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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金蚁

2023-04-29陈楫宝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丽丽姑娘

老未到我店应聘,是他在古镇磁器口一路沿街应聘失败了六家之后。

我们的店铺紧挨着磁器口牌楼的街坊边,在临街的拐角处,一棵古黄葛树耸在店门口,枝丫密集,树叶繁茂。磁器口哪条街都是招牌林立,店铺众多。黄葛树硕大的树冠遮盖着我们的店铺招牌,招聘启事一张白纸几行大字,内容简单粗暴,用胶水贴在店门口门楣右侧,不起眼儿,如果不是有心人专门寻找,一般发现不了。这符合我的本意,非诚勿扰,非有缘人勿来。我们这类店,竞争少,利润高,效益不错,即使此次招聘的是送货兼售后,也要求须有相关专业资质,非专勿扰。

老未不老,眯眯笑。他在重庆读高职高专,学医疗器械,专业对口。即将毕业,准确地说,他在寻找实习单位。之前,一批同学去了东莞实习,在医疗器械生产厂流水线上做装配工。老未只想在重庆找,不想成为生产线上的螺丝钉,千篇一律的动作,两点一线的生活,他担心自己会窒息。

他用“窒息”这个词,让我顿感新鲜,读过书和没读过书就是不一样。虽然我初中肄业,过早地混社会讨生活,但内心对文化还是崇敬的。

我们是他应聘的第七家。

老未身材略显魁梧,络腮胡子虽经修剪,乍一看依然显老相。其实,这个年龄,再显老能老到哪儿去?仔细端详,还是能看出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稚嫩。老未愤愤不平,有的不相信他年龄,说只招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嫌弃他老;有的不给实习生开工资,只供一日三餐,说现在是买方市场,出来找实习的,随手抓就是一大把;有的提供不了老未要的条件,比如能就近住宿……这些在我这儿,都不是问题。

他为何执着在磁器口找工作?这儿除了店铺还是店铺,小门脸儿,都是小打小闹的生意。

“这个……”老未欲言又止,面对着一脸一堆问题的我,酝酿了半晌,仿似那种不足为人道,却是自己辛苦操持的小秘密,最终还是放弃。

我皱了皱眉头。

“春哥,即使你不开工资,我也愿意来。”老未自来熟,手头捏着我的名片,上面写着我的大名“汪春水”,还有职务“经理”。

这句话,愈加让我疑惑。

老未说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我就是喜欢这个地方。”他指的是沙坪坝区磁器口这地方。

说着,他嘿嘿一笑。

他这么一笑,让我发现他显老的另一个证据——抬头纹,三道沟壑,伴随笑的动作横在额头上。幸好,眼角没有鱼尾纹,生活对他还算厚道。

毕竟是专业对口,还是男生,这块头应该有一把力气,配送货没有问题。

“工资得有。”我回应他,就是不高。

我说了一个数,比我招聘的正式员工要低点儿,毕竟他是实习生嘛。一般实习结束就回学校另谋他就了。

用实习生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上保险,工资随便给。

我问他,为何选择我们。

他略一停顿,摆出真诚的神情,说:“除了条件符合,我看春哥面相厚道,不算奸,有眼缘。”

窗外响起春雷,雨水迟迟不见下来。黄葛树枝丫换上嫩绿的新芽。

这是什么鬼话!我十六岁出来,在大渡口混迹江湖多年,打架斗殴,闹市街摔酒瓶子,酒后当众对着一棵树撒尿,跟着一帮同类整夜周旋于洗浴中心、夜总会、酒吧……追了大半年的湖北妹子凶我,说一看我就不像好人——老未竟然说我面相厚道?

前些年遭遇严打,身边的兄弟们该进去的进去了,不该进去的则打道回府娶妻生子,我没有脸面回保定老家,只好在一家护理床厂打工送货,把翻身床送到老人家中——无知者无畏,斗胆用攒的几万元独立门户,开了服务居家老人的家用医疗器械店。磁器口这家店是我在山城重庆开的第三家。我整天盤算着哪个利润高,哪个好卖,得搞定哪家管事的来一个大团购——哪个不动点儿心思,有时候还是歪心思。这家伙恭维人没水平,信口开河。

我脸色挂不住,挪动了一下座椅,打算欠身送客。老未敏感,赶紧找补:“我觉得您是有文化的人。我一进店,就感觉到店内装饰与众不同,有日剧《倒数第二次恋爱》的风格,一水的原木色。”

我一屁股又坐下来。

说实话,这句恭维话到位,我爱听。没有看过他所说的那部日剧,我当初本能地把店内装饰全部采用原木色,整体色调统一,就是要有点儿与众不同,不能像那些药店,白墙、白地砖、白货柜、白炽灯,满眼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店员在晃悠,让刚从医院出来的患者家属瘆得慌——买了血压计、血糖仪、制氧机、呼吸机等回家自用,就是要逃离医院那焦灼的味道。

我打算留下他,实习期三个月。临了他又嘴欠,“我觉得在这儿物超所值,那招聘启事——”他手指店铺门口方向,“写得太粗鄙啦,一看就是没人会写字!……还是,您没有好好写?”

哪壶不开提哪壶。像我这号人,把生意做好就行,哪顾得上把招聘启事写成书法体,再说,我那乌龟一样爬的字,哪能拿得出手啊?

“你懂写字儿?”我有些惊讶,眼前脸部黝黑、一脸络腮胡子的糙老爷们儿,跟那张贴的招聘启事一样,外形略显粗鄙。

会,颜体。我还会写诗。他的回应干脆利落。

竟然是一个文化人。我当即拍板,让他第二天过来上班。把他送到门口,我喊住他,“以后叫我汪总吧。”

即使只有三个店也是小老板,总比那些皮包公司的更像老板。

老未培训上岗后不到两个月,就离开了。这让我有些恼火,恼火的不是他提前离开,而是此前毫无征兆。

山城这年暑热来得比往年早。那天下午太阳毒辣,马路上热浪冒白烟儿。接了他电话,我就从新桥店坐地铁过来。下地铁,进店里,大功率的空调给力,立马感觉凉爽,作为一个北方人,厮混山城多年,我依然受不了名副其实火炉城的湿热,黏糊糊。前店后房,后房兼做值班室,一张沙发床,白天折叠起来是沙发,晚上拉开是床。老未当初面试,估计就是瞄上了沙发床,他送完货,晚上住在这儿。

老未从九龙坡回来,跨区给客户送了一台制氧机。灰色汗衫残留着不规则的汗迹。他见我进来,忙着去角落处冰箱,给我取一罐王老吉凉茶。“春……汪总,解解暑。”他把王老吉凉茶递给我,说话还结巴了。他自己拿着纸杯子从饮水机接水喝。我顺口问他,你干吗不喝王老吉?他冲着外面店里忙碌着的同事努努嘴说,留给她们。

里外间隔着茶色窗玻璃墙,外间同事们在忙着接待顾客。不时有三三两两的顾客进进出出,从未间断。

老未面有倦色,睡眠不足。店长牛大姐跟我提过多次,说老未做事不赖,就是白天上班神色疲惫,不知道他晚上都在干什么。

我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不时游移,有啥心事?

窗外浓烈的阳光忽而暗下来,宛若天降幕布,把大地裹起来。暴雨即将来临。

他主动跟我汇报近期配送货和顾客售后情况,以及与客户打交道的一些心得。他说话不结巴了,讲了近两个月来的感受,以及产品使用规范讲解,如何让客户一目了然,进而使用……他心还挺细,一些细节问题我可是摸索很久才悟到的。我想,这读书与不读书还真是不一样,专业与非专业不一样,读书人就是想得多,容易闪闪发光。我忽而懊恼当年怎么那么蠢呢,初二下学期辍学,父母拿我没办法,在天津卖轴承的大哥闻讯赶回保定农村,拿着棒槌追打我,我从村东头被赶到村西头,出了西头,我索性沿着村道一路往前跑,跑啊跑,腿部紧绷,哪怕喘着粗气,一路与风赛跑,与三轮车赛跑,跑到县城郊区混社会的朋友家住,自此再也没有去学校。

不知道说到哪儿,我偶尔愣神,思维飘散。只听到老未说:“汪总,晚上我请您吃火锅,麻辣鲜香,想和您说个事儿。”

啥事儿?这么郑重其事。

我顺口说:“行啊,哪能让你请,我来。”

老未顺势接口说:“我请,汪总买单。”

这话接的……我笑而不语,点头表示就这么办。

几记雷霹雳响起,顷刻间窗外落下瓢泼大雨,店长牛大姐赶紧关上玻璃门,把飘雨挡在门外。每到梅雨季节,山城的雨就像工商城管药监,那些勤劳的公仆总是不期而至,对我们这些商户倾注着躲避不及的热情。

大雨来去自由,说停即停。雨水过后,黄昏降临,即迎凉爽,我们出去吃麻辣鲜香火锅。

过了磁器口牌楼,沿着老街踩着青色大理石,穿过嘈杂的人群,陈麻花门口挤满人,我们侧身而行,右拐一直往前,过了各色酒幡、茶馆和重庆小面,即将路的尽头,就是那家老牌麻辣鲜香火锅店,紧邻嘉陵江畔。

麻辣鲜香火锅乃山城特色,大骨熬制的乳白色汤底,辛香的辣就是纯正山城味儿。如果晚来一步,那张靠窗的空桌子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其他几张靠窗的桌子已经坐满人,男人们光着膀子已经喝上了,有喝啤酒,有喝江小白的。

几杯冰镇啤酒下肚,老未这家伙面部潮红。喝酒面红的人,在我意识里,属于不能喝酒但性子耿直。

他频频举杯,说是敬我,却不管我是否喝干,自己仰脖子一干二净,放下空杯,右手顺势抹一下嘴角的残留酒沫,夹一筷子水牛毛肚扔进嘴里,大嚼起来,鲜嫩爽脆。

啥情况?他这么放松肆意,似乎坐在他对面的我,拥有三家小店的老板,就是空气。

我小饮一口酒,放下杯子,安静地看着他,竭力表现得像绅士那般,没有动筷子。

他开口说话,又有点儿结巴:“春……汪总,我还是叫你春哥吧,亲切。你看,你今年二十八岁,我是二十四岁,相差才四岁,我们算同龄人啊。”

呵呵,这家伙还把我摸得挺清。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们是同路人。”老未竟然道出我们是同路人,我不知道他的标准是什么,一个初中肄业生、一个大专生,一个小老板、一个实习生,除了年纪相仿,在哪条路上有交集,咋是同路人?

他看出我的疑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端起酒杯,再度跟我碰一下,等待着我把杯中酒干掉。

我没有迟疑,仰脖子直接倒进嘴里,咕噜着喉结,啤酒顺着食道流进胃,有点儿冰凉。感觉好久没有喝酒了。

他看着我喝掉杯中酒,然后自行喝掉,再次抹一下嘴角。“春哥,我发现你也是一个文化人。你喜欢苏轼,还学他的词赋。”

我感觉血呼啦一下涌上来。酒没有把我喝潮红,这句话却臊红了我。我算哪门子文化人?

窗外嘉陵江水面抬高了不少,在人造灯光的映照下,浑浊的江水泛着光影,这个季节深水已在汹涌,悄然流向远方。

我当初装模作样地吟诗作赋,是为了讨那个酒吧卖酒姑娘的喜欢。那时混大渡口,看上一个在酒吧实习的女大学生,清纯的面孔,垂腰的大辫子。我觉得古诗词短,显得有文化。人缺什么则敬畏什么,总琢磨着往那方面挣扎着努力。我平生费力拼凑的第一篇赋,就是为她的故乡——长江中下游的鄂州写的。最终败北,不过后遗症则是我心里种下对苏东坡这类文化人的莫名尊崇——那些打着文化的幌子骗财骗色骗吃喝的不算。

原来他在门店休息室换衣柜顶层一个格子里,发现了我买的苏东坡诗词赋的集子,还有我在本子上歪歪扭扭的仿写词赋,包括那首写鄂州的赋——我一直偷藏着,不舍得扔。

他提及那首鄂州赋。他偷看我的私藏物品,竟然不担心我愠怒。在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我悄然有着偷偷的欢喜。

“你的赋,确实像初学者。”他大言不惭,直陈痛处。此刻,他就像一个专家学者,一一道出此赋硬伤,也不在乎我的情绪起伏,随即话锋一转说,“从这首赋中可以看出,春哥是花了一番心思,下了一番功夫的。”

哦?我让他点出来,别信口糊弄。

他说,这首赋里,“食武昌鱼,品香酥饼”,武昌鱼大家吃过,但香酥饼少为人知。

哎呀,这句话一下子点中我的泪腺,如果不是借机自顾喝一杯酒掩饰,我都要眼泛泪花了。

香酥饼是那位姑娘告诉我的,是当小学老师的爸爸告诉她的。香酥饼与东坡有关,苏东坡谪居黄州,常游西山,与灵泉寺僧交情颇深。寺僧以菩萨泉水和面,香油煎饼相待。因其香酥可口,东坡赞曰:“尔后复来,仍以此饼饷吾为幸。”

老未直接点出香酥饼乃“东坡饼”,复述故事来历。随即,针对我的这篇赋,他庖丁解牛,然后上升到理论高度,虽然把我听得云山雾罩,但并不厌倦。比如,这首赋做到了展现自然的审美,自然是美学的基本元素,写景由物及人,层层递进;写人融入环境,自然天成。最后,他对词赋曲中平平仄仄做了一番批判。

“春哥,你一个北方人,咋对鄂州这么有感情,还研究它呢?”

“喝酒。”这次,我主动举杯碰酒。

鄂州姑娘实习结束后,回到武汉工作。屡战屡败,我最终没有勇气追过去。

他的眼睛满是血丝,眼眶充血。

“你酒量不行,以后少喝。”我善意提醒他。

“我酒量好着呢。”老未不服气,又开了一瓶啤酒,欠身给我倒满一杯。

我没有制止他。

他瞅了瞅我右耳郭上侧一小块伤疤。我一直留着长发掩盖着。此时一阵穿堂风过来,吹乱头发,露出小伤疤。

这块伤疤就是酒后误事的佐证。还是因为那个鄂州姑娘,我一度小事大做,她在和顾客讨价还价多卖几瓶酒,顾客嬉皮笑脸伸手摸她。我认为是调戏,于是借着酒劲儿冒失冲上去干涉,结果被他们一群人围着暴打,如果不是闻声赶来的同僚解围,我肯定非死即残,今天就不会坐在这儿了。我的小题大做、过于神经质,成为圈子的谈资,逐渐被圈子边缘化。自此后,我不喝白酒。

喝酒吃火锅,就为了聊诗词赋?这年头,哪里是“诗酒趁年华”的年代,何况,前面还有“休对故人思故国”呢。我放下筷子,盯着他。

老未善于察言观色,善于捕捉细节。我稍一沉吟,他就读出来了。

“春哥,我,我想提前结束实习。”

“哦,为什么?还没到三个月啊。”我惊讶,这是咋啦?

“我的任务结束了。”

“什么任务?”我再次惊讶,“你的实习期没结束。”

“我……”他欲言又止,低下头,半晌,抽泣起来,双肩一耸一耸的。

我没想到他轻易就哭起来了,一个身材略显魁梧的糙老爷们儿,怎么能随便哭呢?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提前结束实习期,多大点儿事儿。我在琢磨着,打算把另外一家店的男店员调配过来,填补他离开的空缺。

那晚他终未道出缘由,没有解释是为什么,直到多年后,才揭开谜底。那晚我买单出来,他站在门口,恢复常态,主动与我勾肩搭背,或许是酒精的刺激,或许是在心里解除了与我的合作关系,他就放肆起来。

不过,我享受这种哥们儿兄弟般的亲近。在内心,我接受了他的提议,我是他的春哥。

陪他回店的路上,老未问我一个问题:“春哥,你说我到底应该拼尽全力搞定自己喜欢的女孩,还是一往无前奔赴自己的梦想?”

我几乎有点儿烦闷。江湖落拓十几年,身上发生的,身边看到的,来来往往,人生人死……人类的故事,只是永无终止地重复;看上三五遍,就让人腻歪到绝望。一个几千年的问题,到现在还有人夜夜追问自己,还有人会认真地问另一个人。我粗鲁地说道:“为什么你喜欢的人总会反对梦想,为什么你的梦想总会反对你喜欢的人。”

“这……”他低下头,有点儿体量的躯体靠着我这瘦高个儿,随着我的拽力往前踉跄,继而猛吸鼻子,停下来,抬头深呼吸,脸上茫然,不知道是因为听懂了还是因为没听懂,喃喃说着“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经过这几年每天梦里反复琢磨,如果当初选那边而非这边一切到底会不会不一样,我到底懂了没。

老未毕业后,做出了选择,没有回到老家四川大凉山,没有留在山城重庆,而是独自去了北京。

老未离店前夕,给我们整理了一本大件商品售后维修注意事项,打印并包上封面,用软笔工整写上“维修指南”几个字,果真颜体。店长牛大姐都说:“这崽儿咋就走了呢?”她抚摸着封面颜体书法字,舍不得松开手。

老未走后不久,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情,属于同一性质。一个买了制氧机的客户来店里维修,临结账的时候,客户不干了,说你们之前是一百五十五元,怎么这次收一百八十五元?店长牛大姐赶紧拿出维修项目收费表,解释说一直是这个价钱。客户说上次你们小伙子还上门服务,这次送到店里维修,不降反而涨了?牛大姐一问,才知道客户口中的小伙子是老未。她赶紧翻阅账簿,老未回来上缴的依然是一百八十五元。如此者三。我们才搞明白,老未的确是少收了,把维修该给他的提成部分,自己先贴补给客户了。大部分客户是老年人。牛大姐气得跺脚,他学雷锋,却坏了我们的规矩。

这些反常的点滴,让我对老未更有兴趣了。也许他展现的是一个商业大才,擅长顾客管理。

他去北京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老未没有选择展现自己商业大才的平台,而是去奔赴文学梦想。老乡介绍他去一家诗歌杂志社,一个月两千两百元,一年后涨到三千五百元,其他同事五千多元。

有两三个同事住燕郊,被上下班通勤搞得龇牙咧嘴,大量时间花在路上,老未则在前门大栅栏附近的胡同里,租了大杂院里一间平房,核心城区通勤方便,就在天安门广场边上,虽只有九平方米,很破很旧,还不如大凉山老家瓦房亮堂,不过租金便宜,一个月才六百元。一张床、一张桌子,有宽带,他自我感觉满足。一年半后,他应聘到一家国字头背景的诗词杂志社,薪水涨到四千五百元。

初到京城,能顺利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是众多北漂人的快事。换到那家国字头背景的诗词杂志社后,老未感觉春天到了。

老未白天上班,频频参加各种论坛、座谈会,最初是作为普通编辑或工作人员旁听;逐渐地也在级别稍微低一点的会上,被邀请发言,时常与自己的偶像们相聚,听这些大咖们纵论国家文化发展大计;参与评选着行业奖项,经常出席一些高大上的酒宴、发布会,在一些场合不时有电视和媒体上出现过的显贵和名人,他和他们握手言欢。

哎呀,老未这家伙,俨然混迹京城社会名流阶层,这变化眼瞅着就得翻天覆地。我们联系密切,他要么私信语音,要么发合影照片、活动现场,要么打电话。于我这个初中肄业生而言,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新奇。我羡慕老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京城生活。不过我心动从未有过行动,我知道,牛肉好吃不一定自己要养这头牛,老未在替我享受着呢。我还得带着牛大姐他们谋生。

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我盘算完各个店报送过来的销售数据日报,老未参加一个行业颁奖典礼回来,在出租屋边呼啦啦吃方便面,边给我打电话。

我问他干吗这么晚还吃面条,不怕胖上加胖?

老未说晚宴没吃饱,净是招待领导,自己不敢吃饱。

自从租下这个大杂院里的小平房后,他买了一堆方便面,麻辣牛肉、香菇牛肉、猪软骨叉烧,还有麻辣味重庆小面套餐,以及保存期长的面包、半熟食品,塞满房间能摆放的位置,包括床底下,做起来方便,反正一人饱全家饱。

我们笑侃着。更多的,是听他神侃这些京城圈子的趣闻,我不时啧啧称奇。

“对了,老未,趁你现在如日中天,该泡个妞儿了,大北京,天南地北的漂亮妞儿不少吧。”那晚,我一时松懈,过去那副痞子嘴脸再次附体,怂恿着他。

老未纠正我说:“春哥,不叫泡妞儿,叫恋爱。”

有区别吗?这家伙,文化人就喜欢在字词句上较真、玩花样。

不过,他说还未想过这个问题。从他闪躲的言辞中,我觉出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在期待着什么。

大概两个多月后,他给我打电话,语音低沉,郑重其事地宣布他决定要谈恋爱。我被他此举搞得莫名其妙,哭笑不得,难道泡妞儿,或者按照他所言谈个恋爱,需要严肃得像要搞个发布仪式?许多日子后,我才知道原委。

我祝贺他,多泡几个,再婚不迟。老未纠正我,“谈恋爱就得认真谈,得对上眼儿,春哥,这可不像你们做生意,搞买卖,非要货比三家再买不迟。恋爱婚姻乃人生大事,马虎不得,也耽误不起,也许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嚯嚯,这家伙把这庸常事上升到理论高度了。我辩不过文化人,我举白旗。此时,我正和店里一个收银员打得火热,打算结束此前浪荡的私生活,结婚过日子。这个本科毕业的山城姑娘酷似当年的湖北鄂州姑娘,也有辫子,不过不是及腰长辫而是马尾辫,我喜欢她晨跑的时候,马尾辫上下翻飞,动感十足。

不久,老未果真恋爱了。他们在一次宴会上认识。那次宴会,西装革履的青年评论家、编辑老未代表杂志社发言,会议主持人是一个高个儿白姓女孩,肤白,普通话标准,口齿伶俐。怎么形容他们的相识呢?就套用许多年后好莱坞上映的一部电影《毕业舞会》的台词:

那首歌让我成为了明星;

也让我成为了你的粉丝。

他们就这么对上眼儿了。白姑娘是南方人。老未特别强调,说是湖北人,不是你们河北人。他强调这句话,不知道他啥意思,我们河北人没有得罪你,或者说你难道要得罪我们河北人?为何你独跟我提湖北人,啥意思嘛。那会儿,当年那位长辫及腰的鄂州女孩已经被我的马尾辫姑娘替代了。或许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一个人不能从失恋中缓过来,要么时间不够长,要么新人不够好。

我和马尾辫姑娘低调结婚了,老未本来要赶回来,由于我是临时通知,他正在西北出差,没来得及。我结婚半年后,老未和白姑娘拍拖了一年多,他们两地分居,进展缓慢。

我每次问他进展,他都说好着呢。不久,这场被老未一丝不苟开启的恋爱,毁于一场“北京蚂蚁”。

那天白姑娘出差抵京,主动提出回他的出租屋住。这让老未既高兴又忐忑。高兴的是,这次终于可以有重大进展。忐忑的是,在白姑娘眼中,著名的青年评论家、青年编辑老未,永远穿着那么一身得体的精致西装,俨然未来的社会文化名流,算是有远大前程的青年才俊,也许有着自己的房子吧。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老未住的是一间大杂院平房。

在前门下地铁,老未带着她走过干净、大气的前门大街,穿过中华老字号林立的大栅栏,横过人来人往的煤市街,进入一条小胡同——这条路线是老未专门设计的,由繁华、喧嚣到静谧,由奢而简,一路之隔的世界,这种落差的快感,让出入星级酒店各类会议的职业主持人白姑娘不时雀跃。

盛夏的傍晚,天气低沉,光线暗淡,闷热异常,看来一场久违的雨水就要落下。

推开大杂院院门,一条狭窄的土过道,没有水泥修整,尽头即是他的小出租屋。空气中飘着轻微的发霉味道,一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生着锈,被扔在过道角落。白姑娘微皱着眉头。推开出租小房,参加各种会议拎回来的礼品盒和日常方便食品、快递袋等杂物堆满有限的空间,她小心翼翼下脚,索性在靠近门口的床头沿坐下,抬起脚,找不到空地放下去。

还好,老未在三面墙壁上做了简易书架,塞满书,这是逼仄空间的唯一亮色。

那晚老未蠢蠢欲动,浮想联翩。一场要下得紧的雨还没有下,天气更为阴沉,天色愈加暗淡,全北京的人都在期待着这场雨赶快落下。

她顺着床沿往里坐,双脚悬空晃荡着,东张西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书架。她一本本地念着书名,好像这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能把她从受困的身体和受困的境况里拯救出来。老未如数家珍,“这本是在中国书店旧书部里淘的,那本是琉璃厂街边摊上买的,简体横排,小小遗憾,但能有全本付梓实属可贵……”他一边说着,一边踩着快递袋,从床那头慢慢挪到白姑娘身边,手扶着她的腰。

她身体往他那边侧过去,低下头。暴雨前的天地间,静谧使两人的呼吸显得很粗重。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尖叫,白姑娘身体往后退,完全靠在墙壁上,双脚也缩到床上,鞋子都来不及脱,伸手抓住枕头,抱在怀里。

三排密密麻麻的棕黄蚂蚁。这些个头矮小的北京小黄家蚁,首尾相连,正浩浩荡荡地从墙壁的缝隙钻出来,穿过床底,到另一面墙的墙缝钻过去。它们似乎要召开一场大会,或者准备一场战役,从意想不到的路线对人间发起一场奇袭。

“未应来,这是什么鬼地方?!”白姑娘脸色苍白,声音冰冷。

老未呆呆看着阵仗齐整的蚂蚁部队。怎么会有蚂蚁?过去从来没有啊。但是,过去大约肯定是有的,自己从来没有注意到罢了。

姑娘摔门而出。老未只好硬着头皮,在附近的快捷酒店把姑娘安顿住下,花费三百元,自己卡上只剩下五百多元。他灰溜溜地回出租屋住,端一盆冷水,狠狠地冲着蚁阵泼去,蚂蚁队伍溃不成军,四处逃散。

第二天一大早,老未赶到杂志社,以青年评论家的身份参评一个重要奖项,高谈阔论诗词审美,沉醉于“耕者忘其锄”,指点诗词江山,一时忘了昨夜的困厄。待他下班去快捷酒店找她,她已经结账走人。本来他们商谈好,两个月后一起回大凉山见他父母。白姑娘给他留下一张字条:“未应来,是我不应该来。”

老未在电话中沮丧地给我讲述这些细节,我不厚道地大笑。

我揶揄他:“北京蚂蚁可不是一般的蚂蚁,那是金蚂蚁啊,你咋那么残忍把一盆冷水就泼过去了呢?那力度,那水量,对它们可是山崩地裂,水漫金山啊。”

“管它什么蚂蚁,金蚂蚁银蚂蚁它也是蚂蚁啊。”老未懊恼不已,“它们怎么就不早不晚偏在那个节点跑出来啊?”

那晚要下的雨终究没有下,第二天乌云消散,天空晴朗。

“春哥,什么叫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什么叫分裂?我在一天之内算是完完整整地体验到了。”

“你们之前那个了吗?”我试探他。

“哪个?”老未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要说的啥,“没呢。我不好意思。”

我痛骂他,如果你们那个了,她就不会这么反应激烈,即使去住廉价酒店,也不至于留一张条子就把你一脚踹了。

“那个就那么管用?”老未疑惑地问,像个初中生。

我嘲笑他:“你这天天搞得高大上的,连这点儿都混不明白,还是回来跟我干吧。”

老未在京城奔赴他的文学梦想,我在山城继续干着小本生意。说是小本生意,却也逐渐做大起来。最初,我承认胸无大志,谋生即可。做小买卖不容易,养活员工、付房租,随时面临各个监管部门检查、交费纳税,这些年开店遭遇琐碎的事儿,比混迹大渡口时候复杂太多——不过,开店赚的每一分钱,干净。自从做上生意,我的心变得更硬了,不再多愁善感。在重庆开了第七家店,川渝一带有人过来要加盟。

开启加盟新业务,至少一县一店没问题。我要大张旗鼓搞起来。此时,我想到老未,他是当仁不让的企划好手,至少是一个好文案。

没想到,他一口拒绝。他表示写诗词、编杂志、混文化圈,是自己特别喜欢的,已经是有名气的青年评论家,他怎么会跑到山城做文案?对,他用的是“跑”而不是“回”。啧啧,这偌大的京城,不仅培养着一批又一批的高官,还诞生一批不食烟火的仙人,嗯,了不起。我不喜欢他那喋喋不休、用各类宏大叙事词汇的解释,要挂掉电话,临了他说既然出来,就没打算回去,也回不去。

有时候,生活总是厚待这些“心无旁骛”之人。没多久,老未遇到一个姑娘,才十九岁,初涉尘世。

这次老未积极主动,玩足心眼儿。那是东北一个拥有湿地公园和盛产丹顶鹤的地方。老未和一帮同行组团接了一桩活儿,给这东北某县写一本本地传记大集。他们去地方采访,县里文化馆负责接待。老未一下车,就看中县文化馆的一个漂亮姑娘,听介绍是跳舞蹈的。他端起相机就给她拍照,姑娘抬手掩盖或别过脸去,就是不让他拍。两天下来,他偷拍姑娘不少照片,在逐渐地接触中,彼此有了点儿触电感,那是好感。第二天晚上,县里常委领导出席欢迎晚宴。他挪到和那姑娘一桌,两人隔座而坐,那姑娘有点儿别扭,自始至终红着脸。席间,有好事的同行开他们玩笑,其中一位怂恿那姑娘给北京来的未应来老师敬酒,满满一杯本地产高度白酒。未应来看着她端酒过来,兴奋起来,端起酒一饮而尽,把在场的人给惊着了。当地人似乎很久没见过北京来客这么能喝,这么一个喝法,一干到底,气势如虹。不过,这杯高度酒下肚,未应来就醉意蒙眬了。好在意识尚在,为了讨要她的电话号码,他动了一个心思。他找到县领导,说这次采访时间仓促,建议在座的都把电话留下来,写在一张纸上,便于他回到北京后,电话补充采访。县领导一听有道理,当场安排服务人员拿着纸笔,转一圈下来,纸上留下在座的每一位的姓名和电话,自然,这姑娘的电话号码也搞到手了。酒醉心明白,酒局终了,大家互相握手告别。与人握手,未应来都是伸出右手握,到这个姑娘时,他伸出双手紧握,还用右手大拇指在她粉嫩的手背上摁了一下。回到酒店,趁着酒兴,老未拨通她的电话,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同事看出来了,说未应来老师晚上肯定会给你电话。”

这个晚上,他们把电话费聊爆。第二天,未应来醉醺醺中去采访,还接受地方安排去郊区骑马,手机欠费,打不了电话。当他骑马下来,感觉手机振动,短信显示刚充值一百元。接着又收到短信,才知道是那姑娘充的。

有戏了。

老未完全照搬我婚前混乱私生活的招数,一个多月的时间,把小姑娘盘得如飞蛾扑火,千里奔赴北京寻真爱。

不过,他没有上她,“她太小了”。哎呀,这格局——让我一下子高看老未。

在外兜兜转转五年零七个月,老未回到重庆,要我陪他回趟老家。

我开着新买的路虎去机场接上他。他说你胖了,当初瘦高的,弱不禁风,怀疑是不是真的在大渡口混过社会。我大笑,那有啥怀疑,想抹掉都抹不掉了,谁愿意有那段糗事儿啊。

老未瘦了,这种瘦不是病态的瘦,是健康的减肥。他一下子年轻许多,我都不好意思叫他老未了。不过,他的抬头纹还在,同时有了鱼尾纹。这东西一旦摊上,估计就得一辈子。

老未这次回来,要在老家大凉山待上两三个月再回京,继续自己的诗词创作、编辑生涯,不过他打算接单我的新版块——老年驿站业务的策划传播,同意多搞副业争取“腰包鼓起来”。这次回来,和我谈合作不是重点,他说要办一件大事。至于是何大事,他闭口不谈,说到了就知道。

我们在重庆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催着回大凉山。我们开车上路。老未考了驾照,出去开会时给杂志社社长充当司机,车子开得比较溜。我们一路上交换着开,闲聊着。

从重庆到大凉山,有点儿远。

“春哥,你算是我的人生导师,不对,准确地说是恋爱导师。”

这是什么话?我可没把这话当好话。好像我是恋爱专家似的。

我的马尾辫爱妻给我生了一个胖小子。孩子过百天,保定的父母、大哥以及姐夫等一大家来重庆做客,见证我这个江湖浪子的“回头是岸”。

老未坐在副驾驶上,递给我一支烟,塞进我嘴里,然后点上火,说提神醒脑。

“知道我当初被三排小黄蚁击溃的爱情吗?最初我难受得要死,接受不了失败,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老未吸一大口,然后猛地吐出来,烟在车厢内缭绕,“凭什么该我屡败屡战?”

我赶紧摇下车窗,一股风呼啦涌进来,随即余烟散尽。

“屡败屡战?看来你泡了不少,隐瞒了不少。”我瞥他一眼,长出息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

“那段时间比较灰暗。知道我怎么扛过来的吗?是你。”老未说,“那段时间情绪不佳,你开导我说去爬泰山吧。我真的去爬泰山了,爬到山顶,极目四望,顿觉视野开阔,心里亮堂,这些事情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生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办,不在乎儿女情长。”

“你还没有回答我,何为屡败屡战?”

老未说:“你真的想知道?”

“那当然。”

此刻,他才道出真相。一个叫丽丽的女孩……

老未和丽丽是小学同学,一个距离镇上二十多公里的山区前民办教师的儿子,一个镇上小卖铺老板的女儿。老未上小学时,比班上同学普遍大两岁,上学晚。

“我从小就显得比同龄人老,比他们大呀。”时过多年,老未为他的老成持重长相如此辩解。

他们俩霸占着班上前两名的位置,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这个排位名次在两人之间上演着持续的拉锯战。小学四年级,有一次期中考试老未总分第一名,丽丽屈居第二名,这个在老未眼中长相大气的姑娘,在妈妈过来接她的时候,竟然哭了。丽丽的妈妈李淑珍弄清楚原因后问:“哪个是未应来?”小姑娘手指向正在挥起衣袖擦鼻涕的老未,一身脏的乡下孩子。妈妈看着年幼的老未,愣了半晌,随即抛出一句,“怎么考不过一个农村孩子?”

老未的老家在大凉山深处,直到千禧年之后才通上电。小时候读书,点煤油灯,母亲心疼煤油,爸爸未少刚则支持,咋整也得让孩子点上煤油灯读书。一次,他在灶台读书,灶台黑,点上两盏煤油灯,母亲发现,大惊失色,“怎么点两盏?”立即吹灭一盏。未少刚高中毕业,高考失败后回乡当过数年民办教师,工资养不活家,就回家务农。他支持老未读书写字。

小学五年级,参加全县语数外比赛,镇上初赛,未应来语文第一名,数学第二名,与丽丽倒了个个儿,两人获得去县上比赛资格。老师让未应来穿一身干净衣服去。未应来骑着单车一路疯奔回山村,跟父母说了这事儿。父亲二话不说,就赶着猪崽到附近镇上去卖。时间不等人,母亲在家等半天不得,就四处跟亲戚家筹借,转了一圈回来借到一百元,那时亲戚家里都穷,又找几件旧但干净的灰色衣裳给他穿上。未应来兜里装着一百元钱,一路单车飞跑,骑到镇上停车站,把单车停放在车站车棚,刚好赶上唯一一辆去县城的小巴士。临上车前,班主任找到他说:“考虑到开销,家里情况又比较困难,就让丽丽一个人去吧,考完作文再考数学。”未应来聽到后,没有上车,眼巴巴看着车子启动,载着丽丽,还有学校校长,向县城开去,越走越远。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里,他才红着眼,推着车子木木地往回走,走向镇上姑姑家。此时,他的父亲卖掉猪崽后,赶到镇上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的一个岔口,等着小巴士过来,他要陪儿子一起去。父亲有位高中同学,恰好在县武装部,可以找找他,叙叙旧,还可以托他关照一下儿子。父亲好不容易等到小巴士,招手停车,上车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看到了校长,还看到了丽丽。那位校长是他小学同学,在他当民办教师时,校长曾经借宿过他家,此时校长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说没有未应来的名字。父亲没有追问,悻悻地下车,一路无语地走到姑姑家。老未在姑姑家看到父亲,拎着一盒礼品,落寞地走过来,说起刚才的事儿,说起装着不认识他的校长,父亲说的时候淡淡的,但老未幼小的心灵遭受到重大冲击,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那个时候,他意识到什么叫尊严,什么叫要出人头地。不过丽丽在与他的拉锯战中,情愫暗生,由于漂亮,成绩好,家境不错,很多男生追她,但老未恰恰是自卑,竟然远离她。小学六年级毕业,老师让同学们说一句心里话,无论对老师还是学生。丽丽站起来,说的一番话让老未吃惊:“我觉得自己对不住未应来同学,那年去县城比赛,本来是我们俩一起去的,结果我替换了他,占用了他语文比赛的名额,我心里一直很愧疚。”丽丽幼小的心灵,竟然有着明镜般的清澈,这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心理距离。这段暗生的情愫,一直延续到初中毕业。丽丽初中毕业后,选择上护理学校中专。老未上了高中。

老未到重庆读职业高专,丽丽中专毕业回到县城医院当护士。大一暑假,老未在距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镇上,给一个高考培训班培训语文,勤工俭学挣学费。培训班设在半山腰一个废弃的部队营房。一天下午,老未正在教室里,站在讲台上洋洋洒洒地在黑板上写着板书,突然听到台下一阵骚乱,感觉整个教室在寒风中抖了一抖,他回头一看,讲台上的茶杯跌落在地,学生们疯了般往门口跑。他当时迷惑了:这是咋了?部队演习放炮弹?他愣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这就是地震啊!然后,跟着学生们,冲向门外。待大家跑到操场上,教室没有倒,但是其他美术班的石膏像坍塌了,支架倒了,学校的围墙也倒了。老未倒抽一口气。他本能地组织学生们站在操场中央,竭力镇定,对惊慌失措的学生说:“同学们,这是地震,但是请不要慌张,我经历过汶川地震,见多了……”接着他组织学生,在操场继续上课。放学后,他下山,在半山腰,看到丽丽。她在同伴陪同下,一路哭哭啼啼地奔上山来,见到老未一下子倒在他怀里:“你电话怎么打不通啊?急死我了!”那时,他的手机扔在宿舍,没电自动关机了。地震发生时自己在全身心安抚学生们……他把丽丽紧紧拥抱在怀里,眼里哗啦啦,像大凉山的山泉水,冰凉冰凉,不断线儿。

“她就是我的武则天啊。”老未感慨。

丽丽先他一年毕业,回到老家大凉山县城,在医院做护士。丽丽妈妈患疑难杂症,来重庆住院治疗,这家医院距离磁器口不到两公里路程。老未白天上班送货,晚上替换丽丽,在医院看护。

原来他当初说的,喜欢我们的店铺,选择我们店实习,愿意跟着我干,都是套磁。

我一番唏嘘。

“后来呢?”

“后来,丽丽和别人结婚,我就想着该谈恋爱了,不是找了那个主持人吗?”

哦,原来如此。我惋惜不已。不过,他们怎么就分了呢?

老未抽完一支烟,摇下车窗,把烟蒂扔到窗外,不再言语。

我们一大早出发,一路高速,下午抵达大凉山老未老家所在的县城,沿着县城坑洼小路开到小镇,已是晚上,夜色朦胧,山影如黛。

这是老未和丽丽成长的小镇。老未的村里,距离小镇还得二十多公里,从他们村上,上山路到镇上,得走三四个小时。老未到镇上上小学后,看到电视机这个玩意儿,是在嫁到镇上的姑姑家。

那时候,他感觉整天都是幸福的,因为可以不干农活儿,因为有书读。从小学四年级起直至初中毕业,他得骑车走读,爸爸给他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老未说,那时候真快乐啊,学校与家两点一线,早晨带着星光出发,晚上披着夜色回家,用最快的速度骑行。冬天的严寒中脚上长满冻疮,痛痒难耐,夏天暴雨打湿衣服,鞋子里面灌满了水——即便如此,整个人是亢奋的,心不苦,不知畏惧,因为有书读,考上大学后,可以走得远远的。

那晚在镇上,老未自己去见丽丽。我没有同行,独自在小镇街巷里走走。深夜回来,老未一句话都不说,倒在床上,似乎睡着了。我起身去洗手间,看到他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第二天回村的路上,老未终于和我说了当初为何与丽丽分手。

丽丽妈妈李淑珍始终不同意他们俩的恋爱,即使老未替换丽丽在病房看护,她妈妈也不同意。老未一直想不通。无论丽丽怎么哀求,妈妈都不同意,甚至以不治病相威胁。直至后来,丽丽才获知,妈妈李淑珍高中时与老未的爸爸未少刚是同班同学,两人高考没有中榜后,同病相怜并惺惺相惜,进而谈起恋爱。那时,家住镇上的李淑珍父母反对。李淑珍打算对抗到底,扬言即使与家庭决裂,也要和未少刚在一起。李淑珍策划了一场私奔,只要两人在一起,不管去哪儿,哪怕天涯海角,她都会一往无前。一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惊世爱情,即将在大凉山深处的小镇上演。可惜,未少刚临阵脱逃,彻底演砸。那天是镇上最热闹的集市活动,李淑珍在约定的地方,等了一整天,迟迟不见未少刚。她担心未少刚出了意外。第二天一早,李淑珍独自一人赶到未少刚的村庄,经打听才知道未少刚在另一个小镇建筑工地打工。她赶到工地,质问未少刚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来。未少刚怯懦,只敢说:“不敢。”李淑珍甩手给他一记耳光,扬长而去。

小学四年级那次,看到长得和未少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未应来,李淑珍心里涌起诸多酸楚。

即使老未考到重庆读高职大专,李淑珍仍告诫女儿,姓未的那家人,都是玻璃罐儿里养蛤蟆,前途光明,出路不大。不值得。丽丽辩解说这是出身论、唯心论,你不能偷走我的希望。李淑珍以死相要挟。

我说:“丽丽这姑娘值得啊,她当初跑三四公里,从山脚下一路奔上山,一口气都不停歇,惦记着你的安危,那可是愿意把整个心都掏给你的爱情……”

老未默然不语。

丽丽回到镇上,老未北上,二人未断联系。直至丽丽结婚,嫁给县医院的心外科医生,老未才决定开启新的恋爱征程。那次他跟我说,要正式在京城恋爱,原来有这么一层背景。

可惜,那位医生结婚第三年给患者手术时自己突发心梗,没有抢救过来,丽丽带着一个幼女独自生活,没有再婚。

我有些迷惑。“你这次回来……还回北京吗?”

老未点点头,“我要带丽丽母女俩一起去京城。”又迟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不会回去了。”

“昨晚决定的?”

老未点头,但是——又摇头。我不解地看着他。老未沉思着,“北京蚂蚁”事件后,他爬到泰山顶上,心情开阔,下山把这事儿放下,开始下一段恋爱。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个画面他始终摆脱不了。和十九岁小姑娘的相处过程中,他耳边总是不经意间响起白姑娘的尖声叱问。在她的尖叫声、叱问声,甚至摔门声里,他始终没听到恼怒,倒是听到了懊丧和失望。

“失望?”

“不是对我失望,而是对她自己失望。”

我看着他的脸努力挤出笑容,一下屏住呼吸,忽然听懂这句话里某些最为摧毁人心的东西。我赶紧回到充满希望和现实的话题。“李淑珍不会再阻拦吗?”

老未简单地说:“不会。”

“你父母呢,不会反对?”

“不重要。”老未淡淡地说,“我回来不是为了让历史重演。”

我们一路沉默。到进入村口的时候,老未问:“人一旦离开,回来时还能是从前的人吗?”

他没在问我,没等我回答,未置可否地笑笑,继而笑出了泪。如今他的笑不是单调的,而是复杂的、混沌的巨大容器,展露着生活。

我拍着他的肩膀,捏着他的肩头,用力地。

原刊责编 赵志明

【作者简介】陈楫宝,笔名阿宝,男,七〇后,湖北黄冈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老舍文学院年度特等奖学金获得者。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边疆文学》《安徽文学》《天津文学》《诗歌月刊》《野草》《满族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作品。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赌》《黑金时代》《纸金时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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