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语
2023-04-29徐贵祥
一
曾凯人还没到,名气先到了。
杜双虎说他在汲河码头上见过曾凯,一个男人领着他,下船通过哨卡的时候,稽查让他打开背篓,他哧溜一下就钻到人群里,跑得比兔子还快。两个稽查跟后就追,一直追到河湾的树林里也没有追上。哨卡把那个男人扣住了,非要他把曾凯找来,不检查他的背篓就不让男人走,要坐牢。
一个同学问:“后来呢?”
杜双虎说:“后来的事情嘛,后来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反正这家伙到咱们学校来了,跟咱们一个年级,一会儿就能见到。”
那个同学又问:“领他来的男人是谁,坐牢了没有?”
杜双虎眼珠子一转说:“那个男人,我当然知道是谁,但是我不能讲。坐牢嘛,那更不能讲。咳,不多说了,祸从口……哦。”
大家就不问了,想象那个名叫曾凯的新同学,想象他比兔子跑得还快的腿,还有他的背篓,特别是想象汲河码头稽查追赶曾凯的场景,觉得很新鲜。
对这件事情最感兴趣的还是毕得宝。在男生当中,毕得宝的学习成绩一直排在前面,但是他有一个缺点——胆小。从去年开始,思明中学实行寄宿制,初中二年级九个男生住在一间大房子里。有一次毕得宝半夜里被尿憋醒,抱着膀子去上茅房,走到宿舍后面不敢往前走了,就对着墙角尿。刚尿了半截,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猫叫,吓得他抱着脑袋,转身就往回跑,尿了一裤子。这件事情后来被杜双虎知道了,杜双虎又说给同学听,大家就经常在毕得宝面前学猫叫,弄得毕得宝抬不起头来。
毕得宝为啥对曾凯感兴趣呢?他琢磨,这下好了,以后有伴儿了,上茅房有人陪着他了。
杨师傅的破犁铧敲到第二遍,班主任老师方楚进了教室,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头不高,瘦瘦的,上身穿着蓝布衬衫,下面穿一条白色的短裤,腰里还扎着一根小皮带。大家都注意到了,他的背后确实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背篓——不是背篓,而是有点像背篓的布袋,有两根带子,勒在肩膀上。这让大伙儿感到好奇,因为思明中学学生的书包,都是单肩斜挎的。
不用问,这就是新同学了。
值日生喊了一声“起立”,大家站起来,向老师行鞠躬礼——
“老师好!”
“同学们好!”
老师还了礼,请大家坐下后,指着讲台下面的男孩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我们年级转来了一个新同学,他的名字叫曾凯,是从城里转来的。以后,同学们要多关心曾凯同学,帮助他尽快适应我们乡村学校的生活。”
方老师讲话的时候,曾凯好像有点拘谨,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方老师指着第三排毕得宝身边的空位对曾凯说:“曾凯同学,入座吧,我们上课。”
曾凯这才抬起头来,往教室外面看了一眼,两手绷紧书包的带子,正要向他的座位走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向方老师鞠了一躬。因为弯腰太猛,背上的布袋把他的脖子给砸了一下,差點儿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不知道是哪位同学,没有忍住,扑哧笑了一声,接着,哄堂大笑。曾凯直起腰来,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看看老师,又看看同学们,好像拿不准要不要把身体转过来,该不该到座位上坐下。
方老师用教棒敲敲面前的讲桌,待安静下来才说:“曾凯同学,不要紧张,以后跟大家熟了,就会成为好朋友。”
听了这话,曾凯的眼睛闪了一下,两只手别在屁股上面托着布袋,向方老师指定的座位走去。这几步走得比较稳当。
毕得宝笑容可掬,迎着他的新同学,往边上挪挪屁股,给曾凯让出大半条板凳。曾凯走近了,向毕得宝轻轻地弯了一下腰,算是致谢,然后坐下了。
“上周布置的作业,同学们做得怎么样了,哪位同学先说说?”方老师问。
同学们正襟危坐,一个男生站了起来,“精疲力,竭尽全,力透纸,背信弃,义不容,辞不达……”说到这里,男生停下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下面不会了。”
“有没有同学可以接下去?”
女生杨柳站了起来,“意犹未,尽力而,为富不,仁至义,尽心尽……我也力不从……了。”
方老师高兴地说:“好,不错,同学们用功了,心想事……成了。但这个答案不是唯一的答案,还有很多条路。以第一个成语为出发点,第二个成语决定路线。譬如‘精诚所,至关重,要言不……还有,譬如‘精雕细,刻不容,缓兵之……”
成语接龙,是方楚自己编排的课前课,好记,也好玩。方楚从东北老家学校带来一本自编的成语词本,年关前后,她把住在镇上的几个学生召集起来,分头抄写刻印,开学之后,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本油印的词本,所以学起来并不难。
回课之后,开始上新课。
方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同学们一看,有点懵懂。老师的板书很漂亮,楷书,工工整整。这堂课是本周的第一课,可是黑板上却出现“最后一课”四个字。大家心里犯开了嘀咕,感觉哪里不对劲,莫非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再说,国文课本里也没有这篇课文。
方老师把课题写好之后,让值日生站起来朗读课文。
“那天早晨上学,我去得很晚,心里很怕韩麦尔先生骂我……”
值日生朗读了一遍,同学们大致听明白了,这是一个外国故事:普法战争时期,被普鲁士占领的一块地方,有一所乡村小学,被迫放弃自己的母语,改学普鲁士语言,韩麦尔先生怀着悲愤和屈辱的心情,为学生们上最后一堂法语课。
朗读之后,方老师就开始讲解,讲《最后一课》的时代背景;讲普法战争是怎么回事;讲为什么是“最后一课”;讲普鲁士人占领阿尔萨斯和洛林之后,为什么禁止这两地教授法语而推行德语教育;讲那些孩子为什么会在课堂上悔恨自己过去没有学好法语……
方老师刚开始讲的时候,大伙儿的精力并不集中,不少同学还把心思放在新同学曾凯的身上。特别是后排的同学,发现曾凯的双肩带始终背在身上,趁老师不注意,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还把头埋在课桌下面窃笑。可是,渐渐地,大伙儿的目光都被老师吸引过去了。
方老师穿着蓝士林布短衫,显得清清爽爽。讲课讲到动情处,白里透红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明亮的眼睛里泪花闪烁。在方老师清澈的讲述声中,孩子们的呼吸都变轻了,十几双黑宝石般的眸子从教室的各个角落扑向讲台。
当然,也有例外。毕得宝脑瓜子灵得很,是国文专长生,过去一直很守课堂纪律,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精力就是集中不起来,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身边的新同学。他发现新同学并没有认真听课,而是不停地看着窗外。就连远处水田里传来一声牛哞,新同学的屁股都会动一下,双手绷一下他的双肩带子,准备随时逃跑似的。这个发现让毕得宝产生了莫名的兴奋——还有比他更胆小的人。
毕得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曾凯一下,嘀咕说:“知道老师为啥给咱们上这一课吗?”
曾凯往外挪挪屁股,目光从窗外转到老师的身上。
毕得宝讨个没趣,哼了一声,把身体坐正了,也看着老师。
突然,他惊呆了,他看见老师的脸上挂着泪珠。老师为什么哭?他转脸看着曾凯,曾凯很平静,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毕得宝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嗓子眼儿里好像被鸡蛋堵住了,脸憋得通红,屁股在板凳上扭来扭去,胳膊肘碰到曾凯的胳膊上,嘴里吭吭哧哧冒出了一句话:“鬼子,日本鬼子要来了,鬼子就要打进芍药镇了……”
“闭嘴!听老师讲课。”
这一声很轻,却像炸雷一样冲进毕得宝的耳朵,让他打了一个寒战。从曾凯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出来了,这个背着“背篓”随时准备逃跑的男生,并不是他希望见到的胆小鬼,这个新同学的眼神很可怕。
毕得宝被吓傻了,恍惚中感觉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胳膊,他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闭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讲台上的老师停止了讲课,正瞅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四下瞅瞅,同学们也都瞪着他。他心里一虚,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老师,我……”
台上的方老师合上课本,走下讲台,盯着他问:“毕得宝同学,你怎么啦?”
毕得宝张张嘴巴,半天才说:“我……我没怎么,老师讲得太好了,我激动……”
方老师疑惑地看着他说:“讲得太好了?那你说说,我讲的是什么?”
毕得宝傻眼了,吭吭哧哧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囫囵话,憋了好一阵才哭丧着脸说:“老师,我错了,我没有认真听课,我走神了……”
毕得宝虽然是富裕家庭的孩子,但是学习很用功,用他爹的话说,他这个独苗儿子,天资聪慧,简直就是曹植再世。这话当然夸张,但是毕得宝作文写得比别人好,这是事实。
方老师说:“为什么走神?”
毕得宝看看曾凯,“我好奇,新同学为啥老是背着背篓。”
方老师看看毕得宝,又看看曾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问曾凯:“曾凯同学,你的精力也不集中,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曾凯愣了一下,低下头说:“老师,我没有心事,我……我还不习惯。”
方楚皱了一下眉头,“是我讲课你听不懂吗?”
曾凯说:“不,老师的课讲得很好……我全听进去了。”
方楚说:“啊,全听进去了?我看你不停地看窗外……你说说,韩麦尔先生为什么要上最后一课?”
曾凯想了想,绷着双肩带的手放松了,站了起来,抬头看着方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老师,韩麦尔先生是用这最后的一课教育同学们,法国的孩子,要牢牢记住自己的母语,母语是一个国家最后的武器……”
方楚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继而是凝重。她伸出手,按在曾凯的肩膀上,看着曾凯的眼睛,“曾凯同学,假如日本鬼子打到了芍药镇,假如他们强迫你们放弃中国的语言,去学日语,你怎么办?”
曾凯没有马上回答,又看了看窗外,再把脸转向方楚,声音很轻地说:“老师,我们没有最后一课,我们不学鬼话。”
方楚看着曾凯,自言自语地说:“好孩子,说得好……我们不学鬼话,我们永远不会当鬼。”
课间休息,大家都到教室外面玩,有的跳绳,有的踢毽子。让曾凯大开眼界的是“斗鸡”,这是佛罗山区乡村孩子的游戏——金鸡独立,另一条腿搬起,搭在独立的腿上,膝盖向前,双方隔着十几步远,一声“开始”,双方单腿向前蹦跶,越蹦越快,仿佛猛虎下山,直扑对方,两个膝盖猛烈相撞,倘若一方倒地,就算输了。如果双方均未倒地,那就后退几步,运足力气再次撞击。
“斗鸡”场上,没有喊声,只有吭吭哧哧的喘息声。让曾凯意外的是,这次“斗鸡”的主角,一个是男生,另一个是女生。女生长长的独辫子缠在脖子上,辫梢咬在嘴里,蹦蹦跶跶战犹酣,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一次一次地发起攻击,直到那男生落荒而逃。
曾凯在城里长大,城里的风气当然比乡下开化,男女同校不稀奇,女生夏天穿裙子更不稀奇,女生还打篮球,但是女生玩“斗鸡”,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疯疯癫癫,成何体统。这是曾凯的心里话,从这一刻起,他就开始不喜欢这个女生。
把目光从“斗鸡”场上移开,曾凯又看见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当地话叫“竖猩猩”,其实就是倒立。玩这个绝活儿的是杜双虎,只见他两手着地,两条腿往上耸得笔直。杜双虎不仅可以倒立,还可以倒着行走,头在地上顶一下,两手在地上撑一下,走得飞快。
杜双虎倒着走到曾凯面前,嬉皮笑脸地说:“新同学,怎么样,会吗?”
曾凯说:“会一点,不过没有你厉害。”
杜双虎的两条腿往后一甩,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羡慕地看着曾凯问:“你学习成绩很好啊,讲得那么好!”
曾凯淡淡一笑说:“那篇课文我读过。”
杜双虎说:“哦,城里的课本有这篇文章吗?”
曾凯没有回答。
杜双虎又问:“曾凯同学,母语,母语是个啥,为啥要讲母语?”
曾凯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说:“母语就是……也许就是母亲的语言……”
这时候“斗鸡”的女生走过来,脸上红扑扑的。女生甩着脑门儿上的汗珠,一杠子插进来说:“不对,方老师说,母语是一个人本民族的语言,小孩子最先接触到的语言。”
曾凯看着她,不高兴地说:“你是谁啊,我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女生落落大方地说:“杨柳,我是杨柳啊……怎么,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女生的眼睛转向杜双虎,“你没有跟他说我的名字?”
杜双虎说:“奇怪,我为什么要跟他说你的名字,难道你是穆桂英?”
杨柳白了杜双虎一眼,哼了一声:“我说我是穆桂英了吗?我再说一遍,杨柳,杨柳,杨柳,请你记住我的名字。”
曾凯说:“好了好了,我记住了……杨柳同学,我说母语是母亲的语言也没有错啊,小孩子最先接触的语言,不是从他妈妈那里接触的吗?”
杨柳愣住了,想了想说:“那不一定吧,我最先学讲话,是跟我爹学的,我妈是个哑巴。”
曾凯傻眼了,半天才说:“你这不是抬杠吗?我讲的母亲,也包括爹,还有最先跟那孩子说话的人,还有……”曾凯抓耳挠腮,有点气急败坏地看着杨柳。
杨柳这才咧嘴一笑说:“曾凯同学,咱们不抬杠了。其实我也是似懂非……你会跳绳吗?”
曾凯摇摇头。
“会踢毽子吗?”
曾凯还是摇摇头。
“会斗鸡吗?”
曾凯阴阳怪气地看着杨柳,眼珠子一转说:“我不会斗鸡,我会吃鸡。”
杨柳一时半会儿没有明白过来,想了一阵,突然叫了起来:“你骂人?”
曾凯说:“我说我会吃鸡怎么是骂人了,你不会吃鸡吗?”
杨柳没话说了,想了一阵才说:“哼,城里人,不是好东西!”
说完,抬起一条腿,把脚下的一颗石子踢得老远,嘟嘟囔囔地走了。
杜双虎冲杨柳的背影挤眉弄眼,对曾凯说:“这是个野丫头,可惹不起。”
曾凯若有所思,“野丫头……她家是干什么的?”
“她爹就是咱们学校敲钟的杨师傅,她爹把她当武松养。”
曾凯没有明白过来,傻乎乎地问:“此话怎讲?”
杜双虎说:“武松啊,打虎上山啊,她敢跟老虎斗鸡。”
这回曾凯听明白了,不以为然地冷笑,“打虎?就她那样,也就是斗鸡吧。”
杜双虎说:“曾凯同学,干吗还背着包啊,不嫌累啊,放下来,我来教你踢毽子。”说着,伸手托托曾凯的布袋,“什么宝贝,走哪背哪……”
话还没有说完,杜双虎就发出一声惨叫,他的腕子像被铁钳夹住一样,疼得整个脸都变歪了。
“曾凯同学,你放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曾凯好像明白了什么,松了手,抖抖肩上的布袋说:“对不起,我又……又犯病了。”
二
芍药镇距离佛罗县城五十公里,是个文化名镇,街上的人,但凡有个小本生意,都会几句之乎者也。
民国十八年到二十年,镇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国民党军队同共产党的红军作战,镇上进驻了国民党军的一个团部,团长为了防御红军的进攻,下令把西码头拆了,只剩下一个东码头。第二件事是国民党军撤离之后,江淮大教育家行知先生来到这里,建了一所中学,就是后来的思明中学。现任校长林中石是行知先生的学生,奉行“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的主张,在基础教育的同时,重视教学实践,每周有一天劳动课,半天军事技能课。两年前全面抗战爆发,一批从上海、东北流亡过来的青年学生充实了学校的师资力量,学校名气更大了。
思明中学是寄宿学校,即便学生家在本镇,也要住在学校,以便接受统一管理,参加集体活动。有些孩子家穷,但是,如果品学兼优,学校不仅会免掉住宿费,还会根据学生的成绩等级,给予相应的伙食补贴,这就是一些穷孩子也能读得起书的原因。
在过去的两年里,思明中学因为连续向省城学堂输出优质生源,被省府树立为乡村模范中学,备受百姓拥戴,镇公所和联防分局对林校长敬畏三分,因而学校能够在乱世中仍然保持一方净土,俨然世外桃源。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日军在佛罗县城建立后方基地,听说很快就要到芍药镇来。镇上的商人议论纷纷,有的盘算着把家眷和细软运出去,可是运到哪里去呢,没有了家,在哪里都不安全。
大家没了主意,就看思明中学,看思明中学暑假之后还开课不开。思明中学开课了,大家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不过还是有细心的人发现,思明中学的课跟过去不太一样了,搞了很多自编的课本,譬如国文课,新编的课本里有陆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外国人的文章《最后一课》。
开学的第一个礼拜日,毕得宝回家住宿,晚上,他爹毕景期在饭桌上询问学校的情况。毕得宝得意地说,班里来了个新同学,比他胆子还小,然后就一五一十地讲曾凯的笑话。
毕景期对曾凯兴趣不大,问毕得宝,学校里有没有关于日本人的消息。毕得宝说:“学校跟过去一样,没啥动静。老师让我们安心读书。”
毕景期又问:“你们都上了一些什么课?”
毕得宝说:“上什么课?都是课程表上的课啊……哦,对了,方老师给我们讲了《最后一课》,这是课程表上没有的。”
毕景期把酒杯端在嘴边,刚要喝下去,又停下来,瞪着眼珠子问:“什么,最后一课,怎么就最后一课了,难道以后就不上课了?”
毕得宝这才把《最后一课》的故事说了一遍,末了说:“那是法国人写的故事,不是说咱们以后不上课了。”
毕家是中医世家,毕景期读过五年私塾,还在江淮农科学校读过林木专业,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他反复琢磨儿子讲的那个法国老师的故事,总觉得这个时候学校给孩子们上这堂课意味深长。夜里睡在床上他还在琢磨,琢磨了一会儿,突然嘟囔起来:“未雨绸缪,未雨绸缪……山雨欲来啊。”然后一骨碌翻身起来,把灯点着,坐在椅子上发愣。
毕得宝他娘被吵醒了,揉揉眼睛看看窗外说:“月牙挂在树上,哪里就下雨了,你做噩梦了吧?”
毕景期说:“做噩梦?我跟你讲,日本人很快就要来了。”
毕得宝他娘怔了一下,又把脑袋扔到枕头上,大大咧咧地说:“来吧,咱这地界,张大帅来过,李司令来过,有啥?兵过一阵风,大不了出几个钱。”
毕景期说……毕景期啥也没说,因为毕得宝他娘已经打呼噜了。
这一夜,毕景期没有睡好,作为商会会长,他比别人更关心时局的发展,不是为了商会,也不仅为了钱财,而是因为毕得宝。在毕得宝前面,他娘给他生了三个姐姐,直到毕景期四十二岁的时候,才有了毕得宝。毕景期老来得子,七十亩山地和三个药行有了继承人,欢喜得不得了。前些年军阀混战,虎去狼来,破财消灾,兵燹之后,日子照样有滋有味。可是,这日本人是什么东西,他确实拿不准,只怕这回拿钱也不顶事了。
第二天吃罢早饭,毕景期照例去他的几家店铺看账。路过自家的济世诊所,掌柜刘湾眉开眼笑地跟毕景期讲,昨天夜里,那边来人了,跟他订一批货,有中药,也有西药,多数都是治跌打损伤的。
“那边”指的是新四军的四大队。
毕景期听了,半晌不语。四大队购买药材,这意味着什么?当然是打仗。过去是红军和国民党军打,现在国共合作了,当然是和日本人打。毕景期关心的事情有两个,一个是什么时候打,第二个是在哪里打。他突然想,是啊,国民党军跑了,还有新四军,这新四军他听说过,就是当年的红军,很能打仗的。如果新四军能把日本人打走,打出佛罗县城,那敢情好。就算打不走,把日本人挡在芍药镇以外的地方,那也行啊,只要儿子能够健康成长,破几个财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样一想,毕景期陡生一股豪气,跟刘湾讲,万一“那边”再来人,他要见见,他想请他们吃一顿饭喝一顿酒。
这个上午,毕景期从镇东到镇西,从镇南到镇北,不仅把自己家的店铺看了一遍,还到侯魁的茶馆里坐了一会儿。侯魁是河运公司的经理,手下有六条木帆船,可以载客,也可以运货。
毕景期问侯魁,听没听说日本人的事,侯魁说:“咳,日本人到佛罗县城是过路的,他们要南下打大仗,根本顾不上咱们这里。”
毕景期吃了一惊,瞪着眼睛问侯魁:“你这消息……确实吗,你听谁讲的?”
侯魁说:“当然确实,我小舅子讲的。”
毕景期“哦”了一声,点点头。
侯魁的小舅子马森在国民党军当营长,日军占领佛罗县城之后,马森带着残部逃进山里躲了起来,不过,他的消息总比老百姓的传说靠谱。
侯魁说:“你想啊,小日本才多少人?他们在佛罗县城搞后方基地,也才一个大队。咱这里都是山路,他汽车开不过去,大炮运不走。再说,山上还有新四军的四大队,他到咱这里来干啥,挨四大队的枪子啊?”
侯魁讲得头头是道。毕景期想想也是,日本人的队伍都是汽车大炮,他们确实没有必要到芍药镇来。
回去的路上,看见街面上的店铺像从前那样开着,街后面的水田里传来村妇的嬉闹声,鸟雀在头顶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居然,河边还有人钓鱼,钓鱼人的手上还牵着风筝……毕景期的心里好受多了。
没想到出了一件怪事,很快就把他的好心情搞乱了。
三
集镇北边的薛畈,有一块水田,十多亩,是思明中学的校田,生产的粮食用来补贴学生的伙食。按教学计划,初中二年级这天是劳动实践课,由体育老师于仕伏带队,到校田插秧。
集合的时候,于仕伏发现曾凯还背着双肩布袋,就把他叫到一边,问他为什么老是背着这个东西。曾凯吭吭哧哧不肯讲。后来方楚过来了,跟于仕伏说了几句,又把曾凯领到一边,说了好半天,曾凯才把双肩布袋放回宿舍。
杜双虎跟同学们讲,新同学的布袋子有名堂。
同学们也觉得曾凯的行为怪异,布袋里肯定有故事,但到底是什么故事,没有人能说出来,恐怕只有方老师知道。
于仕伏把学生带到校田边上,给各个组分了工,让杨柳给大家做了示范,然后就开始插秧。
思明中学的学生至少有一半是农家子弟,另一半是城里和镇上的孩子,也是经常干活的。老师布置之后,大家挽起裤腿,纷纷下水,只有毕得宝站在田埂上,扭捏着不肯脱鞋。于仕伏看见了,走到他面前问:“毕得宝,为什么不下田?”
毕得宝瞅着水田,哭丧着脸说:“老师,我怕……怕蚂蟥。”
毕得宝跟老师说话的时候,杜双虎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另一个同学假装一脚滑倒,一个趔趄将毕得宝撞到水里。毕得宝哇哇惨叫,连滚带爬要上田埂,被于仕伏一把揪住。
“怕什么怕,这么多人,蚂蟥就叮你一个?给我老老实实地干活。”
毕得宝被于仕伏抓住手腕子,挣脱不得,还想争辩,可是抬头看看于仕伏怒气冲冲的样子,只好把腰一躬,嘟囔一句:“我不跑了,老师你放开我。”
说着,很不情愿地把鞋子脱了。
再往后,毕得宝跟着大家一道插秧。起先他总是胆战心惊的,不停地看自己的腿上有没有蚂蟥。干了一会儿活,谁也没有发现蚂蟥,毕得宝渐渐地集中精力,居然很快掌握了要领,不仅手法熟练,而且行距规整,纵横成线,不偏不倚。
插秧插了个把时辰,秧苗在阳光下排列成行,明晃晃的水田上蒙上一层透明的绿色。毕得宝直起腰来,欣赏自己的作业,感觉天气也不那么热了,把蚂蟥的事也忘记了,对身边的曾凯说:“看你插的是啥,粗一撮细一撮的。我跟你讲,分苗要均匀,三根少了,五根多了,四根正好,多了少了都不行。”
曾凯站起来,看看毕得宝面前的秧苗,真的感到自愧不如。曾凯说:“我没有干过这活,我手笨。”
毕得宝说:“我教你,你看,要这样……”说着,就握起一把秧苗,一只手分秧送苗,一只手攥着苗秆往泥里栽。转眼之间,就插出一片方方正正的秧苗。
毕得宝问曾凯:“看明白了?”
曾凯说:“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就自己动手,可是手不听话,无论曾凯怎样努力,秧苗还是分得不匀,插到水里,歪歪扭扭。曾凯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嘟囔着说:“我怎么回事,我越是想插好,就越是插不好。”
毕得宝占了上风,很得意,居高临下地安慰曾凯说:“不急,不急,你是城里来的,水土不服,习惯了就好了。”
两个人正在切磋,杨柳挑着担子送苗来了,站在田埂上吆喝田里的同学接苗,看见曾凯插的那一片,眉头一皱就训开了:“曾凯同学,你会插秧吗?”
曾凯耷拉着脸,也不看杨柳,生硬地说:“我就是不会插秧,你怎么着?”
杨柳说:“不会插秧不会学啊,看看毕得宝同学插的秧,就像吊线吊出来的。可你那一片是个啥,歪歪扭扭的,就像蚂蟥走路。”
曾凯对杨柳的挖苦倒是不怎么在意,没想到毕得宝在意了。毕得宝正在兴头上,冷不丁听到“蚂蟥”这两个字,脸色立马就变了,眼珠子一阵乱转,突然感觉小腿肚子上凉飕飕的,好像有个东西在上面蠕动,接着就听到一声低呼:“蚂蟥……”这低沉的声音里还夹杂着颤音,把毕得宝的头皮都抓紧了。
毕得宝连想都没想,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跑了很远才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这才发现,杜双虎和同学们在水田里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曾凯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其实根本就没有蚂蟥。事实是,就在杨柳说出了“蚂蟥”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在毕得宝的恐惧被重新点燃的时候,在他的身后,有一个人弓着腰,一双眼睛诡秘地闪动着,一根手指在水面蚯蚓般地移动,在毕得宝的小腿肚子上轻轻地划了一下,一声捏着嗓子的怪叫传了过来——“蚂蟥……”
恶作剧的制造者当然是杜双虎。
当天中午,毕景期就知道这件事情了,气得手脚冰凉,连午饭都没有顾上吃,就来到学校。林校长把杜双虎叫来,让他向毕景期道歉。
杜双虎这回老实了,向毕景期深深地鞠了一躬,就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等待发落。
毕景期手里拿着文明棍,指着杜双虎说:“兔崽子,你知罪吗?”
杜双虎说:“毕大爷,我知错了,我没想到……”
毕景期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毕得宝吓坏了怎么办,他本来胆子就小。”
杜双虎说:“吓坏了怎么办?吓坏了我也没办法……”杜双虎吭哧了一会儿,突然一梗脖子说:“不是还没有吓坏吗?毕得宝同学就那么容易被吓坏?”
毕景期大怒,伸出文明棍,举到眼前,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来,盯着杜双虎说:“你爹一辈子放屁都怕砸脚后跟,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盘死蛤蟆踢死猴的角色?”
林中石说:“杜双虎同学,你调皮,我们原谅,哪有孩子不调皮的?可是,调皮也得有个限度,真把同学吓出毛病,你忍心吗?”
杜双虎这才放下两只胳膊,低眉顺眼地说:“校长,毕老板,我错了,我对不起毕得宝同学,我……我咋办呢……”说到这里,杜双虎眨眨眼睛,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恭恭敬敬地送到毕景期的面前。
毕景期厌恶地看着杜双虎手里的东西,哼了一声:“又搞什么鬼名堂?”
林校长从杜双虎手里接过那张纸,展开后看了看,抬头一笑,对毕景期说:“毕会长,这是杜双虎同学的悔过书,您看。”
毕景期没动,向纸上瞄了一眼,看见纸上画着一个孩子,背上有一些柴草。毕景期疑惑地说:“这是什么玩意儿,卖柴?你是说卖柴火赔钱?我跟你讲,我们毕家不稀罕钱。”
林中石笑笑,“不是卖柴,这叫负荆请罪。杜双虎同学是绘画专长生,他会画画。”
毕景期说:“会画画就能欺负同学了吗?我毕景期,在芍药镇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磨豆腐的野小子骑在毕得宝的头上吗?简直目中无人。”
林中石说:“毕会长,话不能这么说。杜双虎同学是很顽皮,不过,本性还是好的,乐于助人。这一次,是把事情做过了,他恐怕也没有想到会把毕得宝同学吓成这样。”
毕景期怒气冲冲地说:“林校长,不多说了,你说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林中石说:“让杜双虎给毕得宝道个歉,保证以后不欺负他了,他们还是好同学。”
毕景期说:“道歉?林校长你不要和稀泥,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林中石说:“那毕会长你说该怎么办?”
毕景期把文明棍一挥说:“开除。我们这些生意人,出钱供你们办学校,不是让你们培养泼皮无赖的。”
林中石愣住了,“开除?毕会长你这话……也太过分了。都是孩子,闹着玩是常事,毕会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该抬手的还是要抬手,乡里乡亲的。”
毕景期看着林中石,盛气凌人地说:“什么乡里乡亲的,他一个磨豆腐的孩子,从小就野。我的孩子,不能和这些没教养的孩子在一起读书。”
林中石的脸变了,看着毕景期,隐忍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毕老板,恕我直言,你这话欠妥。本校是平民学校,宗旨是扶助农工,教育兴邦,不论富贵贫贱,一视同仁。我不能因为一个孩子犯了一点小错,更不能因为你是本校的校董,就剥夺这个孩子读书的权利。”
毕景期说:“林校长,你这话当真?”
林中石昂首说:“国有国法,校有校规。这话不是我个人随便说的,它写在我们董事会的规约里。”
毕景期说:“好,你林校长敢作敢为,在下佩服,佩服。那我问你,如果我的孩子被吓出毛病怎么办?”
林中石说:“学校已经调查了,毕得宝同学只是受到一点惊吓,并没有吓出毛病。我倒是也要忠告毕会长,国难当头,需要人才,我们的孩子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们不能把孩子当作不堪一击的病夫。培养孩子,既要让他们读书,也要培养他们的胆气,让他们真正坚强起来,使我们的国家不再受欺负。”
林中石讲这番话的时候,毕景期一直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等林中石讲完,毕景期举起手中的文明棍,朝杜双虎指了指,又往地上戳了戳,牙巴骨一阵哆嗦,费了很大的劲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好,林校长,你就看着办吧,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说完这句话,毕景期舞动文明棍,在胸前唰唰地挥了几下,把棍子夹到胳肢窝里,高视阔步地走出林中石的办公室。
四
连续两天,毕得宝没来上学。林中石带着杜双虎几次到毕家求见,都吃了闭门羹。
毕景期放出话来,不开除杜双虎,他就让毕得宝转学到城里上学,他本人不仅要退出思明中学校董会,还要向县府乃至省府告状,思明中学包庇品行恶劣学生,姑息养奸,这样的学校不配作为乡村模范学校,应该取消这个称号。
林中石对毕景期的代表侯魁说:“毕会长退出校董会,到上面告状,这都没有关系。我们痛心的是,孩子之间的玩闹,变成了这样严重的事件,影响孩子读书事大,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后果更严重。希望侯老板给毕会长带个话,为了孩子,我们见面再谈一次。”
侯魁说:“林校长,别的什么事情都好说,可是关系到孩子……你知道的,毕老板四十多岁才有了这么个宝贝儿子,金贵得不得了,含在嘴里都怕化了。既然毕老板提出来了,不开除杜双虎,恐怕很难收场。”
林中石说:“毕会长是开明士绅,做过很多对百姓有益的事情,很受芍药镇百姓拥戴。这次毕得宝被吓着了,毕会长在气头上,说了一些过头话,我们可以理解。请侯老板转告毕会长,我们是不会开除杜双虎的,但是我们也不想失去毕得宝。我们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失去两个学生。”
商量来商量去,没有个结果。
侯魁把林中石的话向毕景期转告了,毕景期也觉得自己过于盛气凌人了,可是,转念一想,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能退让。如果这件事情不了了之,毕得宝在学校还会受到欺负,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转眼又过去一天,事态越来越严重,毕景期让人传话过来,就算把杜双虎开除了,毕得宝也不会来上学了,孩子自己不愿意来。
林中石终于沉不住气了,早晨交代方楚,派两个学生到毕得宝家和毕得宝的亲戚家打探毕得宝的行踪,上午又召集方楚、李华和于仕伏等老师讨论,看看这件事情怎么办。
几个人正讨论着,杜双虎的父亲杜老三带着杜双虎过来了,进门就把一袋子铜钱放到林中石的桌子上。
杜老三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林校长,老师们,孩子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学校给咱这个穷孩子免了学费,免了房费,可是,这孩子他就是豆腐渣,他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不能再为难学校了,就把他开除了吧,我磨豆腐也有个帮手……开除吧,开除这个豆腐渣吧,咱不能再给学校添乱了……”
杜老三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到激动处,两腿一软,就要给林中石跪下。
林中石一把扯住说:“杜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孩子的事,要用孩子的方式解决。快快请起,我们从长计议。”
方楚说:“杜双虎同学,快劝劝你爸爸,不要着急,我们正在商量。”
此刻的杜双虎,气焰明显低落了许多,连头都不敢抬,看着地面,绞着自己的手指说:“老师,校长,我错了,我对不起学校,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毕得宝同学……我,把我开除吧,我再也不上学了……”杜双虎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哭什么哭!”一声断喝,把大家惊呆了。
林中石余怒未消,对杜双虎厉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天塌下来也不许哭,听明白了没有?”
杜双虎一个激灵,把自己站直了,挥手往脸上一擦,眼泪不见了。杜双虎大声说:“老师,听明白了,我再也不哭了,打死也不哭。”
杜老三也被林中石这声喊镇住了,脑袋往前倾了倾,一言不发。
林中石说:“我把话撂在这里,我们绝不会开除杜双虎,当然,我们也要尽量留住毕得宝。老杜,你们爷儿俩先回去,我们来商量怎么办。”
杜老三迟疑了一下,东看西看,挨个儿给林中石和老师们鞠躬,然后才转身走了。
“杜双虎,拿走你的钱。”林中石说。
杜双虎说:“噢,拿走我的钱。”
杜老三爷儿俩刚走,就有个女生在门口喊报告,是方楚派出去的杨柳,后面跟着曾凯。
“见到毕得宝了吗?”林中石问。
杨柳说:“见到了,在他舅舅家。他舅舅是私塾先生。”
“哦,他怎么说?”
杨柳说:“我问毕得宝,是不是他不想和我们当同学了,他说不是,但是他不想上学了,他确实不想上学了。”
林中石说:“啊,又想和你们当同学,又不想上学,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方楚说:“就是自相矛盾。毕得宝胆子小,不敢住校。”
林中石说:“那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为毕得宝请个保镖吧?”
李华说:“问题是,请个保镖他也不一定回来啊,毕老板的条件是开除杜双虎。”
林中石沉吟道:“是啊,这是他唯一的条件,可是这个条件我们绝对不能接受。我们是平民学校,不是官僚资本家的学校……”说到这里,林中石意识到什么,看看杨柳和曾凯,换个话题说:“我们怎么才能留住毕得宝呢,我是说,在不开除杜双虎的前提下。”
方楚说:“林校长,你刚才对杜师傅说,孩子的事,要用孩子的方式解决,给我很大启发。我觉得,不用跟毕景期谈判了,只要我们把毕得宝说服了,毕景期就没话说了。”
林中石眼睛一亮,说:“啊,说说看。”
方楚说:“具体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好。杨柳同学,曾凯同学,你们觉得呢?”
杨柳说:“我可以跟他软缠硬磨,不让他走。”
方楚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不解决根本问题,一定要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跟他爹哭着喊着要留下来。曾凯同学,你有办法吗?”
老师和杨柳讲话的时候,曾凯一直面无表情地聆听,听到点名,吃了一惊,想了想说:“我可以试试。”
林中石高兴地说:“对,孩子的事情,要用孩子的方式解决……我早该想到的,我都被毕景期气糊涂了。曾凯,你是有经验的,你好好想想,怎么接近毕得宝,怎么才能让毕得宝回心转意?”
曾凯的嘴巴动了动:“我也没有想好。”
方楚走到曾凯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敢试试,心里就有数。”
曾凯抬起头说:“不,我只是试试,我没有把握。”
当天下午,曾凯就开始行动了,他的第一站是找杜双虎。因为路不熟,方楚让杨柳给他带路。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吵,曾凯说:“那天不是你多嘴多舌,就不会出现那样的事。”杨柳说:“我是班长,我有责任督促你把秧插好。”曾凯说:“你干吗那么爱多管闲事啊,你一个女孩子,就不能斯文一点?”杨柳说:“我为什么要斯文?老师说,女孩子不能软弱,软弱了就会被欺负。”
走着吵着,就到了杜双虎家。
这天是个礼拜天,杜双虎在家里帮他爹磨豆腐。三个人在小院里,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了些啥,分手的时候,杜双虎的眼圈红红的。这个同学一向大大咧咧,在同学面前抹眼泪,还是很少见的。他知道这回把祸闯大了。
曾凯和杨柳随后就去找毕得宝。
此前他们已经得知,毕得宝头天回到了芍药镇。两个人赶到十字街南边,老远就看见一所阔大的庭院,院子门前有两座石狮,石狮前面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路边树林一侧,还有一个凉亭。
曾凯不禁赞叹:“毕得宝家好气派,就像城里的阔佬。”
杨柳说:“那是啊,佛罗山首富,土匪都不敢惹他家。”
曾凯说:“这么有钱人家的孩子,读书还很用功,毕得宝真算是有出息的。”
杨柳叩了叩门环,半天大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老脸,是毕家的门房。门房问:“你们找谁?”
杨柳说:“赵大叔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毕得宝的同学。”
刚刚开了一条门缝的大门又关上了,门房从里面传出话来说:“老爷有吩咐,思明中学来的人,一律不见。”
两个人傻眼了,在门口等了半天。毕家的院子很大,四面高墙。杨柳在前,曾凯在后,围着高墙走了两个来回,一边走一边喊:“毕得宝同学,请你开门,我们给你送书包来了。”喊了一阵,还是没有动静。
杨柳气愤地说:“为富不……我们仁至义……了。”
曾凯不吭气,打量毕家门前有一棵老槐树,后退一步,上前抱住树干,噌噌噌几下,攀上一丈多高,骑在枝丫上喊:“毕得宝,同学来了,连门都不开,你太小气了。”
这一招果然见效,没过一会儿,毕得宝就从后院出来了,东张西望,看见树上的曾凯,犹豫了一下,冲曾凯嚷嚷:“曾凯,赶快下来,掉下来可不得了。”
曾凯在树上踢着腿说:“老师交代,不跟你说上话,我们今晚就不许回家,我就在树上睡一夜。”
曾凯说着,出其不意地把一条腿跨过来,一只手抓在枝丫上,整个身体便悬空了,在树枝下面晃荡。不仅毕得宝被吓住了,杨柳也失声惊叫:“曾凯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毕家的门很快就打开了,门房和毕得宝一起跑到大槐树下,毕得宝冲树上喊:“曾凯你下来,我跟你说话。”
曾凯说:“一言为定。”
毕得宝伸出手,举起臂膀说:“我胆小,可是我讲信用。”
曾凯这才嘿嘿一笑,又单手吊在树枝上悠了两下,手一松,稳稳地落在地上。这一幕,看得毕得宝心惊肉跳。
门房说:“这孩子功夫了得,学过武功吧?”
曾凯笑笑说:“我学过猴功,只会爬树。毕得宝同学,咱们聊聊吧。”
毕得宝迟疑了一下说:“聊啥?反正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学校的,就算把杜双虎开除了,我也不回去。”
门房说:“少爷,让他们走吧,老爷有交代,坚决不见思明中学的人。”
杨柳冲门房不高兴地说:“赵大叔,思明中学的人是坏人吗?你们家三妞也是思明中学的学生,还给你们家免了学费,思明中学也是你家的恩人啊。”
门房像是被谁踢了一脚,口气一下软了,张口结舌地说:“那是,那是,可是,老爷有交代……”
毕得宝横了门房一眼,神气活现地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忙你的,我爹回来我跟他说。”
门房低眉顺眼地说:“少爷,我听你的,可是……你千万不能答应他们啊。”
毕得宝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少啰唆。”
门房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连说了几个“好”,后退几步,就在即将转身的刹那,杨柳和曾凯都发现,老人家的神情有点古怪,向他们神秘地笑了一下。
杨柳看着毕得宝说:“也不请我们到家里坐坐?不厚道哦。”
毕得宝说:“要是我爹回来撞上怎么办?我看我们还是在这里讲,讲完了各走各的。反正一条,我不会回学校。”
曾凯说:“我们不是来劝你回学校的,我们是来给你讲故事的。你想不想知道,你离开学校这几天,学校都发生了些什么?”
毕得宝木着脸说:“学校发生了什么,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曾凯说:“学校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和你有关系。你知道杜双虎现在在干什么吗?”
“杜双虎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人太坏了。”
曾凯说:“对,太坏了。他自己也知道他做得太过分了,他想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他。”
毕得宝说:“原谅?我凭什么原谅他……再说,道歉,他为什么不自己找我?”
曾凯说:“他……怕你。”
毕得宝愣住了,“怕——我?他还怕我?”
“是的,怕你,怕见到你。他跟我说,‘我现在最怕见到的人就是毕得宝,我没有想到会把他吓成这样。我知道他胆子小,但是不知道他胆子这么小。我把同学吓成这样,我还是人吗?”
毕得宝一直绷着的脸皮好像有点松动,嘟囔了一句:“他就不是人,他一直欺负我。”
曾凯察言观色地说:“所以他就打算惩罚自己,要把他的手指——就是在你腿上划了一下的那根手指,右手食指,剁下来,证明他的悔恨。如果你不原谅他,他马上就这么做。”
毕得宝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什么?他怎么会这样……你,你不是在吓唬我吧?”
曾凯说:“我以思明中学学生的名义向你保证,我说的是真的。”
毕得宝的脸色变得惨白,看着杨柳。
杨柳说:“毕得宝同学,杜双虎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能做得出来。”
毕得宝的嘴巴动了动,半天才说:“是的,他能做得出来,他活该。可是,可是……”毕得宝伸出自己的手,在面前比画,“右手食指,他要是真的把右手食指剁下来,他怎么写字呢,怎么磨豆腐呢?他……”
曾凯说:“毕得宝,你替他着想,说明你是一个善良的同学。来,你看看这个……”
曾凯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物件,展开,递给毕得宝。
毕得宝接过来一看,那张纸上画着一个人,光着膀子,反绑双手,背上插着树枝,向另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点头哈腰。画上,反绑双手的人嘴边写了一句话“负荆请”,衣冠楚楚者的嘴边也写了一句话“既往不”。
毕得宝举着这张画,看着看着,扑哧一笑,挠挠头皮说:“嘿嘿,这家伙……还会玩这一手。”
曾凯感觉时机成熟了,诚恳地说:“毕得宝同学,林校长、方老师、李老师、于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盼望你回去上课。还有杜双虎,每次进教室就看你的座位,每次看到你座位空着,他就会把头低下……回去吧,以后夜里上茅房,我陪着你。”
毕得宝不作声了,捏着画,看了又看,好大一会儿才说:“可是,我爹他非要开除杜双虎不可,咋办呢?”
曾凯说:“你爹听谁的?你爹他听你的啊。”
“啊,我爹听我的?”
“是啊,你爹不听你的,他听谁的?你跟你爹说,杜双虎有错,可以接受惩罚,但是不至于开除。你爹如果坚持开除杜双虎,那就是恃强凌弱;你如果坚持,那就是仗势欺人,你掂量吧。”
杨柳说:“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还要在一起上学的。”
毕得宝的表情僵住了,看看曾凯,又看看杨柳,再看看手里的画,脚尖在地上蹭了几下,终于说了句:“我再想想……等我爹回来,我跟他说。”
曾凯没有说话,看着毕得宝。
杨柳惊喜地说:“毕得宝,我代表同学们谢谢你。”说着,就给毕得宝行了个鞠躬礼。
“不过——”毕得宝说。
曾凯不动声色,杨柳紧张地看着毕得宝,连呼吸都停止了。
毕得宝扭捏了一下,避开杨柳的目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出来了:“杨柳,你也得给我道歉。”
杨柳茫然地瞪起眼睛说:“道歉?我凭什么给你道歉?”
毕得宝说:“那天,你和杜双虎唱双簧,你先说出蚂……那两个字,然后杜双虎才……才使坏。”
杨柳想了半天,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哈哈大笑,“我明白了,我道歉,我可以道歉,可是,我以思明中学学生的名义向你起誓,我没有和杜双虎唱双簧。”
第二天一大早,毕得宝果然挎起书包来了,还没到学校大门,老远就看见杜双虎在路边哈着腰,脸上似笑非笑。毕得宝假装没看见,打算从旁边绕过去,杜双虎并不尴尬,加快步伐,提前赶到大门口,捧着个肚子。
毕得宝有点发窘,站住问:“杜双虎,你想干什么?”
杜双虎说:“我还能干什么呢,我想给你磕个头。”
毕得宝说:“老师说了,思明中学是平等学校,废除磕头的礼节。你要磕头,那就去给曾凯和杨柳磕吧。”
杜双虎说:“我知道他们帮我说了好话,可是我确实想给你磕头,我对不起的是你啊,是你既往不……啊。”
毕得宝听出来了,杜双虎这回不是油嘴滑舌,他是真的知道错了。这么一想,毕得宝居然觉得心里很难过,好像不是杜双虎对不起他,而是他对不起杜双虎。他认真地看了杜双虎一眼,想跟杜双虎说句友好的话,可是嘴巴张了张,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他踌躇的当口,忽然看见杜双虎做了个动作,捧着肚子的双手一松,从褂子兜里掉出一块比海碗还要大的石头,正砸在杜双虎穿着草鞋的脚背上。
毕得宝惊叫一声:“杜双虎,你干什么?”
杜双虎满臉都是泪,哽咽着说:“毕得宝,我真的知错了,你回来上学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就……就落地了,就让它替我给你磕头吧。”
毕得宝惊呆了,突然上前两步,搬开杜双虎脚背上的石头,发现杜双虎的脚背被砸伤了,有几个地方血肉模糊。毕得宝站了起来,也是热泪汪汪,“杜双虎同学,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胆小。”
五
毕得宝同杜双虎和解了,在思明中学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初中二年级召开了“思过会”,杜双虎先是背了一遍校训“上进,诚实,友善,勇敢”,接着就讲他吓唬毕得宝的经过,说他嫉妒毕得宝家里有钱,嫉妒毕得宝国文成绩好,也嫉妒毕得宝有自来水笔和新袜子……说着说着,杜双虎的眼泪掉下来了,哭得稀里哗啦,“我人穷志短,我穷凶极恶,啊,我对不起毕得宝同学……”
杜双虎“思过”完毕,回到座位上,还抽抽搭搭地停不下来。不仅同学们觉得“思过”思得过头了,就连毕得宝也于心不忍。
方老师让毕得宝讲两句,毕得宝站起来说:“老师,我也没有想到杜双虎同学会受这么大的委屈。杜双虎同学哭成这样,我也有责任。我胆子小,不符合校训里讲的勇敢,我要向杜双虎同学学习,做一个勇敢的学生。”
最后方老师小结说:“杜双虎和毕得宝之间发生的这件事情,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它让我们的同学学会了自省。在我们思明中学,就是要形成这样的风气,团结互助,取长补短。”
思过会是思明中学的创举,通常两周一次例会,让同学们反省两周以来的行为和思想,给学校提出建议。这天的思过会,用了一堂课的时间,同学们讨论得很热烈,多数人批评杜双虎,也有人替杜双虎抱不平,认为毕得宝胆小也就算了,毕得宝的爹作为长辈,不应该得理不饶人,小题大做。杨柳说:“同学之间闹着玩,又不是谋财害命,家长干吗跟学校过不去啊,这不是为富不……是什么?再说,学校是仁至义……了,杜双虎也是赤诚相……了。”
杨柳这么一讲,风向就变了,一个同学站起来说:“就是,咱们学校是平民学校,手心手背都是肉,一视同,概莫能……毕得宝你凭啥每周回家住三天,难道你就比别人金贵?”
方老师注意到,替杜双虎鸣冤叫屈的多数是家境不好的同学,这些同学越说越来劲,越说话越多。渐渐地,本来是针对杜双虎的思过会,变成了对毕得宝和他爹的声讨会。
毕得宝显然没有想到会这样,杜双虎更是不安,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师。方老师挥挥手说:“同学们,大家都有道理,可是,毕竟事情是杜双虎同学引起的,他要负主要责任。毕得宝同学虽然胆小,但是他不惹事。毕会长找学校的麻烦,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方老师这么一说,同学们就不再吵了。最后,方老师宣布了学校对杜双虎的处罚决定——半学期内,每天到伙房帮助大师傅劈一百斤柴。
思过会的最后一项内容是宣誓,全体同学起立,在杨柳的带领下,举手宣誓:“我是思明中学的学生,遵守校规,尊师重教,学有所长,学以致用,上进,诚实,友善,勇敢……”
下课之后,曾凯对杜双虎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敢作敢为,你干吗那么哭哭啼啼的,没出息!”
杜双虎红着眼睛说:“我是真的难过,我家里那么穷,学校把我的学费和住宿费都免了,李华老师还给我买颜料,教我学画画。毕得宝同学家里那么有钱,他也没有看不起我……可是,我却做了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心里真的不好受啊,我真的是豆腐渣啊。”
曾凯说:“好了好了,知错就行了,知耻后……啊。”
杜双虎说:“我一定知耻后,痛改前……非同小……”
这以后,杜双虎果真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盘死蛤蟆踢死猴”了,每天一大早起床,到伙房劈柴,干完活,回到宿舍,给大家打洗脸水。神奇的是,虽然他增加了体力劳动,但是学习成绩也没有落下,还画了几张画。
变化的不仅是杜双虎。思过会后,毕得宝跟他爹说,他要跟同学们一样,坚持住校。他爹又惊又喜,喜的是孩子胆量上去了,一块心病落下了;惊的是,他怕孩子碍于面子,一时脑子发热,一周六天在学校吃小米稀饭咸菜,恐怕受不了。好在可以让门房每天送点饭菜去。
毕得宝说到做到,但凡家里送来好吃的,总是把它放在伙房的桌子上,毕得宝说:“有福同,同舟共。”
杜双虎话少了,杨柳的话多了。杨柳的爹是校工,会很多手艺活。思明中学后院有一块花圃,那也是“教学做合一”的地盘,归杨师傅打理,老师们很喜欢到花圃里读书聊天,一来二去,杨师傅知道了学校的很多事情。
有一个周末,放学回家的路上,杨柳跟杜双虎和毕得宝说,她知道曾凯同学为什么老是背着双肩背篓了,“原来,曾凯同学的爹是……”杨柳神秘地做了个手势说,“是秘密工作者。前几年,曾凯同学在城里上学的时候,他爸爸经常遭到警察追捕,他们家常常搬家,曾凯和他的妹妹都被训练成逃跑专家,所有的东西都装在背篓里,一旦发现有情况,兄妹俩背起背篓,跟着爸妈,唰地一下……”
大家都知道“秘密工作者”是怎么回事。毕得宝说:“明白了,难怪曾凯跑起来像兔子一样,他不是胆小,是机灵。”
杜双虎说:“曾凯同学胆子大得很。那天下雨,我看见他在花圃里搬石头,问他干什么,他说抓蝎子。”
毕得宝听到“蝎子”两个字,吓得一哆嗦,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问杜双虎:“他抓……那东西干啥?”
杜双虎说:“他说,吃。”
不仅毕得宝,连杨柳都吓了一跳。杨柳瞪圆杏眼,“吃?那东西能吃吗?”
杜双虎说:“是啊,我也好奇。问他,他说,蝎子可以治病。”
毕得宝说:“想起来了,第一堂课,就是方老师给咱们讲《最后一课》那一次,他说他……他怎么说来着?”
杨柳说:“他说,他又犯病了?”
毕得宝说:“是的,可是,他有什么病呢,他抓那东西,是自己吃吗?”
杨柳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听我爹说,曾凯同学的爹如今还在城里当秘密工作者,他们担心被抓,才把曾凯同学送到芍药镇来,不光上学,也来治病。你们发现没有,曾凯同学现在不怎么背他的背篓了。”
毕得宝说:“杜双虎,我记得你讲过,曾凯同学刚来芍药镇的时候,有个男人送他,在汲河码头还差点儿……那个男人是谁?”
杜双虎不说话。
杨柳瞪着杜双虎说:“我都跟你讲了那么多,你……还信不过我和毕得宝吗,我以思明中学学生的名义保证,绝不走漏。”
毕得宝说:“杨柳同学,杜双虎同学不想讲,咱们就别打听了。”
杜双虎搓搓手说:“那我就跟你们讲吧,那个男人,他是……咱们的李华老师。”
毕得宝说:“啊,难道他们是亲戚?”
杨柳说:“明白了明白了,李华老师,还有方老师,他们都是东北来的。”
杜双虎说:“东北来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曾凯同学也是东北人?”
杨柳刚要开口,停顿一下,四处看看,神秘地说:“知道吗,李华老师,方老师,还有林校长,他们都是,都是秘密工作者。”
杜双虎没听明白,问:“怎么东北来的就是秘密工作者?”
杨柳问毕得宝:“你知道为什么吗?”
毕得宝说:“我记得方老師教我们唱的那首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杨柳接着唱了下去:“在那青山绿水旁,门前两棵大白杨……”
杜双虎眨眨眼睛,终于有点明白了,加进去唱了起来:“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
六
风声越来越紧了。
有消息传来,日军要在佛罗县城增兵了,用不了多久,芍药镇就会出现日本人。
还有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原先在佛罗山区抗击日军的国民党军独立营,偷袭县城的时候遭到日军和“皇协军”伏击,营长马森被俘,鬼子用电烙铁一吓唬,马森就投降了,当了汉奸。
思明中学虽然还在继续授课,但是已经不可能平静了。林中石召集老师开会,商量对策。有人提出来,赶快撤离。于仕伏说:“跑什么跑,都跑了中国不就完了吗?我建议停课放假,让学生回家,老师留下来和鬼子干。”
化学老师李华说:“我们这些人,为人师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留下来战斗没有话说。可是,咱们这几个读书人,手无寸铁、缚鸡之力,就是浑身挂满炸弹,恐怕也干不了几个鬼子。”
于仕伏站了起来,“学校有三支教练步枪,我负责把它们修好,可以打响。前些年军阀混战,芍药镇有好几个有钱人家都私藏过枪支弹药,我们可以发动学生和学生家长,把这些武器找出来买过来,成立护校队。”
李华说:“成立护校队也未尝不可,但是要说我们这几条破枪就能把学校保住,那就是异想天开了,不仅保不住学校,必然还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引火烧身。于老师赶快把你那几条破枪沉到汲河里,你再也不要提那几条破枪了,更不要说买枪了。”
于仕伏正要反驳,林中石挥挥手,制止了他。
林中石说:“我说的战斗,不是说要跟鬼子拼刺刀,而是斗智斗勇。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多少能帮点忙,总比坐以待毙好。”
林中石这样一说,大家就没有话说了。很快就形成几条决议:一是继续上课,在日本人到来之前,学校保持正常秩序;二是同“咱们的队伍”保持密切联系,随时掌握日军动向;三是转移部分教学器材,特别是物理和化学实验室,重要的器具可以着手包装,至于转移到哪里,由李华老师掌握,务必不能被鬼子毁掉;四是从即日起,减少课程,加大实践教学力度,特别是行军能力和战地救护知识。一旦战火燃到芍药镇,师生应该具有相当的自救和互救能力。
思明中学不是一般的中学。两年前,林中石来到思明中学,秘密成立了中共地下支部,老师当中多数是地下党员。比如李华老师和方老师,这两个人都是从东北过来的,还在日本人的中学和所谓“满洲建国大学”读过书,被强迫讲日语穿和服,备尝亡国之痛,后因参加抗日活动,遭到汉奸通缉,逃到南方,由地下组织介绍到芍药镇教书,其实也是为佛罗山区抗战做准备。
散会之前,林中石再次交代各位老师,内紧外松,该上课照样上课,一切听从统一指挥。
七
半个月过去了,又到了上实践课的日子。由李华老师带队,到空灵寺“认树”——这是思明中学“教学做合一”的具体措施之一。李老师跟大家讲,佛罗山区至少有一百种珍稀树木,了解这些树的特性和生长条件,很有用处,“懂树”也是一门学问。
李华老师既教物理,也教化学。有一次,李华老师把玻璃杯里装满水,上面盖上一块玻璃,倒过来,玻璃居然不会掉下来。第一次给学生做化学实验的时候,李老师在一个玻璃器皿里面放上白色的粉末,再用一根注射器向器皿里面注水,转眼之间水就变绿了,让乡村的孩子们大开眼界。后来大家就知道了,那不是变戏法,玻璃没有掉下来是因为有大气压强,水变绿了是因为发生了化学反应。这些实验,在孩子们的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反响,让他们知道了山外有山,在芍药镇以外,还有很多新鲜的事情。
往空灵寺方向开进,途经薛畈校田,同学们发现半个月前栽的秧长高了。原先弱不禁风的小秧苗,已经挺直了腰杆。李华老师特意让大家沿着田埂转了一圈,曾凯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了,长势最好的那两块,是毕得宝和杜双虎插的。
“看,毕得宝的作业,锦绣文……”杨柳咋咋呼呼地说。
曾凯说:“没想到毕得宝还会干农活,太不简单了。”
毕得宝说:“你插的那块也不错啊,插秧的时候能看出歪歪扭扭的,现在都看不出来了。不相上……”
曾凱说:“还是不一样,泾渭分……”
再往山里走,毕得宝心里美滋滋的,杜双虎的心里也是美滋滋的,曾凯的心情也不错。
芍药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校田周边的山峰都不太高,只有北边的马鬃岭,主峰海拔达到一千四百多米,半山坡上林木葳蕤,那是新四军四大队经常出没的地方。马鬃岭主峰向西不到十里,就是狮泉峰,主峰比马鬃岭稍低,草木更加茂密,掩映着一个建筑群——空灵寺,据说二十年前香火还很旺盛。
这座山有故事。
前些年国共两军打仗,红军寡不敌众,一个营的兵力退到狮泉峰丛林里。国民党军围了三天三夜,没能剿灭红军,调来一个工兵排,带着汽油和燃烧弹,要放火烧山。红军接到通牒,派人送信给国民党军,表示:“山是中国的山,老百姓的山,子孙后代的山,红军宁可全部牺牲,也要保住这片山林。”
当天夜里,红军一百多名官兵,抬着伤员,从西北方向突围。国民党军在红军突围的必经之地埋伏,交火的时候,不少人枪口抬高,还有一个连队因为走错了路,根本没有开火,这才使得红军余部多数人得以突围。后来抗战爆发,国共合作,以这支队伍为主体,整编为新四军四大队。佛罗县城沦陷之后,四大队依托山林,屡屡展开袭扰战,这也是日军迟迟没有进入芍药镇的原因之一。
只是,那座庙的香火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旺盛了,现在只有一个名叫济源的和尚,靠种地为生。思明中学的午餐,说是野炊,其实就是大家带点干粮,中午在济源师父那里烧点开水,就是一顿饭了。
李华老师跟大家讲,这堂课的作业是辨认三种树——连香根、五针松、红豆杉,找到这些树苗,做上标记。
家住芍药镇的同学不止一次来过空灵寺,只有曾凯和毕得宝例外。曾凯没有来过,因为他到思明中学才二十多天;毕得宝没来过,是因为他胆小,怕山上有毒虫。上次上实践课,他爹亲自到学校给他请假,说他肚子疼。但是这次不一样了,自从跟杜双虎闹了一场之后,毕得宝好像胆子突然变大了,宣布到狮泉峰上实践课的时候,李华老师特意问他,肚子疼不疼?他呼啦一下就站起来回答:“我不是胆小鬼,我和大伙一样。”
说是这么说,真的上山了,他还是有点心虚,老是担心树上掉下来毛毛虫,会落进他的脖子里。
杜双虎背着一个大背篓,跟在毕得宝的后面,一边走,一边观察路边,好像他是毕得宝的保镖,一旦发现蛇和蝎子,随时准备扑上去。
走了一阵,他们追上了前面的女生,杨柳问几个男生:“你们知道济源师父是什么人吗?”
杜双虎说:“我知道一点,可是我嘴笨。”
“你们知道学校为什么给济源师父捎粮食吗?”杨柳又问,样子有点神秘。
杜双虎说:“杨柳你别卖关子了,说来给咱们听听。”
杨柳说:“我说了,你们可别出去说啊,这是个秘密。”
曾凯不吭气。毕得宝说:“我以思明中学学生的名义发誓,我不出去说。我跟谁说呢?”
故事并不复杂,杨柳三言两语就说清了。济源师父原先是国民党军的连长,在那次围剿红军的战斗中,就是他的连队走错了路——这当然是故意的,并且他给红军指了一条秘密通道——从空灵寺到楚岭的小道,红军才得以保存下来。那次战斗结束后他被撤职,关进牢里,后来因为“通共”的证据不足,又把他放了。他没有再回国民党部队,而是出家了。
杜双虎说:“那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杨柳说:“我也不知道,没准他看破红尘了。你说贾宝玉为什么要出家,放着那么好的日子不过?”
毕得宝说:“因为林黛玉死了。”
杜双虎说:“因为他不想上学。”
杨柳扑哧一笑,对曾凯说:“曾凯同学,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说呢?”
曾凯说:“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杨柳说:“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曾凯想了想说:“我对打仗感兴趣,我想……”说到这里,曾凯停住了。
杨柳说:“我知道了,你想当那边的人。可是,你才十三岁,连枪都扛不动。”
曾凯说:“我不想扛枪,我想神机妙算,把日本人干掉。”
毕得宝说:“啊,曾凯你想跟日本鬼子打仗?你胆子太大了。”
曾凯说:“日本人也是人,他不怕枪子儿吗,他又不是刀枪不……啊,下面怎么接?”
杨柳说:“啊,刀枪不入……入……入字后面是什么?杜双虎,毕得宝,你们两个谁知道?”
杜双虎赶紧从背篓里找出词本,翻了一阵说:“入……入字后面,接不上啊。”
毕得宝说:“入不敷,出人意,料事如,神来之,笔下生,花天酒,地大物……”
毕得宝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好像进入一个忘我的境界,好像那些成语早就装在他的心里了,在他的嗓子眼儿里排着队,一环扣一环,一个接着一个,鱼虾一样往外蹦。不仅杜双虎和杨柳目瞪口呆,就连曾凯也把眼珠子瞪得鸡蛋大。
终于,毕得宝卡壳了,“博”了之后是什么,他说不出来了——也许他不想炫耀了。
杨柳惊喜地说:“毕得宝同学,看不出来啊,背了这么多成语。”
曾凯说:“毕得宝是个天才,学国文的天才。”
毕得宝说:“不是天才,我喜欢成语。”
再往前走,大家就不说话了。很快到了空灵寺,深山古刹,隔着老远,就能感到几分肃穆。
济源师父早就迎在门外,见到李华和同学们,双手合十,开口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李华老师躬身行礼,“师父别来无恙。”
济源师父是一个年约三十的成年人,穿了一身圆领方襟、腰宽袖阔的僧衣。杨柳说,那衣服叫作“海青”。
杜双虎问杨柳:“济源师父说的是什么,我只听明白后面说的,阿弥陀佛。”
杨柳说:“南无阿弥陀佛,前面两个字,读音‘纳莫。”
“那是什么意思?”杜双虎又问。
杨柳说:“佛家的学问大了,我也不知道。”
杜双虎不吭气了,看看曾凯。曾凯正在打量这破旧的寺庙。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虽然破破烂烂的,但还算整洁。正殿旁边东西各有一条通道。
曾凯问杨柳:“后面还有房子吗?”
杨柳说:“后面就是山坡了,应该没有房子。”
曾凯退后几步,向正殿顶上看看说:“不对,从东谷坡下来的时候,我隐隐看到,后面还有一个房角。”
杨柳惊讶地说:“你看得这么细?”
曾凯笑笑,没有说话,好像脑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李华老师同济源师父说了一会儿话,过来给大家分工,三个人一组,分东、南、西三个方向,去找那三种树。李华特意交代,只认树,不认草,认不得的树,不要乱动,记住位置。
然后就拿出几张彩图,把各种树的形状、特征、可能生长的环境讲了一遍。
大家都说记住了,这才开始行动。
曾凯和杜双虎、毕得宝分在一个小组,走西边的小路。杜双虎在前,曾凯殿后,毕得宝居中。每找到一棵,就对照老师讲授的形状和其他特征进行讨论,确认之后,杜双虎就从背篓里扯出一截红绳,系在树干上。
走在阴森森的林木中间,没有路,毕得宝这会儿又有点魂不守舍,缩起脖子,眼睛盯着脚下。曾凯也有点心不在焉,不过他不是怕毛毛虫,他另有兴趣。
走着走着没有路了,只能靠杜双虎用砍刀开路,往西走了大约半里路,曾凯转头向东北方眺望。他总是疑心那后面还有建筑,甚至一度觉得后面的建筑里还有很多人,他非常想过去看看。他把他的想法对杜双虎说了,杜双虎说:“那后面肯定没有房子了,我小时候来过。”
曾凯说:“你怎么敢肯定后来没有人又在那里建房子呢?”
杜双虎被问住了,想了想说:“我敢肯定,因为正殿后面就是山了。”
曾凯说:“那山的后面呢?”
杜双虎说:“山的后面,还是山啊。”
曾凯说:“山上也可以建房子啊,把山砍下一块不就是平地了吗?”
杜双虎觉得奇怪,嘟囔了一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爱抬杠?我以思明中学学生的名义保证,那后面没有房子了。”
毕得宝在一旁说:“你们两个都是死脑筋,过去看看不就真相大……大了吗?”
杜双虎说:“我可不想白费力……力了。”
曾凯说:“不入虎,焉得虎……杜双虎,我跟你打赌,那后面一定有房子,去看看……”曾凯说着,把双肩布袋甩到胸前,从里面摸出一盒蜡笔,在杜双虎的面前晃了晃说:“如果没有房子,它就归你了。”
杜双虎的目光闪了一下,咧嘴一笑,“君子一……一……”
曾凯说:“言而有……有……”
这就说好了。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是这几个人还是抖擞精神往前走。照例是杜双虎在前面挥刀开路,毕得宝居中,曾凯殿后。
大约半个小时后,前面的树荫稀疏了,小树丛少了,再往前走二十多步,视野豁然开朗。
杜双虎双手叉腰,神气活现地对曾凯说:“怎么样,我说对了吧?”
曾凯手搭凉棚细看,左看右看,再怎么看,侧面的空灵寺也只有两进,他以为存在的东西并不存在。
突然,毕得宝惊呼一声:“看,那是什么?”
曾凯和杜双虎举目望去,在空灵寺正殿的后面,也就是在寺庙的北方,在东、西、北三面参天大树组成的栅栏中间,有一片耀眼的白色,阳光落在植物的叶子上,像湖水一样荡漾。
曾凯脑子一热,说了句:“走,看看去。”
说着,抖抖双肩布袋,迈开步子,向那片“湖水”走去。
毕得宝和杜双虎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就在他们快要抵达那片“湖水”的时候,突然,前方出现了两个黑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是李华老师和济源师父。
三个人的脚步在距离“湖水”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济源师父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微微弯腰致意,双手合十,轻轻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八
新四军四大队的交通员给思明中学送来情报:日军自从占领佛罗县城以来,在北部平原地区大肆掠夺粮食,而对南部山区采取所谓怀柔政策,国民党军马森的部队投降了,摇身一变成了“皇协军”。
消息传到芍药镇,最先乱套的是商会。日本人迟早要来,大家心里都有准备,但是马森叛变附逆,还是让这些当地头面人物感到震惊。
商会的会是在汲河码头侯魁的茶馆开的。兴泰布庄老板郑智讥讽地说:“这下好了,小舅子负责搜刮民脂民膏,姐夫负责船运,你们兄弟二人这回可要发大财了,日本人手里的钱多的是。”
侯魁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上次见到马森,他还跟我讲,要血战到底,他也是读书人啊。”
毕景期说:“这是怎么啦,一个投降,两个投降,像这样搞下去,中国可咋办啊。”
郑智说:“毕老板你先不要说中国了,先说说咱芍药镇咋办吧。你是不是已经把家产转移了?”
毕景期气恼地说:“我什么时候转移家产了,我往哪里转移?”
郑智说:“你毕会长家大业大,好几个城市都有你家的药行诊所,你转移到哪里不行啊。”
毕景期气得脸色发青,想发作又忍住了,叹了一口气说:“跑了和尚跑不掉庙,往哪里转移?咱们都是本分的生意人,转移到外面喝西北风啊?”
侯魁说:“各位财主,我觉得这件事情没那么可怕,现在讲转移为时尚早。其实……马森投降,日本人征用汲河码头,未必是坏事。”
毕景期怔了一下,“嗯,你这话什么意思?”
侯魁说:“各位想啊,马森虽然当了汉奸,可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本乡本土的,断不至于跟芍药镇过不去,这是其一;其二,日本人征用汲河码头,是要做事,而不是杀人。只要咱们不惹他,就能相安无事。”
毕景期阴阳怪气地看着侯魁,拄着文明棍说:“他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就当缩头乌龟?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咱们不惹他,还有老百姓啊,老百姓能跟他相安无事吗?”
侯魁说:“那会长你说说,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毕景期说:“怎么办,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吗?连蒋委员长都没有办法。”
郑智说:“蒋委员长没有办法,我有。老侯,我给你一个建议,到佛罗县城跟你的小舅子讲,芍药镇的老百姓已经成立了剪刀队,准备了三百把剪刀,只要鬼子和汉奸来到芍药镇,先让他尝尝我兴泰布庄的剪刀。”
侯魁看着郑智,苦笑。
郑智说:“毕会长,你振臂一呼,我们响应,跟他拼了,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嘛。当年,你三枪吓跑张金耀,我就不信日本鬼子比张金耀多一颗脑袋。”
毕景期有点恍惚,盯着郑智说:“当年,当年是哪年?”
侯魁掐着指头说:“当年,十五年前啊。”
毕景期一声苦笑,“十五年前,哈哈,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再说,事情也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侯魁和郑智讲的是十五年前的事,那年秋天有一股土匪从山上下来,把镇上的几个有钱人绑票了,其中就有毕景期的爹。毕家早年有武装家丁,毕景期年轻的时候喜欢玩洋枪,枪法不错。但是那次,他并没有三枪打在一个洞里,其实三枪只打中了一枪。张金耀跑了是不错,但不是吓跑的,而是毕景期的爹跟张金耀说好了,给了他一千块大洋。以后芍药镇盛传毕景期如何胆量了得、百步穿杨、视死如归,毕景期听了,一笑了之。说毕景期视死如归可能有点夸张,但是在当年,毕景期确实有一股血气。那年他已经四十岁了,夫人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千金,一直不带换样的,他差不多绝望了,对他来说,死和不死都差不多。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家大业大,又有一个儿子,能不惹日本人,还是不惹的好。
然而,事态的发展不是毕景期能够控制的。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人们发现,汲河码头和商会的二层小楼上,插上了太阳旗。马森的团部驻扎在北街的商会小院里。北街的北边是山,前面有一条小河,东边只有几户人家,马森下令把这几户人撵走,在山根和河岸以及东边都拉上了铁丝网,布置了明岗暗哨。
最先被“请”到马森团部的是毕景期和几个商人。马森跟他们讲,日本人要成立芍药镇“亲善协助会”,由他本人担任会长,要在生意人中间遴选一个副会长,协助“皇协军”调查芍药镇户籍、发放“良民证”、组织征集粮食、捐资派工扩建汲河码头等一应事务。
马森讲完,郑智说:“给日本人干事,那不是狗腿子吗?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干。”
马森的脸色很不好看,强忍着火气说:“你郑老板这话在我面前说,看在乡里乡亲的分儿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可是这话要是在日本人面前说,恐怕你不死也得脱层皮。我背着骂名,实际上是帮助芍药镇避免血光之灾。”
刘湾说:“马团长,你敢保证,芍药镇就没有血光之灾?”
马森说:“我不敢保证芍药镇永远不会有血光之灾,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我马森在芍药镇当这个协助会的会长,只要各位配合日本人,芍药镇就不会有血光之灾。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为了成立亲善协助会,首先要推举一个副会长。”
侯魁说:“还推举个啥呀,在芍药镇,毕会长就是咱们的主心骨,一呼百应,这个副会长,非毕会长莫属。”
毕景期一听这话,忍不住站了起来,厉声说:“侯老板,什么叫非我莫属?难道芍药镇做生意的只有我毕景期吗?”
侯魁也愣住了,张口结舌地说:“毕会长,当官是好事啊,再说,您老本来就是咱们商会的会长,您不当,难道让你家门房老赵当?”
毕景期器宇轩昂地说:“我不当,我们家门房老赵也不会当,要当,还是你当,你本来就是马团长的姐夫。”
侯魁讪讪地说:“我啥也不会,就那么几条破船,也没有当过官,我咋当啊?”
马森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了长久之计,我劝大家还是配合,等日本人走了,芍药镇还是芍药镇,各位还是各位。”
郑智说:“配合?怎么配合,就是选一个狗腿子副会长?哈哈,我有主意了,我推举杜老三家的驴,那头驴可懂事了,不仅能推磨,还会唱歌。有一天夜里,我听它唱,‘我是一条聪明的驴,穿着一身黄狗皮,曲线救国招牌好,帮我吃香喝辣的……”
郑智讲着讲着,竟然煞有介事地唱了起来。正唱着,传来一声枪响,子弹正打在郑智的脚下。郑智吓了一跳,停住歌唱,看着马森,马森的枪口还在冒烟。郑智突然冲上去,想扭住马森的脖子,几个士兵上来将他制服了。
毕景期一看这架势,赶紧给马森赔笑脸,“马团长,郑老板他……他,他这段时间生意不好,他快急疯了。”
郑智被士兵架住,挣扎着高声骂道:“毕会长,你不要求他,让他把老子杀了,老子早晚会死的。”
侯魁急了,上前对马森说:“兄弟,有话好商量,不要伤了和气……这一上来就把人捆了,你在芍药镇也不好做人啊。”
马森哼了一声,想了一下,对士兵说:“松开他。”
郑智的胳膊被松开了,悻悻地揉着手腕,怒视马森,还要开骂,被毕景期拦住了。毕景期说:“马团长也是为了大家好,老郑你不要意气用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马森说:“没有什么从长计议,今天就要把亲善协助会的副会长确定下来,日军松山大佐还在等着我回话呢。我看,这个副会长就是你了。毕老板,你不要再推辞了,你这样推三阻四的,恐怕会给芍药镇带来麻烦。”
毕景期说:“这副会长嘛,我还真的不能当,马团长你不知道,我是羊角风病人啊,我发病的时候会传染的。”
马森疑惑地说:“羊角风,我怎么不知道你有羊角风?”
郑智说:“自从日本鬼子来到佛罗山,咱们芍药镇很多人都得了羊角风。”
马森看看郑智,又看看毕景期,背起手,踱了几步,突然一转身,嘿嘿一声冷笑,“毕会长,各位,我跟你们讲,找你们商量,那是客气,叫什么……啊,先礼后兵。我跟你讲,这副会长的事,皇军早有人选,就是你毕老板。”
毕景期一怔,愣愣地还没有回过神来,马森一挥手,喊了一声:“来人!”
不多一会儿,两个士兵进门,把一只布袋放在马森面前的桌子上。马森将布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根指头细的圆棒棒,在众人的眼前晃晃,皮笑肉不笑地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郑智不屑地说:“卖弄什么,老子认识这个,自来水笔。”
马森已经习惯了郑智的冷嘲热讽,倒不在意,笑笑说:“是自来水笔,但这不是一般的自来水笔,这是日本人的先进东西,笔尖子是黄金做的。”
这下轮到众人吃惊了,连郑智都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马森把自来水笔交到毕景期的手里,毕景期拧开笔帽,举着笔尖,走到窗前,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然后对郑智说:“真是黄金做的。”
郑智说:“狗屁,我看像黄铜。”
马森说:“黄铜?我跟你讲,说是黄金,就是黄金。”
毕景期说:“可是……他要干什么?”
马森说:“这是日本人送给思明中学的礼物,说到底,是送给你毕老板的礼物。松山大佐知道你有个宝贝儿子,特意交代我,把这个送给你,让你的儿子带到学校去,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的儿子了。”
毕景期愣住了,脸色骤变,变得惨白,半天才回过神来,手也抖了起来,“日本人,他知道我的儿子?”
马森意味深长地看着毕景期,“是啊。松山大佐很关心你的儿子,他还说,如果你愿意,他可以把你的儿子送到日本,接受更好的教育。”
毕景期的嘴巴抖了抖,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半天不到,消息就传到思明中学,日本人和汉奸成立了芍药镇“亲善协助会”,马森担任会长,毕景期担任副会长。
当天晚上,又传来一个消息——兴泰布庄老板郑智,被日本人杀害了。
九
周五上午上国文课,方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两个成语——明哲保身、众志成城,然后让同学们分析这两个成语的含义。
杨柳第一个站起来说:“明哲保身是自私行为,有困难的时候,大家要团结互助。比如洪水来了,大家都跑了,洪水就会冲毁我们的家园;大家都不跑,一起筑堤,洪水就会偃旗息……”
方老师问:“杨柳同学说得对吗?”
大家都说对。
曾凯挠挠头皮说:“也对也不对。明哲保身至少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事不关,高高挂……还有一个意思,是指明辨是,韬光养,厚积薄……”
方老师高兴地说:“很好,成语是浓缩的文化,不仅有表层含义,还有深层含义。我们学习成语,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有新的发现。曾凯同学,你对众志成城是怎么理解的?”
曾凯说:“一根筷子容易折断,十根筷子很难折断。志,指的是内心的力量,人心齐泰山移,人心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它比砖头石块垒砌的城墙更加坚固。”
方老师点点头,看着同学们说:“有人说我们中国人是一盘散沙,散就散在心不齐。你们说说,我们能够团结起来吗?”
杜双虎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们能,我能,我再也不捉弄同学了。”
方老师笑了,“杜双虎同学,我们全体老百姓团结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终究会团结起来的。我们都会明白一根筷子易断、十根筷子难折的道理,到那个时候,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中国人了。”
方老师讲了几句,就让同学们写作文。
曾凯举起手说:“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昨天我翻词本,看见有个成语,五十步笑百步,我觉得词本对这个成语的解释有问题。”
方老师说:“啊,有问题?说说看。”
曾凯说:“词本里面是这样解释的,作战时后退了五十步的人讥笑后退了一百步的人。比喻自己跟别人有同样的缺点错误,只是程度上轻一些,却大言不惭地去讥笑别人。”
方老师说:“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曾凯说:“打仗的时候,大家都应该勇往直前,那个后退一百步的人,肯定是最先逃跑的,他一逃跑,就少了一份作战的力量,这是其一。其二,他一逃跑,就会动摇军心。其三,他一逃跑,就会让敌人士气大振,乘虚而入。所以我认为,那个只逃了五十步的人,有理由讥笑那个逃了一百步的人,逃五十步的人罪轻一等,逃一百步的人,该杀。”
曾凯讲得头头是道,特别是讲到最后,“该杀”这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教室霎时安静下来,只有曾凯还红着眼睛,喘着粗气。
方老师的眼睛里露出惊喜,问曾凯:“如果你是士兵,跟敌人作战,你会当‘一百步还是‘五十步?”
曾凯说:“我既不当‘五十步,更不当‘一百步,我一步也不退。”
方老师问:“曾凯同学,你说完了?”
曾凯红着眼睛说:“说完了,老师您不相信我?”
方楚略一思忖,点点头说:“老师相信,老师相信,思明中学的同学们都有一颗爱国心。我们这个国家多灾多难,因为积弱积贫,你们小小年纪,已经知道忧国忧民了,这很可贵,老师谢谢你们。不过,眼下你们还在读书,老师希望你们能够安下心来,争分夺秒地学习知识,将来,国家和老百姓需要你们……”
方老师讲着讲着,眼睛有点湿润,突然走到讲台前面,弯下腰给学生们鞠了一躬。
方老师离开之后,杜双虎拎着一个布袋,走到讲台下面说:“同学们,看这是什么?”
一个同学尖叫一声:“自来水笔。”
杜双虎说:“有一个大善人,给咱们班级,每人送一支自来水笔,知道这个大善人是谁吗?”
同学们一时回答不上来,有个同学说:“是林校长。”
杜双虎得意地说:“不是,是毕得宝的爹,毕景期大爷。”
这一下炸锅了,大家一起看着毕得宝,毕得宝低下头,腼腆地说:“我胆小,大家照顾我,我爹说,谢谢大家。”
然后就开始发笔。思明中学的学生,多数用铅笔和毛笔做作业,过去只有毕得宝有自来水笔,这下每人都有了一支,大家那个高兴劲儿可想而知。只有曾凯忧心忡忡。杜双虎问他:“有了自来水笔,你不高兴吗?”
曾凯说:“我高兴,可是只有自来水笔还不行,从哪里弄墨水呢?”
毕得宝说:“我爹说,他让人去佛罗县城买。”
杨柳说:“不用买,李老师说过,咱们佛罗山有一种植物,经过化学反应,可以提炼出颜料,我们可以自己造墨水。”
曾凯说:“对,我们造不出自来水笔,但是可以制造墨水,学以致,取之不……”
十
思明中学的老师通常都兼着两门以上的课,特别是李华和方楚,有大学肄业学历,多专多能。方楚主教国文,也教地理,还有历史。李华老师主教物理、化学,也教绘画。
这天是生物课,一大早学生们就来到学校的后花园里,听李华老师讲植物知识。
上周到狮泉峰“认树”,曾凯等人看到的“白色的湖水”,其实是一片中药园圃。那些喇叭状的花瓣,名叫“曼琳陀罗”,据说是古代和尚从外国引到中国的。这种植物外观美丽,但是全身是毒,不仅食用或接触会中毒,近距离嗅到气味也会中毒。那天曾凯带头,杜双虎和毕得宝眼看快要接近园圃了,要不是济源师父和李华老师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学生们带回来一些植物标本,多数是中药材。李华老师说,认识这些植物,把它们用到该用的地方,它们就是宝;用得不是地方,就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有一种植物让曾凯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羊踯躅,它属于落叶灌木,黄里透红的花叶,跟翠绿的叶子挤在一起,远看就像绿色的宝石上面蒙上一层厚厚的黄色宝石,煞是可爱。李华老师说,这东西是好东西,可以治疗风湿性关节炎和跌打损伤。
为啥叫羊踯躅呢?李华老师说,民间有个说法,因为这东西长到一定时候,会散发一种气味,吸引动物。但是羊既好奇,又对它有所警惕,所以常常会在它周围徘徊不前,怕被它毒死。
李华老师的课讲得声情并茂,还模仿羊的样子,同学们仿佛看见有一只漂亮的羊,在山坡上跃跃欲试,然后又拔腿就跑,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只有曾凯没笑。老师讲课的时候,曾凯的脑子一直琢磨一个问题,既然羊踯躅有毒,能不能把它做成毒药,或者在鬼子和漢奸住的地方偷偷地栽上这种东西,当然,还有曼琳陀罗、滴水观音、龟背竹、夹竹桃……佛罗山区这些东西多得是,如果把鬼子的房前屋后都种上这些东西,让这些美丽的花草陪着鬼子,让鬼子在拈花惹草的快活中慢性中毒,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李华老师讲完课,让学生动手晾晒药草。曾凯把想法跟几个同学说了,杜双虎一听就激动起来,嚷嚷说:“这是个办法,可是怎么才能把花种到鬼子的门前呢?”
毕得宝说:“鬼子没有那么傻,鬼子比咱们更懂。”
杨柳说:“那也不一定,日本鬼子到中国来,人生地不熟,他知道啥?”
曾凯想了一会儿说:“把它制成毒药,放到鬼子的井里。”
杨柳说:“你确定鬼子吃井水?老师说,鬼子精得很,他们从河里打水,还要放消毒药片。”
曾凯说:“搞不了鬼子,搞汉奸总可以吧,总会有用的。”
毕得宝说:“别想这些没用的,咱们干活吧。”
快收工的时候,于仕伏老师行色匆匆地来了,把李华老师叫到一边,说了几句话。李华老师回到晒场上,跟大家交代,有几种草药,他不在场的时候,大家不要乱动。如果下午他不能回来,方老师会来指导大家。
李华老师离开之后,同学们议论纷纷,感觉出了什么事情。
果然,当天中午,就传来消息,驻扎佛罗县城的鬼子少佐得知李华老师学过日语,派人到学校,说是要把李华老师请到佛罗县城日军基地给鬼子当翻译。
李华老师去没去佛罗县城,有没有给鬼子当翻译,没有确凿的消息。生化课之后,连续三天,同学们没有见到李华老师。其他的课照常上着,学生们观察老师的表情,方老师还是像过去那样,按时来到教室,按照课程表上课。
不过,大家还是发现,学校的气氛有了很大的变化,林校长和老师们脸上的笑容少了,就连杨师傅的破犁铧,也没有过去敲得响了。
老师不说,学生不问,这也是思明中学师生关系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只有杨柳,仗着方老师器重她,还是问了:“老师,有人说佛罗山的人,但凡被鬼子抓去,很多人都会变节,咱们的李老师会变节吗?”
方老师沉思了一会儿说:“还记得李华老师最爱说的那句话吗?”
杨柳想了想说:“为人师……”
方楚说:“接龙。”
杨柳抬起头,看着老师,眸子里闪动着乌黑的光芒,“为人师,表里如,一往无,前仆后……”
方老师拍拍杨柳的肩膀,深沉地说:“好了,这就是老师给你的答案。”
杨柳很快就把方老师的话传给同学们了。
又过了两天,得到消息,李华老师因为不愿意当汉奸,遭到马森毒打,被关押在“皇协军”团部。
课间休息的时候,在操场边上,曾凯做了个手势,几个同学聚在一起,曾凯说:“咱们要救李华老师。杜双虎,你熟悉芍药镇的地形,咱们来搞个营救计划。”
杨柳说:“曾凯同学,你太天真了,我们几个学生,怎么营救啊,连枪都没有一支。”
曾凯说:“那也不能袖手旁观啊,李华老师教了我们那么多知识。”
杜双虎说:“咱们还等着李华老师教咱们提炼墨水呢。”
曾凯说:“提炼墨水不重要。我们虽然年龄小,但是年龄小有年龄小的好处。过去在城里,我救过我爸爸和他的同志。”
杜双虎说:“啊,你这么厉害?”
曾凯说:“我跟你讲,我是一个老牌地下工作者。只要你们不怕,我们就有办法营救李华老师。”
杜双虎说:“我不怕……不过,这件事情就不要让毕得宝参加了,他胆小。”
杨柳见这两个人当真了,着急地说:“我警告你们,老师交代,校外的一切事情,都要跟老师讲,绝不能擅自行动。”
曾凯向杜双虎狡黠地笑笑说:“双虎,营救老师是校外的事情吗?”
杜双虎说:“咱们营救老师,天经地……杨柳你是女孩子,不用你管,但是你不能告诉老师。”
杨柳说:“我以思明中学学生的名义保证,我一定会告诉老师,否则我就是,明知故……”
曾凯说:“那你就告诉老师吧,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很快,杜双虎就搞清楚了,李华老师被关押在“皇协军”团部,那个地方,是商会的会产,东边有一片树林,“皇协军”把树砍了,拉上了铁丝网。
晚上吃罢饭,曾凯和杜双虎借故出了校门,来到马鬃岭下面的一个山坡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皇协军”团部,发现院墙往东是一个小水渠,河湾可以藏匿舢板。
曾凯说:“铁丝网好办,我们有钳子,关键是要确定关押李老师的地方。”
杜双虎说:“这地方过去是商会的公所,毕得宝的爹经管,毕得宝上私塾那几年,这里还是塾馆。”
曾凯说:“毕得宝不行,再说,现在他也进不去。不过,他知道那里的房屋和路线,让他画出来,我们来分析,最有可能把李老师关在哪里。”
这天夜里,睡觉之前,杜双虎以晚自习的名义,把毕得宝叫到教室,让他画商会会所的地形图。毕得宝说:“不用画,我也知道他们把李老师关在哪里,一定是在东南角的库房里。库房是铁门,窗户只有半尺高,还有铁条,人关到里面是跑不出去的。”
杜双虎说:“如果李老师真被关在那里,门口肯定还有人站岗。”
曾凯眯起眼睛,想了想问:“那个院子几道门?”
毕得宝说:“两道,可是后门是假的……啊,我想起来了,后门的边上有一个石桌,石桌的腿外面看是埋在土里,其实下面是石板,搬开石桌,洞口就露出来了,地穴可以通到树林,那是过去用来防土匪的。”
曾凯大喜,连声说:“好,好,有办法了。”
支开毕得宝,曾凯和杜双虎密谋了好大一会儿,制定了行动计划。曾凯让杜双虎找一条狗,他的计划是,到了行动的时候,半夜里在狗尾巴上绑上鞭炮,让它从大门冲进“皇协军”的院子,吸引汉奸的注意力。待前院混乱的时候,二人从后门墙上跳下,找到李老师,搬开石桌,从地洞进入树林,乘上舢板,进入汲河。
杜双虎疑惑地问:“可是,可是咱们怎么才能找到李老师呢,再说,还有士兵把守。”
曾凯两眼放光,胸有成竹地说:“你别管,我有办法。”
这天夜晚,曾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象即将实施的计划,越想越兴奋。当年,他的爸爸和两位叔叔在城郊被国民党特务抓捕,地下交通站的叔叔让他和妈妈化装成叫花子,在特务押解爸爸的路上行乞。他不仅打探到爸爸被关押的地方,还在叔叔们营救爸爸的战斗中,把辣椒水泼到特务的眼睛里,使那次营救异常地顺利。
这一回,曾凯不打算用辣椒水,他想到的办法都与李华老师有关——学校的实验室里,有几瓶药水,李华老师给同学们演示化合反应的时候说,这些液体单独在一起,各有各的用处,但是如果按比例配方,就会产生剧毒。
搞到这些药水不难,怎么配比却是个大问题,除了李华老师,恐怕只有方老师知道了。但是他不敢去问方老师。他决定把两种药水各用一半,然后用竹筒做成喷水器,作为防身武器。
杜双虎也没有睡踏实,半夜里还问曾凯:“这样做有没有把握,万一搞砸了怎么办?”
曾凯不耐烦地说:“搞砸了也比不搞强,前怕狼后怕虎,那就啥也搞不成。明天,你给我找一根竹竿,有鸡蛋那么粗就行。”
杜双虎说:“那好办,学校的后院就有……要那玩意儿干啥?”
黑暗中,曾凯笑笑,“干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样折腾了很长时间,直到天快亮了,曾凯才半睡半醒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杜双虎翻过商会会所的后墙,遇上两个“皇协军”的士兵,他和杜双虎一人手里持一支“水枪”,瞄准那两个士兵,扑哧扑哧射过去,那两个士兵应声而倒。然后,他和杜双虎一人架着李老师一只胳膊,把李老师架到舢板上,顺流而下……美梦做到这里,突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你怎么啦,你笑什么?”
曾凯睁开眼睛,看到是杜双虎。曾凯说:“我笑什么?嘿嘿,我高兴。”
十一
曾凯的计划很周密,但是,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情况变化得这么快。
第二天一大早,在伙房吃饭的时候,值日生跟他讲,让他一会儿到校长室去。
曾凯一听就傻眼了——没准事情败露了。
那个早晨,曾凯的稀饭喝得没滋没味,咸菜都没有盐味了。他一边喝着稀饭,一边琢磨,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四下里打量一圈,他看见杨柳端着稀饭碗,正朝他这个方向张望。
曾凯明白了,放下稀饭碗,走到杨柳面前说:“是你告的密?”
杨柳一怔,昂起头,瞪着杏眼,理直气壮地说:“不是告密,是报告。我不能眼看着你们胡来。”
曾凯阴沉沉地盯着杨柳,把拳头攥紧了。
杨柳惊恐地站起来,“曾凯同学,你要干什么,你想……打架?”说着,眼疾手快,把桌子上的饭碗抄在手上。
一个同学站起来说:“曾凯同学,思明中学的学生不允许打架,你不要违反校规哦。”
曾凯的牙帮骨哆嗦了一阵,终于把拳头松开了,恨恨地瞪着杨柳,咬牙切齿地说:“李老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罪人。你等着。”
杨柳也不示弱:“我等着,看你能把我吃了。”
到了校长室才发现,方老师和于仕伏老师也在。方老师先让曾凯背诵校训:“上进,诚实,友善,勇敢。”
方老师问:“曾凯同学,你要当一个诚实的学生吗?”
曾凯垂下脑袋说:“我要当。”
方老师说:“那就把你的言行说出来吧。”
曾凯定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股脑儿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最后还说了一句:“我更想当一个勇敢的孩子。”说完了,垂手伫立,等待发落。
方老师说:“林校长,曾凯同学说的都是实话。”
林校长问:“你这个计划,还有谁知道?”
曾凯说:“还有杜双虎和毕得宝,不过,他们只知道一半,全部是我一个人的过错。”
林校长点点头说:“好,不诿过,有担当。你想营救李老师的想法是好的,可是,就凭你们几个学生,能把李老师营救出来吗?”
曾凯支支吾吾地说:“我想……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我们要有行动。”
“好,好一个我们要有行动!”林校长一巴掌按在曾凯的肩膀上说,“曾凯,你小小年纪就接触到地下工作,有胆有识,也有一点经验。但是,你的那点经验,那点力量,还不足以单独组织营救李老师这样的重大行动。不能蛮干,蛮干的结果,不仅会使自己做出无谓的牺牲,还有可能干扰学校的整体部署,更有可能会危及李老师的安全。”
曾凯惊愕地看着林校长,又看看方老师和于老师,“学校的整体部署?”
林校长说:“当然,战斗,不是一个人的战斗,更不是学生们自以为是的战斗。李老师到底遇到了什么,学校都清楚,你们知道的,都是传言。所以,你们的任务还是好好学习,不到万不得已,无须学生行动。记住了?”
曾凯眯起眼睛说:“记住了,可是……”
林校长说:“没有可是,只有必须。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必须!”
曾凯心中一振,不由自主地站直了,“是,必须!”
林校长对方老师说:“下面,给他布置任务。”
方老师说:“曾凯同学,芍药镇下一步的斗争形势很复杂,必然会影响到学校。学生当中,你是唯一有过地下斗争经历的孩子,有经验,有见识,所以我们决定,让你参加学生自治会,成为一名学生骨干,主要任务就一个——遵守校规,团结同学,安心学习。如果出现危急情况,协助老师组织转移。”
曾凯明显兴奋起来了,攥着拳头说:“好,我早就把学校周围的路线勘察好了,我知道该怎么虚晃一枪,该怎么明修栈道。”
一旁的于仕伏老师哈哈一笑,“这小子,还真像个游击专家。”
林校长也笑了,“曾凯,还不到那一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要听老师的指挥。”
回住所的路上,曾凯感觉热血沸腾,一遍遍地回味老师们的话,想象即将开始的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城里。在曾凯的心目中,那段随时准备“逃跑”的日子,既有恐惧,也有亢奋。他十一岁之后,“逃跑”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每一次“逃跑”,都会积累一些经验;每一次“搬家”,都会唤起激情。到了最后,他在梦里都在做“逃跑”的准备,恐惧越来越少,而亢奋越来越多。
曾凯琢磨,他这个“学生骨干”,首先要有帮手,哪些人可以当帮手呢?本班男生的名字在他心里像河水一样流过,最合适的只有杜双虎,这家伙胆子大,而且有把子力气,还服自己。可是,光有杜双虎还不够,那就毕得宝吧……不,毕得宝不行,他家有钱,娇生惯养,这样的孩子成不了事。还有谁呢,女生?女生当然不行,不过,杨柳还凑合,一个女孩子,敢跟男人“斗鸡”,泼辣得不成体统,没准是个亡命徒。再说,她爹是个校工,穷人家的孩子仗义。可是……杨柳爱管闲事,会不会添乱?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虽然没有头绪,却很快乐。没想到还没有走到教室,就听到一阵嘈杂,老远看见教室东边的树下坐着一个人,走近细看,是毕得宝。毕得宝正在抽抽搭搭地抹眼泪,旁边站着杜双虎。
曾凯问:“得宝你是怎么啦,谁敢欺负你?”
毕得宝说:“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不好,欺负我,我活该。”
曾凯看着杜双虎,“怎么回事?”
杜双虎脑袋往下低了低,好像有点为难。
曾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毕得宝你别哭了。”
毕得宝停止抽搭,张张嘴,话没出口,又是一声抽搭。
曾凯说:“杜双虎你说。”
杜双虎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毕得宝的爹毕老板今天一大早派门房老赵送来墨水,毕得宝把墨水分给同学们,大家起先高兴得不得了。有的同学第一次使用自来水笔,还不会用,毕得宝就教大家怎么吸墨水,怎么运笔。突然有个同学说,这笔杆上有字,可是这字很奇怪,一半汉字,还有一半不认得。同学们就琢磨,就在这时候,有人喊了起来,说这是鬼子的东西,毕得宝的爹是汉奸,鬼子汉奸的东西不能用。
曾凯说:“这是谁说的?”
杜双虎说:“还能有谁,杨柳呗,这个同学一贯搬弄是非。”
曾凯已经顾不上杨柳了,问杜双虎:“后来怎么啦?”
杜双虎说:“后来,杨柳把自来水笔扔到毕得宝的面前,再后来,同学们都把自来水笔扔到毕得宝的面前,再再后来,还有人吐唾沫,骂毕得宝是汉奸,是汉奸崽子。”
曾凯看看毕得宝,“笔呢?”
毕得宝说:“我……我要把它们扔到茅坑里,可是杜双虎拦住了。”
杜双虎说:“笔被我收起来了,在这。”
曾凯这才注意到,杜双虎身上背着书包。曾凯说:“拿出来我看看。”
杜双虎从书包里掏出一支自来水笔,曾凯接过来,举在眼前转圈打量,然后说:“没错,这就是日本货。这上面稀奇古怪的字,是日本字。”
毕得宝不哭了,抹着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曾凯。
曾凯说:“你看着我干什么?”
毕得宝说:“曾凯,你不会也认为我爹是汉奸吧?”
曾凯盯着毕得宝,半天没有说话。
毕得宝说:“我爹说,他给日本人干事,那叫身不由,己所不,欲罢不……”
曾凯说:“毕得宝,我问你,你说你爹是不是汉奸?”
毕得宝的脸色变了,垂下脑袋说:“我也说不好,可是,我爹他真的是被迫的。”
曾凯说:“我再问你,如果你是你爹,日本人逼你当汉奸,你会怎么办?”
毕得宝起先还在不停地眨眼睛,眨着眨着不眨了,一下子跳起来,冲曾凯嚷嚷:“曾凯同学,你不要这么问我,要是你,你该怎么办?”
曾凯迎着毕得宝的目光,把两只手放在胸前,十指交叉,仰起下巴说:“我跟你讲,要是我,我绝不会给鬼子做事。”
说完这句话,曾凯转脸问杜双虎:“你呢?”
杜双虎说:“我?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当汉奸的爹。”
曾凯又看了毕得宝一眼,这一眼,让毕得宝想起了曾凯入校的第一天,他的眼光就是这么凶狠。毕得宝惶恐地说:“曾凯同学,你干吗要这么看着我,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
曾凯从衣兜里掏出一支自来水笔,拧开笔帽,在眼前看了看,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两丈开外的一棵小树,嗖地一下抛了出去。笔尖扎在树干上,动了两下。
曾凯把笔帽扔到毕得宝的脚下,转身走了。
杜双虎犹豫了一下,看看毕得宝,也起身走了。起先的几步很慢,后面的几步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追上了曾凯。
十二
事情是上午发生的,午饭前杨柳就跑去找方老师,说毕得宝病了,躺在床上讲胡话,要退学回家。
方老師吃了一惊,“为什么?”
杨柳说:“他爹当汉奸,他把日本货带到学校分给大家。同学们把他送的自来水笔扔给他了,他惶惶不可终日。我问了几个同学,大家都拍手称快,我们思明中学不能要这样的学生。”
方楚说:“啊,还有这样的事情?毕景期给日本人做事,学校是知道的,现在恐怕还不能说他是汉奸。再说,毕得宝又不是他爹,怎么能骂他呢?”
杨柳说:“可是,他用日本货来拉拢同学们,鼓吹日本货,他就是汉奸崽子。”
方楚觉得事情严重了,对杨柳说:“你赶紧回到教室,找毕得宝要好的同学稳住他,暂时不要回家,我这就去向林校长报告。”
杨柳有点抵触地说:“他没有要好的同学了,曾凯和杜双虎都不理他了。”
方楚说:“那你就自己去。”
同杨柳分手,方楚到了校长室,把情况跟林中石讲了,林中石说:“现在斗争形势很复杂,一定不能在学生中造成混乱。”
方楚说:“毕得宝的父亲当了亲善协助会的副会长,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了,他在同学当中很孤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中石想了想说:“我跟你一起去,听听同学们的意见。”
二人一前一后,匆匆来到初二教室,远远看见对面的树荫下,毕得宝伸头缩脑,正在向教室方向张望,看见校长和方老师,犹豫了一下,撒腿就跑。
林中石说:“不好,快把他追回来。”
方楚站在教室外面喊:“曾凯,你跑得快,把毕得宝拦住。”
曾凯说:“啊,毕得宝跑了,他难道想去当汉奸?”
方楚急了,推了曾凯一把,“快去,先拦住再说。”
这时候同学们都拥到门外,交头接耳。
曾凯二话不说,腰一弯,兔子一般向学校门口冲去,很快就追上毕得宝,威风凛凛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毕得宝说:“你为什么要追我?你们都把我当汉奸,我不能跟你们当同学了。”
曾凯说:“不是我要追你,林校长和方老师都来了,不让你走,听老师的。”
说话间,林校长已经大步流星地赶到,后面跟着方老师和同学们。毕得宝向校长行了个鞠躬礼,直起腰来,已是泪流满面。林中石看着毕得宝身上背着的小包袱,问他:“你想干什么?”
毕得宝说:“同学们说我是汉奸,我待不下去了,我要回家。”
等学生们走近,林中石问:“谁说毕得宝是汉奸?”
同学们面面相觑,都把脑袋垂了下去,只有杨柳,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说:“毕得宝的爹是汉奸,他就是汉奸崽子。”
林中石说:“你怎么知道毕得宝的爹是汉奸,你看见他做汉奸的事了吗?”
杨柳低头不语,想了一下才说:“可是,他把日本人的东西带到学校,鼓吹日本货。”
林中石说:“把东西拿来我看看。”
杨柳说:“自来水笔,都扔了。”
林中石问大家:“扔到哪里去了?”
杜双虎说:“我这还有一支。”说着,找出自来水笔,双手送到林校长手上。
林中石接过自来水笔,看了看,递给方楚说:“这上面有字,你认一下。”
方楚很快就找到那行小字——万ねんの笔。
林中石问:“这是什么意思?”
方楚说:“日语,万年笔。这是日本产的一种钢笔,笔尖是K金的,使用寿命长,所以号称万年笔。”
林中石点点头,陷入深思。不仅同学们大气不敢出,连方老师也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林中石点点头说:“啊,我明白了,毕得宝的父亲当了汉奸组织的副会长,确实不是光彩的事情,至于他是不是真汉奸,现在还不能下结论。至于毕得宝分给大家的笔,我们也不能认为他就是鼓吹日本货。我问大家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的队伍缴获了敌人的武器,会不会因为这是敌人的产品就把它扔掉呢?”
同学们全愣住了,显然,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到底是曾凯心眼儿活,眯起眼睛想了一下说:“校长,这跟缴获敌人的武器不一样,因为这不是武器,也不是缴获的,而是汉奸的儿子带到学校的。”
林中石正色地说:“曾凯同学,我要警告你,第一,在没有发现毕景期先生有汉奸行为之前,我们不能称他为汉奸;第二,毕得宝同学把东西分给大家,没有证据证明他是替日本人鼓吹,我个人认为他是好心好意,是帮助同学们。基于这两点,我希望同学们一如既往,善待毕得宝同学,让他和我们一起学习,一起生活,一起迎接明天。大家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方楚带头鼓掌,一声,两声,接着,同学们都拍起了巴掌。
还是杨柳,跳出来说:“校长,如果发现毕得宝的爹有汉奸行为,怎么办……我是说我们应该怎么对待毕得宝?”
林校长想了想说:“啊,这还真是个问题。我们的原则是,发现谁——我指的是任何人——有汉奸行为,谁就是汉奸。如果你没有发现谁——同样指的是任何人——有汉奸行为,那么,你就没有权利把他当作汉奸。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杨柳感到校长的话有点绕,但是又找不到绕在哪里,正在琢磨,就听到同学中有个人站起来说:“听明白了,校长的意思是说,大浪淘,沙里淘,金石为……事实胜于雄辩。”
众人大惊,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说话人身上,说话的是曾凯。
林中石笑笑说:“啊,曾凯同学,你倒是会……举一反三啊,不过,你这样说也没错,一切要靠事实说话。毕得宝同学,你愿意留下来,跟同学们和好吗?”
毕得宝热泪汪汪,瘪着嘴说:“我愿意,我不想离开老师和同学们。”
十三
一个星期以后,日本人扩建汲河码头的工程开始了。马森派出六个“皇协军”小分队,但凡青壮劳力,一律抓走,集中在码头上干活。就连杜老三磨豆腐的驴都被牵走了,这还不算,跟驴一起被牵走的还有杜老三本人——马森的部队要吃豆腐,而且必须在工地上磨——马森怕有人在豆腐里投毒。
很快,狮泉岭西边的壮冈,响起了隆隆的炮声,那是马森弄来的炸药,开山凿石,不到十天,一个方圆百亩的山冈,就被劈了一半。看这架势,用不了几个月,码头就可以用了,不知道要从汲河码头运出去多少粮食。
对思明中学,马森还算客气,只摊派了二百块大洋。马森派他的姐夫侯魁到学校收钱的时候,林中石挡在门口不让他进。
林中石对侯魁说:“你去向马团长禀报,学校乃教育圣地,清水门户,要命我有,拿钱没有。”
侯魁跑到“皇协军”团部,跟马森说了林中石的态度,马森阴沉着脸说:“这个林中石,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老子先忍了这口气。”
侯魁问他小舅子:“你手里有三百多杆枪,还怕收拾不了一个思明中学?”
马森说:“日本人跟我讲,暂时不要跟思明中学动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算了,你去跟他们讲,我可以不找他们要钱,但是他们不能出去说,不然大家都抗交,我的日子怎么过啊。”
侯魁再到思明中学,鹦鹉学舌般地跟林校长说了,林校长哈哈大笑说:“当汉奸就是这个下场,他的日子怎么过都不会太好。”
学校人手本来就少,李华老师失踪之后,生物实践课没有人上,林中石有空就给李华老师代课,这天同方楚一道,带着学生上了马鬃岭,这次的任务是辨识草药。
虽然“自来水笔”事件被林中石化解了,毕得宝也留在了学校,但是,多少还是有些阴影笼罩在同学们的心上。大家表面对毕得宝客客气气的,跟他说话都是躲躲闪闪的。
毕得宝何等聪明,他知道,大伙对他越是客气,就越是说明有了距离。
上山的路上,本来是杜双虎在后,毕得宝在前,可是走着走着,杜双虎就走到前面了。他想跟曾凯说说话,但是一看杨柳在前面不远,就不说了,不时回头看看毕得宝。经历了“蚂蟥”和“自来水笔”两件事,毕得宝不仅话少了,好像胆子也大了起来,这一路上心事重重,埋头走路。
曾凯也是心不在焉,快一阵,慢一阵。离空灵寺还有一段路,杨柳和一个女生坐在路边歇脚,杜双虎停住步子对曾凯说:“歇歇?”
曾凯没理他,继续往前走。杜双虎觉得没趣,只好跟上。杨柳站起来说:“哼,记仇,不愿意跟我一道,我偏跟着你们。”
曾凯还是不说话,眼睛盯着路边,挖了一棵蘑菇。
又往前走了一阵,杜双虎终于憋不住了,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都不想活了。”
杨柳“啊”了一声,跟在杜双虎的后面说:“你站住。”
杜双虎站住了,回头看着杨柳。
杨柳说:“你怎么啦?”
杜双虎说:“这几天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憋得慌。我想喊几声。”
杨柳说:“那你就喊呗,狗嘴长在狗身上,你喊我也喊。”
杜双虎往后看了看,见毕得宝还有段距离,小声说:“曾凯,咱们说说话吧。你两天说了不到三句话。”
曾凯头也不回地说:“说什么?”
杜双虎说:“说……你说,毕得宝的爹算不算汉奸?”
曾凯说:“老师说了,一切靠事实说话。”
杜双虎说:“可是,他爹帮助汉奸收钱啊。”
曾凯说:“你爹还给汉奸磨豆腐呢。”
杜双虎的嗓门咕咚一声,“啊,我爹,我爹他本来就是磨豆腐的啊。”
杨柳说:“就是,老百姓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毕得宝,他是个有钱人,没准他爹借机发国难财呢。”
曾凯站住了,看着山坡,突然喊了起来:“毕得宝,快点,我们在这等你。”
毕得宝本来走得灰心丧气,心里累,腿也累,要是过去,他早就打道回府了,可是如今,他心里装着一股窝囊气,咬着牙也得把路走到底。猛听到曾凯喊他,心里一热,步子迈大了,走近了,懵懂地看着曾凯他们。
曾凯说:“毕得宝,杨柳说你爹没准会借机发国难财,你说会吗?”
毕得宝张张嘴说:“啊,发国难财?这……这没准的事,我怎么知道?”
曾凯说:“这就对了,我跟你讲,以后,凡是有人拿没准的事情污蔑你,你就给我扇他耳光子。”
毕得宝愣住了,“扇耳光子?我……我都这样了,我还敢扇别人的耳光子?”
曾凯说:“你哪样了?你是思明中学的学生。我跟你讲,人可以倒霉,不能有倒霉相。再说,你还没有倒霉。要是你们家真的出了汉奸,我们扇你的耳光子。”
毕得宝没吭气,看着三个同学,本来可怜巴巴的脸上,突然泛起了潮红,嘴巴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
然后接着往前走,大家都不说话。走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声高喊:“你们等一下!”
前面的同学停住脚步,转身,见毕得宝面红耳赤,弓着腰往上冲,手里还拿着一把挖药草的铲子,走到同学们的面前,舞着铲子说:“我……我……”
毕得宝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连耳朵都红了。大家感觉异常,等待他的下文,可是毕得宝“我”了几下,却结巴起来,越结巴越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曾凯不动声色,看着毕得宝说:“得宝,不急,慢慢说。”
毕得宝站住,喘着粗气,喘了一会儿,平缓下来,把铁铲举到面前说:“同学们都看好了,往后,你们要是发现我爹当汉奸,跟我讲,我去把我爹——劈了;要是发现我当汉奸,就用这把铲子,把我劈了。可是,如果没有证据,谁再说我是,我是汉奸,我就用这把……铲子,我就用……”毕得宝说不下去了,只是挥动手中的铲子。
曾凯走到毕得宝的面前,接过他手中的铲子,扔到地上,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说:“得宝,别说了,大伙儿都明白了,往后,不会再有人乱说了,你也别太在意了。”
毕得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曾凯看看杜双虎,杜双虎搓着手说:“得宝,别怪我,我不是个明白人,我就是一个豆腐渣,还让我当你的好朋友吧。”
曾凯又看看杨柳,杨柳的眼睛居然也是泪花闪烁。
杨柳说:“毕得宝同学,请原谅,我这个人啊,我有口无,心直口,快马加,鞭……唉,你给我一鞭子吧。”
曾凯说:“好了,毕得宝同学,你看,大家坦诚相,你就见……见,见怪不怪吧。”
毕得宝的脸色由暗转明,踌躇了一下,弯腰捡起被曾凯扔在地上的铲子,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我的错,多谢你们一视同,仁至义,尽其所……”
毕得宝说着说着,咧嘴笑了,笑着的脸上热泪滚滚。
曾凯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思明中学的同学,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同学。”
杨柳说:“杜双虎,该你了。”
杜双虎不解地鼓起眼珠,“该我了,我干什么?”
杨柳说:“喊啊,你不是想大喊几声吗?”
杜双虎说:“哦,喊啊,我喊,我……”杜双虎说着,双手捧成一个喇叭状,对着面前的一片树林,压低声音喊了起来,“小日本你听着,等我长大了,我也打到你老家,你是怎么对我们的,我就怎么对待你们。扒你的皮,吃你的肉。我让你全家当驴,给大爷磨豆腐。”
十四
这天的教学课,只上了一个中午。虽然已经知道空灵寺北边是曼琳陀罗的园圃,可是曾凯还是不甘心,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特别是李华老师后来讲,曼琳陀罗这种植物毒性大,闻到味道都有可能中毒,会让人产生幻觉,他就更加好奇了。来的路上他就琢磨,找个机会再到空灵寺北边看看,他想体会一下中毒的感觉,看看到底有没有幻觉。但是他的愿望落空了。
到了空灵寺后,林校长让方老师带领同学们到山坡找草药。林校长没有跟同学们一起,曾凯估计他是和济源师父在一起。上次李华老师带队,单独和济源师父待了半天,让曾凯心生疑窦,疑上加疑。他总觉得那片曼琳陀罗有名堂,济源师父和曼琳陀罗,加上李华老师和林中石校长,有大名堂。
下午返校,路过薛畈校田,看见秧苗已经长出一尺多高,迎风摇曳,大家都很高兴,真正体会到劳动的快乐。就在这时候,突然看见两个老师,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
林校长迎上去,老师三言两语把情况说清楚了——半个小时前,马森的队伍包围了学校,扬言搜查“抗日分子”,抓走了两名老师和敲钟的杨师傅,抢走了伙房里的一千多斤粮食,还把实验室里的器材砸了。于仕伏老师冲进实验室同汉奸理论,遭到毒打,一条腿被打伤了。
那边老师向林校长讲述的时候,学生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能感觉出来不对劲。一会儿林校长过来,跟方老师交代几句,提前走了。
到了晚上,学生们回到学校才知道,学校出事了。进大门的时候,看见有几个“皇协军”士兵在门口溜达,好像远远地数着进门的人头。
杨柳一听说她爹被“皇协军”抓走了,哭都没有哭,就跑到伙房找出一把菜刀,要去跟“皇协军”拼命,被方老师制止了。
翌日早晨,师生们发现,学校的大门前安上了两个岗哨。方楚让曾凯爬到树上观察,几面院墙外面都有人溜达。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毕景期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皇协军”军官。毕景期来,是要把毕得宝带回家。“皇协军”军官宣布,从即日起,学校接受“皇协军”的保护,进出都要登记。
上午,方老师就把初二年级的学生集合起来,宣布林校长已经跟马森达成协议,学校放假,师生尽快离校。
于仕伏老师没有走,他说他要等李华老师,如果李华老师遇害了,他就到“皇协军”团部放火。林校长跟“皇协军”军官交涉,弄来两张特别通行证,允许于仕伏到刘湾诊所换药,明确规定,除了于仕伏本人,每次只能由一个人陪同,回校也必须是这两个人。
曾凯没有离开,因为他的爸妈都到延安去了。
杜双虎也没有走,他说他要是回家,一定会跟他爹一起去给“皇协军”磨豆腐,他死也要死在学校。
毕得宝是被林校长强令离校的,临走时毕得宝对曾凯和杜双虎说:“我真的不想离开你们,可是我爹说,我不走,他就没法活。你们多保重啊!”
曾凯说:“得宝你要记住,我们是思明中学的学生,我们一定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杨柳也没有走。林校长跟她讲,她爹还活着,但是暂时不能回来。林校长让她跟方老师住在一起,因为她家是门房,一个女孩子住在那里,大家不放心。
到了晚上,偌大的思明中学就空了,只剩下林校长、方老师、于仕伏老师,还有曾凯、杜双虎和杨柳,三个老师和三个学生。
林校长交代方楚,一定要严格管束这几个孩子,不能让他们惹是生非,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要听老师的。
十五
人少了,课还照样上。于仕伏老师的腿瘸了,没法上课,主要是方老师给他们上课,更多的时候是自习。
有天下午,方老师陪同于老师去换药,几个孩子各自写了作文。杨柳说:“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杜双虎问:“奇怪啥?”
杨柳说:“别说芍药镇,咱整个佛罗山都知道,林校长是大名人,硬骨头。可是如今,汉奸让咱们待在学校,他就待在学校,连门口都不去。难道他的胆子被吓破了吗?”
杜双虎说:“林校长不出去,自有他的道理,曾凯你说呢?”
曾凯说:“林校长怎么出去啊?前后左右都有人盯梢……盯梢,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杨柳说:“就是监视的意思吧。曾凯你在城里也被盯梢过吗?”
曾凯说:“那当然,我们家经常被盯梢,不过,我也盯梢他们,嘿嘿。”
杜双虎说:“你怎么知道学校有人盯梢?”
曾凯笑笑说:“我盯梢他们的功夫,比他们强多了。我跟你讲,咱们学校的前前后后,哪里有黄鼠狼我都知道。”
杜双虎不说话了,看着曾凯,一脸的敬仰。
曾凯说:“想不想看看稀奇?”
杜双虎说:“老师说,不让我们乱跑。”
杨柳说:“杜双虎你太死板了,老师这会儿不在,我们就出去一会儿,怕什么?”
曾凯说:“跟我走。”
几个人穿过后花园,再穿过操场,来到东南方向的破楼前,曾凯熟门熟路,带头爬上木梯,一直上到最上面的阁楼。这个破楼,原先是一家财主防匪用的哨碉,这一块成为思明中学校产之后,哨碉就废弃不用了,四周杂草丛生。
杜双虎有点胆怯,跟曾凯说:“这个楼里吊死过人,咱来这干啥?”
曾凯说:“看吊死鬼啊……看,那根房梁就是用来上吊的。”
杨柳也被吓住了,扶住梯子不肯往上爬。曾凯不屑地说:“就你们这胆子,连毕得宝都不如,还想跟汉奸干?”
杨柳说:“汉奸是活人,可这是吊死鬼。”
曾凯伸手一指说:“看,吊死鬼,在那里。”
杜双虎强打精神,爬上去,顺着曾凯手指的方向看,在学校东墙外面,对面的一家商铺门前,有两个人,一个坐着,面前摆着一堆杂物,有秤杆、雨伞、锅碗……另外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一面破锣,正向东北边溜达。
杜双虎说:“那是啥?”
曾凯说:“那就是吊死鬼,全世界最蠢的盯梢。我在城里遇到过各式各样的盯梢,最低级的就是这个样子。嘿嘿,他们没想到,我是个老特务了,我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把戏。”
杨柳也上来了,向那边瞅了几眼,眼睛扑闪几下问:“他们干什么,莫非是监视咱们?”
曾凯说:“不是监视咱们,他知道咱们不会跑,他们监视的是外面来的人。”
杨柳说:“啊,外面来的人?他们会来找谁,是找林校长吗?”
曾凯说:“当然是。但是,林校长要见的人,绝对不会这么傻。他们这是自作聪,明修栈,道听途……我跟你们讲,林校长不走,是因为他不想走,林校长要干一件大事。”
柳杨说:“我知道,林校长要等李华老师回来,还有我爹。”
曾凯笑了,“那也叫大事?我跟你讲,林校长要做的事情,比这大得多。”
杨柳问:“那是啥?”
曾凯没有回答,看着远处,从土楼狭小的窗户看出去,远处是一片绿汪汪的水田,水田的尽头,是青黛色的山脊。曾凯说:“想想吧,咱们第一次到空灵寺,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李华老师一直同济源师父在一起?汉奸为什么把李华老师抓走?为什么这一次林校长亲自带我们去空灵寺?为什么汉奸砸了我们的实验室?我越来越肯定,林校长,还有李华老师、方老师,他们干的事,就是抗日。”
杨柳惊呼:“明白了明白了,咱们挖的草药,要炮制成药,送给咱们的队伍……我明白了,这么说,咱们也参加抗日了?”
曾凯说:“那是当然,林校长不把咱们当孩子,他把咱们当成大人,他一定会让咱们派上大用场。”
杨柳沉默了,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曾凯。
杜双虎突然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李华老师怎么样了,还有我爹,杨柳的爹,还有毕得宝。”
曾凯说:“看,那边。”
杜双虎和杨柳一起探出脑袋,看了一会儿,杜双虎说:“那边,山顶上,啥也没有啊,杨柳你看见什么了?”
杨柳说:“我啥也没看见。”
曾凯说:“使劲看,把眼睛闭上,睁开,看见了吧?”
杜双虎和杨柳还是摇头,两张脸上都是茫然。
曾凯说:“水田上面是山,山上面是天,天上有太阳,太阳下面有晚霞。我爹说,我妈也说,只要天上有太阳,人间就有希望,乌云永远遮不住太阳。”
杨柳说:“方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杜双虎突然喊了起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看那山顶,看那山顶上的云彩,我看到了我爹的脸,我看到了李华老师。”
杨柳手搭凉棚,闭上一只眼睛,又睁开,看了一会儿说:“我也看见了,我看见我爹了,还有毕得宝。”
曾凯没说话,杜双虎和杨柳从两边转过脸来,看见曾凯的脸上泪光闪闪。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曾凯落泪。
十六
思明中学被封禁的第四天,林中石得到准确情报,日本人派了一支生化分队,名曰“花鸟部队”,采集佛罗山的特殊药材——曼琳陀罗,这种东西同另外一些植物混合在一起,加以高温,其化合物呈粉末状,剧毒,可以用于战争。
同这个情报一起传到林中石手上的,还有李华老师的消息。在上级情报部门的周密安排下,李华老师已经成功地打入了日军佛罗山基地,得到了日本专家的信任,作为“监控使用”的专家,有限地接触到敌人关于制造毒剂的机密。
这天下午轮到曾凯值日,陪同于仕伏老师到刘湾诊所换药,刚走出校门不远,后面就跟上了两个人。于仕伏说:“曾凯同学,你有办法把这两条狗甩掉吗?”
曾凯说:“我太有办法了……可是我把他们甩掉,老师你想干什么呢?”
于仕伏说:“我想去见见马森。”
曾凯吃了一惊,“老师,你去见那个汉奸干什么?”
“单刀赴会。”于仕伏一本正经地说,“听说‘皇协军只有三百多人,他们又要抓丁,又要监工,还要执行别的任务。他这个团部,恐怕没有几个人,摸清楚了,半夜偷袭,就能把他搞掉。”
曾凯当真了,“老师,都搞掉有难度,但是可以把马森搞掉。”
于仕伏说:“啊,你有什么办法?”
曾凯说:“老师,听说你想造……炸弹?”
于仕伏怔了一下,看看曾凯说:“是啊,可是李老师不给我材料,再说,我没学过物理和化学……咳,那都是瞎扯淡,你怎么想到这件事了?”
曾凯兴奋地说:“我想造水枪,不过,我不需要化学材料,学校实验室有一瓶剧毒药水,我用竹管就能把它射出去,两丈远没有问题。假如,把马森骗到咱们学校来,你可以假装变节,跟他讲假情报,我在窗外瞄准他,哧溜一下,我能射中他的眼睛。”
于仕伏高兴了,笑笑说:“好主意,看来你真的当过小特务。”
曾凯受到鼓励,更来劲了,“干掉马森后,你换上马森的衣服藏起来,我喊救命,把汉奸吸引过来。然后,杜双虎和杨柳把你接到学校后面的土楼子里,墙外会有一辆马车,拉上你远走高飞,我来殿后。如果敌人追上来,我就用水枪跟他们干……”
曾凯说着,似乎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境界,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那叱咤风云的一幕。他正在忘我地憧憬,突然脖子被掐了一下,转过头来,看见于仕伏正咧着大嘴朝他笑。
曾凯泄气地问:“老师你笑啥?”
于仕伏说:“你觉得你这个办法靠谱吗?”
曾凯想了想,沮丧地说:“我知道不靠谱,可是,我就是想干一件事,怎么才能靠谱呢?”
于仕伏说:“想想可以,但是做起来,根本行不通,咱们也就是图个嘴皮子快活。看后面那两条狗,他们在干什么?”
曾凯回头,看看后面,那两个人正匆匆往前追,看见于仕伏和曾凯站住了,一愣,也放慢了脚步,好像漫不经心的样子。
于仕伏巴掌一拍,突然哈哈大笑,笑着对曾凯说:“给我笑,使劲地笑。”
曾凯恍然大悟,也张大嘴巴,嘎嘎嘎地笑起来。两个人笑声朗朗,把树上的鸟都吓飞了。曾凯用眼角余光看那两个人,他们果然目瞪口呆,傻傻地看着曾凯和于仕伏,又不敢往前靠。
于仕伏笑了一阵,停下来说:“我太高兴了,我逮住机会就吓唬他们。这些汉奸,色厉内荏,老子把他们吓成羊角风。”
曾凯说:“太过瘾了,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
从诊所出来,曾凯东张西望,于仕伏问他看什么,曾凯说:“毕得宝的家就在南边。”
于仕伏说:“好啊,我们去看看。”
曾凯说:“老师,后面有盯梢啊。”
于仕伏大大咧咧地说:“他们是暗梢,只要咱们不跑,他们就不敢靠近。走,再吓唬他们一下。”
走过一个巷子,老远就看见一座深宅大院,于仕伏说:“你想见毕得宝是吧,他一个富人的孩子,跟你们能玩到一起?”
曾凯说:“毕得宝是个好同学,有上进心,心肠也好。”
于仕伏说:“那好,进去看看。”
曾凯回头看看,那两个人正用惊恐的眼睛向这边张望。曾凯说:“那次毕得宝和杜双虎闹别扭,我和杨柳来动员他回校上学,没让进去。”
于仕伏说:“这回我偏要进去,我倒是要看看,那两条狗能把我怎么样。”说着,就上前抓起门环叩门。
门很快开了,门房看看曾凯说:“怎么又是你?”
曾凯说:“我陪老师来看毕得宝。”
门房这回很客气,听说老师来了,满脸堆笑,还向于仕伏弓了弓腰,“少爷不在家,他和老爷都到……都出去了,出远门了。”
十七
最新情报显示,日军从汲河码头装载粮食的同时,另外派出一个小分队,名曰“花鸟部队”,这支小分队在马鬃岭一带已经采集到三十麻袋曼琳陀罗等药材。寺院北边的曼琳陀罗园圃,已被碾压成晒场,用于晾晒药草。
毕得宝的情况,学校很快就知道了。那天他爹把他从学校领走,回家只待了半天,夜里他爹叫醒他,爷儿俩在刘湾和几个家丁的护卫下,准备从楚岭上船,逃往南方。结果,被马森派来的“皇协军”军官堵住,送往空灵寺,关了起来。
从这以后,毕得宝就跟着他爹和刘叔,开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生活。白天,他爹和刘湾在“皇协军”的监督下,离开前院,去指导“皇协军”士兵和民工辨认药材,分类晾晒。他则留在前院,哪里也不能去。
只有刚来的那天,在快要进门的时候,他们和日本人的“花鸟部队”打了个照面。那几个人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在相距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他看见白大褂队伍中,有一个人向他眨了眨眼睛。他愣住了,那双眼睛他好熟悉,可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他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
空灵寺前院到后院的门已经被堵死了,两边的院墙也被拉上了铁丝网,这个小小的院子,好比一个铁丝鸟笼,就是有翅膀也飞不出去。好在毕得宝的书包带进来了,可以读书写字。但是毕得宝根本没有心思读书写字。
有天上午,毕景期和刘湾一大早就被“皇协军”军官带走了,留下毕得宝一个人。待在僧寮里瘆得慌,他就走到院子里,上了正殿的台阶,隔着窗户往里面看,看见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泥胎“神仙”,有的憨态可掬,有的青面獠牙,还有的手持奇形怪状的兵器。
要是过去,见到这些东西,毕得宝会害怕的,可这会儿,却不怎么怕,反而觉得有趣。要是杜双虎在这里就好了,杜双虎可以把这些“神仙”画出来。
可是,杜双虎他们在哪里呢?还有曾凯、方老师、林校长、李老师……想着想着,毕得宝难过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老师和同学们。他突然来了灵感,给老师和同学们写一封信吧,写什么呢?写了也没法送到他们手上啊。
忽然,一阵奇异的声音传过来,他抬头看去,原来院子外面的枣树上有一只鸟,灰白色的,毕得宝认得,这种性情温良的鸟,名字叫鸽子。他的眼前一亮,他知道鸽子可以传信。他蹑手蹑脚走到院墙下面,轻声对鸽子说:“你能帮我送一封信吗?”
鸽子没说话,只是朝他看了一眼。
他又说:“鸽子啊鸽子,难道你是我的同学派来的吗?”
鸽子“咕咕”两声,算是对他的回答。
他受到鼓舞,正在琢磨用什么办法把鸽子抓住,鸽子翅膀扑腾两下,嗖地一下飞走了。他有些泄气,不过马上就恢复了信心,看着远去的鸽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你还会回来的,我等着你。”
说完这句话,回到僧寮,毕得宝找出作业本,拧开自来水笔,想了一会儿,开始奋笔疾书。他有太多的话想跟老师和同学们说,他想跟他们讲,他和他爹并没有离开佛罗山区,他和他们离得很近,如果李华老师再带着他们来认树,他就可以见到他们……写着写着,他觉得这样写不行,被汉奸看见,可能要节外生枝。想了想,把那张纸扯下来,一条一条撕碎,扔到尿桶里,然后重写,干脆把《最后一课》默写了一遍。
正写着,刘湾回来了,看见毕得宝在写东西,高兴地说:“得宝真是个用功的孩子,写的是什么,让大叔看看。”
毕得宝把作业本推到刘湾面前,刘湾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什么,怎么看不懂啊?”
毕得宝说:“这是方老师给我们讲的《最后一课》,我是倒着写的,要从最后一个字看起。”
刘湾似懂非懂,重新看那篇作业,看了一会儿说:“好,文章好,字也好。就要这样,鬼子想把咱们打趴下,咱们偏不趴下,学本事,跟他们干。”
在爹的朋友当中,毕得宝顶佩服的就是刘叔,这个人胆子大,有骨气,侠肝义胆,在毕得宝的心目中,简直就是英雄。见刘湾一身汗泥,腿还一瘸一拐的,毕得宝说:“汉奸太可恨了,为虎作伥。”
刘湾说:“就是,没有汉奸帮凶,鬼子啥事也做不成。”
毕得宝问:“刘叔,我爹咋还没有回来?”
刘湾说:“不知道啊,我们这些人,干活都是分开的。汉奸,听说还有鬼子,把空灵寺前前后后都封锁了,里里外外的人进出都是一条路,在东边干活的人,连南边的人都见不到,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毕得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说:“刘叔,你认识济源师父吗?”
刘湾说:“我当然认识济源师父……是啊,到空灵寺好几天了,从来没有人见到他,也没有人说起他,好像没有这个人似的。”
毕得宝说:“他会不会被关在后院呢,会不会也被汉奸抓去制药了呢?”
刘湾说:“他一个和尚,会制什么药啊?”
毕得宝说:“有一次,李华老师带我们到马鬃岭认树,我和两个同学发现寺庙北边有一大片‘白湖,差点儿就进到园圃了,被济源师父和李老师挡住了。后来李老师跟我们讲,那东西剧毒,人离近了就会中毒。”
“哦,还有这事?”刘湾显得很意外,问毕得宝,“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毕得宝想了想说:“还有林校长,也许方老师也知道,因为后来他们又带我们来了一次,林校长和方老师都认识济源师父。”
刘湾没有马上说话,想了一会儿对毕得宝说:“好,这件事情,不要对外说了,空灵寺里有秘密。”
毕得宝说:“我懂了。”
就在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情,“皇协军”押进来一个人,说这个人是反对“日中亲善”分子,以后这个人就跟大家住在一个院子,接受日本人的“怀柔改造”。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侯魁。
刘湾讥笑地说:“老侯,你不是汉奸团长的姐夫吗,怎么把你也搞来了?”
侯魁说:“汉奸都是畜生,马森跟我说,他是六亲不认,要我来跟大家在一起,探探大家有没有秘密。”
毕景期说:“奇怪了,我们这些人,都是阶下囚,有什么秘密?”
侯魁说:“马森就是这么说的,他说空灵寺有大秘密,也许你们知道,让我跟你们住在一起,搞到信息,他就能在日本人面前邀功了。”
毕景期说:“那你说说,他想要什么秘密?”
侯魁说:“别说我不知道,就是马森也不知道。他说,日本人搞粮食是真的,搞毒药是真的,但是还有一个目的,还要搞一件东西,这个东西在空灵寺。”
刘湾说:“老侯,你说我们是相信你呢,还是不相信你呢?”
侯魁说:“你们相信我也好,不相信我也罢,反正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的这个小舅子,他可真是个铁杆汉奸,他把我害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十八
毕得宝掰着指头算,已经在空灵寺待了六天。
有天晚上,几个人坐在前院乘凉,互相提供一点有限的见闻,毕景期分析:“看这样子,快了,鬼子征集来的中草药,大都炮制成功,已经用蜡封起来了。”
刘湾问:“鬼子搞这些东西干什么用呢?”
毕景期说:“反正不是用在好地方。可是,鬼子他不知道,这东西虽然有毒,但是用得不是地方,配方不对,是起不到作用的。有些中草药,明明是寒性,可是用的时间不对,就成了热性,比如人参,说是大补,可是有些人用了,就会送命。”
刘湾说:“这个鬼子应该知道,他们恐怕不是把中药当中药用。我过去向思明中学的于仕伏请教过,有一些草药,经过提炼,再进行什么……什么反应……得宝,叫什么?”
毕得宝在一旁说:“叫化合反应,两种以上的物质,经过化合反应,可以变成性质不同的东西。”
毕景期高兴地说:“看看,龙生龙凤生凤,我毕景期的儿子啊!”
毕得宝说:“爹,瞎吹什么,我这是跟老师学的。”
毕景期等人聊天的时候,侯魁一言不发,一个劲地嗑葵花子。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些葵花子,嗑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跟毕得宝说:“吃啊,不吃白不吃,不知道哪天被人暗算了,就……”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毕景期一声断喝:“老侯,好好地当你的内线,不要跟我的儿子说这种话。”
侯魁说:“我听你们讲话,就像听鸡讲鸭话,听不懂。”
毕景期说:“你是什么意思?”
侯魁说:“我小舅子的话,我一句都不信,但是这一次我相信,他讲的是真话,日本人要找的那件东西,比粮食和毒药还要重要。”
毕景期说:“老侯,日本人到底要在空灵寺找什么?”
侯魁说:“我跟你讲,我要是知道日本人找什么,我早就跟我小舅子讲了。我也不知道。”
果不其然,往后的几天,困在空灵寺的人,基本上不用干活了,伙食变得越来越差。毕景期犹如困兽,见到“皇协军”军官就嚷嚷:“干脆把我们杀了算了,要不就让我们回家。”
“皇协军”军官说:“杀你们暂时没有必要,放你们回家也不可能。你们反正也是闲着,有吃有喝的,吵什么吵?”
日本人本来对毕景期还算客气,可是很快态度就变了,要他交出一个叫《百草秘籍》的东西。
毕景期叫苦不迭,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东西,但是日本人一口咬定,这东西一定在他手里,如果不交出来,就让他的儿子毕得宝尝尝日本人研制的“珍珠丸”——从曼琳陀罗等草药中提炼出来的毒药。
从这天开始,毕景期的噩梦就开始了,常常在夜里讲胡话:“得宝快跑,跑得远远的。”
还是侯魁打探到消息,说日本人要找的那东西是《百草秘籍》,是共产党的红军留下的。当年,国共两党的部队打仗,红军的一位医生在佛罗山区遍尝药草,撰写药书,后来红军转移,这本药书交给了济源师父。近三年来,济源师父就是根据这本药书炮制成药,秘密送往红军根据地和后来的新四军四大队。
毕景期愣住了,问侯魁:“那干吗要找我们啊,找济源师父不就得了吗?”
侯魁说:“济源师父要是招了,那不就啥事都没有了吗?听说这和尚骨头很硬,打死不招。最后的线索就是毕会长你了,你要是知道这本书在哪里,交给日本人,我们就都得救了。你要是不交,我们都得完蛋,包括你的宝贝儿子。”
毕景期愣了半晌,突然跳起来大喊:“这真是祸从天降啊,我到哪里去找这本书啊,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侯魁说:“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们跟着你一起等死吧。”
当天夜里,毕景期就发起了高烧,嘴里不停地喊:“冤枉啊冤枉,我没有见过那本书,把我杀了,放了我儿子吧。”
毕得宝吓坏了,哭喊着去叫刘湾。刘湾过来一摸,毕景期的脑门儿烫人,刘湾赶紧向马森报告。马森带来日本医生,给毕景期打了一针,没多久毕景期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毕得宝发现他爹还在酣睡,摇了好几下,毕景期才醒过来,怔怔地看着儿子问:“这是哪里?咱爷儿俩为什么在这里?”
毕得宝说:“爹啊,咱们这是在空灵寺,被日本人关起来了。”
毕景期想了想说:“哦,好像有这么回事……日本人呢?把他们叫过来,我跟他们理论。”
毕得宝这才知道,他爹还在梦里,又去找刘湾,然后再把日本医生请来。日本医生翻翻毕景期的眼皮说:“没关系,他太累了,睡几天就好了。”
这是毕得宝第一次面对日本人,他很快就明白了,鬼子给他爹下药了。这一会儿工夫,他既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死死地盯着日本医生那张脸。
马森交代刘湾,搬过来跟毕景期父子住在一起,“听听他夜里会不会讲一些有用的话,只要他讲出来,你们还回芍药镇开诊所。”
毕景期确实精神失常了,夜里不停地讲梦话,白天也讲,他讲得最多的是:“《百草秘籍》啊,你在哪里,你出来吧,救救我的儿子……”
一直到第三天,毕景期都是浑浑噩噩,胡言乱语。刘湾拉着侯魁去找马森,说毕会长确实不知道《百草秘籍》这东西,请日本人开恩。
马森说:“放人是不可能的,不过,老子疯了有儿子,况且还不一定是真疯……你们给我看住那小子,看他有什么动作。”
刘湾是毕家的老管家,对毕景期照顾得无微不至。毕景期清醒一点,他就陪毕景期讲话;毕景期糊涂起来,他就安慰毕得宝。
有一次,刘湾跟毕得宝讲:“眼见得毕会长是得了癔症病,可咋办呢?过去毕会长倒是配过一种药,可以治癔症,可是药在诊所里,我得下山去找。”
毕得宝说:“那就赶快下山吧,救救我爹。”
刘湾说:“我要下山,得找侯魁跟他小舅子求情。”
后来刘湾就找了侯魁,不知道侯魁是怎么跟马森说的,马森居然同意刘湾回芍药镇找药。刘湾对毕得宝说:“想不想给你的老师和同学写封信,我可以找到他们。”
毕得宝高兴坏了,可是拿起笔来,又犯难了,问刘湾:“我写啥啊,我能告诉他们我在空灵寺吗?”
刘湾想了想说:“最好别写这个,万一被日本人发现了,会有麻烦。你就写你跟你爹走亲戚了,想念老师和同学们。”
毕得宝点点头,很快就写了一封短信,交给刘湾。
刘湾当天下午下山,夜半回来,不仅拿了药,还带回来一封信。毕得宝别提多高兴了,问刘湾是怎么做到的,刘湾神秘一笑说:“那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毕得宝把那封信看了好几遍,没错,信是曾凯写的,上面还有方老师和杜双虎等人的签名。
半夜里毕得宝想啊想,他想起了在学校时同学们议论的,林校长和方老师都是那边的人。如果还能送出一封信,就在信里跟他们讲,他和他爹并没有去亲戚家,而是被日本人关在空灵寺。
毕得宝这么想着,并没有马上写信,他不知道刘湾还有没有机会下山。
没想到第二天机会就来了,刘湾跟毕得宝说,日本人有一部分草药需要炮制,征用了刘湾诊所制药房,这样他就可以经常往返于芍药镇和空灵寺之间,有什么话要跟老师和同学们说,尽可以写信。
毕得宝喜出望外,马上说:“我再写一封信。”
刘湾盯着毕得宝说:“你可以跟他们讲,日本人正在找一个叫《百草秘籍》的东西。”
毕得宝眨着眼睛说:“写那个干什么,那东西又不在思明中学。”
刘湾说:“你怎么知道不在思明中学,再说,你的老师知道日本人在找那东西,没准能想出办法救你。”
毕得宝想了想说:“刘叔,你不怕信被鬼子发现?”
刘湾一惊,点点头说:“好,得宝长大了,做事周到。”
那天上午,刘湾和侯魁被日本人叫去分拣草药,毕得宝在住所给老师和同学们写信,写了一半,听到后院有动静,趴在窗子上一看,有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防护镜的人,正在摇晃一棵树。他感觉奇怪,盯着那人看,那人也向窗户这边看,突然放下树,弯下腰,好像在抓什么东西,嘴里嘀咕着:“小东西,我看你往哪里跑。”
在那人说话的当口,地上出现了一只松鼠,那人转着圈子追松鼠,很快就到了窗前,摘下口罩向窗口努了努嘴巴。
毕得宝在那一瞬间惊呆了,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人说:“相信我吗?”
毕得宝热血沸腾,连想都没想,应声答道:“为人师,表里如……”
那人说:“一往无,前仆后……”
毕得宝心里一热,哽咽着喊了一声:“李华老师……”
李华老师快速地向他摆摆手说:“长话短说,济源师父遇难,东西已被转移,花鸟工程进入尾声。记住了?”
毕得宝点点头,“记住了。”
李华老师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见面机会有限,要经常注意窗外。”
毕得宝说:“记住了。”
“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父亲。”
说完最后这句话,李华老师弯下腰,又做出追撵松鼠的样子。
毕得宝震惊地发现,那只小松鼠并没有跑远,它的腿上有一根细绳,绳子的另一头攥在李华老师的手上。在李华老师刚刚摇晃的那棵树的后面,还有几个人假装低头寻找什么,眼睛却瞟向这里。
十九
毕得宝的第二封信,很快就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手里,不过,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学校,上了马鬃岭,和新四军四大队在一起了。同学们这才知道,林中石校长和几个老师,果然是四大队的人,林校长还是四大队的副政委。
信是刘湾诊所的伙计送到山上的,和上一封略有不同的是,毕得宝给每人都写了一段——
“双虎同学,你的画太好了,有机会我也要送给你一张……”
“杨柳同学,我也学会了斗鸡,回校后跟你斗一斗……”
“曾凯同学,记得你讲过的喝米汤的故事,我能像你那样聪明就好了……”
毕得宝讲的几件事都是明面上的,不难理解,杨柳还噘着嘴说:“这个毕得宝,我的好处没记住,就记得我是野丫头。”杜双虎说:“他为啥也要送给我一张画呢,难道他有对不起我的事情,要向我负荆请……吗?”
只有曾凯,反复地看着毕得宝写给他的那一段,自言自语:“我啥时候给他讲过米汤的故事啊,喝米汤跟聪明是什么关系啊……”曾凯琢磨了一阵,突然一拍脑门,举起信纸,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跑去找方老师,“老师,信里有信。”
方老师听曾凯一说,点燃一支蜡烛,将信纸靠近火苗,不一会儿,在钢笔字的行间,出现了淡紫色的字迹:“济源师父遇难,东西已被转移,花鸟工程进入尾声。”
方老师明白了,拿着信纸去找林校长,林校长对方老师说:“这封信很重要,证实了我们的判断。”
杜双虎和杨柳后来才知道,毕得宝写在钢笔字行间的文字,用的不是米汤,而是葱汁——曾凯受到“米汤”二字的启发,估计信里有信,一闻就闻出了小葱的味道,给信纸稍微加热,有葱汁的地方率先变色。
方老师让曾凯代表大家给毕得宝回信。信很短,都是客气话。
得益于刘湾,毕得宝同老师和同学们的书信来往畅通了。他很想把这件事情跟他爹说,可是想起李华老师说的那句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父亲——就忍住没说。
有天夜里,毕景期又做噩梦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说:“老子知道《百草秘籍》在哪里,老子偏不告诉你们这些牲口……”一会儿又大喊大叫:“老侯,把日本人叫来,我知道《百草秘籍》在哪里,只要把我儿子放出去,我就带他们去找。”
毕得宝被吵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漆黑的房间,有点害怕,琢磨要不要把刘叔推醒,忽然听到一个压低的声音:“会长,不用叫日本人,你告诉我《百草秘籍》在哪里,我马上带你和得宝远走高飞。”
毕得宝心里一惊,收回正要下床的腿,悄悄地回到床上,闭着眼睛聆听,听见毕景期喘着粗气嘟囔:“在哪里,啊……让我想想,肯定在庙里,在泥菩萨的屁股底下……啊,不是,好像是在罗汉的肚脐眼儿里……啊,让我再想想……”
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毕得宝分明能够听见刘湾咚咚的心跳。刘湾急切地问:“会长你再想想,到底是在菩萨的屁股底下还是在罗汉的肚脐眼儿里?”
毕景期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打起了呼噜。
黑暗中,毕得宝隐约看见一个身影闪出门外,不用想他也知道那是谁——刘湾相信了他爹的话,跑到庙里去找《百草秘籍》。毕得宝的脑子里突然闪烁了一下,万一刘湾早就同日本人勾结了,成了奸细,那么,《百草秘籍》一旦落入他的手里,岂不是祸害?
他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敢乱动。转念一想,他爹已经癔症了,未必真的知道《百草秘籍》藏在哪里,很有可能他说的是胡话——据毕得宝所知,济源师父同思明中学交往颇多,同芍药镇商会并无多少来往。
这样一想,他心里就踏实了许多,等刘湾蹑手蹑脚回到住处,毕得宝的小呼噜打得正酣。
第二天吃过早饭,侯魁来了,跟刘湾讲,要把毕会长推到外面晒太阳。几个人连哄带劝,把毕景期架到院子里。刚刚坐定,突然发现十几个日军和“皇协军”从外面冲进来,从他们栖身的院子里穿过,一直闯进空灵寺正殿,把那些泥胎“神仙”砸了个稀烂,在泥胎的屁股下面挖地三尺,又把墙上铲掉一层皮。
这一幕看得毕得宝心惊肉跳,他看看父亲,父亲却盯着远处的大殿看,含混不清地说:“神仙显灵了,这么多神仙,保佑我的儿子……”
刘湾说:“日本人太坏了,他们连神仙都不放过。”说着,还看了毕得宝一眼说:“得宝不怕,咱们没惹他们。”
毕得宝一怔,做出瑟瑟发抖的样子,没有说话。
刘湾问侯魁,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在找什么,侯魁说:“我当然知道,济源师父死了,《百草秘籍》的下落失去了线索,他们一定得到了消息,认为那东西藏在庙里。”
刘湾说:“你觉得呢,会在庙里吗?”
侯魁说:“那可说不准,但是我估计日本人找不到……济源师父什么人啊,还在当国军连长的时候就身在曹营心在汉,那个人多有心计啊。”
刘湾说:“可是,是谁跟他接头呢?没准山上就有‘老四的人。”
侯魁说:“当然是啦,日本人也断定这山上有‘老四的人,担心夜长梦多,只给马森三天时间,找不到《百草秘籍》,就砍掉他的一只胳膊。那畜生红了眼,在山上买通了十几个眼线。我跟你讲,没准我们几个人当中就有马森买通的奸细,你信不信?”
一直不说话的毕得宝,突然抬起头,看着侯魁,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刘湾。刘湾掩饰地一笑说:“老侯,你讲得太吓人了,咱们几个,除了毕会长,得宝,你、我,还有谁啊?”
侯魁大大咧咧地说:“你们不会怀疑我吧?我跟你讲,如果我真的知道《百草秘籍》在哪里……你猜我会怎么着?”
刘湾和毕得宝一起看着侯魁,连毕景期的眼睛都向侯魁转了过去。侯魁说:“我要是拿到《百草秘籍》,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烧了,我绝不会把它交给日本人。”
刘湾脱口而出问:“为什么?”
侯魁说:“日本人找不到《百草秘籍》,你我还能活着,还有饭吃。日本人一旦找到那东西,你我的死期就不远了。”
侯魁的话说得阴沉沉的,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有毕景期东看西看,颠三倒四地喊:“找到了,找不到……找不到,找到了……”
二十
短短的一天,就让毕得宝长大了许多。白天发生的事情让毕得宝彻底明白了,为什么李华老师跟他讲那句话,因为他的身边就有日本人的奸细,不是他爹毕景期,也不是侯魁,而是刘湾。
那天下午,刘湾出出进进,好像满腹心事,跟他讲:“得宝,你爹真的没有跟你讲《百草秘籍》藏在哪里?”
毕得宝灵机一动说:“好像讲过,可是我记不得了。”
刘湾眼睛一亮,“啊?讲过,你再好好想想。不急啊。”
刘湾出门之后,毕得宝的脑子就转开了,忽然觉得,刘湾这么迫不及待地找《百草秘籍》,利令智昏了,可以耍他一下,甚至……是不是可以让他“帮忙”呢?
在刘湾离开房间的空当里,毕得宝一边写字,一边向窗外瞭望,可是那张脸迟迟没有出现。他突然想起了上次李华老师说的话“我的时间不多了……”心里一阵惆怅。
半个上午,毕得宝坐卧不安,一会儿趴在桌上写字,一会儿在窗前溜达,眼看快到晌午了,担忧和恐惧就像一只手,越来越紧地抓住他的心……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窗户外面的那棵树下,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次李华老师没有假装撵松鼠,而是快步直接走了过来,在距离两三步远的时候,摆动的手臂突然向外张了一下,向窗内扔了一个纸团。
李华老师昂首挺胸,迈着矫健的步伐,从窗前快步通过的时候,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对着树林讲话:“送给林校长。我一个小时后会被带走。”
说完,悄然而去。
毕得宝的心头突突地跳,他知道,要发生大事了,这显然是李华老师冒着生命危险送来的情报,可是怎么才能送出去呢?
趁刘湾还没有回来,他打开纸团,看了两遍就背下了。想了想,摊开纸笔,蹙眉写了起来。
不一会儿,刘湾回来,见毕得宝正在奋笔疾书,有点意外,凑上来一看,纸上写着“当归”“石斛”“麻黄”之类的文字,惊奇地问:“得宝,你还会开药方啊?”
毕得宝看了看坐在一边流哈喇子的爹,故意向刘湾抖了抖那张纸说:“我爹刚才说了,藏宝的地方他知道,就在这个方子里。”
刘湾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重新打量那张纸,“可是,这都是药名,看不出是什么地方啊?”
毕得宝说:“这是一半暗号。我爹说,另一半暗号在别人手里。两个人手里的暗号对起来,就是藏宝的位置。”
刘湾的脸立马变了,眼里露出狂喜,“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毕得宝说:“可是,你得保证把我们爷儿俩救出去。”
刘湾有点沉不住气了,耐下心来,低三下四地说:“我保证,我一定把你们爷儿俩一起救出去。那个人……那一半在谁手里?”
毕得宝说:“你认识的,我们思明中学的于仕伏老师。”
刘湾差点儿就跳了起来,大声说:“啊,于仕伏老师,我认识他啊,上次送信……不过,你不会是骗我吧……不是开玩笑吧?”
毕得宝说:“我胆子这么小,怎么敢开这么大的玩笑?不信你问我爹。”
刘湾向毕景期扫了一眼,见毕景期两只眼睛已经合上了,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呼噜。刘湾说:“好吧,我就信你一回,反正你也跑不掉。”
说完这句话,刘湾自己也愣住了,慌乱地说:“我的意思是说,不要乱跑啊,等着我。”
刘湾说完,一把抓过毕得宝面前的信纸,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毕得宝跟在后面喊:“刘叔,你为什么说我跑不掉,难道你想把我们爷儿俩扔在这里吗?”
刘湾头也不回,冷笑一声说:“等着吧,等我找到于仕伏,就带人来救你。”
毕得宝还在嚷嚷:“刘叔,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啊,我爹他还等着你治病呢。”
说完这话,毕得宝情不自禁地向毕景期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心惊肉跳——毕景期的眼睛睁着,并且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二十一
傍晚,天色暗了下来,林子里传来喧闹声,乱哄哄的。不知道日本人从哪里弄来一些骡马,把在山上采挖的草药打包装车,里面藏着两箱“珍珠丸”。
刘湾兴冲冲地拿着毕得宝写的“一半暗号”,跟马森报告说,找到《百草秘籍》了,然后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
马森看着那张皱巴巴的信纸,讥讽刘湾:“这算什么暗号,秘方啊,你好歹还是个郎中,兽医都不如。恐怕是那孩子耍你的。”
刘湾说:“思明中学的学生和老师,就是爱咬文嚼字,这封信里一定藏着秘密。我下山去找于仕伏,引诱他来跟我对暗号,找到《百草秘籍》,马团长的胳膊就保住了,没准还能升官呢。”
那当口,马森正在为《百草秘籍》犯愁,挠挠头皮说:“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你就去找于仕伏,找到了,四点钟以前回来,我请皇军给你奖励。找不到……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刘湾在两名“皇协军”的“保护”下,做着美梦,下山径奔自家的诊所,然后留下“皇协军”,由伙计带路,上了马鬃岭,在那里果然见到了思明中学的师生。
在此之前,新四军四大队已经从佛罗县城交通站得到消息,日军一个小队加上“皇协军”一个营,于前夜潜入芍药镇。大队首长分析,“花鸟部队”要跑,这股敌人是来接应的。但是“花鸟部队”什么时候行动,从哪里走,尚不明确。空灵寺一带,山高路陡,不摸清敌人的行动时间和地点,就是大海捞针。
敌人的保密工作做得很严密,就在这两天,几个地下交通站突然被破坏,四大队同空灵寺地下组织的联系中断,济源师父已经牺牲,李华老师生死不明。
一天一夜,大队首长都处在焦虑当中。方老师把三名学生叫到一起,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曾凯提出来,他可以以给毕得宝补课为名,潜入空灵寺,侦察敌人的行动,就算被敌人发现,凭借他的“逃跑”功夫,也可以溜掉。
林校长拒绝了曾凯的建议,对方老师说:“不能让孩子冒这个险,我们来研究一个稳妥的办法。”
可是,研究来研究去,怎么办都没有绝对把握。日本人在空灵寺建的“生产区”,有三百多日伪军把守,而且武器装备精良,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况且接应的日伪军很有可能已经部署好了。而四大队全部兵力只有一百多人,一旦战斗打响,还要分出兵力营救被日本人控制的劳工和专家。如果多点设伏,兵力就更加薄弱了。
根据敌人的工作性质和作战特点,大队首长分析,敌人的行动就在今夜,重点路线有两条,一是大路,空灵寺经薛畈抵达芍药镇,在这条路线上行进,就是遭到伏击,也可以迅速组织还击。还有一条路,就是毕景期父子被日伪军绑架的那条小路,也是当年济源师父秘密引导红军撤退的羊肠小道,隐没在乱石和树林之间,经茶林岩到楚岭,楚岭下方浅水处可以泊船,日本人极有可能走这条隐秘的路线。
作战会最后做出的决定是,以主要兵力潜伏在楚岭上方的茶林岩一带。同时,为了防止万一,派出一个班的兵力,在薛畈山下设伏,一旦发现敌人走的是大路,便抢占有利地形,迟滞敌人行动,待我楚岭主力回援。
方老师也参加作战会了,不放心地说:“万一敌人既不走薛畈路,也不走楚岭路,怎么办?”
林校长对方楚说:“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万全之策,只能是运用综合因素,判断出最大的可能性。”
方案定下来之后,部队即将分头行动。
就在这时候,于仕伏冲到作战室,向林校长报告,刘湾送来了“一半暗号”。当时方老师就在林校长身边,一看那封信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林校长交代于仕伏稳住刘湾,然后点燃了一根蜡烛,很快就发现,果然信里有信。可是一看那些紫色的文字,连方楚也怔住了。那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单字:师生逢山行为水势楚激隔捷不扬冠三均人足鸡先力逆牝衣差崇浊司峻……
方楚把三个学生叫来,曾凯看了看,眉头一皱说:“老师,我知道了,成语接龙。”
方楚恍然大悟,让学生们一起开动脑筋,从现有的单字中拼接成语,找出隐含其中的“龙”,再用“龙”组合成完整的语言……孩子们的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破译了一份密码:敌清晨五时楚岭登船。剩下来还有三个字:为人师……
方楚拿到这份“译电”,热泪盈眶,对同学们说:“毕得宝成熟了,他这样做,是担心刘湾发现信里有信——就算有人发现了信里有信,他也摸不着头脑。”
林校长问:“为人师?这是什么意思?”
方老师说:“这三个字是李华老师的署名。”
林校长似有所悟,点点头,掏出怀表看了看,对身边的参谋说:“向一号报告,马上行动,全力以赴楚岭茶林岩。”
于仕伏问:“刘湾……那个刘湾怎么办,他还在等着跟我一起去找《百草秘籍》呢。”
林校长连想都没想,嘿嘿一笑,“证据已经确凿,刘湾是日军的奸细,等战斗结束,押回芍药镇公审。”
那一夜毕得宝几乎没有合眼,自从刘湾离开之后,他就处在惶惶不安之中,不知道刘湾会不会玩什么阴谋,不知道曾凯他们弄懂了他的暗语没有。
毕得宝发现他爹好像也没有睡着,不停地翻身。他是多么希望他爹醒过来啊。傍晚时分,刘湾离开后,他分明看见他爹向他竖了拇指,还以为他爹神志恢复了呢,可是再跟他爹说话,他爹还是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讲人话,一会儿讲鬼话。毕得宝恨透了日本人,他确信,就是日本人用药物把他爹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更多的还是害怕,日本人会不会杀人呢,当然会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杀,怎么杀。在绝望和希望中他仿佛看见了那一幕:四大队的人从天而降啊,还有他的同学们,他们都比他的胆子大,也比他办法多,也许他们正在路上,正在飞奔前来营救他……
这样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推醒了,惊恐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侯魁。侯魁说:“快起来,架上你爹,跟我走!”
他问:“去哪里,侯叔,你要把我们交给日本人吗?”
侯魁说:“日本人顾不上你了,他们马上要出发,把这里的中国人交给‘皇协军处理,可是‘皇协军……别问了,快走。”
侯魁坚定的语气,由不得毕得宝不信,他连包袱都没顾上拿,只拿了书包。
两个人架着毕景期,绕过院墙,从大殿穿过,到了后院,侯魁搬开一座损毁的泥胎,下面出现一个洞口。几个人进去之后,侯魁跟毕得宝讲,鬼子和汉奸都忙着搬家,不会再来搜查了,躲过后半夜,明天就没事了。
毕景期突然坐了起来,问侯魁:“你是谁?”
侯魁说:“我是侯魁啊,我是芍药镇人,我是中国人啊。”
毕景期嘿嘿一笑说:“你不是马森的姐夫吗?”
侯魁说:“毕会长,你知道吗,日本人给你用了药,可是自从我上山之后,每次喂你喝水,里面都有你自己熬制的解药,不然,你会更糊涂。”
毕景期说:“胡说,我怎么会糊涂,我清醒得很,让我看看我的儿子。”
毕得宝泪流满面,抓过他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毕景期摸着儿子的脸,老泪纵横,“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长大了……那个东西呢,《百草秘籍》……”
毕得宝很想跟他爹讲,《百草秘籍》在哪里,只有李华老师知道,可是,他最终没有讲。他从书包里掏出方老师发的词本,递给毕景期说:“爹,这就是《百草秘籍》。”
毕景期一把抓过词本,抱在怀里,浑身颤抖,“啊,这东西可是宝贝,不能让鬼子弄走了。”
毕得宝忧心忡忡地说:“侯叔,我爹这个样子,还是癔症啊。”
侯魁摸着他的脑袋说:“是啊,时好时坏,不过会好的。等着看好戏吧,没准明天传来四大队打胜仗的消息,你爹的癔症就好了。”
毕得宝没有听到楚岭的枪声,他是在一阵鸟鸣声中醒过来的,清晨的阳光从洞口照进来,亮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毕得宝同学……”
“得宝,得宝,我是曾凯……”
“我是杨柳……”
“我是双虎……”
毕得宝揉揉眼睛,这才看清楚,山洞外面站着方老师、于仕伏老师、林中石校长,还有曾凯、杜双虎、杨柳……杨柳往旁边闪了一下,出现一个人影,毕得宝愣住了,随即喊了一声:“为人师,表里如……”
一边喊一边往洞外扑过去,泪流满面。
原刊责编 俞 胜
【作者简介】徐贵祥,皖西人,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出生,一九九一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历任排长、连指导员、集团军政治部组织处干事、师政治部宣传科科长、解放军出版社总编室主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文艺创演系主任等职。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作品获第七、八、九、十届全军文艺奖,第四、八、十、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马上天下》《特务连》《穿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