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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不好攻”

2023-04-27萧跃华

博览群书 2023年4期
关键词:瓦尔登湖梭罗译者

萧跃华

如果将经典阅读叫作“攻书”的话,《瓦尔登湖》无疑是一部不太好“攻”的名著,难怪微博调查“说说你死活读不下去的作品”,它高票名列前十,排行第五,看来“不好攻”并非浪得虚名。

我“攻”过《史记》《鲁迅全集》《理想国》《沉思录》等中外名著,没有出现过在飞机上、动车里、床头边翻着翻着“昏昏入睡”的先例,但“攻”《瓦尔登湖》(王义国译,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版)老是眼皮打架,咬紧牙关“攻”了一个多月才“攻”到最后一页。译者自序《怎样读这本书》云:

我30年前就接触过,原文本和徐迟先生的中譯本都读过,但老实说,并没有读懂,或者说并没有读下去。倘若不是今天翻译这本书,我还是读不懂,是翻译逼得我不能不懂——当然我也不敢自诩已百分之百读懂了。

诚哉斯言!信然信然!

译者30年前“并没有读下去”的名著,30年后其他读者能否“读下去”?我随意询问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以及参加“从瓦尔登湖到东方湿地——中美系列田园诗歌活动”的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看过《瓦尔登湖》没有?”他们回答大同小异:“有,但没看。”“看不下去。”由此“臆断”,清华大学校长邱勇院士2016年随录取通知书赠送新生《瓦尔登湖》(暂且不论版本),不知有多少学子会辜负校长大人的良苦用心。

“攻书”遇到“拦路虎”,我心有不甘,花“大价钱”从孔夫子旧书网淘来《瓦尔登湖》纪念版(仲泽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以下相关引文、数据等出自该译本),从头至尾再“攻”一遍,想验证究竟是自己阅读水平退化,还是其他方面出了问题。或许仲泽的译笔“信达雅”一些,自己又是二度重温,纪念版字大行疏,还有美国知名自然摄影师斯格特·米勒精心拍摄的71幅高清彩照插图,完美呈现出瓦尔登的湖光山色、四季美景,这次顺书而下,没有催生睡意。书评写不下去,我又淘来网评“翻译上乘”的姚树君译本(时代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通读,可惜“光秃秃”的没有译者序言。

梭罗(1817—1862),马萨诸塞州康科德人,毕业于哈佛大学,文学家、哲学家,美国“文艺复兴”代表人物。他所处的时代,正是美国由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转型的初始阶段,伴随着工业化的迅猛步伐和工商业的蓬勃发展,人们“对物质享受的热爱已经成为整个国家占主导地位的爱好,这种由人类激情所形成的潮流正沿着自己的方向浩荡奔涌,将所有的事物都卷入其中”(〔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周明圣译,中华书局2016年版,P70)。人类无节制地向大自然索取,生态环境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坏,“只要有欧洲人在印第安人居住的附近地区安居,周围的飞禽走兽就会惊慌失措地立即逃走……只要有白人存在的地方,其后果和影响往往在600英里以外的地方就能明显感觉到。”(同上书,P390)梭罗就是在究竟是进取精神造成了贪婪之心,还是贪婪之心激发了进取精神的洪流中,动手在瓦尔登湖畔搭建木屋,既“入世”又“出世”,既“抗争”又“妥协”的。他独自在此居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大体完成了《瓦尔登湖》写作。后来七易其稿,1854年初版印行2000册,年底销售1700册,书评褒贬兼有,未能引起太大反响。但随着时光流逝和“炒作”,这部著作的影响越来越大,仅中国大陆就有三四十个译本,可十之五六(抑或更多)的读者慕名购买后却抱怨“死活读不下去”。

我并不怀疑梭罗的学识才华及《瓦尔登湖》的文学价值,但分析分析“不好攻”的原因,或许更有利于名著的阅读推广。

其一,溢美慷慨激昂,读者期望过高。

我对译者“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溢美之词持保留态度。

徐迟译序:

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心脾,动我衷肠。到了夜深人静、万籁无声之时,此书毫不晦涩、清澈见底,吟诵之下,不禁为之神往了。

仲泽译序:

(该书)是一部回归伊甸园的作品,是一部面对眼前世界矫弊的神话,也是对人类社会进入后工业时代面临天翻地覆变化的一种呼告。

戴欢译序:

它是简单生活的权威指南,是对大自然的真情描述,是向金钱社会的讨伐檄文,是传世久远的文学名著,是一部圣书。

王家新译序:

《瓦尔登湖》早已是美国现代文学中散文作品的典范。它是生活和精神的传奇,但也是语言的艺术创作。

书评家关于“美国的精神之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一个典范”,“代表了一种追求完美的原生态生活方式”,“体会到作者在行文之中水到渠成地提炼出来的振聋发聩的思想”,“读着它一股向上的精神力量不断地将读者提升”的“推波助澜”;诗人海子卧轨自杀时,随身携带的四部著作之一;言必称梭罗,其实根本没有认真看过这部书的假“梭粉”们的“人云亦云”等。这些,“众口一词”吊起了读者胃口。殊不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许多读者刚刚翻上几页就大呼“上当受骗”,将书束之高阁。译者、书评家很少从著者、译者身上找原因,大多将“责任”推给读者,甚至连教育部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修订专家组召集人温儒敏教授也认为:“读不进去可能因为没有这种宁静的心境。”

我不知道温儒敏教授通读过《瓦尔登湖》没有?但其“宁静说”未免过于简单。这部书“不好攻”早有公论,如果他们“溢美”的同时打打预防针,提醒读者需有“攻书莫畏难”的精神,开卷时也许就没有这么大的心理落差,即使有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不得他人笑话你心浮气躁。

其二,故事情节稀缺,议论描写泛滥。

这部日记自传体式散文缺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一是崇论宏议,不接地气。梭罗对古印度、古埃及、古罗马和中国的历史文化情有独钟,对英、法、俄、德等国的哲学、文学,以及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佛教、道教有较深了解,神话传说、朝章国故信手拈来,什么极简粗犷、精神自由侃侃而谈。尤其是有关房子的议论,脱离生活实际和经济发展规律。这些清教徒似的长篇大论,占全书篇幅的十之六七,不乏思想火花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看着看着哈欠连天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二是形单影只,晦涩难懂。全书用第一人称“我”贯穿始终,很少见到其他名字,出售棚屋的詹姆斯·柯林斯和柏克农场主人约翰·菲尔德算是例外。《访客》用较多笔墨描写了一名加拿大伐木工,对穷人、逃奴则点到为止。“昔日的居民”说到几个名字,“冬天的来客”樵夫、诗人、哲学家隐其姓名。自己拒绝纳税被捕监禁一夜一笔带过。人物模糊、情节简单、故事单调,还有双关隐语等一头雾水,缺少人情味、世俗味,难免望而生畏。

三是过犹不及,审美疲劳。梭罗号称博物诗人,他对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刻画细致入微,如春天的早晨、流动的泥沙,蚊群大战、猫头鹰夜号、牛蛙环湖而鸣,鷃鼠、林鸮、鹬鸟、鹌鹑、潜鸟、印第安野鸡、猎狗、红松鼠的活动规律等。这些单个看看或不失新鲜有味,但连篇累牍多少有些味同嚼蜡,更何况身居闹市的读者大多缺乏情感体验,自然妨碍阅读兴趣。

四是毫厘不爽,枯燥乏味。梭罗建筑小屋各项开支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三位数。黑麦、玉米粉、衣物等开支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数。八项实验失败开支最大一笔0.88美元,最小一笔0.01美元。种豆的支出和收入、湖水的封冻与解冻、冰层气泡的密度和大小等都有非常精确的记载。这些“一点不差”实验成分多,生活气息少,像学术论文中的冰冷数字与现实生活相距太远。

其三,人造世外桃源,可望而不可即。

梭罗28岁移居瓦尔登湖畔,直接原因有二。

一是“摆脱干扰做些私事”。他静下心来撰写《康科德和梅里马克河上一周》,纪念三年前患破伤风病故的胞兄约翰。书中穿插了大量的文史哲和宗教方面的议论,削弱了现实主义的力量,印行1000册,售出215册,赠送70册。梭罗自嘲:“我家里大约藏书900多册,其中有700多册是本人所著。”

二是从事超验人生实验。这位爱默生的门徒想看看不受房屋田地束缚,遵从自然天性行事,经济依赖能够降低到什么程度,“人可以像动物那样吃得简单,却依旧能保有健康和气力”。他自己动手,粗茶淡饭,发现“每年只需大概六个星期的劳作,就能满足我的生活开销。几乎整个夏天,还有整个冬天,我就可以无所牵挂地从事研究”。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梭罗完成实验任务“重返文明世界”。他告诉读者:

我离开丛林的原因一如进入其中那样合理,或许,我应该还有多种生活可以选择,不必腾出更多的时间去过本书描述的这种生活。

自此,梭罗长达14年没有跨入瓦尔登湖半步,直至逝世前一年才故地重游。

梭罗物质极简、内心丰盈的思想,是否来自乡贤本杰明·富兰克林?这位1706年出生于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美利坚开国三杰,深知“贫穷经常使人丧失一切精神和美德”,一辈子勤劳节俭、勤学不辍。揆情度理,梭罗受到近在咫尺的历史巨人的影响机会较大。他不想在人造世外桃源终此一生,也“不想让任何人出于任何理由采取我的生活模式”。梭罗深知“对财富的热爱成为人类展现激情的康庄大道,所有其他的道路最终都向它汇集”。美利坚已无法回到原始野蛮、简朴率真的印第安人时代,那么就给后人留下这个可望而不可即、“慰情聊胜无”的瓦尔登湖吧!

其四,明知读不下去,鼓动小儿攻攻。

苏东坡《书渊明〈乞食〉诗后》云:

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

他为田园诗人鼻祖鼓与呼,仅和陶诗就达124首。

梭罗不是“僮仆欢迎,稚子候门”的陶渊明。他禁欲独身、离群索居,不喝酒、不抽烟、不去教堂、不参加选举,拒绝向政府纳税,不考虑父母节衣缩食送他上大学从而应反哺父母、不关心如何赓续人类繁衍生息……可他与陶渊明一样难逃“二者不相待”的宿命。历史最无情,读者最公正。他们的作品经过时间的选择和淘汰,成为人类精神世界的家园。我边吐槽边鼓动读小学五年级的小儿“攻攻”,他毫不怯战,满口应承。新冠疫情伊始,每天30来页,10天就“攻”完了,然后做读书笔记,爬在床上写读后感——

读了老爸的《瓦尔登湖“不好攻”》,感觉没有那么玄乎,也没有那么不好攻,也没有像众多译者的“溢美”。

我很佩服这位译者,他把英文翻译成了中文,些许还是精巧的文字,只能说他十分厉害了。不仅是英译汉,还要组织文字,能译到这种程度已经十分强大了!不愧是“纪念版”!

我认为读这书就不要当作快乐的事儿,就要痛苦!因为反正你也快乐不了,还不如以任务的形式解决!

这本书唯一让人打瞌睡的地方就是大道理太多!81页第一个自然段,开头说:“我的想象漫游得如此之远”,我反手批注:“亏你还知道!”这本书实际就是先讲故事,然后大道理。

萧和时年11岁 2020年4月19日

我问小儿:“如果你有机会到马萨诸塞州,会不会去瓦尔登湖看看?”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会!”小儿年龄或许还领悟不了梭罗崇尚简约、回归自然的思想,但在他幼小心灵中播撒这么个梦想,即使“囫囵吞枣”又何尝不是开卷有益?

孙犁致铁凝信说:“我读书,不分中外,总觉得越古——越靠前的越有味道,就像老酒一样。”我建议小儿认真看看这封信。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对无涯,最便捷、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少读糠米不分的流行读物,多读盖棺定论的中外名著。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家,都不可能投合每个读者的口味。读着脾气相投的作家,无妨多读点、读系统点。读到特别喜爱的地方,就把它抄下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读书切忌脑子给别人跑马,沦为两脚书柜,需要开动脑筋,聚精会神,自己做主,大胆怀疑,独立思考。每读一本名著,犹如听古人围炉夜话、促膝谈心,可以鼓掌,可以提问,可以咀嚼,可以质疑。读完一本名著,写点读后感,一两百字不嫌少,三五百字不嫌多。这叫作“不动笔墨不读书”“好記性不如烂笔头”。

阅读质量决定人生质量,阅读高度决定人生高度。那些沉溺手机、沾满油腻、浑身戾气,甚至贪赃枉法、锒铛入狱的人,十有八九是远离经典之人。而那些爱读书、读好书、活到老、学到老的人,很少犯颠覆性错误,即使时运不济内心也从容淡定、水草丰满。

(作者系北京日报社副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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