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大阿福
2023-04-26范锡林
范锡林
阿林小时候,住在莲蓉老街上。
这条老街,紧傍着绿柳拂波的梁溪河,遥对着宝塔高耸的惠泉山。三四里长的老街上,有六角亭,有石拱桥,有大牌坊,有千年银杏,有百步长廊,有四眼古井,住着许许多多的人家,开着各种各样的店铺,熙熙攘攘,就像一幅鲜活的清明上河图。
在这条街上,一抬头就能看到一个故事,一低头就能踩到一个故事,一转身就能撞到一个故事。
阿林就是在这些故事里慢慢长大的。
这座江南老城的西门外,有一座巍然屹立、郁郁葱葱的惠泉山。山脚下,有一种黝黑细腻、黏糯如豆沙的泥土,特别适合用来做泥人,做出来的泥人阴干之后坚如砖石,光滑如玉,不会脱落,不会皲裂。这惠泉山下的许多人家,就是靠做泥人、卖泥人来赚钱谋生的。
在阿林住的这条老街上,时常会看到从惠泉山下进城来卖泥人的褚阿婆。
褚阿婆约摸五十岁,圆圆脸,细细眉,皮肤白净,大大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精致的银耳环,额头上有一颗豌豆大小的肉疙瘩痣,她说,那叫佛爷痣,是有福气的标志。褚阿婆说话时,声音很是清亮,吆喝起来更像是唱吴语山歌一般,甜糯悠扬。
褚阿婆个子不高,但凭着她那一双肉肉厚厚的手与两条结实粗壮的胳膊,每天推着那辆小推车,从惠泉山下到老城的几条大街上来卖泥人,不管啥时候,总显得浑身上下有的是劲儿。
每隔那么七八天,褚阿婆就会把她的小推车推到阿林住的这条老街上,她喜欢把小推车停在六角亭那里,然后将色彩绚丽的泥人琳琅满目地摆放在小推车的搁板上,老远就能把人的眼珠子吸引住。
褚阿婆卖的泥人有两个特点:一是不管什么形象,都是笑容可掬,就连那些最便宜的泥老虎、泥彩鸡、泥兔子,也都是咧着嘴笑嘻嘻的;二是这些泥人无一例外都是成双成对的。
你瞧,戴眼镜的老头儿,配一个梳发髻的老太婆;戴官帽穿官袍的官老爷,旁边站着涂脂抹粉的官太太;捧着个大金元宝的财神爷,伴着它的是捧了个聚宝盆的财神奶奶……
当然,更多的是两个娃娃,一男一女,胖乎乎,笑眯眯,端端正正的,坐成圆墩墩的一团,怀中各抱着一头青狮。这就是惠泉山泥人中最受人喜爱的大阿福,买一对摆在家里,可以辟邪、招财、纳福,它们背后还有一个小口子,可以用来当储钱罐。
围着这小推车看泥人的孩子越多,褚阿婆就越开心、越来劲,她大声地吆喝着:“惠泉山大阿福,要买快点来!”“来”字可以拖出去很长很长。接着,她就绘声绘色地讲开了:“别小看这些泥人呐,它们可都是大有来历的!瞧,这戴眼镜的老阿伯,他可是我们惠泉山泥人的祖师爷。站在他旁边的老阿婆更不是一般人,她本来是女娲娘娘跟前的一株柳,修炼得道成了仙,看中了惠泉山下一位小伙子,两人成了夫妻。她发现惠泉山下的泥可以捏成泥人,就把从女娲娘娘那里学来的捏泥人的本事教给了丈夫,两个人就成了惠泉山下捏泥人的开山鼻祖,我们捏泥人的那套本事,也都是他夫妻俩传下来的。”
这故事颇有点“七仙女下凡”的味道,一下子就把阿林他们的胃口吊起来了:“那这个摇头晃脑戴官帽的呢?还有这个捧着金元宝的呢?”
“别急嘛,待我一个一个讲。”
褚阿婆用手指点着搁板上的一对对泥人,如数家珍般地讲道:“这个戴官帽的,别看他长得丑,酒糟鼻、小八字胡,可他并不是坏人,他就是那个‘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七品芝麻官。当年,他在咱们锡城做官时,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南门外的惠公桥是他集资建的,城里的映山河是他主持开通的。后来,咱们就捏了他夫妻俩的泥人像,来纪念他。
“这捧着金元宝的夫妻俩,当然就是财神爷夫妻俩了。没听说吗?用咱们惠泉山下的泥捏出来的财神爷,可是最有灵气的。北大街上有个开布店的,买了财神爷夫妇放在账桌上,一天晚上他算账算困了,伏在桌上睡着了,梦中听到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他:进红布,进红布。他知道是财神爷在提示他,第二天赶紧去进了一大批红布。几天后,城里开庆祝大会,要做旗帜、横幅,这些红布一下就卖光了,赚了好大一笔钱呢!”
阿林他们听得眼皮子直眨巴,看褚阿婆那一本正经而又神秘兮兮的腔调,可不像是在哄他们,而他们也确实看到老街上许多开店的家里都恭恭敬敬摆着这么一对财神爷夫妇的泥人儿。
“至于这大阿福的故事,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吧?”褚阿婆指着那对抱青狮的胖娃娃说道。
阿林点了点头。
旁边尖嘴快舌的阿毛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早先惠泉山里有两只很大很凶的青狮子,专门出来吃人,没人能对付得了。后来,玉皇大帝派来两个很有本事的仙童,他们一下子就把这对青狮子制服了,让它们乖乖地像小猫一样听话。后来,这两个仙童看咱们这地方好,干脆就不回天上,就在惠泉山上住下来了。后来,惠泉山下的人就依着他俩的模样,捏出了这胖乎乎的大阿福,后来……”
“褚阿婆,您卖的这些泥人都是您捏出来的吗?”阿林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褚阿婆笑著摇摇头,可嘴巴却像是一下子打开了闸门,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我呀,只会捏最简单的泥老虎、泥彩鸡、泥猴子,可我家里有位大师傅,这些活灵活现的泥人都是他捏出来的。这位大师傅是谁呢?就是我老公。
“我老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会捏牛郎织女了,他二十岁的时候,捏的穆桂英与杨宗宝,就得了那一年惠泉山泥人比赛的一等奖呢。
“要知道,做成这么一个泥人,要经过三十三道工序,少一道都不行!先要把黑泥挖出来,像是揉面团一样反复揉,像打米糕一样使劲地捶,然后再用手细细地捏、拍、剪、搓、压、贴、插,这样才能将一个泥人的毛坯做出来。
“这时候,泥人虽然有头有身、有手有脚,但还是黑乎乎的泥疙瘩。待到放在屋廊下慢慢吹干了,再一层层上色,勾画出衣着、穿戴、发型、头饰,最后开脸,画出眉毛、眼睛、嘴巴,插上胡须和帽子上的翎子。
“到这时候,泥人才真正活灵活现地活了起来,这中间,最见功夫的当然就是开脸,这一笔下去,眉毛出来了,再一笔下去,眼睛亮起来了,是笑还是怒,是温柔还是凶狠,都在这一笔上,这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就能练成的呀!”
“这些泥人的脸都是你家阿公画出来的吗?画得真好!”阿林不胜钦佩地赞道。
“是啊,都是他画出来的。”褚阿婆仿佛一下回到遥远的往事中,美滋滋地说道,“我家住在他家街对面,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常常跑到他家去,看他用一支很细很细的、只有13根黄鼠狼毛的毫笔画泥人的脸,一看就是大半天。他比我大4岁,可那时已经画得很好了。
“他妈妈看我经常来看他画泥人,笑着让我给他做老婆,我羞得赶紧跑了。可第二天,我又去看他画了,他一边画还会一边给我讲泥人的故事,也就是我讲给你们听的这些故事。后来,我真就做了他的老婆,现在想想真是太有趣了!”
说到这儿,有人来买泥阿福了,阿林他们呢,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半晌才各自背着书包回家去。
这个星期天,褚阿婆又推着小车来到六角亭,却见阿林坐在那里,怏怏不乐。
“怎么啦,阿林?”褚阿婆问。
“上次我买的那对宝贝大阿福,昨晚被我一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家里人见我不开心,就给了我五角钱,让我再买一个,好给剩下的那个大阿福重新配成对。”懊恼未消的阿林喃喃地说道。
“打碎的那个大阿福的碎片还在吗?”褚阿婆问。
阿林点点头:“还在,我没舍得扔掉,我把这些碎片放在我家栽文竹的花盆里了。”
“那好,你把那些碎片和剩下的那个大阿福一起拿来,我换一对新的大阿福给你,你只要再给一角钱就可以了。”褚阿婆说。
“换一对新的,只要一角钱?真的吗?那太好了!”阿林跳起来,赶紧跑回家去,片刻工夫,就捧着一个报纸包来了,里面包着的就是打碎了的那个大阿福,和已孑然一身的另一个大阿福。
褚阿婆接过这报纸包,当真让阿林从小车的搁板上挑了一对崭新的大阿福。这可让阿林高兴坏了。
“褚阿婆,刚才我在捡这大阿福的碎片的时候,发现碎片里面嵌了一根红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阿林捧着那对光彩鲜亮的大阿福,突然问道。
褚阿婆神色庄重地解释道:“这是我们惠泉山的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凡是捏成双成对的泥人,总是先揉好一团泥巴,在这团泥巴里嵌上一根红线,然后将这团泥巴分成两半,将嵌在里面的那根红线也一剪两半。这样一来,用这团泥巴捏出来的一对泥人,虽然分成了一男一女、一公一母,但因为它们原本是同一团泥巴,身上嵌着同一根红线,这根红线各有一半在它们两个身上,所以就像藕断丝不断一样牵连着它们。如果这一对泥人中有一个碎了,那另外一个肯定也不会长久的,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自己碎了的。”
“真的吗?”阿林表示怀疑。
“真的!”褚阿婆十分肯定地说道,“我老公常说,别看这些泥人都是泥巴捏的,但它们是我们用足了心思捏出来的,身上浸透着我们手心里和额头上的汗滴,这就让它们有了心心相连的灵性。所以呀,这一对泥人中,如果有一个碎了,也不能从另外一对中生生地拆出一个来去与它配齐,这会让它们很伤心的!”
阿林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您才让我将大阿福的碎片和另外一个大阿福一起拿来换新的一对大阿福。可是,阿婆,剩下的那个大阿福怎么办呢?”
“放心,我不会让它孤零零的。”褚阿婆说,“我把它们带回去,放在一起捣碎了,和上水,让它们俩融化在一起,然后重新揉成一团泥,我老公会把这一团泥再捏成一对大阿福,而且,它们身上依然各自有那半截红线。”
阿林听了不禁有一种感动:“太好了,它们依然还是一对,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是原来的那一对,又是新的一对!”
褚阿婆笑笑说道:“是啊,这就跟我们人一样,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冬去春来,好久未到老街上来的褚阿婆又将她卖泥人的小车推到六角亭畔。
她一出现,很快就吸引了来观看和选购的大人孩子们,阿林也在其中。他看着看着,突然有了个重大发现。
“褚阿婆,您这一回卖的这些泥人中,这几个女阿福的面容与往常不一样了。”阿林指点着说道。
阿林这么一说,别人也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几个泥人的面容来了,这一打量不要紧,可就当真发现了一个秘密。
“哈,褚阿婆,这几个泥人的面容都像您呀!”
“對了,是像褚阿婆啊,哈哈!”
褚阿婆有些无奈地说道:“是的,是像我,没办法,他已经不记得这些泥人的脸该画成什么样了,只记得我的脸,所以,画来画去,画出来的都是我的脸。他现在只记得我的脸了。
“他得这个病已经几年了,记性越来越差,这一阵子,越来越严重,出了家门,竟然就不认得回来的路,有时候连自己的名字叫顺官也不记得了,我只好让他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但奇怪的是,他从小练成的捏泥人、画泥人的手艺,却一点也没有忘记,每一个泥人依然做得那么好,只是画出来的脸都是我的模样。
“他也知道自己得了这个没法治的病,他就将一根红线一剪两段,半截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半截系在我的手腕上,喏,就是这根。”
褚阿婆撩起衣袖给阿林他们看,她的手腕上当真系着一根红线,而且打了一个牢牢的结。
阿林不禁鼻子有些酸,点点头说:“褚阿婆,我懂您家阿公的意思了,如果有一天,他连您也不记得了,还可以凭着您手腕上系着的这根红线,把您认出来。”
“不,”褚阿婆却笑着摇摇头,那笑虽有几分苦,更有几分甜,“他说有了这红线,等到下一辈子,他就可以凭着这根红线找到我,还要让我做他的老婆呢!你说这人痴不痴?”
多年以后,当两鬓斑白的阿林来到惠泉山下,看着山脚下一家又一家店铺里卖的一对对泥人,不禁就想到:这些泥人身上,不知道还有没有那半截红线?
但是有一点他毫不怀疑,那就是,那个曾经在老街卖泥人的褚阿婆,现在肯定还是跟她的老公顺官在一起,不管现在他们在哪里,手腕上系着红线的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本文获得2022年《东方少年》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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