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共产党的第一艘海轮

刘功宜

开创党的航运事业

经过一年多的转战，中共中央于1948年4月到达河北省阜平县城南庄，在那里发出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其中第5条是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建立新中国从此被提上日程。那时，国民党政权还占据着全国大部分疆土，共产党拥有的最大城市是哈尔滨，而它并没有对外通道。大多数民主党派领袖滞留在香港，只能把他们先运送到朝鲜的罗津港，再从铁路转往哈尔滨，这就需要有海轮。党中央把建立船队的任务交给了党的地下企业香港华润公司，同时向全党征集航海人才。可是几个月过去，竟无回音。恰在此时，上海地下党海关总署支部突遭变故，转到香港华润公司，负责筹建海运公司，王兆勋任经理。他推荐老朋友、航海家刘双恩共同创业。刘双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从厦门来到党中央的直属机构参与建国大业，从而命运大转折，迎来人生的鼎盛年华。

1948年8月，华夏企业有限公司成立。刘双恩为此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智慧。他首先购买了一艘英国二手船，改造成客货轮，所需的1.2万两黄金是华东局财经委拨付的。然后他赶赴内地招兵买马。他曾经担任过航海教官，培养过许多进步青年，此时得到积极的响应，先后介绍34名集美高级水产航海学校师生进入华夏公司。其中的17名党员是当时全国高级船员中共产党员的全部。刘双恩和刘松志则是仅有的2名持有甲级船长证书的共产党员。从一个都没有到一下子拥有了一个坚强的团队。1949年4月28日，党的第一艘轮船“东方”号首航塘沽，注册为巴拿马船籍，刘双恩任船长。潘汉年、夏衍、许涤新是第一批乘客。这一天成为共产党开创远洋航运事业的标志。

后来，爱国侨领陈嘉庚先生访问大连，登上“东方”轮，看到那么多船员竟然都出自他亲手创办的集美高级水产航海学校，既感到意外，又感到自豪。师生共唱集美校歌。

随后，刘双恩向国际航运市场进军。国际航运是国际货物运输及代理的综合业务，集法律、金融、贸易、船舶、服务于一身，千头万绪，业务函电大量使用专业术语和缩略语，要求有极为扎实的英文功底。在刘双恩的带领下，华夏员工废寝忘食，克难攻坚，虚心向专家学习，很快掌握了业务技能，形成了一支技术精湛的专业团队。后来，华夏公司成为新中国国际航运的龙头企业，当之无愧成为新中国远洋航运的摇篮。

华润公司先后运送22批上千名民主人士和文化精英到北方。前期以租船为主，“东方”轮参与了最后两批民主人士的运送。东北解放区的恢复生产、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华南、解救上海“两白一黑”危机、发行新版人民币……运送这些战争和建设急需的物资，背后都有华润公司的身影。陈毅元帅曾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其实，小车里的许多支前物资都是华润公司从海外采购，由华夏公司派船运送的。

自觉走上革命道路

刘双恩没有革命引路人，完全是自己在黑暗中摸索找到真理的。1909年10月10日，他出生于福建泉州百源村，1928年1月毕业于集美高级水产航海学校。从学生时代起，他就心怀救国图强的愿望，阅读进步书刊，寻找心目中的真理。在营口港，他目睹侵略者割断抗日志士的脖颈，捆绑在广场上暴晒，直到血液流尽死去，内心充满愤怒。1932年，一个朋友托他把一部无线电台转交给东北抗日联军，他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了任务。可惜事后失去了联系，痛失了加入党组织的机会。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开办读书班，介绍进步书刊，引导有为青年。抗战胜利后，经开明人士郑公盾介绍，刘双恩回母校集美高级水产航海学校任教，那里的学生运动从此如火如荼开展起来。1946年12月，经许新识、洪遂明介绍，他终于如愿加入中国共产党。1947年3月，他转任厦门港领港。10月，他担任中共（闽中）厦门市工委书记、中共泉州中心县委监察委员。家里就是工委机关办公地点。领港职业薪资丰厚，他把大部分收入用来购买粮食、武器、西药，以供应游击队。他经常举办家宴和社交沙龙，既掩护了工委机关，又建立了上层关系，为许多中共党员搞到国民身份证并将其安全转移。他说服开诊所的四弟为游击队看病疗伤，毕业于上海仁和助产士学校的妻子俞琼惠帮助护理。他跻身上层社会却平等待人，乐善好施，倾囊相助，主动无偿献血，树立了良好的口碑。

第一艘升起五星红旗的轮船

方枕流船长1916年出生于无锡一个清贫的工人家庭。他边打工边学习，靠刻苦用功，考入海关总署税务专科学校海事班，1938年以第三名的优异成绩毕业。在重庆海关工作期间，他常到刘双恩创办的读书班阅读进步书刊，多次著文批评高层官员贪污腐败，花天酒地，以权谋私，这引起刘双恩的注意。刘双恩开始有意地接近他。抗战胜利后，方枕流、刘双恩等人联名上书，坚决反对请洋人重回海关任职。意见没有被政府采纳他们愤然辞去海关高薪职务。方枕流几经转折，最后调任国营招商局“海辽”轮的船长，与在厦门担任领港的刘双恩相逢。刘双恩重续旧谊，每次在厦门都与他彻夜长谈，收听新华广播，引导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方枕流效法刘双恩，也在船上办起读书班，物色和团结积极分子。

渡江战役后，国民党政府国防部接管招商局，逼迫所有轮船、船员、家眷迁往台湾。1949年5月19日，“海遼”轮撤离上海。临行前一天，方枕流收到刘双恩的电报：“随船离沪，待机而动。”“海辽”轮背井离乡，辗转去过基隆港、黄埔港、榆林港等港口。广大船员深受军差之苦，思念家乡，不愿意骨肉分离。方枕流从广州坐飞机去香港，急切要求进入解放区工作。刘双恩希望他走起义的道路，这样更具有深远的意义。华润公司总经理杨琳（原名秦邦礼，博古胞弟）和王兆勋代表党组织宴请他，给了他巨大的鼓舞。在刘双恩的鼓励下，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后来，方枕流在从榆林港返回黄埔港的途中，冒着违抗军令的危险闯入香港，从等待变为主动争取。

机会终于等来了。招商局派“海辽”轮放空去汕头办军差，船上没有匪兵，不但获准离港，而且可以加满燃油和淡水。鉴于“重庆”号巡洋舰起义后仍然被国民党飞机炸沉，唯一安全的港口就是苏联军队占领的大连，国民党飞机不敢进犯。杨琳总经理请示中央办公厅，请求与大连苏联驻军联络，接纳起义船只。刘双恩和方枕流夜以继日地商讨起义细节。刘双恩向他交代目的港的联络暗号和电报密码，并转达华润公司党组织的决定，起义是对他最大的考验，起义成功之日就是他入党之时。方枕流抱定必死的决心，要求得到一支手枪，以防起义失败。刘双恩拒绝了，他要求的是起义成功，而成功依靠的是群众。方枕流把全家合影郑重地交给刘双恩，说如果起义失败，请党组织照顾好家属。起义骨干、大副席凤仪和报务主任马骏的家属也一并托付。

1949年9月19日，“海辽”轮趁着夜幕悄悄出发，用含混不清的灯语蒙混过鲤鱼门信号台。刘双恩和杨琳、王兆勋躲在一个角落里，用手电筒发出“祝你们成功”的灯语送行。晚上9时，行驶到香港外海横栏灯塔转向点，方枕流召集全体船员，宣布“海辽”号起义。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大多数船员拥护起义决定。大家一起动手，连夜把轮船外形改装成英国的“玛丽·马勒”号。从香港去汕头，正常情况下只需18个小时，怎样遮掩这一天的行踪呢？方枕流早有准备，每天发2封电报，虚报船位。一会儿说主机故障，一会儿说修复试航，一会儿说停船检查，一会儿又说明日可以修复。就这样，他们赢得了5天时间未被察觉。“海辽”轮绕过巴林塘海峡，经过台湾东部和琉球群岛行驶到济州岛后，船员们又连夜把轮船改装成巴拿马轮船“安东尼亚”号。经过8天9夜的惊险历程，9月28日，“海辽”轮抵达大连，升起国际信号旗P.R.B.（约定暗号，我要进港加水）。中央办公厅代表前来迎接，通知方枕流，到达大连的那一天他就已经成为共产党员了。旅大区党委授予其一面五星红旗，在开国大典时升起。为收听天安门广场的实况广播，方枕流决定提前3分钟，于1949年10月1日14时57分升旗，“海辽”轮成为第一艘升起五星红旗的轮船。

国民党军派出飞机搜索所有沿海港口，唯独不敢去大连，没有找到它的踪影。此后，国民党当局采取了更严厉的防范措施，再没有轮船能够单独起义成功。10月23日，“海辽”轮起义人员给毛泽东发去致敬电，同时发表《告国民党招商局台湾航业公司和各官僚资本轮船公司的海员书》。第二天，毛泽东电复嘉勉。在“海辽”轮的带动下，1949年11月初，两航公司12架飞机起义。1950年1月15日，招商局13艘轮船起义。至1951年4月，相继又有华利、上海实业、新大陆、民生等轮船公司的50余艘轮船和千余名船员北归。“海辽”轮后来加入新中国的海洋运输事业，改名为“东方1号”“和平8号”……20世纪70年代末，“海辽”轮退役。

移交党产

继“东方”号之后，华夏公司增加了“奥弥陀”“碧蓝普”“港星”“梦狄娜”“梦狄莎”“莫瑞拉”等万吨轮船。新中国成立后，刘双恩接任华夏公司董事长兼总船长，刘松志任“东方”轮船长。从1950年3月起，刘双恩兼任香港国兰船务公司经理，秘密购买美国的旧登陆艇，拆卸零件回国组装，为解放海南岛、万山群岛、台湾岛做准备。1951年由交通部、外贸部、港工委三家共管，成立中国海外运输公司，统一负责海外货运计划和办理对外租船事宜，刘双恩奉命负责筹建业务。毛泽东指示，今后各党派都不保留党产。1952年10月，华润公司的全部資产和人事移交给对外贸易部。1956年，中国海外运输公司改名中国租船公司，与陆运公司合并组成中国对外贸易运输总公司（简称“中外运”），由外贸部独管。刘双恩先后担任中国租船公司总经理，中外运专员、副总经理，外贸部运输局副局长、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海事仲裁委员会委员等职，被评为三级副总工程师。

粉碎美帝海上禁运的主力军

国民党政权败退台湾，掠走船只，炸毁船厂和码头，封锁沿海港口，大陆的航运事业一片萧条，只有华夏公司拥有船队并在国际航运市场占有一席之地，于是它挑起了中国国际贸易运输的全部重担。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对华实行封锁禁运，第七舰队开进台湾海峡，华夏船队成为粉碎美帝海上禁运的排头兵和主力军。在这场斗争中，刘双恩有几个突出的建树。

首创第一家并且经营时间最长的中外合资企业。供应远远赶不上需求。为了缓解中国对外贸易运输能力不足的压力，刘双恩向政务院建议，探索和社会主义国家合资创办海运公司的可能性。波兰政府最先响应。中波轮船股份有限公司于1951年10月成立，双方股份对等。华夏公司所属的3艘万吨级轮船作为中方的投资转入合资公司，原先悬挂的巴拿马船旗改为波兰船旗，由波兰人担任船长，以下的大副、二副、三副、练习生皆由华夏公司的干部担任。“梦狄莎”轮改名为“兄弟”号，“梦狄娜”轮改名为“希望”号，“莫瑞拉”轮改名为“团结”号。波兰方面也入股了3艘轮船，分别是“布拉斯基”号、“克修斯克”号、“玛布切克”号。方枕流也加盟到中波轮船公司里来。1951年7月，他担任中波轮船公司波兰分公司航运处处长，不久后改任中波轮船公司天津总公司黄浦办事处主任。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第七舰队禁止悬挂巴拿马船旗的船舶进入中国港口，中波合资公司的成立正逢其时。刘双恩是中国提议创办中外合资企业的第一人。中波轮船公司直至今天仍在运营，是经营历史最长久的中外合资公司。

利用矛盾分化瓦解敌方阵营赢得主动。为粉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的对华封锁禁运，刘双恩主要采用3个办法承运禁运物资：1.利用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船只。2.利用高价，吸引瑞典、芬兰等中立国家的船东。3.逐步争取扩大资本主义国家的船只。通过这3个办法，分化瓦解敌人阵营，一步步打开缺口，赢得了海上运输的主动权。其中包括著名的“大米换橡胶协定”，用瑞典期租船“诺丹布列斯”轮运回3000吨橡胶。刘双恩是这场斗争的主要策划者、组织者和领导者，充分展现了精湛的业务技能和组织才能。

开辟珠江口垃圾尾新航道。传统的大铲航道有两个致命的缺点。第一个是吃水不到4米，不能进出大型船只，还受潮汐影响，滞港时间延长浪费外汇。第二个是沿珠江东岸行驶，驶出珠江口即进入香港海域。一旦风云突变，帝国主义封锁香港，黄埔港立即变成死港。刘双恩派人实地勘察，找到了一条新的航道，吃水米多，不经香港海域，该航道被称为垃圾尾航道。广州港务局组织力量清除水雷和障碍物，建立航行标志，该航道于1950年冬季开始启用。果然英国政府屈从于美国压力，宣布从1951年5月25日起对华禁运，新航道发挥了作用。一直到现在，垃圾尾航道仍然是珠江口的主航道。

开辟湛江新港。垃圾尾航道靠近香港，依然受到封锁禁运的威胁。刘双恩推测当时还只是一个小渔村的湛江很有发展前途，于是再次派人会同交通部技术人员共同勘察，终于发现了新的深水通道。贸易部副部长李哲仁向政务院请示，政务院批准列入国家计划，配套建设黎湛铁路。湛江新港很快建成并投入使用，现在已经是全国第二大港了。

赢得班轮运价斗争的胜利。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对外贸易中，除整船的大宗货物租船外，其他大部分货物比如几万担茶叶、猪鬃等都是各外贸公司分别向外国班轮公司订舱，类似火车零担托运。配载和定价的主动权都握在外国人手里，明知吃虧却无能为力。国际班轮公会是世界上唯一的反垄断法的法外之地。1956年以后改由中外运统一办理，刘双恩决心改变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这是一场世界上没有先例的小客户战胜大垄断集团的斗争。他事先做了周密的计划和充分的准备。全国外贸公司统一行动，大量租进足够数量的期租船，然后通知伦敦出口公司向远东水脚公会交涉：1.公布市场期租轮的成本运价；2.比较班轮运价与期租轮运价的差度；3.证明中国是有能力同时装满十几条船的大货主，并且完全有能力用期租船来承运一切进出口货物；4.制定《中国租船公司运价表》，要求班轮公会降价，其降价的水平仍然高于期租船的运价水平；5.这表明中国是有与班轮长期合作的诚意的。这几步棋每一步都击中要害。经过3年的不懈斗争，终于迫使班轮公会低头，为国家节省了数千万英镑的宝贵外汇。这是西方航运史上垄断集团第一次完全接受托运人制定的费率，大垄断集团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了。其中一个近洋航运垄断组织——近洋班轮公会被斗垮，从此销声匿迹。这在全世界航运界引起巨大的震动，他们不得不对新中国另眼相看了。

奠定国家远洋航运的基础

刘双恩极富经商头脑，他以华夏公司的名义，成立了香港远洋轮船公司悬挂索马里船旗。从期租船开始，采用滚动发展的方式积累资金，把到期的期租船一艘艘买下。到1975年止，中外运经常掌握着400多艘船和500多万载重吨，初步建立起几乎覆盖五大洲四大洋的航线。十年动乱时期，交通部远洋运输陷于瘫痪。华润公司在香港受到冲击比较小，进出口贸易没有乱。华夏公司和香港远洋轮船公司苦撑局面，承担起援外物资、进出口贸易的主要任务。

根据国务院的决定，1970年5月，华夏公司把香港远洋轮船公司的28艘轮船约30万载重吨转让给交通部，编入中国远洋运输公司船队。从1971年起至1975年，中外运又把远、近洋进出口班轮航线合计180艘次240万载重吨的航线和航位一并移交给中远公司。在“四人帮”把持之下，有人人为制造“力争在1975年基本上结束主要依靠租用外轮的局面”，这是以拆中外运的东墙，去补交通部的西墙假充门面，总量并没有改变，都是华夏公司用滚动发展奠定的基础。中外运却被掏空了家底，从此一蹶不振。创建党的航海事业的华夏公司甚至关门倒闭，不复存在，实在令人痛惜。

刘双恩以民族航运事业为己任，20世纪60年代初出访欧洲，敏锐地预见到集装箱必将带来海运革命，积极向主管部门推荐，向全国推广。他以在航运界的威望多次上书国务院，呼吁开发宁波北仑深水港。1973年，粟裕受周恩来的委托主持召开全国建港会议，刘双恩再次提出此建议，粟裕极为重视。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南方大港（湛江）和东方大港（北仑）相继建成。刘双恩殚精竭虑，积极推动，功不可没。

“文革”期间，刘双恩遭受残酷迫害，身心受到严重摧残。“文革”后期重返工作岗位，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希冀挽回动乱造成的损失。可惜时不我待。1978年9月23日，他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69岁。

2019年8月28日，招商局集团为全球第二艘30.8万吨超大型智能原油船举行命名交接仪式，取名“新海辽”，以此隆重纪念“海辽”号轮船起义70周年。“新海辽”轮总长约330米，船宽60米，最大吃水21.5米，航速15.7节，体量相当于一艘航空母舰。“新海辽”轮承载着老一代航海家的光荣与希望，劈波斩浪，驶向全球。

选自《党史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