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戈多
2023-04-29刘佳音
刘佳音
有一种活着形同虚设,/有一种谴责没有缘由,/有一种寻找不问西东。/你也看到了,我一个人形单影孤的夜晚是多么的难熬,/你也听到了,我在车水马龙里无人问津的歌声。/也许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酸甜苦辣中没有绝望,/谈笑风生后一声叹息……/戈多,你是憧憬,也是蓝图;/你是庇佑,也是指引;/你是皈依,也是初始。
——节选自泉石《写给戈多》
我总是在暮色里闪回曾经,还看得到以前那些易逝的东西。
太阳挂在山的后面,让山看起来像勾了一圈金边。
这是我窗外常常出现的景——我只在暮色将近时拉开窗帘。
退休后,我成了一个写书的人。我不常出远门,写的文字大多关于挣扎,关于流逝,关于重生,如同五十几年来大多数的生活。此时,手中的笔杆正随着我颤抖的频率摇摆着它的躯干。原来我已经连续工作十个小时了。
两天前,老同事阿水打来一个电话。那是黄昏,我刚拉开窗帘打开窗子。电话里的阿水用尖嗓子和快语速告诉我他要当爸爸了,这嗓音我听了十几年,却从没打这声音里听出过这般激动和喜悦。
望着不远处绣了金边的大山,仿佛我的皮肤也得到了照耀,想象着暮色中的大山汇聚的温暖温度,我竟一时语塞,大概是沉默得太久了。阿水老来得子,我却说不出几句恭喜的话。
寒暄过后,阿水说退休这几年一直很想念我,想在周末和我见一面,地点是镇上的一处海滩。在这之前我没听说过那个地方,我对和我无关的事一无所知。
今天是见面的日子,我坐上了列车。
习惯了昏暗光线,会无意识躲避强光。坐在挨窗的座位,顺手合上窗帘,我像包裹了丝绸,成为护盾下的一抹阴影,看不到光,也看不到沿途的景致。
来回穿梭的小吃推车,生锈的金属桌角,邻座塞在皮鞋里的一只袜子,都会勾起潜伏在体内的厌恶感,让我迅速陷入烦躁之中。车上有人和我搭话,我大多用“我不知道”回答。
我像《等待戈多》里的戈戈,时常回应着“我不知道”。因为时间总会流逝,我所能改变的实在太少,能平静地接受时间把我变老已实属不易。
我不知道太阳升起的确切时间,不知道山的背后有哪些人家,不知道我没有经历过的人生有多精彩,不知道何去何从。我任由时间支配。
退休这几年,颓唐早已成了我的常态。我一生无子,父母病逝,妻子也在几年前离我而去。所以我总认为,情感和情绪都是易逝的,唯有“时间会把我们变老”这个道理是永恒的。
阿水算得上是唯一能和我分享痛苦和那些少得可憐的快乐的人了。
我仿佛能感受得到岁月穿过身体,命运好像早就不把我当回事儿了。我只想赶紧见到阿水,结束这趟旅程。
一阵困顿后,拉开窗帘,已现暮色。我又想起《等待戈多》,一个黄昏过去,一幕就结束,故事没有高潮没有转变,一个个精神漂泊者流浪在不合理的时间节点上,人们说他们荒诞,却不知其无助与彷徨。我亦是如此。
戈多是谁?我在等什么?
列车终于到站,黄昏的光线令我感到舒适。“岁月如梭啊”终于还是成了在海滩边见到阿水时说的第一句话。他乐呵呵地笑着,像久违的一大早的太阳,不像我,只在黄昏背靠窗前的书桌,好似背负了夕阳的残照,与太阳升起的轨迹背道而驰。
我对阿水说,海滩上花哨的沙滩裤比身后金黄的波光还要刺眼。他笑了,说我果然还是活在一成不变里。我说没有啊,接着开始和他大谈我对岁月流逝的看法。
阿水突然问我,你知道《等待戈多》吗?我很惊讶,老朋友之间果然是心有灵犀。然后他开始喋喋不休。
“如今我们再看这部剧作,没有人再问戈多是谁,当年的荒诞早已被岁月的魔法治愈,就像时光流逝,你的何去何从如果只由时间决定,你会永远迷失在困顿中。”
我看了看他。
“对于岁月强加给你的痛苦,你可以选择不原谅,但也可以选择放下,解开心结不过是要放过自己。”
我抬起头,太阳完全钻进山脚,暮色消失,天空仿佛经历了一场净化。我从没有过如此顿悟。我像时常说着“我不知道”的戈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命运解救,殊不知在这等待的过程中,已经到了可以接受时间流逝,重新创造希望的时候了。
阿水说,狄狄在思考自己和戈戈的生存状态时,说过一句话:“我们有时间变老,空气里充满了我们的喊声。”
这句话原本充满着悲剧意味,现在重新听来,竟然也可以很抒情。
在海滩聊了一夜,天亮后在回家的列车上,我掏出昨晚写的手稿。
“时间允许我们淡忘痛苦,享受剩余的时间。我们还有时间变老。我还在等,等下一个暮色出现。山的轮廓金灿灿的,云里仿佛透着些彩色,一圈圈的水波漾着平静而快乐的纹路。耳边似乎听到了儿童的欢声笑语,我一边怀疑自己是幻听了,一边又果真看到奔跑着的小孩;路边的树下站着两个着正装的人,庇了一会儿荫,又并排走了,走向更远的大道,走入一片光亮。”
(选自湖南师范大学《致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