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视域下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现状及其形成
2023-04-29段雨
段雨
摘 要:近年来农家子弟的婚恋困境在中西部农村地区愈发普遍,逐渐从个人领域的“私事”演化成社会领域的“公事”,对农民家庭和农村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在乡村振兴的背景下考察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具体表现形式,发现受社会交际圈和经济基础的限制,他们无法通过自由恋爱的方式走进婚姻,同时由于自身与相亲市场的互相排斥,也很难利用传统的相亲介绍结婚成家。进一步分析可以发现,农家子弟陷入婚恋双重困境的根源在于我国男女性别比例的长期失衡。此外,个体化潮流下的个人中心主义、现代化进程中家庭功能的重构以及婚姻稳定性降低和风险性升高引发的个体安全感的缺失,改变了农家子弟的婚恋观念与行为,加剧了其婚恋困境的严峻性。有效缓解农家子弟的婚恋困境是实现乡村振兴和构建和谐社会的内在要求,为此,需要从社会、家庭及个人三个层面努力。
关键词:乡村振兴;农家子弟;婚恋困境;农村婚恋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章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23)03-0023-09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23.03.003
一、文献回顾与问题提出
农家子弟的婚恋困境长期以来一直是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一般而言,农家子弟在特定时期内顺利完成学业、找到稳定工作获得经济独立、结婚成家为人父母被视为正常的社会化过程,也是农村青年实现成年转型的正常轨道[1]。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配模式下,大多数农村青年能及时找到婚恋对象并结婚成家和生育子女。但近年来随着超常规的性别比例失衡,农家子弟“嫁娶难”的问题愈发严重。农家子弟在婚姻市场中面临薪资待遇低、工作岗位差以及代际经济支持少等多重困境,尽管能通过自身努力获取向上流动的机会,却依然难以克服先赋性出身所带来的身份歧视[2]。因此,他们在婚恋市场中处于劣势地位,遭遇婚姻失败的可能性更高。农家子弟的婚戀困境不利于家庭功能的实现,更不利于建设和谐社会和最终实现乡村振兴战略。就此而言,对当下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现状及其背后逻辑进行深入考察,具有浓厚的理论价值和重大的现实意义。
目前,学界对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研究成果十分丰富,归纳起来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几类。一是与农家子弟婚恋困境成因的相关研究。人口结构理论认为男女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调和女性资源的极度稀缺是形成男性婚恋困境的结构性因素[3-4]。婚恋市场理论在人口结构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阐发,认为打工经济兴起引发的大规模人口流动将婚恋压力转移到了经济条件差的农村地区,农村青年事实上成了择偶拥挤问题的最终承担者[5]。因为人们在婚恋实践中遵循市场规律[6],农村青年由于无法支付昂贵的婚姻成本,最终导致婚姻失败的结果。二是有关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地域差异研究。杜姣在经验研究的基础上发现,婚姻市场卷入程度、所处地理区位和经济条件状况以及对父母资源依赖的差异,造成了不同农村地区的青年在婚恋实践中遭遇困境的不同[7]。杨华提到,婚姻挤压带来的社会问题不均衡、异质地分布在全国农村,不同的农村地区呈现出不同的婚姻社会问题。一般情况下,经济发达的东部地区的适婚男性形成对经济较为落后的西部地区的适婚男性的挤压,而在婚姻市场低洼地带内部,家庭经济条件好的适婚男性形成了对无法支付高额婚姻成本的适婚男性的挤压[8]。
已有研究描绘了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基本图景,为我们深刻认识和理解农家子弟的婚恋问题提供了坚实基础,但仍然存在一些不足,有进一步推进的空间。第一,无论是人口结构理论还是婚姻市场理论,都过于强调结构性因素如超常规的男女性别比例、务工经济的兴起对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影响,忽略了对个体、文化、社会规范等因素尤其是个人条件的考量。但在现实生活中,个人的性格因素、教育水平、外貌好坏等条件都是影响他们能否顺利“脱单”的重要因素。对婚恋实践中婚恋双方的主体性关注不足,许多研究“只见社会而不见个人”,因而难以完整地解释现代社会中农家子弟的婚恋困境何以生成的问题。第二,以往研究大多选取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某个方面进行研究,缺乏整体性视角的系统考察,不利于形成对该现象的全面认知与理解。基于以上分析,本文研究的核心问题是:现代社会中农家子弟的婚恋困境具体如何表现?婚恋困境形成的背后逻辑又是怎样?通过重新审视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现状,进一步深入探讨造成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深层原因,以期为缓解农家子弟婚恋困境“怎么办”的问题提供解决路径。
二、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现状
顺利找到合适的对象是建立恋爱关系并进一步走向婚姻殿堂的前提条件。对农家子弟来说,自由恋爱与介绍相亲通常是其脱离单身状态的两种最主要的途径。由于长期生活在城市中,农家子弟受现代城市文明的冲击和浸染,更倾向于富有浪漫和时尚气息的都市自由恋爱,越来越重视“爱情至上”。但受自身固有条件的制约,他们一方面很难得到年轻女孩的青睐来开启一段渴望以久的浪漫恋情,另一方面,即使有幸遇见了心仪的年轻女孩并确立恋爱关系,如何通过恋爱收获婚姻果实又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重大难题。总之,农家子弟很难通过自由恋爱组建新家庭。除了在自由恋爱中面临诸多考验,理性色彩愈发浓厚的相亲也遭到了大多数农家子弟的主动排斥。他们十分反感婚姻市场中各种“明码标价”的做法,并且认为相亲无法为培育感情提供充足时间,只有在“万不得已”“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会勉强同意相亲。但经历过现代化洗礼的思想与介绍相亲的传统路径始终存在难以缓和的矛盾,相亲过程中怀持的消极态度早已在悄无声息中注定了相亲失败的结局。不难发现,当下农家子弟的婚恋实际上陷入了恋爱失败和相亲无果的双重困境。
(一)恋爱失败:农家子弟难以通过自由恋爱成婚
第一,教育被大部分农村家庭视作突破城乡二元结构和实现阶层跃升的重要渠道。因此,很多农家子弟从幼儿园时期就被家长灌输好好学习、“争口气”走出大山和跳出农门的思想。一般来说,将全部心思和精力倾注在学习上是他们唯一的任务,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事情都被认为是不重要的。而中上阶层为能够维续自身地位优势,也不断加大对子女的教育投资。在此背景下,一幅“唯学习论”的图景在全体社会成员的共同参与中得以建构出来,“立业成家”“出名趁早”“高考改命”等观念被大力宣扬。随着卷入人群规模的持续扩大,“唯学习论”的合法性被进一步强化,逐渐发展为社会层面上普遍认同的观念,并随之形成一定的社会舆论优势。在这种整体认知和集体氛围的无形浸染下,农家子弟自身往往主动依循“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学—好工作”的路径,将所有时间和精力花在学习上。简言之,在教育功利化、工具化的时代背景下,农家子弟的首要任务是通过接受教育实现阶层流动的目标。即便稍有偏离,他们的内心也很容易生发出强烈的愧疚感和沉重的生存压力。只有专注于学习,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自我满足,缓解内心焦虑,而代价则是社会交往时间的严重压缩和社会交往活动的大量减少。这种生命时间的被忽视和社会时间对生命时间的过度挤压,是引发未来农家子弟“过度单身”的重要因素。
第二,步入工作岗位以后,农家子弟仍然缺乏与异性接触的机会。事实上,“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几乎是所有家庭对子代的期望,而教育则是完成这一目标十分重要的手段。想要在激烈的教育竞争中突围获胜,需要不断优化家庭资源配置,为子代争取更加优质的教育资源,从而提高其发展能力,增加向上流动的可能性。但随着教育内卷化的不断加剧,“文凭通胀”“学历贬值”现象日益严重,学历含金量“一路走低”,仅凭一张“漂亮的文凭”换取一份好工作的可能性大大降低。教育内卷化造成“好大学—好工作”环节的断裂,农家子弟虽然能凭借题海战术入读顶尖大学,却很难顺利突破就业市场中的各种难关。从实践来看,许多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农家子弟的职业并不理想,“清北博士争相报考街道办编制”的案例层出不穷,一些只受过专科和本科教育的农家子弟更多是从事销售和外卖行业,或者进工厂、上工地。第五次人口普查资料显示,第二产业从业人员中农民工的占比达56%,第三产业从业人员中农民工占52%,加工制造业从业人员中农民工占68%,建筑业从业人员中农民工占比高达80%[9]。这些工作岗位的共同特点是不仅薪资待遇相对较差,并且可供支配的自由时间也非常少。以外卖行业为例,从形式上看青年骑手具备自由支配时间的权利。但实践中平台通过实施抢单和等单的工作机制,加上严密细致的记录与监控,青年骑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被紧紧束缚住[10]。在建筑业和工厂中务工的农家子弟,犹如生活在“孤岛”之中,几乎完全割裂了同外界的来往,他们很少有机会见到年轻女孩。总体而言,农家子弟从事的职业导致他们个人时间的匮乏,不仅无法在工作时间结交适合恋爱的异性,同时也难以在非工作时间开展正常的社交活动,爱情成了他们眼中的“奢侈品”。
第三,除了无法承担恋爱的时间成本,恋爱过程中各种高昂的开销也给农家子弟的寻爱之路制造了许多阻碍。“金钱是营造浪漫气息和带来惊喜的支撑”“缺乏经济基础的爱情是无法幸福和长久的”,类似的观念铭刻在每一位农家子弟的脑海中。因此,尽管收入水平不高,他们仍会最大限度地通过花钱满足婚恋对象对自由恋爱的期许与憧憬,比如各类节日红包和礼物。此外,男性在恋爱过程中出于维护“面子”的考虑,还会主动承担吃饭、买水等开销,虽然单笔花费不大,但聚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见,农家子弟面临着沉重的经济压力。但他们的原生家庭大都比较贫困,能提供的经济支持十分有限,因而经常需要独立面对恋爱过程中高昂的经济成本。在无法解决的情况下,很多人选择重返自我主体性的方式寻求自我安慰,通过主动降低自身对亲密关系的需求,进而减少自由恋爱中的经济开支。
(二)相亲悖论:农家子弟与相亲介绍的双向互斥
在我国传统社会中,通过相亲介绍的方式进入婚姻属于常态。此时在婚姻缔结中发挥决定性作用的是“门当户对”,“寒门”和“高门”互不通婚,“瓢”只能找“瓢”,“碗”只能找“碗”[11]。如果发生了错位,不仅双方家庭不认同,还会受到来自村内人的负面评价,婚姻因此面临着缺乏合法性和社会基础的困境。为避免出现上述情况,确保婚恋双方的“门当户对”,媒人职业被创造出来并逐渐在婚姻缔结中扮演重要角色。一般而言,媒人熟悉村内外绝大多数农户家庭的具体情况,通过给家庭背景相似的适婚对象“牵线搭桥”,“门当户对”得到了较好的保证。
虽然自由恋爱思想在老一辈农民工所生活的年代已经得到了发展,但通过相亲介绍成婚的模式仍然占据了主流。许多老一代农民工十分认可“门当户对”,由于家庭条件、生活环境相似,在相处和适应过程中通常更加容易,婚姻稳定性和家庭的和睦更能得到保证。然而,生活在个体化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农家子弟渴望和追求的是热烈而自由的恋爱,他们在爱情中十分讲究“细水长流”和“爱情至上”,对相亲介绍秉持着抵制态度。特别是功利化相亲中,以外貌、收入水平、家庭背景等因素衡量人的做法,使他们感到难以接受。除此之外,农家子弟普遍认为,相亲成功以后,往往需要在很短的时期内成婚,无法为婚恋双方培育爱情提供充足时间,难以满足他们强烈的情感需求。因此只有在毫无退路和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才会委曲求全选择相亲。还需要说明的是,农家子弟非常抗拒传统的“门当户对”观念,许多人都为自己制定了较高的择偶标准,并沉浸于“爱情至上”的唯美“童话情结”的幻想化状态之中[12]。恋爱双方是否有共同兴趣、“聊不聊得来”而非家庭条件好坏才是决定他们婚恋行为的关键。
农家子弟主动排斥了相亲介绍的婚恋方式,相亲介绍也将农家子弟排斥在婚恋市场之外,两者在现实生活中构成了一种互斥关系。首先,从家庭背景来看,绝大多数农家子弟出身农村,原生家庭在婚姻中能够给予的经济支持十分有限。特别是培养出大学生的农村家庭,为让子代顺利完成从小学到大学的学业教育,已经消耗了家中大量储蓄,很难继续为其支付高昂的婚嫁开支。而农家子弟由于自身经济收入低和消费水平高,同样缺乏足够的经济实力来支付高额的婚姻成本。然而,相亲市场对农家子弟的经济支付能力提出了较高要求,房和车成为现代婚姻的标准配置。如果无法满足这一要求,农家子弟要么根本没机会进入相亲市场,要么只能接受在相亲竞争中失败的结果。家境贫寒赋予农家子弟在相亲市场中的边缘地位。其次,从性格方面来看,许多农家子弟具有内向、自我感觉差、自卑心理浓厚等性格特点,并且通常语言表达能力也较弱。求学期间,农家子弟将所有心思扑在学习上,致使其正常的社会化进程被阻断。举例来说,农家子弟在学习中长期接受工具理性的规训,他们在日常生活与人互动的表达中就更倾向于直接表述事实,而不是遵从社会规范、考慮对方感受、尊重情境的价值合理化表达[13],这种表达习惯导致农家子弟缺乏与其他人进行良性互动的能力。但在人际交往中的劣势地位通常又反过来进一步强化农家子弟的自我低价值感受和自我评价消极化,浓厚的自卑心理将他们置于十分被动的处境。这显然脱离了相亲市场对婚恋对象的高预期和高要求,降低了他们在相亲竞争中突围的成功率。
三、农家子弟婚恋困境何以形成的原因分析
社会是由大小不一、类型多样的家庭单元组建而成。大量农家子弟陷入恋爱失败和相亲无果的境地,在组建家庭的过程中遇到重大阻碍,事实上是社会不健康的表现。更关键的是,单身人口激增在一定程度上威胁到社会的和谐与稳定,不利于经济社会的健康可持续发展。就此而言,有必要深入探究农家子弟婚恋困境何以形成的深层逻辑,深化对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进一步认识,从而推动农家子弟婚恋困境问题得到及时有效的解决。
(一)性别失衡、择偶空间挤压与形成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社会结构因素
受“养儿防老”“传宗接代”和“多子多福”等传统观念的影响,我国农村家庭在生育实践中存在相当严重的男孩偏好。这是导致我国出生性别比长期偏高的首要因素。
出生性别比是一个国家在某个时期内每出生100个女性人口所对应的男性出生人口数量,正常范围是每100名活产女婴对应103—107名活产男婴[14]。根据人口普查数据资料显示,我国从1980年代伊始就产生了出生性别比长期偏高问题,2010年的出生性别比已经达到了117.94,这意味着男女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衡。婚姻市场受男女性别比例失衡的影响最为直接、最为严重。男性与女性作为婚姻市场中的资源,远超正常水平的性别比例表明婚姻市场中女性资源供给不足,女性成了婚姻市场中的稀缺资源,男性成了富余资源[8]。在这种情况下,适婚女性因为相对短缺成为农村家庭竞相争夺的资源,适婚男性则因为相对过剩,顺利找到婚恋对象的难度迅速提升。婚姻市场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择偶拥挤现象。为了提升在婚姻市场中的竞争力,尽快成婚组建新家庭,男性需要向女性展示自身优势,具体方式包括支付高额彩礼、在城镇中购买住房、购买高档消费品等。然而,农家子弟不仅原生家庭经济支持能力弱,自身也难以支付高昂的婚姻成本,很容易在婚姻市场的激烈竞争中失败,成为“剩男”群体中的一员。部分农家子弟虽然能够通过辛勤的工作积攒积蓄,以此增加自身在婚姻市场中的筹码和优势,但此时他们的年龄优势又不复存在,在婚姻市场中仍然处于劣势地位。
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国15岁及以上未婚人口性别比为134.48,其中农村地区高达149.46,而城、镇也分别达到了120.38、130.09[15]。因此,理论上来说择偶拥挤现象不应只单单出现在农村地区,城镇地区的适婚男性应当同样面临严重的择偶拥挤。但现实生活中,男女性别比例的超常规状态并未造成城市男性的择偶拥挤。恰恰相反,城镇地区反而还有大量“剩女”存在。出现这种反差现象的关键在于,市场化改革的不断深入促使“打工经济”在中西部农村地区日益流行,大量农村女性从农村地区流入城镇当中,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城市男性的择偶拥挤。从农村女性的视角出发,通过婚姻进入家境优渥的城市家庭是实现向上流动的重要方式之一,她们很乐于接受这样的结果。但这也就意味着婚姻市场中城镇地区对农村地区的梯度挤压。也就是说,随着“打工经济”的兴起,农村向城市输送女性资源渠道被打通,造成了经济欠发达地区的择偶拥挤现象,在婚姻市场中竞争女性资源的还是原来那批无法支付高额婚姻成本的农家子弟,并且随着农村女性资源的持续流失,农村婚姻市场竞争的激烈程度还有进一步发展的趋势,而能否在竞争中胜出,拥有雄厚的物质筹码如房子、车子和存款则是关键。总之,由于男女性别比例失衡和择偶空间梯度挤压,农家子弟在婚恋市场中的弱势处境和边缘地位越发明显,他们面临着被婚姻市场淘汰并成为“光棍”的风险。
(二)家庭权力关系变化与形成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内在逻辑
传统婚配模式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两性结合的基础,家中长辈尤其是父母掌握着子代的婚姻大权。一般情况下,为了保证家庭地位再生产,父母在子代缔结婚约之前首先会对对方的家庭背景进行详细了解。在这种婚配模式中,婚姻形式上是不同性别个体的结合,本质上却是一个家庭与另一个家庭的联合,婚姻很大程度上成了两个不同家庭获取工具性利益的手段。而子代自身的婚恋观念缺乏表达空间,情感需求也难以得到有效满足。在个体化和原子化力量日益深入的当下,家庭权力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尤其是家庭权力重心的下移,增强了农家子弟的婚恋自主性,但也加剧了其婚恋困境的严峻性。
第一,在家庭纵向关系上,选择婚恋对象的权力逐渐从父代转移到子代。子代在婚姻中的自主意识越来越强烈,自主权越来越高,婚恋模式产生了从“父母支配”到“自己做主”的革命性变化。在“自己做主”的婚恋模式中,选择婚恋对象的“集体色彩”和“公共性质”被逐渐解构,婚姻成了个人私事。通常来说,爱情的实现和亲密关系的构建是两个人交往的基础性条件,而情感性功能的满足则日益成为婚姻的主要预设和期待。在此背景下,个人条件好坏、个人能力高低直接关系到婚姻成败。那些恋爱能力强、外貌条件好和表达能力强的适婚男性,往往更容易得到年轻女孩的青睐,在婚姻市场中竞争能力更强,而那些内向老实、长相不佳,尤其是“不会哄女孩开心”的适婚男性相对就容易遭遇婚姻危机[16]。农家子弟不善言辞、不善表达的性格劣势在“自己做主”的婚恋模式中被放大了,他们很难通过自身努力解决婚恋问题。
第二,在家庭横向关系上,性别平等观念深入人心,女性在家中地位大大提升,性别分工责任的重塑引发了夫妻之间的摩擦冲突。在过去的小农社会,男性由于体力优势在农业生产活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女性则主要负责各种各样的家务活,性别分工严格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在这种分工模式下,男性是家庭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是家中的“顶梁柱”,女性对家庭经济贡献则相对较小。两者在经济地位上的差异造成女性在家中的从属地位。缺乏独立生活能力,女性只能接受自身的依附性地位,服从既有的性别分工模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妇女解放运动大大提高了女性地位,女性参加农业劳动也给传统的性别分工模式带来了剧烈冲击。随后的“打工经济”赋予女性进城务工的机会,更进一步改善了女性原来的社会经济地位。在此背景下,女性逐渐对传统的性别分工模式产生不满,试图采取措施重塑夫妻在家庭内部的角色分工,而这是引发家庭矛盾的导火索。以家务劳动为例,绝大多数女性认为在双方都有工作的情况下,家务劳动不应该只由自己承担,男性也应当参与家务劳动。而男性虽然已经意识到现代女性承担的各种压力,但又难以摆脱传统性别分工思維的惯性影响。他们认为女性应当继续主导家务劳动,自己只需要负责那些消耗大量体力的家务活就可以了。在这种情况下,女性对男性在家务劳动中的角色期待,与男性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付出存在落差,男性微弱的自我调整无法满足女性要求,夫妻容易因为家庭内部琐事发生摩擦和争吵[17]。对家庭矛盾和不和谐家庭关系的想象导致青年们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婚姻焦虑,初婚年龄也因此不断推迟。而随着年龄优势的丧失,农家子弟在婚姻市场中遭遇的阻力也越来越大。
(三)个体安全感缺失、婚姻稳定性降低与形成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微观基础
在经济社会处于剧烈变迁和重大转型的时代背景下,高风险性、高复杂性和高不确定性逐渐从城市地区向农村蔓延,并成为农村社会的特质。受此影响,个体的安全感缺失、焦虑情绪快速增加,婚姻稳定性与过去相比也大大降低。
第一,面对超常规的男女性别比例,农家子弟普遍存在“婚姻不可得”的焦虑,在见识到理想婚姻蓝图与现实婚姻实践的出入后,又陷入了结婚与否的纠结中[18]。婚姻关系的理性化以及婚姻工具性角色对其价值意义的超越和替代,再次造成农家子弟对自由恋爱基础上的平等婚姻产生高度怀疑。在此基础上,多元化的婚恋模式和家庭形式开始出现并得到了发展。换言之,现代婚姻的价值观念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婚姻的神圣性正在逐渐瓦解,婚姻开启了“祛魅”的进程。在这一进程中,情感取向主导了农村青年的婚恋观念与行为。这降低了他们对婚姻矛盾的容忍度,却提升了他们对婚姻质量的关注度,婚姻的稳定性在二者无法调和的矛盾中被大大削弱。
第二,人口频繁流动增加了婚姻的风险性,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我国离婚率的攀升,从而降低了婚姻的稳定性。据资料显示,1978年我国的粗离婚率仅为0.18‰,2000年达到0.96‰,而2017年已达3.15‰,比1978年增长了16.5倍[19]。社会层面的“离婚潮”很容易形成示范效应,进而影响到农家子弟的亲身婚恋实践。具体而言,他们对待婚姻的态度更加娱乐化,往往抱着游戏心态体验婚姻。一旦婚姻中发生冲突,解决方式通常是选择离婚。除此之外,现代性的挤压与传统农村社区的“终结”,造成村落层面的社区规范和公共舆论几乎完全丧失了对个体行动的约束效力,使个体的离婚想法变成行动得以可能。还需要说明的是,适婚女性是婚姻市场中的稀缺资源,占据了婚姻市场中的优势地位,即使离婚以后仍能找到一户好人家再婚。与女性相反,男性在婚姻市场中的劣势地位明显,离婚以后很难再次支付昂贵的婚姻成本,面临着无法组建新家庭和重新沦为“光棍”的极高风险。可见,与女性相比,男性更多地承担了婚姻稳定性降低所带来的高风险,加剧了农家子弟在婚姻中的不安和恐惧感。为了降低离婚的风险,同时缓解自身的焦虑,男性通常会不断强化对女性的控制,但这却恰恰加剧了婚姻的不稳定性。
第三,农家子弟从事的行业大多集中在工厂、工地和销售等行业,工作状态不稳定,受经济形势变化的影响相当大。如果国际国内经济形势比较好,他们的经济收入来源相对也就稳定;如果经济形势下行,他们的经济收入将受到很大的负面影响,甚至有可能面临失业风险。外部世界的不确定性无法为农家子弟提供足够的安全感。此外,农家子弟获取的微薄收入很难支撑他们在城镇中的体面生活,他们无法真正融入城市,处于一种“悬浮”状态。另一方面,在现代城市文化的无形渗透下,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在传统乡土社会中也显得“格格不入”,故乡早已成了“回不去的故乡”。农家子弟脱根于农村、游离于城市,既是小村青年又是城镇民工,属于城市与农村中的“边缘人”,这种“双向脱嵌”加重了他们的“失根”心态,进一步削弱了其安全感。为了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性和在风险社会中寻找“避风港”,农家子弟试图采取婚姻的方式达到规避风险和提供保障的目的,结果却不尽人意。因为对婚姻不稳定性和风险性已经产生了清醒认知,理性导向的个体行动往往是围绕个体利益而展开,而非以婚姻長久存续的共同利益为行动目标,极大地加剧了婚姻生活的困难和婚姻双方围绕利益的博弈[20]。
四、总结与反思
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婚姻则是迈向家庭的开端,从表征上看婚姻是两性的生理结合,本质上却是一种社会行为[21]。目前,我国农村社会正在经历前所未有之大变局,农村婚姻市场也发生了剧烈而深刻的变革,农民的家庭关系、家庭功能、家庭结构和家庭生活均受到了重大影响。在日益激烈的婚姻竞争中,农家子弟的婚恋困境成为个体、家庭和社会关注的焦点问题。本文通过对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具体表现进行考察,深入分析了农家子弟婚恋困境何以形成的背后逻辑,有助于推动认识和理解现代社会中农家子弟的婚恋观念与行为。总体来看,恋爱失败与相亲无果是农家子弟遭遇婚恋困境的两种主要形式。这与他们长期的劣势累积密切关联,农家子弟正常社交活动受到阻碍,降低了其语言表达能力和人际交往能力,最终导致他们难以通过自由恋爱的方式组建新家庭。此外,婚姻市场日益激烈的竞争对农家子弟的经济能力提出了较高的要求,而农家子弟自身经济收入低,父辈能够提供的支持也十分有限。这塑造了他们在相亲市场中的边缘地位,进一步加剧了其婚恋困境的严峻性。就本质而言,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形成与我国性别比例长期失衡密切相关。但除了人口学的因素以外,还需要将这一现象放到个人条件变化、家庭功能重构与社会变迁的整体背景中去理解。
截至2016年底,我国农民工数量仍有2.81亿之多,而16—40岁的农家子弟比例达到了53.9%[22],农家子弟早已成为推动我国城镇化化和现代化的主力军。然而,婚恋困境给他们制造了许多担忧和困扰,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家庭生活质量和日常工作效率,更影响了社会秩序稳定。在全面实施乡村振兴的战略背景下,有效解决农家子弟面临的婚恋困境,是激发其积极性的重要关切。为此,可以从社会、家庭与个体三个层面着手努力。
第一,在社会层面,多措并举地切实帮助农家子弟解决婚恋交友问题。首先,为年轻一代搭建择偶平台,扩大他们的社会交往面,增强其脱离单身的可能性。但需要注意,择偶平台功能的有效发挥必须跳出传统相亲介绍的僵化模式,要充分考虑与年轻一代的喜好相结合,才能营造出活跃的婚恋交友氛围,比如深受年轻一代追捧的“剧本杀相亲”、单身青年联谊活动等。其次,将农家子弟婚恋问题的解决与现代网络媒体联系起来,充分发挥新媒体网络在帮助农家子弟“脱单”中的重要作用,特别是各类相亲软件以及微信等即时交流工具,但要加大对网络交友的监督监管,确保网络平台婚恋交友的真实性和安全性。
第二,在家庭方面,重塑代际责任,强化代际支持。现代社会中,大批农家子弟在“打工经济”兴起的背景下流动到城市中,高流动性冲击了原有的家庭关系和家庭结构,进一步弱化了传统代际关系的伦理色彩。一方面,年轻一代正处于“家本位”向“个人本位”的转型期,一味强调个人自由和权利,形成了一种极端功利化的自我中心取向[23]。另一方面,父代面对子代“去家庭化”的倾向,其干预子代的合法性和内生动力大大降低,因而对子代的经济支持与责任付出也变得十分有限。但我国性别比例的长期失衡表明父代的经济支持对子代摆脱婚恋困境仍然相当重要,并且继续在子代的婚后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整合父辈资源,强化对子代的支持力度,是缓解子代婚恋困境的有效策略。要达到此目的,关键在于重构代际责任,因为父代对子代的责任付出是希望后者能够提供相应的“反馈”,子代不断躲避家庭责任只会让父代认为自己的付出不值得。因此,年轻一代在追求个人自由和权利的过程中要避免过于极端,需要主动承担属于自己的家庭责任尤其是家庭养老责任,在个体权利与家庭义务中找到平衡点。
第三,在个体层面,提升农家子弟的恋爱能力,引导其树立正确恋爱观。现代社会中,相亲介绍的婚恋模式在年轻一代的婚恋观中越来越缺乏合理依据,“父母之命”很难再对子代的婚恋决策产生决定性影响。对年轻一代而言,建立在“爱情至上”基础上的自由恋爱具备更强的合法性和更高的认可度。这表明年轻一代需要凭借自身的恋爱能力参与激烈的婚姻竞争,而恋爱技巧的高低则直接关系到他们能否顺利脱离单身生活。就这一现状来说,提升农家子弟的恋爱能力是帮助其摆脱婚恋困境的重要突破口,尤其要注重提高语言表达能力和人际交往能力,改变农家子弟自卑内向的性格劣势。除此之外,在流动频繁和充满风险的今天,很多农家子弟在恋爱中都是抱着娱乐的游戏心态,他们渴望长期稳定的爱情,同时又害怕投入太多,不愿在现实中经营和深耕爱情。对此,应当积极引导农家子弟树立正确的恋爱观,不断增强他们在恋爱中的责任意识,推动形成正确的婚恋观,并将其作为婚恋实践中的价值准则和行动标杆。
需要进一步强调的是,性别比例失衡是农家子弟陷入婚恋困境的关键原因。从长远来看,未来需要加快转变传统“重男轻女”的生育观念,最大限度地推动实现人口性别比的平衡。然而,如果立足当下,传统生育观念的转变是一项兼具复杂性和艰巨性的长期工程,“远水难救近渴”,改变生育观念对缓解农家子弟的婚恋困境很难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由此出发,当下治理农家子弟婚恋困境的对策也需要适当地考虑针对国际移民的政策创新,比如改革关于“越南媳妇”的政策。事实上,伴随着婚姻市场的竞争愈发激烈,中西部农村地区许多单身适婚男性青年由于缺乏参与全国性婚姻市场竞争的能力,很可能无法逃脱沦为单身的命运。但在传宗接代和延续家庭的伦理使命的驱动下,结婚成家成了这批适婚男性的刚性需求。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得不想尽办法到其他国家寻找合适的女性资源,近年来中越边境跨国婚姻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应当明确的是,必须杜绝使用非正常手段和方式(如人口买卖)寻找国外的女性资源,而是要借助合法合理的渠道结识外国女性,进而与其结婚并组建家庭。总之,农家子弟的婚恋困境在现代社会愈发凸显,在党和国家部署推进乡村振兴战略的宏大背景下,这一问题应当引起学界重视。有效解决农家子弟的婚恋困境,有利于推动幸福文明的和美乡村建设,也是最终实现乡村振兴战略的必然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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