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孩子
2023-04-29鲜支
鲜支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画下丘陵——/长满淡淡的茸毛/我让它们挨得很近/让它们相爱/让每一个默许/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我还想画下未来/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但知道她很美
——节选自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第一次见到杜怀礼,他来做骨髓穿刺检查。我的带教老师操刀,穿刺位置选在髂前上棘后上方1.5cm处,麻醉、进针、抽髓、推片、拔针,一气呵成。
我看得聚精会神,一边看一边死死摁住怀礼,怕他哭,更怕他乱动。可他只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一声不吭,居然没有哭。
穿刺完成后,怀礼妈妈帮他穿好衣服,亲一亲他的额头,塞给他一根棒棒糖,柔声安慰:“宝贝,妈妈要表扬你。你表现得很勇敢,第一次做这种检查,你都没有哭。”
说实话,在见到病人之前,从病历上看到杜怀礼这个名字,我脑中浮现的形象是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因为这名字出现在儿童医院白血病专科病房的病历上。
果然,怀礼是个六岁的小男孩,脑袋大而圆,顶着一头很不服帖的黑发,七拱八翘,活像一颗大号的红毛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整洁的衣着——带着固定领结的小衬衫,质地柔软的棉布长裤,漆黑锃亮的小皮鞋。
看得出来,怀礼的家教很好。他走路稳稳当当,说话一板一眼,像个小绅士。整个检查过程中,他都保持着超乎一个六岁儿童的冷静,这跟其他来医院的孩子很不一样。
小孩子对医院的心理阴影似乎是普遍的,从打预防针开始,他们就知道白色的房间和消毒水的味道是一种疼痛的预兆。每次被家长带来就医的孩子,哪个不是要哭闹上几声?更别提骨髓穿刺这种连成年人都觉得痛苦的有创检查了。
所以怀礼让我们十分惊讶,大家不停地夸怀礼很乖很懂事。怀礼妈妈温柔地用手臂圈着他,说怀礼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
怀礼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怀礼最初因为发热和关节疼痛来医院就诊,在检查中发现肝、脾肿大和淋巴结肿大。我们老师建议他查了末梢血象,当时就知道结果肯定不好,要做进一步的骨髓穿刺来确诊。
老师将怀礼父母叫到办公室,跟他们详谈了怀礼的病情。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是儿童最常见的白血病类型,占儿童白血病的65%。它有两个特点:一是恶性程度高,病情发展迅速,大多是急性的;二是对化学药物比较敏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化疗效果好。现在医学上采用骨髓移植治疗白血病已经取得很大进展,临床治愈是大有希望的,只要发现及时,采用适当的治疗手段,有可能取得满意的疗效。
我在旁边认真听着。虽然老师尽量把话说得很委婉,可我知道,有一部分患者在化疗之后可以达到临床缓解,我们也称其为“临床治愈”,但终究是无法根治的,最后一定会影响患者寿命。
怀礼的父母对这个结果似乎有些措手不及。我想他们直到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瞬都还期待只是虚惊一场。但他们没什么过激反应,只是一再恳请老师一定要尽力治疗。
老师说这无须嘱咐,对待每一个患者我们都是倾尽全力。
怀礼住院了,儿童病号服穿在他身上依然显得宽宽大大。
他来办理住院的时候套着过大的暗绿色毛衣,脚穿一双荧光色的运动童鞋,鞋后跟上有一对蓝色小灯,踩在地上随着脚步闪呀闪,很是雀跃。
怀礼妈妈要给他脱下运动鞋,换上医院提供的拖鞋,他扭着身子死活不愿意,与那天检查时的乖孩子判若两人。
怀礼妈妈抬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这是新买的鞋,他第一次穿,还没新鲜够。”我表示理解,小孩子都喜欢亮闪闪的东西。
在住院的日子里,我发现怀礼其实是个挺活泼开朗的孩子。
怀礼很健谈,跟同病房的小朋友很快就哥俩好了,总是一起把医院的地砖当作格子,玩跳格子的游戏。格子上两个小身影摇摇晃晃,两位家长紧张兮兮地守在一旁。病房内白亮的灯将四个参差不齐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片惨白的墙壁也多了点雀跃的生动。有几次怀礼试图拉着我跳,他仰头叫我:“医生姐姐,你会玩这个吗?过来我教你啊。”那声音乖巧里透着一点洋洋得意。我忍不住发笑:“不会呢,等我忙完手头的活儿过来跟你学啊。”
怀礼爱吃糖,尤其是各种奶糖和棒棒糖,但怀礼妈妈怕他長蛀牙,管控非常严格,几乎不让他吃。自从开始做化疗,这个不让吃糖的规矩就被打破了。每次注射完化疗药物,怀礼妈妈就会奖励他一根棒棒糖。头几次他好像受宠若惊的样子,包装纸攥在手里总也不扔,棒棒糖吃到一半就想再包起来留着下次吃。妈妈有点黯然,说:“你吃,宝贝儿,下次还有。”怀礼就把糖塞回嘴里,开心地眯起眼睛。
住院的日子终归是无聊的,怀礼却能发现新玩具。他有一阵子特别迷恋我们值班室的碎纸机,时常溜进来投喂它。经常是在下午,暖黄的日光铺了一室,透过半掩的门缝,能看到怀礼蹲在它跟前,一张张喂它吃纸,场面十分温馨。
日子像水流,一个又一个疗程循序渐进。怀礼的父母看上去十分淡定,尤其在孩子面前,始终平静温柔,笑意盈盈。但我知道他们的煎熬。
怀礼的病情一直未能达到临床缓解,并且发展很快,很不乐观。化疗药物在他身上效果不太好,这大约跟个人体质有关。在短暂的平台期后,迅速跃入了急性期,病情急剧恶化。
怀礼的主治医师(也就是我的带教老师)立刻紧急与怀礼家长谈话,提出骨髓移植的方案,开始寻找匹配的骨髓源。老师尽量平缓地描述现状,怀礼的父母全程自带一种阴惨的气压,压抑得我透不过气来,但我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怀礼可能快要不行了,他甚至等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出现。
几日后,怀礼妈妈在备餐间里热粥,对我说,这段日子啊,像是在一个漫长的噩梦里。梦里的她在阴风惨惨的废墟里转啊转,找不到出路。她边说边拿勺子搅粥,勺子在碗里转啊转,似乎也找不到出路。
那天下了夜班,我慢慢地走回去。天气还不错,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我低头踢着小石子走,踢着踢着,小石子就被踢到下水道里去了。
经过一条胡同时,胡同口地上有用粉笔画的跳格子,眼瞅着四下无人,我自己跳了一回,一瞬间好像回到小时候。
小时候从来没想过死亡是什么,近在咫尺的东西,很多人恍然不觉。
我想起不久前,怀礼还开心地蹦跶着,要教我跳那些格子,如今他却虚弱地躺在床上,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输液,或因体力不支而昏睡。
手头的工作来来去去总也忙不完。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学跳格子呢,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学。
钱锺书曾说:“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大约所有的欢乐都只是眼下,失去的苍凉才是万古。我听到时日跌倒的声音,骨碌碌滚在这些格子上,辘辘有声。
怀礼走了。在他7岁生日前三天。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怀礼父母失态。
他们无疑有优渥的家境和良好的修养,可那又如何呢?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我想起怀礼妈妈曾倾诉的噩梦——以梦为马是奢望,梦从来不是马。梦魇掰开恐惧的窗给你惊吓,夜色下匍匐着现实的虚假。
更可怕的是,其间有一半是真相。
上天发给每个人一张饼,有些是新鲜的,有些是发霉的,有些外表光鲜而内里腐烂,有些外表污秽而内里饱满——可在咬下去之前,谁也不知道。
孩子是特别优秀的孩子,家长也是特别善良的家长。怀礼家人商量之后,決定捐献孩子的眼角膜。他妈妈签的字。怀礼的眼角膜被取出来,移植给了另外两个小朋友。他们重见光明,带着怀礼的眼去见证世间万物。
手术非常成功。
怀礼的妈妈走上前来,掀开白布亲亲孩子的额头,又伸出手,往他的小手里塞了一根棒棒糖。她说:“宝贝,妈妈要表扬你。你表现得很勇敢,第一次做这种手术,你都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