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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走进刘禹锡诗歌的民俗

2023-04-27王玉姝

博览群书 2023年4期
关键词:连州竹枝词刘禹锡

王玉姝

华夏民族有着悠久的历史,各族人民在长期的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逐渐形成了具有本民族特点的风俗习惯,这些风俗贯穿于民族发展的过程,完整赓续并代代相传。《管子·正世》即有“古之欲正世调天下者,必先观国政,料事物,察民俗,本治乱之所生,知得失之所在,然后从事。故法可立而治可行”,可见在当时的情况下,民俗已经和治国理政紧密相连。历代与民俗相关的诗歌琳琅满目,如《诗经》中的周族史诗《生民》,叙述了周代氏族从诞生到周王朝建立的过程,诗歌中即有关于祭祀的风俗:经历一年的劳作,五谷丰登之时,要“以归肇祀”,祭祀的过程忙碌而热闹,目的是“以兴祀岁”,而其中的开创者则为“后稷肇祀”。《诗经》中的《东山》亦有对上古婚礼习俗的描写:“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更有三月三日上巳节男女相聚的情形:“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诗经·溱洧》)到了國力强盛的大唐,社会各界对民俗的观照更是异彩纷呈,如唐玄宗李隆基“当轩知槿茂,向水觉芦香”的端午节(《端午》),卢照邻“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的春节(《元日述怀》),更有王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重阳节(《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而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歌中关于民俗的描写,则向我们展现了一幅幅民间生活的生动画卷。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中唐时期著名诗人。他的少年时期,生活相对优渥,父亲曾为浙西从事,后又“罢归浙右,至扬州”(《子刘子自传》)。良好的家境和江南地区浓厚的文化氛围,使他接受了的正统的儒家教育。刘禹锡曾自言:

始余为童儿,居江湖间,喜与属词者游,谬以为可教。视长者所行止,必操觚从之。及冠举秀才,一幸而中说,有司惧不厌于众,亟以口誉之。(《刘氏集略说》)

他于贞元九年进士及第,贞元十一年“以文登吏部取士科,授太子校书”(《子刘子自传》),由此走上仕途之路。因家族“世为儒,而仕”,故而常怀“感时江海恩,报国松筠心”(《和武中丞秋日寄怀简诸僚故》)之志。刘禹锡在参与永贞革新失败后,贬连州刺史,改贬朗州司马,后又因“桃花诗案”远贬播州,曾任夔、和二州刺史,在贬谪地度过了人生将近一半的时间。他文学创作各体兼备,其中有诗歌八百多首,白居易曾谓其“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白居易《刘白唱和集解》)。与白居易并称“刘白”,与柳宗元交好,史称“刘柳”。刘禹锡总结自己的人生经历为“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虽长期遭贬,仕宦生涯坎坷众多,但他却以神来之笔,饶有兴味地书写贬谪之地富有民族特色的生活,“为江山风物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刘氏集略说》)。贬谪地的自然风景和民风民俗却促进了他的文学创作,成为他诗歌创作的源泉。

刘禹锡因永贞革新遭贬朗州司马,更在十年后远宦连、夔、和三州刺史,可谓颠沛流离,但“梦得佳诗,多在朗、连、夔、和时作”(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刘禹锡由当时政治集团的核心人物,贬谪到偏远州郡去做无实际权力的司马,从情理而言,消极自艾在所难免。“地居西南夷,士风殊俗,无可与言者”(《旧唐书·刘禹锡传》),但面对风土迥异于中原的“西南夷”,他却主动去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如自己好友柳宗元一般,主动融入当地的生活。刘禹锡到朗州初期,就按照《史记》所载,考察朗州的历史沿革,可见他对朗州文化的重视:

按《天官书》,武陵当翼轸之分,其在春秋及战国时,皆楚地。后为秦惠王所并,置黔中郡。汉兴,更名曰武陵,东徙于今治所。常林《义陵记》云:初项籍杀义帝于郴,武陵人曰:天下怜楚而兴,今吾王何罪乃见杀?郡民缟素哭于招屈亭,高祖闻而义之,故亦曰义陵。今郡城东南亭舍其所也。晋、宋、齐、梁间皆以分王子弟,事存于其书。永贞元年,余始以尚书外郎出补连山守,道贬为是郡司马。至则以方志所载而质诸其人民。顾山川风物皆骚人所赋,乃具所闻见而成是诗,因自述其出处之所以然。故用书怀为目云。(《武陵书怀五十韵并引》)

元和十年,刘禹锡再贬为播州刺史,其间有“以柳易播”的美谈,后改贬为连州刺史。在连州将近五年的时间,同在朗州一样,他考察连州的地理环境,赞美当地的自然风光:

此郡于天文与荆州同星分,田壤制与番禺相犬牙,观民风与长沙同祖习,故尝隶三府,中而别合,乃今最久而安,得人统也。按宋高祖世始析郴之桂阳为小桂郡,后以州统县,更名如今,其制宜也。

郡从岭,州从山,而县从其郡。邑东之望曰顺山,由顺以降,无名而相歆者以万数,回环郁绕,迭高争秀,西北朝拱于九疑。城下之浸曰湟水,由湟之外,交流而合输以百数,沦涟汩潏,擘山为渠,东南入于海。山秀而高,灵液渗漉,故石钟乳为天下甲,岁贡三百铢。原鲜而膴,卉物柔泽,故紵蕉为三服贵,岁贡十笥。林富桂桧,土宜陶旊,故候居以壮闻。石侔琅玕,水孕金碧,故境物以丽闻。环峰密林,激清储阴,海风敺温,交战不胜,触石转柯,化为凉飔。城压赭冈,踞高负阳。土伯嘘湿,抵坚而散。袭山逗谷,化为鲜云。故罕罹呕泄之患,亟有华皓之齿。信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凉墟也。(《连州刺史厅壁记》)

身处贬谪之地,他虽然也有“邅回过荆楚,流落感凉温”(《武陵书怀五十韵并引》)的伤感和失意,但却能以平和的心态,理性而客观地书写异族文化。

禹锡在朗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性情。蛮俗好巫,每淫词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辞也。(《旧唐书·刘禹锡传》)

既然“蛮俗好巫”自然会有祭神习俗,如《阳山庙观赛神》:

汉家都尉旧征蛮,血食如今配此山。

曲盖幽深苍桧下,洞箫愁绝翠屏间。

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娑娑启醉颜。

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蹋《竹歌》还。

刘禹锡对此诗题注为:“梁松南征至此,遂为其神,在朗州。”关于“阳山”的传说以及阳山之女、梁松征战之事,我们暂不追根溯源,但从诗中可见当地已奉梁松为神,既如此,祭祀则自然产生。诗中“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娑娑起醉颜”,则传神地描绘出祭祀的场景,“荆巫”“野老”作为祭祀的主角,拉开了活动的序幕,盛大的祭祀过程中,“巫”传神灵意旨,“野老”舞姿翩跹。“巫自是楚之旧俗”,从中可见武陵人对神灵的虔诚和崇拜,膜拜的是神灵,敬畏的是自然。在这日落西山、凉风渐起之时,还有多少人连足踏歌?

刘禹锡有言:

予既谪于武陵,其地故郢之裔邑,与夜郎诸夷错杂。系乎天者,阴伏阳骄是已。系乎人者,风巫气窳是已。(《楚望赋》并序)

言下之意,因此其间自然有很多的“风巫气窳”。再如对朗州祠竹节风俗图景的展现:

星象承乌翼,蛮陬想犬牙。

俚人祠竹节,仙洞闭桃花。

城基历汉魏,江源自賨巴。

华表廖王墓,菜地黄琼家。

霜轻菊秀晚,石浅水文斜。

樵音绕故垒,汲路明寒沙。

凊风稍改叶,卢橘始含葩。

野桥鸣驿骑,丛祠发迥笳。

跳鳞避举网,倦鸟寄行查。

路尘高出树,山火远连霞。

夕曛转赤岸,浮霭起苍葭。

轧轧渡溪桨,连连赴林鸦。

叫阍道非远,赐環期自赊。

孤臣本危涕,乔木在天涯。

(《晚岁登武陵城顾望水陆怅然有作》)

其中的“俚人祠竹节”则是当地少数民族的祭祀节日。与前首《阳山庙观赛神》中的祭祀相同,都起源于神话传说。诗中的桃源仙境,霜菊、樵音、寒沙、卢橘、倦鸟、山水、苍葭、林鸦等意象,勾勒祠竹节祭祀的场景,再现边地的民俗图景,烘托出欢乐、祥和的氛围。刘禹锡对朗州的民俗书写还有很多,如“蛮语钩輈音,蛮衣斑斓布。熏狸掘沙鼠,时节祠盘瓠。忽逢乘马客,恍若惊麏顾。腰斧上高山,意行无旧路”(《蛮子歌》)。不仅书写少数民族的风俗,而且详细交代少数民族的语言、服饰、气候、物产和日常生活。他们刀耕火种,俗信东皇太一,语言为“钩輈音”,衣服“斑斓布”而成。遇到“乘马客”的官家,如“麏”般惊慌回顾。

刘禹锡在朗州期间,从客观的角度书写当地的民风民俗。当贬至连州之时,依然满怀热情地参与当地民众的生活。他以纪实的笔法,对他们的生活进行客观描写,体现了民族团结的观念。如关于“莫瑶”族生活的《莫瑶歌》:

莫瑶自生长,名字无符籍。

市易杂鲛人,婚姻通木客。

星居占泉眼,火种开山脊。

夜渡千仞谿,含沙不能射。

“莫瑶”本无户籍,他们与“鲛人”交易,与“木客”通婚,刀耕火种,顽强生存,即便是水害“含沙”也无法奈何他们,客观地再现了莫瑶族的生活状态。他们还有自己富有特色的民族活动,《连州腊月观莫瑶猎西山》则是对莫瑶族腊月狩猎活动的精彩叙述,诗人参与其中:

海天杀气薄,蛮军步伍嚣。林红叶尽变,原黑草如烧。

围合繁钲息,禽兴大旆摇。张罗依道口,嗾犬上山腰。

猜鹰虑奋迅,惊鹿时踞跳。瘴云四面起,腊雪半空消。

箭头余鹄血,鞍傍见雉翘。日暮还城邑,金笳发丽谯。

他们队列整齐,旌旗猎猎,猎狗猎鹰齐上阵,最后满载而归。刘禹锡虽然贬谪荒远之地,但他却以愉悦的心情和满腔的热情欣赏贬谪地的美丽风光,如《插田歌》: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

农妇白紵裙,农夫绿蓑衣。齐唱田中歌,嘤佇如《竹枝》。

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黄犬往复还,赤鸡鸣且啄。

“剡中若问连州事,惟有千山画不如”(《送曹璩归越中旧隐诗》),可见他一直以一种“吾心安处是吾乡”的心态来描绘异族风情,以豁达的胸襟对待不平的贬谪,对异族风情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长庆元年,刘禹锡出任夔州刺史,这也是他文学创作成就最高的时期。他模仿当地民歌创作《竹枝词》九首,并掀起后世创作《竹枝词》的热潮。初到夔州之时,他见“里中儿联歌《竹枝》”,受其启发,开始创作竹枝词。他介绍自己的创作缘由:

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

刘禹锡作为文人士大夫内心深处的“平民性”在《竹枝词》中得到了最好的诠释。竹枝九首有对夔州本地风情的描写,如其五: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家家酿制春酒,让人不由得想起琦君的《春酒》。再如当地巴人烧畲的传统: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烧畬是巴人耕种的方式,刘禹锡在《畬田作》中详细记载了当地农民烧畬种田的过程。

《竹枝词》不仅记载当地的风俗习惯,而且赞美当地的自然风光,满蕴着真挚的情感,如: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陌上动乡情。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文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刘禹锡对当地民歌动情着力,“塞北梅花羌笛吹”是其诗歌创作求新取变的宣言,无怪乎白居易谓其“梦得能唱《竹枝》,听者愁绝”(白居易《忆梦得》)。后世对刘禹锡《竹枝词》评价之高,足可见其影响之深远。如“予尝舟行苕溪,夜闻舟人唱吴歌,歌中有此两句,余皆杂以俚语。岂非梦得之歌,自巴渝流传至此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其中的“此两句”,所指即为“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黄庭坚亦对《竹枝词》赞赏有加:

刘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独步。道风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子美《夔州歌》,所谓同工异曲也。昔东坡闻余咏第一篇,叹曰:“此奔逸绝尘,不可追也。”

刘禹锡认为“盖丰荒异政,系乎时也。夷夏殊法,牵乎俗也。因时在乎相善,因俗在乎便安”(《答饶州元使君书》)。因此无论官居何处,他都以真实的笔调,诗人的赤心书写当地的民风民俗,对当地的民俗和自然风光予以真实的描述,表现出对生活的热爱。对民风民俗的书写,一方面展现出当地的风俗习惯,另一方面,则可见诗人的平等之心。这些诗歌,展现了当地的风俗,记载的是人类文化的遗产,见证了人类的相亲相爱。在今天看来,是筑牢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有力依据,对带动当前经济建设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系文学博士,白城师范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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