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花田
2023-04-26李莉
李莉
一
那一年，李芊芊十五岁，她觉得生命中的阳光被遮住了。
这是第几次和爸爸一起陪着哥哥去找工作？李芊芊记不清了。但是，每一次见到店老板嫌弃哥哥的眼神，她都会想到孤岛。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哥哥是，自己也是。
“对不起，我们这儿不招员工。”
“我很同情你们，但是，你们也要理解我的难处。他这样的来我们店里，生意会受到影响的。”
……
老板们都是这样说的。
患了唐氏综合征的哥哥看不到别人异样的眼神，看不到爸爸求人的卑微，他只是友好地对着老板笑，一派的天真烂漫。可是，李芊芊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已经明白哥哥这座孤岛被排斥在了人群之外，自己这座孤岛也融不进人群，心里异常难过。
她多想去帮助哥哥，勇敢地对老板说：“我哥哥当服务员是很棒的，他对人很友善，也很勤劳，请你们试着接纳他一下吧。”
可是，每当她有这种念头的时候，就觉得心跳加快，手和脚都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是那么害怕当众与陌生人说话。哪怕一直在提醒自己：“帮助哥哥，去求老板。帮助哥哥，去求老板……”可她就是双脚发软，迈不开步，脸涨得通红，泪水也充盈了眼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被拒绝。
这个家就这样糟糕，哥哥不健康，而她，也异常害羞。
从小，李芊芊就不敢和陌生人交流。同陌生人说话时，她会紧张得语无伦次。
她恨自己的木讷，恨到认为这个家的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如果自己活泼可爱，口齿伶俐，能同别人交流自己家的情况，哥哥应该早就得到一份工作了吧？都怪自己。
在李芊芊的心里，哥哥有当服务员的天赋。哥哥喜欢在吃饭前帮着家人摆餐具、端菜。他动作利索，面带笑容。在哥哥摆好菜后，李芊芊和爸爸妈妈都会对他说一声：“李英豪，谢谢你。”他便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了，笑得很开心。李芊芊从没见哪个服务员做事这么利索和开心的，她认 为哥哥具有优秀的服务员的能力了。
有时，家里人在外面吃饭，哥哥目不转睛地看着餐厅里的服务员忙碌的身影，那眼神，竟然是满满的羡慕。
李芊芊不敢多看哥哥那羡慕的眼神，她觉得内心酸楚：许多人不想当服务员，觉得辛苦，而哥哥，竟然如此渴望。人与人之间有多大的不同啊。
爸爸说：“虽然家里的经济条件可以让哥哥待在家里，不出去工作。可是，这样哥哥不会快乐，他也应该融入社会，他也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所以，得给他找份工作，哪怕不发工资。”
这么卑微的愿望，却一次又一次被店老板拒之门外。
二
终于，爸爸作出了一个决定：“别人不给李英豪机会，我给。我拿出所有积蓄开个饭店，请李英豪当服务员。”听了这话，哥哥的眼里瞬间闪烁出激动的光芒。而妈妈的神情是又激动又有些担心。
李芊芊真为哥哥高兴，但是，开业后，事情的发展却更让人难过。
记得开业的第一天，正好是周末，李芊芊不用去上课，便去饭店帮忙。饭店一尘不染，音乐在饭店里静静地流淌着，哥哥弯着腰，用力地拖着地，妈妈在饭桌旁择着菜，不时看着门外，希望有人光顾。
门外人来人往，没人留意到这家饭店。
终于，有人在外面张望，想进来吃东西，可是，他的目光停滞在哥哥身上，便犹豫起来。李芊芊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向哥哥，见到哥哥正用天真茫然的眼神看着那人。那人停住了准备迈向饭店的脚步，转身离开了。
望到那人渐渐远去的身影，李芊芊的心便沉了下去。
“妹妹，吃糖，笑一个。”哥哥好像看到了李芊芊的难过，在衣袋里摸啊摸，掏出了一颗糖递到了她手里。
李芊芊剥开了糖纸，将糖放进嘴里，却感受不到一丝丝的甜，她觉得心里很苦涩。那天，他们没有等来一个客人。
第二天，李芊芊回到学校，她坐在教室里，失神地看着窗外。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校园里的叶片被风吹到地上，被雨水淋湿着。李芊芊觉得四周都凉凉的，凉到了心里。
“李芊芊，你怎么总是悲悲戚戚的？”同桌陈天宇来了，诧异地看着她，“你在看落叶吗？看落叶就要这么伤悲吗？花开花落，这是植物的新陈代谢，用不着去感物伤怀。叶是为新生的叶挪地方，它落了，又会有新叶长出来……”
李芊芊淡淡一笑。陈天宇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师，他一直阳光灿烂，而且喜欢研究科技方面的东西。他体会不到身在不完美的家庭，自身性格又自闭的人的困扰。所以，李芊芊从来不同他多说话，李芊芊觉得，他只是温室里的花朵，是理解不了自己的。
“你不懂我的感受，我觉得我有些坎是很难过去的。”李芊芊说。
“怎么会过不去，只要迈出脚步去过，就能过去。你没有试过，怎么就说过不去了……”陈天宇又做心灵鸡汤式的演讲了。
唉，真烦。李芊芊皱起了眉头。
陈天宇已经习惯了李芊芊的不耐烦，他继续说着：“换个环境也会让人的心情好起来，我帮你找找看，有没有能让人精神振奋的地方……”
三
“我发现，我们校门外有一片玫瑰花田，我带你去看。据科学家研究，玫瑰花香能让人开心起来。”这天，陈天宇激动地告诉李芊芊他的发现。
为了不扫陈天宇的兴，放学后李芊芊跟着陈天宇来到这片玫瑰花田。
偌大的田地里，满是丛连丛、片挨片的玫瑰，花蕾满枝，鮮艳夺目。盛开的玫瑰花，红如云霞，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殷红的花朵似绒绣，花瓣上闪着晶莹的露珠。看着生机勃勃的玫瑰，李芊芊沉重的心情稍稍有些释然。
“心情好些了吧？”陈天宇观察到李芊芊舒展开的眉头，高兴地说，“有时候，我们要借助外在的因素来调节自己的心情，比如花香，比如音乐，甚至是人的姓名，对心情也有影响……”
“你先回家好吗？我想在这儿一个人静一静。”李芊芊说。
“好吧。”陈天宇走前对李芊芊叮嘱，“你要开心哦。”
李芊芊坐在一块石头上，浓郁的花香如透明的小溪一样在身边流淌，她多希望，这些年堆积在心里的伤感，能随着花香飘散。
可是，她觉得她的面前有一个大大的坎，哥哥迈不过去，她也迈不过去。在哥哥的事情上，她失去了帮助哥哥的勇气。她恨自己性格的懦弱。
不知何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姐姐站在了她的身边，叫她的名字：“李芊芊，那些坎，你是能迈过去的。”
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她还知道我的名字？李芊芊一惊，猛然抬起头，触到一对清亮的眼眸。那双眼，仿佛读懂了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故事。
“迈过去，很难。”李芊芊喃喃自语。
“跟我来。”大姐姐径直走向前方，李芊芊跟了上去，她们沿着一条小路向前走。一会儿，便见到前面有个六七岁的女孩，这女孩在路边大声地哭着，那声音撕心裂肺，听起来非常无助。
“怎么了？小妹妹？”李芊芊忘了自己的悲伤，问道。
“拼音太难了，太难了，我不会拼拼音……”女孩圆嘟嘟的小脸上满是泪痕，让人心生怜爱。
“哈哈……”李芊芊见女孩哭得惊天动地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想到，是这么点小事，不禁有点发笑，“不难啊，我可以教你。”
“b-o，播，b-o，播。”李芊芊在地上用树枝画着拼音，教着女孩。
“为什么拼出来的是‘播，而不是‘摸？”女孩读了一遍问。李芊芊愣了一下，这句话似曾相识，多年前，有个女孩就这样问过。
“这个得靠语感，你现在还小，不懂。但是多读、多体会，你就会记住这些拼音拼出来的是什么了。”李芊芊耐心地说。
“嗯，好。”女孩乖巧地点点头，便对着地上的拼音一遍一遍地读起来。她的声音宛如黄鹂，清脆婉转，让人的心也柔软起来。
李芊芊看着那女孩，仿佛见到了以前不会拼拼音的自己。那时自己也哭过，为了克服困难，天蒙蒙亮，她便起床了，拿起书，一遍一遍地读，读着读着，自己便会拼了。
“姐姐，我小时候也同她一样，不会拼拼音，也因为不会拼而哭过。”李芊芊告诉大姐姐。
“不是同她一样，而是，她就是小时候的你啊。”大姐姐笑着说。
李芊芊一惊，想要细看这女孩。却发现，一阵风吹来，女孩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就消失了。四周只剩下风吹的声音。
“你是怎么让我看到我的过去的？”李芊芊问。
“因为我知道你在十五岁时，会很苦闷。我来告诉你，你以前认为过不去的坎，也都慢慢过去了。这次也会。”大姐姐说。
会吗？自己会变得勇敢起来吗？面对家庭的困境，自己能助哥哥一臂之力吗？哥哥会实现自己当服务员的梦想吗？
“会吗？我看不到未来，我觉得人最可怕的就是看不到未来。”李芊芊迷茫地说。
“不怕。”大姐姐蹲下身子，看着李芊芊，“未来，你会变得勇敢，你哥哥也会很好，你还会……”
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突然跑来，对大姐姐说：“李欣然，我们得离开这儿了。”
那男孩注意到了李芊芊，笑了：“李芊芊，你还是那么多愁善感吗？一点都没有变。你要学会借助外在的因素来调节自己的心情，比如花香……”好熟悉的唠叨，这太像陈天宇说话的语气了。李芊芊便瞅着这男孩，研究起来。
“李芊芊，你别瞪着陈天宇啊。要知道，你能见到你小时候的影像和我们，都是陈天宇的功劳，是他研究出了时空影像移动技术。”
陈天宇？他是陈天宇？在他的眉目间，李芊芊看到了同桌陈天宇的影子。他应该就是长大后的陈天宇。只是，李欣然和陈天宇都是来自未来的影像吗？太神奇了吧？李芊芊还没来得及问自己和哥哥的将来会如何，就见李欣然和陈天宇的影子便越来越淡，渐渐消失了。
李芊芊见到地面上遗落着一张报纸，上面写着一则新闻：
阳光小镇上，“英豪饭店”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员工，这些员工都是小镇上的残疾人。据悉，“英豪饭店”是李志为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儿子李英豪所开。刚开始，生意并不好，但不久，饭店顾客盈门。后来饭店渐渐扩大，扩招了员工，且都是残疾人。李志说，他要为残疾人打开一扇窗……
李芊芊看到报纸上附了张相片，哥哥咧开嘴笑着站在几个顾客的中间，有两个顾客的手搭在他肩上，像是兄弟一样亲昵。看着哥哥幸福的样子，李芊芊的嘴角也泛起了微笑，笑着笑着，她的眼里便含着泪水，透过泪水，她看到了报纸的日期，是在七年后。
李芊芊在回去的路上，听到有家电视里传来一个主持人的声音：“嗨，你有梦想吗？来我们电视台，说出你的梦想吧……”李芊芊挺起了胸膛，迈开了大步，稳稳地往前走。在路上见到路人时，原本害羞的她竟冲别人微笑起来。这样真挚的笑容，也换来了别人的微笑。
花香更浓了，如一条河流，伴着行走中的李芊芊。
四
两周后的一天，当李芊芊来到饭店时，见到了饭店里人来人往。
妈妈在厨房里炒着菜，铁锅里嗞嗞作响，顷刻，菜香四溢。哥哥端着菜，脚步飞快，放到了一位男青年的旁边。男青年说了声：“谢谢你。”哥哥便嘿嘿直乐，往回走时，一蹦一跳的，像只满足的鸟儿。
男青年见到进门的李芊芊，如同见到熟人，冲她一笑，李芊芊也回了一个感激的微笑。其中的缘故，大家心照不宣。
妈妈喜上眉梢，对李芊芊小声说：“生意突然就变好了，而且好奇怪，每个客人都会对你哥哥说声‘谢谢，你哥哥好高兴。一定是老天爷在眷顾着你哥哥。”说到这儿，妈妈的眼眶一下红了。
李芊芊对妈妈說声：“真好。”
她想，爸爸和妈妈一定不会知道吧？在不久前，他们的女儿第一次勇敢地走进了电视台，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害羞，向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讲述起自己家的故事，说自己想参加《说出你的愿望》这档节目。
当聚光灯打向自己，当黑洞洞的摄像机对着自己，李芊芊坐在桌前，脚在抖，手也在抖。她控制不住自己乱跳的心，很想逃离这种可怕的地方，但她知道，她不能退缩，她得勇敢地迈出这一步，为了哥哥，也为了自己。
一开始说话，李芊芊磕磕巴巴的，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着。好几次，她都讲不下去。但她告诉自己，不能退缩，迈过这道坎，就会好的。后来，她的声音开始平稳而坚定起来，她说：“我哥哥患了唐氏综合征，但是，他是個善良的、有理想的人，他也希望能像正常人一样，靠自己的工作来赢得别人的尊重和肯定。上帝给他关了一道门，我爸爸给他开了一家饭店，为他打开一扇窗。虽然我们饭店的菜味道不错，也很卫生，但是，生意总是不好。我想是这扇窗缺少了爱的阳光，你们能来我们饭店吃饭，给这扇窗照进阳光吗？我还希望，你们在哥哥为你服务了以后，能对我哥哥说声‘谢谢你。他很需要这个词。”
讲到这儿，李芊芊的泪水便夺眶而出，心里如一股幸福的暖流流过：我终于战胜了自己，把心里话讲出来了，真好。
李芊芊决定，不告诉爸妈自己做了什么。让他们觉得生意好，是老天爷对哥哥的眷顾，这样，会让他们更感恩、更幸福。
五
教室里，点点阳光倾洒在课桌上，亮亮的、暖暖的。
陈天宇翻看着科技方面的书，又在侃侃而谈：“李芊芊，你相信人类能见到过去和未来的自己吗？现在没有这项技术，我想以后研究一下，让人能见到不同时空里的自己。也许，这样会对他的人生有些影响。”说完这话，他已经预料到，李芊芊会嘲笑自己异想天开。
“我相信，你能成功的。” 李芊芊温柔地说。
“这不像是你啊，你以前总喜欢反驳我的。”陈天宇奇怪了。
陈天宇，你知道吗？我不反驳你，是因为我真的见到了你未来的样子，你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而且还有个叫李欣然的好朋友呢。只可惜，我还不知道未来我会怎样呢。李芊芊心里想，然后托着腮，看着陈天宇微笑着。
“李芊芊，你相信姓名对人的影响也很大吗？芊芊这名太纤弱了，会给你心理暗示，让你的性格不阳光，你可以试着改名，比如叫李欣然也很好啊。欣然，就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多好。”难得李芊芊有这样的好心情，陈天宇大胆地提出了建议。
李欣然？李芊芊的心猛地一跳。一束光瞬间照进了她的心里。她突然理清了思路，那个大姐姐，应该就是未来的自己，所以她才会知道，十五岁的自己被生活困住了，需要帮助。啊，真好，原来未来的自己是那样温柔可爱；眼前这个爱唠叨的男孩，几年后会用新技术来帮助自己，这男孩内心也有细腻温暖的一面。
“好。我以后有机会就改名。如果改不成名字，你也可以叫我李欣然。”李芊芊又顺从地说。
“呀，你好怪，我说什么你都听，发生了什么事？”陈天宇看着李芊芊，惊叫连连。
“几年后，你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李芊芊微笑着看向窗外。
窗外，余晖脉脉，彩霞满天。落地的树叶，为大地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暖暖的。
（本文获2022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