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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小小说)

2023-04-29岑燮钧

天津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县一中天台毛线

下午三点四十一分的时候,陶丽梅刚刚上好一节课,拿起手机一看,一连三个电话,除了一个是陌生电话之外,两个是女儿的,中间只隔了三分钟。她的心不由紧了一下。

她犹豫着。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是女儿的。她不得不接起电话。“妈,我不想读了,你来接我!”陶丽梅心里一下子沉下去。其实,她早有预感,但她总是否定自己的预感,逼着自己往好的方面想。

“那我跟你爸商量一下。”

“商量不商量,都是一样的。如果你们不要我了,那也没关系!”女儿忽地掐断了电话。她再打过去,已经打不通了。

她赶紧打电话给老公。“她又要‘作了!”男人压抑着自己,但能明显地感到他的愠怒。她问他怎么办,男人陷入了沉默,似乎是一分钟,或者也就几秒,他终于爆发了:“接下来怎么办?死也随她!”他也掐断了电话。她坐下去,坐下去,但是一颗心拎起来,拎起来。突然,她拿起包,跟办公室主任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开车出了校门。

当她开到县府北门停好车,正要进去,一辆车开出来,拉下了窗,“进来。”男人面无表情。她坐到了副驾驶位,一声不响,但是车却很快地开出去了。在一个红绿灯前,男人打开了去上海的导航。终于,陶丽梅忍不住问道:“她给你打电话了?”“没有!”陶丽梅等着他往下说,但是男人一直没说话,过了半晌,才透出一口长长的气:“我们就当没这个孩子了。”

这话是多么刻毒。陶丽梅顿时心火直往上蹿:“还不是你让他去读这个学校的!”她几乎要咆哮出来。要不是正在车流里,她几乎要摔门而出。果然,男人的心肠是最狠的。

“那你说,不让她读书,天亮睡到下午,夜里像老鼠一样鬼鬼祟祟,跟没有她有什么区别!”

“她不是压力大吗?”

“我看她就是‘作!”男人撂下这句话之后,再也不响了,他把车开得飞快,没多久,就上了高速。她也疑心女儿在“作”,但那又能怎样呢?她想起了一句老话:做爹娘的都是“死”在儿女手上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女儿会变成这样。小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王,连男孩子都得听她的。班主任老师打她手心,她都不哼一声,她还嘲笑一个男生,老师的教鞭还没打下来,他先哭鼻子了。那时候,她也骂女儿,不该不听老师的话,但是心里还是有几分自豪的。

高速公路上车来车往,有的轿车还不断变道,窜来窜去。每次去,都是拎着一颗心。起初的一个月,他们每到周末,都接她回家,小心地看她脸色,探询话音。若女儿高高兴兴的,他们才放宽心。她也知道,只有把女儿送出去。她姑姑在国外,只能走这条路了。

“我也给她打了两个电话,她都没接。”男人终于又说话了。

她一下子原谅了男人。毕竟,女儿也是他亲生的。他们在县府北门的两颗心,其实是一样的。男人在部门是一把手,说一不二。但是,在女儿面前,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医生还批评他不配合。那次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路上遇到了好几个县府里的同僚。大家虽都谦虚着,但那“成功家长”的自豪都写在脸上:进了县一中,离清北交大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女儿虽然成绩差点,但县一中的差,也只是211与985的差距,能差到哪里去。谁知一看到女儿的成绩和排位,再看旁桌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家长的成绩条子,他的脸都绿了。

“是不是她又躲起来了?”陶丽梅自言自语道。

“自己不要好,有什么办法!”男人加塞儿了一句,又让陶丽梅反感起来。

“你也不要这样说她,她又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也没办法——也许命该如此吧。”现在,陶丽梅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她甚至后悔,当初带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不该这样逼她。那时,她硬是一早把她拖起来,送她去一对一家教。路很远,她一等就是两三小时,就在车上打毛衣。冬天太冷,被子裹着身子;夏天太热,一直开着空调又舍不得……她都无怨无悔。没想到,女儿对读书不上心,却对织毛衣一见钟情,没多久就织出了一条好看的围巾。原以为她只是玩玩的,谁知竟一发不可收拾,一做完作业,就拿起毛线,让她再做一张卷子,死活都不肯了……

下了高速,陶丽梅看了看男人的脸色,提醒道:“见了她,你别说那样的话了。”这时,男人也平静下来了,说了句“知道”。上海的繁华,都不在他们眼里。当初,是他托战友找了这所私立外国语学校。那时,女儿在县一中已经休学大半年,又回去读了一个月,马上又不行了。

“内卷”太厉害了,他们想到了出国。可是要出国,首先得过语言关哪。

进了学校,他们直奔寝室。寝室里没有,陶丽梅有点隐隐的不安,她让男人去教室看看,自己赶紧往天台上去找。当初,她教女儿天气好的时候上去晒晒被子。天台的门关着,她往下走了几步,又回身上去推了一下,发现门没有关死,就走出门去,很快地扫视了一圈天台,似乎没有,她沿着围栏找,甚至都往下看了看地面。看地面时,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好在,没有。她正想回去,却在门口另一边的后侧发现了一个人,正是女儿。她坐在那里,仿佛看着校门,又仿佛什么也没看。

“丹丹!”她一把抱住女儿,不由得泪水刷地流了出来:

“丹丹,你怎么了?”

“妈,我受不了了,我不想读书了!”

后来,女儿告诉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好好睡觉了。她的神经变得特别敏感,任何一点响动在她那里都似乎地动山摇,一点点亮光,都让她感到非常刺眼。但是,她又非常困,很想睡觉。她没法融入这个群体当中去。单词什么的,根本就记不住。她想到天台来吹吹风……另外的意思她没有说。但是,陶丽梅总怀疑她有另一层意思,因为她知道,很多人都会走这一条路……

回去的路上,她让女儿把头搁在她的腿上,先睡一会儿。很快,女儿发出了轻轻的鼻息。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是五味杂陈的表情。

这时的女儿,像一只小猫,蜷伏在她腿上。她看了看外面,灯光像利剑一样刺来,又一闪而过。高速公路上,依然是来来往往的车流。人们都在自己的道上奔驰着,赶超着或者谦让着……她低头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女儿以前是多么勇敢啊。那时候,她只有十岁,牙龈化脓,竟然自己按出血,弄干净。可是,同样的事情,到后来又是多么可怕。一次期中考后,她竟然躲在厕所里,一直割自己的手腕……

男人開着车,陶丽梅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窥见他抿紧嘴,蹙着眉头。她知道他的心肯定很沉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特别是最近几个月,连内分泌都紊乱了,她疑心自己快绝经了。以前,办公室里大家都会说孩子的事,自从女儿退学后,他们似乎也小心翼翼的,再也不说孩子的事,更不会提起丹丹,仿佛怕刺激她。有一回说到买房,他们怂恿她也去买一套,倒是她,故意提了女儿,说丹丹打算出国,他们就不买房了。

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小猫,毛线,毛线团……”女儿呢喃着,似乎在说梦话。

下高速的时候,她轻轻把女儿叫醒了。这时,女儿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她说她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在织毛线,小猫老是来抓毛线团……”她说,她还梦见了外婆,外婆拎着毛线篮,一边打毛线,一边跟邻居闲聊着,看着他们,而她跟邻居小男孩抱着洋娃娃,在玩过家家……

这时,女儿突然坐直了,转过身来,说:“妈,其实,我们开一家毛衣店也很不错,我们把打好的毛衣挂出去,一定会有人喜欢的……”

男人似乎鼻孔里出了一下气,终于说了声:

“到了!”

岑燮钧,浙江慈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或转载于《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天津文学》《北方文学》《百花洲》《文学港》《短篇小说》《百花园》《天池》《金山》《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部分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年度选本和中考、高考模拟卷。著有小小说集《戏中人》《族中人》、散文集《文人之美》。

责任编辑:崔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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