟弟带人过来时,陈阿姨还在玉米地里除草,弟弟远远地喊起来,女人搭手瞧了瞧,见来的不是老李,步子就慢了。来人是来买鸡的。陈阿姨在院子里养了两大笼鸡,大小有四五十只,平时冷不丁就有人来订。这次是个大客户,家里嫁女儿要摆酒,要得多,先来看个头点了数,订了三十只,公母都有,说是后天来拖。人走后,弟弟留下来帮女人,两人将鸡赶到楼下一间空房子里,订出去的鸡,就不再归笼了。也是这时候,弟弟告诉女人,老李生病了,他女儿接他到省城看病去了,住了院,说是高血压引起的,具体什么病,不清楚。
他还不让我告诉你。弟弟最后强调。
陈阿姨这才恍然,难怪有些日子没来了,还以为小气到这种地步,原来是病了,又一想,这么爱生气,不高血压才怪。女人只顾自己想,弟弟的话没有接,弟弟有些费解,看着女人接连赶了两只小鸡进屋,就自己叉起两朵翅膀拣了出来,又问,姐,你说老李还会不会回来?
这话引得陈阿姨一阵反感,那点怜悯立即收了,摆出一副冷脸,你问我,我问哪个?
弟弟说,你们不是常在一起吗,怎么,你不知道?
陈阿姨不爱听这话,盯着弟弟,想辩解,又不晓得怎么开口,怎么说都不是,好像她和他真有什么似的。陈阿姨气不过,说,他的事我不想管,你也别管。这么把话题掐死,弟弟也没有办法,姐姐历来是这种脾气,越想说什么就越套不出话来,弟弟看看再没什么要做的,也就走了,女人没有留他。
想是没事的。弟弟走后,陈阿姨这么宽慰自己,这个人身体这么粗壮,这岁数了还一膀子肉,少见,能有什么问题,再说,一世都这样过来了,怕什么呢。
想是这么想,可一连几天只是坐立不安,一时觉得老李会不会出什么状况。毕竟这人也走了些时日,一时又想,许是他女儿不让他回来了,住在省城也不一定。这么担忧了一阵,饭也吃不好,总觉得少一个人,有时还犯糊涂,以为老李要来,会主动做上两道荤菜,摆出两双碗筷,结果等不到人,只有墙上那串号码显示这人曾经来过。手里又没有电话,也不能去问个明白,这才体会老李送手机的意图,原来这么简单,怪只怪当初自己想多了。于是生起一点歉意,甚至冒起要去城里看他的念头,只是太久没出门,外面世界早变得不认识了,想想是有点害怕的,加上时不时还有疫情的新闻,女人没有手机寸步难行。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无非增长对方的气焰罢了,想着男人见到自己,肯定以为自己有多担心似的,这让人害臊。
如此患得患失,还是惦记的,怕老李再次失联,以前有过一次,是自己放弃了。奇怪的是,老李从来没有问起过,就像那封信从来没有被寄出,而她也没有收到。是小子发生意外之后的事了,老李从四川写了信来,在信中表达了问候与哀思,信写得简略,还说起曾在街上遇到过小子,不是这封信,陈阿姨还不知道两人碰过面。
两年前我回雾水见过他,在街上,以前的一个熟人告诉我,那是你家许前一,我还叫住了他,让他喊我,他怎么也不肯,还问我,你是哪里来的?完全是不认得我的情形,也难怪,我回来得突然,我想,他回家也没有告诉你,遇到了这么一个怪人……
想起这个,又觉得好玩,陈阿姨想笑,写信的老李和现实中的简直不是同一个人,这人在信中竟变得文绉绉的了。也难怪,认识老李时,他还吹铜号呢,和子校的老师打得火热,一伙人还在俱乐部里演出过,陈阿姨只没去看,据说有些轰动。而这一大一小能碰上,还讲过话,也算缘分。那封信陈阿姨曾看了一遍又一遍,已经能背诵,这几乎是女人唯一能背诵的东西了,只是没有回信,那时间哪里顾得上呢,过后,又不想回了,没有理由。
现在似乎是有了理由的,可又联系不上,真是作弄人,只好等着,想老李会再来的,这么等到五月,等来了一场大风。
这天,雾水人的手机里都接到了强对流天气的预警,唯独陈阿姨没有。
大风来的时候是傍晚,天空昏沉,仿佛召唤,风卷着风,朝着一个方向聚拢,无数的气流团成了一条风带,从上游席卷而来,库区的水面露出令人费解的纹理。风越过了大坝,从红色塔吊上俯冲而下,像一队轰炸机群,在贴着河谷南侧的地带形成一条巨蟒。蟒身粗鲁,不断积聚,等到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便开始了它的扫荡。
大风袭过来之前,楼下鸡棚里的鸡就咯咯叫了一阵,陈阿姨还去窗边看了看,由油毛毡搭建的鸡棚就在楼下院墙的角落里,看不出有什么外来侵害的迹象。这里人撤走后,连条像样的狗也见不到了。陈阿姨放心地回到厨房,开始煮马铃薯汤。
汤在锅里煮着,泛着白色泡沫,被切成小圆片的新鲜马铃薯堆叠在锅底,不时被热气冲得一突一突的。小厨房里很快弥漫开小马铃薯浓烈的香气,有一些黏稠,带来强烈的安慰,像一头大型温和动物的鼻息,也算是一种陪伴。
为了给这场大风掩护,天色几乎瞬间沉没。陈阿姨没有察觉,厨房的窗多年被烟熏火燎,早就变得混沌模糊,窗框上、玻璃上一层层绒毛状的油渍板结着,结实顽固,从里往外看,是瞧不出天光的,大白天也暗如深洞。需要开一盏灯,一盏灯也不管什么用,灯光同样艰难地从一层灰垢中射出来,这侥幸漏出的光,看上去也脏兮兮的,像个老人。
起初是声音,像一阵沉闷的雷声,正是炸雷出没的季节,雷声在山谷里回荡,会有余波扩散。耳边这么响了两下,陈阿姨没多想,碗里撒上一把葱花,汤就要出锅了。等到锅底传来锅铲的刮擦声,大风就过来了。窗外的槐树晃动,大朵的槐花被撕碎,树干发出断裂的脆响,咔嚓咔嚓。这近在咫尺的预警让陈阿姨有所警觉,好像一切重演,只来不及反应了,头顶的石棉瓦屋顶连带竹片编织的天花板被挨个掀起,兩侧的天光夹着无数的陈年粉尘扑进来。接着是轰隆的巨响,单薄的墙体剧烈摇摆,陈阿姨像被谁猛然推了一把,手中的汤碗落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这刹那,脑子里只迸出一点思绪,不是恐惧,而是本能,甚至感到了幸福,因为想到了小子,闪念后,又有些不甘,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时间,老李正往这里赶。他是昨天回的雾水,到得晚,就没来打扰,今天是要来报个平安的。还在路上时,老李就发觉天色不对,灰蒙蒙地像个盖子罩下来,这么暗沉,像有暴雨,可空气清新,还很凉爽。没等老李转上小树林的那道弯口,就目睹了龙卷风的轨迹,挡风玻璃里划过一根巨柱般的风的身体,恰好从女人家的弯口拐到山坡顶上废弃的学校去了。这时无数的沙尘开始撞击车身,树林摇摆,老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直想,坏了,那房子……最后才想到女人,竟是这样的命运,在一个人身上发生两次……老李来不及动情,不想让悲伤有机可乘,当即喝断,死婆娘,不听老子的话啊。
这么骂着赶到楼下,好像咒骂能驱赶不幸似的。还没下车,老李就发现房子毁坏了,被整个揭了盖,好在主体仍在,没有坍塌,看来风不是从正面过去的。怀着这点侥幸,老李抢进院子,院子里满是扑鼻的鸡屎味道,三五只幸存的鸡立在地上,惊吓已经过去,又开始埋头觅食。女人曾说过,世上最喂不饱的不是人,是鸡。这一刻,老李顾不上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只是慌乱地喊起来,不晓得喊什么,竟连喊了两声“喂”,没有回应,背后树林里传来一只夜鸟的凄鸣。老李夺路上去,楼道没被堵死,甚至那道熟悉的纱门还在,墙也立着,跨进门就看见女人坐在沙发上,一头一脸的灰,目光深邃,围裙上竟还贴着几片小马铃薯,几缕天光从头顶打下来,女人雕塑般肃穆沉静,也雕塑般没有血色,老李惊呼起来。
见到这个人出现,女人还有些恍惚,听见他喊自己,陈阿姨、陈阿姨——声音仿佛从远处赶来,等一点点清晰了,才感到一丝烦乱,他怎么这样叫自己,还这么急这么快,好像时间没那么多了。
原刊责编 蒋 在
【作者简介】李晁,一九八六年十月生于湖南,现居贵阳。二○○七年起在《上海文学》《作家》《花城》《天涯》《人民文学》《江南》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两部,曾获第三届《上海文学》新人奖、首届“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提名奖”、首届《创作与评论》小说奖、第十一届滇池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