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彼此
2023-04-29刘思佳
刘思佳
虽说是最亲切的人,/一次离别,会划开两个人生;/在微明的曙色里,/想象不出更远的疏淡的黄昏。//……//别离,寓言里一次短暂的死亡;/为什么时间,这茫茫的/海水,不在眼前的都流得渐渐遗忘,/直流到再相见的眼泪里……//愿远方彼此的静默和同在时一样,/像故乡的树守着门前的池塘。
——节选自唐祈《十四行诗——给沙合》
2021年6月,7日到13日。
這几日真是快活,我同沧源租了杭州郊外的民宿七日,一起散步、逛菜场、做饭、写东西、读书练字。
相会七日,一如旦暮,她先回去了,留下一个我。煮一碗她走前包好的饺子,改一篇注定无望的论文,吃完改完,也该回城拉磨了。有道是“路迢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
再一次,做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并不是为了抓住什么。人无法攥住水,它注定流走。做这些只是为了积攒一些瞬间,凝结成记忆,就如水凝结成冰,或可在掌心多待一刻。
这是我与沧源七年来的第七个七日。
沧源是我初中时代最好的朋友——我说初中时代是,不代表现在不是,只不过当时她是唯一,现在她是之一。
我与沧源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她在中国的南端,我在北端。我们从七年前开始有一个约定,每年要拿出一周的时间来见面、聊天、旅行。
我们选一个城市,订好航班,分头前往,尽兴尽欢,再分道扬镳。
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个约定可以践行多久,可能从某一年开始,就由于彼此沉浮于生活本身,琐事萦身,而不再记得。幸运的是,每年,或她找我,或我约她,竟都能成行,不知不觉,已经七载。
其实这个约定,隔得越久,在我心里的位置是越重的。好像人成长到某个阶段,会对其他人有无限的好奇心,想认识很多人,跟各种各样的人聊天,觉得远方的无数人和风景,都和自己有关。而在某个阶段,你只想和熟悉的人待在一起,和其他人保持泛泛之交足矣,只想把有限的精力和情绪,留给值得的人和事。人越大,越倾向于后面这个阶段。
初中时,沧源与我做了三年同桌,这是很有缘分的事情,起因完全是她的善良。
初一刚开学,我们按照身高排座次,我在后排。我当时的同桌跟老师说看不清黑板,要求换到前排去。老师问班里同学有没有愿意换的,结果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沧源站起来说:“老师,我跟她换吧。”
整整三年,我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其实这个过程中,是她在不断向我靠近,我只是默默接受,然后一点一点被温暖融化。其间有过几次座次调整,第一次大调整我们去找班主任,请求老师不要把我们分开。那时候我俩的学习成绩都是班里数一数二的,班主任很宠我们,答应得很痛快。此后我们一坐就是三年。
后来我们见面时聊起初中生活,我记忆中残存的片段并不清晰,像隔着雾、蒙着纱,隐约记得而已,细节早已不能分辨。沧源却能清晰地娓娓道来,似乎脑中比我多长了一个海马体。沧源自己笑称:“大约是我上学的时间太短了,所以对学生时代的记忆格外深刻。而你一直在上学,所以这段对你而言没那么重要吧。”
听她这样说我就特别心酸,因为当时那么优秀的她,虽如今也一样出类拔萃,却到底是留下了一个没能上大学的遗憾。
中考后我们分别考入了不同的高中,都是很不错的学校。在一起过完一个快乐的暑假之后,开学不久,沧源人间蒸发。
她这一走就是数年,杳无音信。其间我试图打听她的消息,有传言说,她是因为父亲欠了高利贷,所以举家跑路了。我当时对这种谣言嗤之以鼻,觉得匪夷所思。沧源的父亲是做服装生意的,家境很殷实,沧源的仪表举止修养都很好,一看就是家教不错的孩子……
我想她可能只是因为父亲的生意变动,转学走了。当时我非常生气,觉得她无情,就算要离开,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呢?
然而那传言居然是真的。
上大二的某个晚上,我正盘腿坐在宿舍床上上网,有个陌生QQ号发来好友申请,备注是“沧源”……
2019年8月,21日至27日。
这几天沧源的心情好像恢复了些,我们在西安度过了散漫的七日。沧源疗伤,我陪她疗伤。
我们每天睡到中午起床,下午逛一会儿商场,累了坐下喝咖啡聊天。我们并肩看了两场不怎么精彩的演出,跑到很远的地方吃面,酸梅当酒把盏言欢,还淋了一点雨。当然也在某天午夜,沧源因为还有余痛未消,整个人状态极差。
这是我与沧源的第五个七日。
记得去年我们相见的时候,她还感慨:“还不知道明年出不出得来呀,因为我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了。”
我心里是有点失落的,好像要失去什么了。但我也真心为她开心,因为那个男生看起来很好,成熟稳重,温柔体贴。
只是没想到,两人最终还是因为生活的种种不欢而散了。
我问沧源后不后悔,沧源咬牙切齿:“我后悔没早点看清生活的真相。”
都说人生无常,看来爱情更无常。
沧源抱住我喃喃道:“安奈,你还在我身边,真好。”
我伸手回抱她,温热的泪滴滑过我手臂。她低着头蜷在我怀里,好像快睡着了,秀发铺了我一肩。原来长发亦如岁月,一寸一寸,不知不觉,已经这么长了。
那夜我们一起絮絮叨叨回忆了很多。沧源告诉我刚上初二的时候,她暗恋坐我们后排的男生。她上课喜欢在桌上偷偷放小镜子,找到合适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经常就在镜子中和他对视,还觉得自己聪明,心想他都不会发现她在看他。我大笑:你居然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小动作吗?
这些细微的情节,于她历历在目。而我想起的却是我们中考前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的许诺、一起奋斗的决心以及另外一些热血的期许。我想少年心思不过如此:是十几岁天马行空的想象,是对未来充满憧憬,是坚信自己可以成为想要成为的人;是我们虽然笨拙,却有挥之不去的热情,以为喜欢就会长久,相信身边的所有人;是十几岁夏日晚风吹拂的操场,沉闷的教室,后黑板的倒计时和我们一起画的黑板报……
这些都是我们难以言说的心事和梦想。
可我们不知道,这些都会失落的。我们终将被生活裹挟到凡俗洪流中去。年少回忆之所以那么珍贵,是因为当时没人觉得珍贵——因为不自觉,才更動人。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大二的那个夜晚,我盯着手机屏幕良久,几乎不可置信地通过了这个好友申请,然后发送出第一句话:沧源?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然后是一个字:嗯。
她接着道:安奈,你还好吗?好久不见呀!
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其实并没有来得及悲伤或喜悦,只是,我竟瞬间泪如雨下。
我问她,你去哪儿了呀?这么多年了。
她一句一句发过来:当初走的时候我来不及通知任何人,如今回来了你是我第一个联系的人,可能也是唯一我觉得必须要联系的旧友。快五年了,这五年的经历,等有机会,我细细讲给你听。
我说,你知道吗?我在哭呢。
沧源说,我也是。
她跟我坦言,当年确实是父亲被合伙人欺骗,生意亏损,欠下高利贷。沧源随父亲举家搬迁后,去了宁波。
据沧源自己说,她跟着母亲推着小车去早市卖过手抓饼,也跟着父亲去夜市上卖过衣服。物质上很难,而更难的是精神。大多数人,在少年的时候,还是有一个大学梦的吧。不管这个梦是来自外界的教育灌输,还是本身的自发觉醒,那都是年少时光里很浓墨重彩的一个愿望,是对未来最理所应当的期许。沧源也不例外。可是这个梦碎得很仓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回过神来,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就此失去了高考的机会。渐渐地她明白了。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她心理的转变。她告诉我,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她看哲学,开始想知道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读书这件事,往往可以在关键的人生节点上,给人力量。
再后来她大一点就开始自己独立找工作。因为没有学历,找工作并不容易。之前在一家电商公司做销售,收入不菲,却十分辛苦。再后来家里慢慢还清了债务,终于恢复正常生活。她攒了一些钱,上了成人本科,也算是将之前碎掉的梦勉强拼拼凑凑,找回一点实现的轮廓。再后来,她跳槽到了一家做海外置业的中介机构,从薪资待遇到工作环境都有了质的提升。
她联系我的这个时间点,是家里刚刚还清债务的时候。
她说,这个时候我才能再坦坦荡荡地回来见你。
2017年12月,24日至30日。
这几天我跟沧源住在武当山的半山腰,有幸赶上了山里的雪。
飞雪有声,山窗寒夜,簌簌落在林间,逸人清听。冬天的山里真冷啊,清晨哈出的白气,仿佛瞬间就能凝成霜。可是,雪后的武当真美呀,远处苍茫的雪山和近处道观的红瓦交相辉映,美得有声有势,美得不可方物。
我们一大早就爬起来上山转,转累了就回旅店喝杯热茶窝进被子里。
有时候也折去山脚下坐坐,看孩子们练武。那里有一所武术学校,学剑的小孩,不论晴雪都要早起晨练,白剑灰袄整整齐齐,舞出这肃杀冬日里的一点鲜活。
这是我与沧源的第三个七日。
这次的相约不太容易,我们都处在人生十分重要的节点。我考研刚刚结束,考得并不好,还没出成绩,但已差不多猜到结果,于是在“二战”和找工作之间犹豫不决。沧源所在的公司前景一般,上升空间有限,恰巧也有猎头找上她,她亦在辞职与不辞之间摇摆不定。
那些日子沧源非常焦虑,即便是步行在山间也心不在焉。她不常抱怨,但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郁结。她觉得自己在虚度时光。
你说成年人为什么不快乐?因为总是期待一个结果。
看一本书期待它让自己变深刻,游一次泳期待它让自己瘦半斤,发一条微信期待它被回复,对别人好期待有好回报……如果预设的期待实现了,就长舒口气,如果没有实现,就自艾自怨。可是小时候也是同一个自己,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看蚂蚁搬家,等石头开花,并不期待结果。所以人总是小时候比较容易快乐。
我不太会安慰人,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说:“如果你想试试,就去吧。我们还这么年轻,怕什么呢?”
话虽如此,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那样呢?“二战”考研的压力我承受不了,找工作又不符合我的预期。对自己的要求明明很高,不能接受自己就这样离开校园,总觉得持之以恒地深造下去才是我的归宿,又对更加努力的日子充满畏惧。那时候开始明白,说什么焦虑、迷茫、选择困难,其实根本不是,只是懒惰、怯懦和贪婪罢了。
沧源告诉我,随着工作和长大,她开始很喜欢那一类拥有独立人格的人——懂得照顾自己,在事情处理妥帖后能享受生活。他们不常倾诉,自己的苦难有能力消释;他们很少表现出攻击性,因内心强大而生出一种体恤式的温柔;他们不被廉价的言论与情感煽动,坚持自己的判断不后悔。
她说,我希望能变成这样的人。
我在心里默念着:你大约已经是了。
临行前的夜,雪停了。山上没有暖气很冷,全靠身子底下那张电热毯输送暖意。我与沧源并肩拥被而卧,靠得紧紧的,最大程度让自己蜷缩在电热毯的范围内。窗外时而有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细微而清脆。万籁俱寂里的一点声息,冷不丁就敲击在人的心头,告诉你世界尚且清醒。
沧源忽然转头对我说:“安奈,我想明白了。我决定跳槽了。不要在泥泞的生活里打滚,不要跟自己说安天命,不要被生活的鸡零狗碎碾压,不要因为不敢尝试而后悔,最后过着连自己都觉得可悲的日子。我觉得你也该‘二战’考研,去更好的学府深造,取得更好的成绩。你真的很适合校园,但未必适合职场。”
我回头看着她,窗里落下的分不清是雪光还是月光。
我说,可这就是人间真实呀,人生的岔路口,两难的选择。而我终究还是要去到职场的吧,或早或晚。
她说:“如果可以,就晚点去。我心里有一个梦,在很早就失去了,但你还走在那条路上,像是替我们两个人圆梦。在我心中,你一直是那种很单纯的、要在象牙塔里终老的人。职场其实很残酷的。如果可以,希望你永远围着果酱罐,尝着蜜糖,站在象牙塔,光明正大地晒月亮。”
她说,希望我们都在更高处相逢,如若不能,我就仰望你。
2015年4月,3日至9日。
这几日我同沧源住在庐山,深深觉得这是个特别好的地方。
我们住的民宿,有古朴的院墙和藤椅。昨天山里下了雨,容易使人生出些别处不会有的浪漫思绪,比如可以留昨夜一瓮雨水,一瓢浇花,一瓢化墨,一瓢煎茶,一瓢饮马。剩下半瓮,酒无时,好对春山一饮空。
这是我与沧源的第一个七日。
民宿外有几只猫,据说是附近几家店的店主散养的,一只白色,一只橘色,还有一只狸花猫。沧源跟我讲,猫有很多别称,衔蝉、白老、雪姑,不同的毛色又有不同的爱称,古人真是情调非常,连养猫都这样雅致。
中午我们就在民宿吃,下午去附近山里逛。某天沧源点了一盘蜂蜜苦瓜,吃得我龇牙咧嘴,她倒是津津有味。我这个人,从小吃不得苦,十分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苦味。沧源告诉我,苦瓜又叫半生瓜,因为当你回味过来苦瓜的滋味时,人生已经走过一半了。
我说,才不是呢,科学上来讲,这是因为每个人的味蕾对于苦味的辨别能力不同,有些人觉得仅是微苦的东西,有些人就觉得难以下咽了。
沧源笑,哦,差点忘了,你是个医学生。
我挑一筷子苦瓜说,我只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罢了。
在这次来见沧源之前,我想象了无数次她的样子——是长发还是短发?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再長高?我还能不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
杜甫早已写过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我一下子悲从中来。
其实我们分别的时间不长,并不至于此,但经久未见的心情和感慨是一样的。我本来约沧源去故乡相见,她不肯去,也不肯来我所在的城市,商量来商量去,最后便选择了庐山。
其实于故乡,我也已经很陌生,离开之后,只回去过一次。
回去的那次,我去初中学校转了转。以前学校旁边有个标志性建筑,好像故乡的一棵树,上面曾经有鸟筑巢,鸟儿每天傍晚飞回。有好多个傍晚,我年纪轻轻,无所事事,就站在那儿看夕阳落山。那些时光在过去的几年里完全被我遗忘,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好像一瞬间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想,不回去也好。
我跟沧源的重见,比我想象中淡定熟稔很多,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连热络寒暄都没有几句,很容易就回到当年你言我语的状态,仿佛彼此从未分离。
沧源瘦了些,留起了长发,比当年淑女了许多。她穿着颜色很清淡的连衣裙,外搭同色系长款针织衫,再套一件轻薄外套。我觉得她看起来比依然套在卫衣牛仔裤里的素面朝天的我,要成熟不止一个度。可当年的她,明明同我一样。
原来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啊。
这一次相聚我们互述来路,恨不得把这几年各自的经历一股脑告诉对方;我们来不及回忆,更多是重聚后对未来的展望。这一次相聚,正好度过我的生日。沧源居然还记得,她送了我一只银镯,内侧刻着我的名字。
大概到了一定年龄之后,人会害怕过生日,因为某一天会发现,虚长的只剩时间,每一年过去,都有一些可能性被关上大门,在某条路上越走越远,来不及回头。但也可能在某一天有个例外,许多可能性终于敞开在面前,时间终于值得。
幸而现在,我们都还很年轻。年轻就会相信一切都值得。
我不知道我和沧源的下一个七日还能不能如约履行,临别之际,沧源说希望我今后一切都好,一个朴素又奢侈的愿望。
通常我们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才会去坚持,同时也容易假定别人同样需要。于是我也回她,希望你一切都好。
“未来的你我不认识,于是祝如今的你和曾经走来的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