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为海狸悲泣吗?(评论)
2023-04-29张鸿
这是一次簇新的阅读体验。
渡澜的这个小说让我惊讶,依多年的编辑工作经验来看,我几乎从未在其他的来稿中得到过类似体验。但她的文字,又以一种我所熟悉的、极有魅力和感染力的方式出现,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阅读让我颇兴奋同时也颇忐忑。三遍阅读之后,让我起初无法落到实处的阅读感受稳稳地降落了。
我与渡澜不相识,接触过她的几个作品。从这个小说来看,她的写作,似乎具有不少后现代小说的特质:强调“非连贯性”,强调“语言的自我张力”,强调“情绪情感的非理性”。这种方式,在中国的小说家中很少见到。当然,也许是我的阅读面不够开阔。
昨天我与一位诗人交流时,我问他,在这个世上,你会为什么低头?他的回答是,美。美,是一个虚实相生、大小相容的词。
渡澜的语言是美的,有着丰富的诗意,我甚至认为,她可以成为或者说已然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我和我的手一样老,我一辈子像时钟一样行走。”“那年的夏天灰蒙蒙的,麦火已经很久没有燃起来了,时间未曾在她的心中流淌。”“火焰能被火焰点燃吗?姑娘们,我作为一团火被他这团火点燃了。”“两棵闻起来发酸的树枝将枝条轻轻垂在坡上,树上的阳光邀我们降落。”此类语感的文字,通篇可见。我以为,语感当然是可以培养的,就如我们学习外语,但语感中那些个性化的元素是独具魅力的,这是一个写作者的发光点;甚至独特的写作方式、语言系统的构成都是可以后天培训的,但最可贵的是,如何区别“你”与“我”,就比如如何分出卡夫卡和托尔斯泰——这话题有点儿大了。
笃定,是她在这个小说中的另一个特质。笃定其中人物的所说和这些所说的说服力,甚至笃定我们的阅读会始终跟着她大脑里的时钟“准确调时”——这样的笃定感我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中遇到过,现在,我在渡澜的写作中又遇到了。这是天性和自信使然。这自信和对阅读者的相信,是何等珍贵,但其实又何等冒险。一旦阅读者跟不上节奏,或者偶尔跳脱出去,那后面的转折、分叉和跳跃则都可能遭到忽略。然而渡澜始终相信,她的阅读者是聪明的,甚至和她可以共用同样的经验与思维方式。笃定同样表现在作品的节奏上,虽然作品呈现了碎片化,但仍然给我带来了紧迫感。语言的碎片化伴生“她”的精神状态的随时、细微的变化,跳过词句可能就遗漏了人物的姿态和情绪表达。
这也就是我阅读之初“忐忑”的来由,我按以往的读稿习惯来阅读,从开始进入就发现了不同,随之越来越凸显的不同,让我不时回头再读,慢慢进入了语境,与作品中的人物共存。好的作品会让人犹豫、让人反复、让人兴奋。就比如阅读卡夫卡的作品,写现代人的神经质人格,写他们对社会的陌生、孤独、恐惧,没人能绕过卡夫卡,也少有人能超越卡夫卡。
在这篇《如何理解海狸》中,海狸并不是核心,“如何理解”才是,它在这里,反复着、反复着的是一个人内心褶皱处的细微反光。小说之所以安排下医生,并安排下陪同的我,本质上也是提示“如何理解”的艰难——是的,我们能够明确感受这种艰难。似乎恰是这种艰难,让我们心生悲悯和对于那个她的心疼,尽管“人们都很迟钝”,无法也无力进入到她的内心。
“如果疾病带来快乐,你还会治愈疾病吗?”这是一个无法消解的悖论。正如渡澜在创作谈中所说:“如果说疾病带来的是快乐,那这个病还治吗?如果说健康带来的是痛苦,那还有必要去维持这种健康吗?”谁能给出一个答案?
渡澜在写作过程中,参考了英国著名的脑神经学家奥利佛·萨克斯的两个病例的症状,一例癫痫病人和一例失忆症病人,这两个例子都是关于记忆的,有的记忆可以给病患带来身心灵的完美合一,有的记忆涌现可抚慰饱受折磨的身心。回归到文本,回归到现实,似乎感受着疾病带来的快乐的“她”为何会在一个特定的场景中情绪崩溃?源于她一生的记忆,她幼小时被成年人冤枉,她中年后幼子乾达干的死亡。她一辈子都沉浸在记忆和情感的幻觉中,她有诸多渴望,为了它们拼命奔波,劳心费神。但当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突然发觉,并没有一个真实的、确立的、稳固不变的“我”可以享受这一切。
我们的身体是有记忆的,它承载着我们一生的经历。如果探讨疾病的起源,我完全是门外汉,但有文字记载,有一种说法,一切疾病都起源于精神层面。除了这具人人都能看得见的物质身体,每个人也还有一个情绪体,一个心智体。情绪是灵魂的语言。
这一切让“她”成为“她”。她自问自答:“我是说,真的有什么东西本身是痛苦的吗?没有。”最终,一座从背部被一根木桩刺穿的海狸雕像让她破了壳,勤劳、胆小的“海狸”成为渡澜在此文中突然出现但所指明确的意象,似乎所有的虚无走向了现实。
渡澜才气丰盈,想象力超限,甚至创造出了诸多的非常规的、闪烁才气的句子和结构设计。她似乎并不在意我们习惯性的阅读建立起来的“一切习惯”,并不在意我们以为的“好小说”“好结构”的基本范式,她横冲、直撞,不断地撬开,也不断地截断……我们可以说这是“天才性”的使然,就像海子在他的诗歌中所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小说中所做的。
自然,我也想对渡澜的写作做一些个人的提醒:首先,我觉得她有些太纵容自己的“天才性”了,这种“天才性”在“别开生面”的同时也在冲毁着小说的建筑感,使它丧失问题的核心也部分地让我们难见故事的结构性。其次,正如我上文提及的碎片化倾向过重,这似乎在她的多个作品中都有所呈现。小说,不能只止于句子和句子的漂亮,或者一些让人惊艳的碎片之美。再次,这样的写作方式,写到一定的长度就会“捉襟见肘”,力不能逮,但多个中短篇都有这样气质是不是可以考虑转换转换轨道,尝试中长篇的写作,就是中篇,也是大中篇的量,六七万字左右——它能够更清晰地显现这种方式的局限和匮乏,也更能让作家知道故事结构感的重要。
《如何理解海狸》这个作品不长,创作谈更短,而创作谈成为小说的解读,我感觉有一些遗憾。读完这个作品,我想到了很多天才动笔行文的场景,我也想到了莫言在《晚熟的人》中写的几句话:“了不起的文字真正的强大不是对抗,而是允许发生。允许遗憾、愚蠢、丑恶、虚伪,允许付出没有回报。当你允许这一切之后,你会逐渐变成一个柔软放松舒展的人。”这正契合我的情绪,也是渡澜的这个小说给我的另一种回馈。
张鸿,女,一级作家、出版策划人、资深文学编辑。已出版作品集《指尖上的复调》《香巴拉的背影》《没错,我是一个女巫》《每幅面孔都是一部经书》、人物传记《高剑父》、文学评论集《编辑手记》、编著《大地上的标记——中国实力散文五十家》等,策划主编“现代性五面孔”作家精品选系列丛书。现任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副社长兼副主编,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