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该有的水准
2023-04-28陈莞桢(奥托冯盖理克大学<德>)
陈莞桢(奥托?冯?盖理克大学<德>)
入学伊始,我得知,我有一门课是需要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上的。几天来,我每天早晨6点半出发去赶火车,傍晚6点半才回家。上这门课的一共有六名博士生,我们分别来自四个城市的大学,专业和就读时间都不尽相同。离得最远的一个男生需要每天凌晨4点半起床,坐3个多小时火车来上课,下课后再坐3个多小时火车回家。一天上午上课前,他告诉我们,这已经是他那天的第三杯咖啡了。
第一次Presentation(演示)
根据授课老师的要求,课程快结束时,每个学生都要针对课程的内容做一个Presentation(演示)。一个瘦高个儿男生首先做演示,他在讲台上神采奕奕,讲得行云流水。洋洋洒洒半个多小时后,他长出一口气,说自己终于把一周以来的劳动积累给完全释放了出来,他的神情里满是享受与满足。第二个演示的是一个学数学的女孩,由于是跨专业,她说自己还是不太有把握,演讲风格也比那位男生平实得多。下台后她拿出个小蛋糕在我眼前晃了晃,笑着说这是她给自己的小小奖励。我是最后一个上台的人,我很紧张——相对于在场的其他人来说,我是外国人,又刚刚入学,这是我第一次在一群博士生面前做Presentation,无论是语言还是专业都没有优势,我感到压力很大。
讲台上我仿佛在梦游,凭着本能把准备的内容讲完。知道自己表现得不尽如人意,又有珠玉在前,下台后我感觉有些尴尬。那位每天要通勤6小时的男生凑过来低声对我说:“我在你的Presentation里看到一个亮点——你擅长解析,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听众跟着你的思路走。我能感觉到你在这方面有独特的天分。”我知道他想安慰我,于是冲他感激地笑笑,心里五味杂陈。
课程结束后教授发了一份试卷,让我们带回家做,布置完任务便离开了。心情不佳的我只想赶快坐火车回家,其他几位同学却说要留下来讨论一下这份试卷。见我一副抗拒的神情,他们说:“让我们一起来享受解题的过程吧!”好在讨论的时间不长,末了几个人决定一周后在那个数学系的姑娘所在的城市(几个城市中比较居中的地方)碰一次面,再次讨论做题过程中遇到的疑难,以期把题目做得更好——这些都是他们自发的决定。
一周后几个人如期碰面。学数学的姑娘特别认真,她说自己做这份试卷花了很长时间,边说边拿出厚厚一沓A4纸,上面写满了答题过程,光是一道简单的是非判断题就回答了将近一页纸。她说有一道题很难,她没解出来。我表示,这道题我们只需要套用讲义上一个简单的模型即可。可她不满足于套用简单的模型,她享受攻克难题带来的快感,另外设计了一个更复杂、涵盖了更多变量的模型来做——然后把自个儿套住了,怎么也解不出来。
这几个同学都是在这门课上初次相识。但学霸们似乎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这样的机会来搞串连,比如请对方介绍其所在大学的某教授或某博士生与自己认识,推荐对方参加在某个大学举办的研讨会等。这不,瘦高个儿男生向学数学的姑娘发出了学术邀约。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们主动达成,没有导师的牵引,兴趣让他们乐在其中,也牵引着他们自觉自律、积极主动。
不久之后我又参加了另一门课程,教授让每位同学阅读专业书籍后轮流上台授课。在我第三次讲完课后,须发皆白的老教授看着我,微笑着说:“这是一名合格的博士该有的水准。”
导师见面会
上完这些课后,我迎来了自己博士生涯的第二个导师——一名刚刚就任于我们系的女教授。导师没有常规的坐班时间,也不在我们这个城市居住。曾有一度我总是找不到她,发的邮件也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时我手足无措,不知道为何如此。一方面知道导师们都很忙,担心打扰到对方,一方面又担心她是否是因为对我有什么不满才不回应。
一次,我有份文件需要导师签字,眼看Deadline将至,另一位德国博士生抓起电话直接给她拨了过去。我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妥——都不知道对方现在是否方便就打电话显得有些不礼貌。那位博士斩钉截铁地说:“这没什么不妥的,你需要这个签字!”果然,一个电话过去,事情解决了。后来也有朋友告诉我,导师们每天一打开邮箱,里面就有上百封邮件等着,他们只能先解决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我只能努力争取。于是后来再要找导师,我便先发邮件给她,同时给教秘打电话,请求预约时间。若是预约不上,再向教秘询问导师的空余时间,直接给她打电话。
记得初次与导师谈论我的课题之前,我将研究计划用邮件发给了她。见面时,两人寒暄后,我就等着她对我的研究计划做出评论并指导我下一步的工作,可她似乎也在等着我先说话。面面相觑几秒之后,教授率先打破沉默,拿出一张纸说:“你把你的模型和所有用到的变量都写出来吧。”可我当时还没有把研究课题落实到具体的模型和变量上,而且我已经把我目前的进展都用邮件发给她了,莫非她没有看吗?她也没告诉我见面时要做什么啊!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草草了之。
第二次会面我有备而来,向她详细展示了模型和变量,就听导师说:“你这次可比上次强太多了!”我对她说:“上次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次我知道了,自然可以做好准备。”教授若有所思地沉默。
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和导师对彼此期待上的差异已经在第一次会面时就展露无遗。在一次次痛苦的磨合后我才发现,我下意识地期待着导师一步一步的带领,期待她布置任务、提出要求,并在项目进展的各关键阶段进行指示和拍板;而她期待着我自主完成整个项目,由我来清晰地告诉她,我需要她提供哪些具体的支持。在我的构想里,导师是主导,我负责执行。在她的概念里,我是主导,她负责辅助。我期待她对我负责,而她期待我对自己负责。
学术研讨会
科研课题进行到一定阶段的时候,我听说可以把阶段性的成果带到一些研讨会上展示,于是自行联系了一些渠道,提交论文申请参会。申请通过后我开始面临一个现实问题:费用怎么办?路费、住宿费、参会费等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想到自己的奖学金里好像包括一部分参加学术活动的专项经費,询问学校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于是第一次会议的经费得到顺利的解决。第二次申请参会后,我再次去学校负责此事的老师处询问,得知奖学金里剩余的活动经费已不能完全覆盖此次会议的开销。我正想着是否得自己支付剩下的那部分时,老师拿起电话,向学院的财务说明了我的情况。对方告诉她,学院可以为我支付剩下的部分。再往后,我申请研讨会成功后,便直接向学院的财务申请经费了。
买机票、订旅馆、办签证……办完这一系列事情后,剩下的就是准备演示了。其实我参加研讨会的心态和第一次在博士生课堂上做演示时差别不大,当时面对的是一群博士生,而现在面对的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教授。我会下意识地用他们的水准来要求自己,因此我依然很紧张。我在讲台上的压力来自于我盯着自己相对薄弱的部分,试图去达到一个预设的标准,这让我无法享受这个过程。然而若是不能直面,就永远无法进步和克服,若要等到自己完全“达标”了才去做事,多半就什么也做不成。
站到台上开始演示之前,我对下面的听众说:“我有点紧张,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现在给我一点鼓励可以吗?”于是大家都配合地为我鼓掌。结束后有和善的老教授主动来对我说:“刚才我完全看不出你的紧张。”也会有人过来给我提一些意见或建议。
开阔视野、练胆、交流——这是我主动申请参会的目的,这些都实现了。回来后我给导师发邮件报告参加会议的情况,她回复我:“你已经上道了,恭喜你!”导师的回应让我感觉到,她终于开始满意我的表现——主动争取而非被动依赖。而此时我好像也开始有了一些其他博士生身上的影子了:去做想做的事,去争取你需要的支持,而非等着别人来为你安排。
如今想来, “这是一名合格的博士该有的水准”,老教授当时说的话只能表明我具备相应的理解、分析和表达能力,而完成了心态上的蜕变,博士生涯才真正开始。
责任编辑:贾倩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