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是美丽的姑娘
2023-04-26张洪霞
张洪霞
声嘶力竭的蝉鸣,伴着一股股热浪,顺着半开的窗户涌了进来。
站在充溢着消毒水味道的抢救室里,看着身上插满管子、胸部随着呼吸机起伏的她,我的泪兀自流下。
走廊往右拐的一间办公室里,医生正在跟我的家人分析她的病情。
我没有去听,此时此刻,我只想静静地陪着她。吊瓶里的液体还在往她的体内流淌,卡在床边的尿袋,要时不时地拧开,把里面的液体倒掉。
家人陆续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和随后而至的护士快速而熟练地撤掉她身上的各种管子和夹子的动作中,我知道了答案。
家人开始忙她的后事。
我用温热的水沾湿毛巾,轻轻擦拭她冰凉但还没有完全僵硬的身体。
她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记得第一次走进她的家,我惊呆了,那么大的两居室,居然到处都闪着光,那种干净程度让我无所适从,我回过头,看向身后的男友。
男友瞬间明白了我的拘谨,他搂过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不要怕,我妈只是爱干净,没有洁癖。”说完,他对着厨房喊:“妈,伊伊来了。”
厨房里,弯腰驼背的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在水龙头下把手洗了又洗,冲了又冲,然后才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她戴着口罩,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被周围落满疤痕的皮肤抽紧,斜斜地向上吊着……
尽管男友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他母亲年轻的时候,在一次火灾中为救几名学生受了很严重的伤,我有了思想准备,但她的样子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不敢想象,她摘掉口罩会是什么样子。
但那样的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她亲热地向我伸出手,但随即又收了回去,那双满是疤痕的手微微颤抖着,在围裙上来回摩擦。
那天,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唯独她没有上桌,总是在厨房里忙这忙那,一会儿说有汤要做,一会儿说还要加个菜,嘴里还不停地招呼男友,说给伊伊夹菜,让伊伊多吃点。
我几次想起身去厨房请她上桌,但都被男友制止了。他小声说:“我妈会不自在的。”听他这样一说,我只好作罢。
临出门时,我伸出手,想去拉她的手,但她巧妙地躲开了。她把手藏在围裙里,就像她的脸藏在口罩下一样。
原本我和男友商量好了,结婚后要跟他父母生活在一起。她知道后极力反对,坚持让我们单独过。
我知道她坚持的原因。
一天傍晚,我替加班的男友回家取东西。敲门后,屋里传来她的声音:“怎么又忘记带钥匙了。”她把我当成了下楼遛弯的男友父亲。
话音未落,门已打开。
屋里沒有开灯,借着正在播放的电视机里忽明忽暗的光,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脸……
刹那间,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感让我心跳加速。我强装镇定,轻轻地喊了声:“阿姨,是我。”然后亲昵地上前,伸出手,想去握住她那茫然无措、无处躲藏的手。
就在我的手刚刚触碰到她手的瞬间,她就像沉睡的人猛然惊醒了一样,慌忙用手捂住脸,转身往屋里走去。
站在原地,我呆怔了好一会儿。出门后,我哭了,为刚才自己那不争气的恐惧,但更多的是心疼她。尽管后来很多次,我向她婉转表达了在我面前,她不用戴口罩,我能接受和面对她的脸。可是,她很执拗,在我面前,始终没有摘下过口罩。
转眼间,儿子出生了。她抱着孩子,眼睛里透着喜悦,一遍又一遍地跟我和爱人保证,说你们好好上班,我会好好把孩子带大的。
爱人说:“妈,还是摘下口罩吧,让孩子从小熟悉您的脸,他长大后,对您才没有陌生感。”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分明带着疑问:我真的可以摘掉口罩吗?
我微笑地点头。那一刻,她眼里含泪。
后来,她在家里哄孩子时不再刻意戴上口罩,但每次外出,她还是会戴上,她怕别人异样的眼光,更怕吓到别人家的孩子。
孩子上幼儿园后,她都让孩子爷爷去接送,她说孩子小,也有自尊心,她怕孩子会受到小朋友们的嘲笑。
如今,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间抢救室里,她的右耳边还挂着一只口罩。我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她精心地打扮自己,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又习惯性地戴上口罩,然后满心欢喜地走出家门,去接第一天上学的孙子放学,这是她和孩子约好的……
轻轻擦拭她满是疤痕但此时却无比安详的脸,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她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能满怀爱意地和我谈论同一个男人的女人了,再也没有人告诉我这个男人小时候的点点滴滴了……
在殡仪馆,我为她捧了骨灰,旁边的人提醒,说戴上手套,我把手套放在一边。我知道,这温热,是我和她最后的亲近。
整理她的遗物时,七岁的儿子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张照片,拿给我看。
照片上,一个穿着紧身衣的女孩在跳舞,她青春的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长长的手臂扬起,细手纤纤。
这是谁?我问得有点漫不经心。
是我奶。孩子说。
一阵惊诧,我重新拾起已经放下的照片,细细地端详。
原来,她曾经也是个美丽的姑娘。
我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抚过,慢慢地,停在了那双光洁的手上。
我望向窗外,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