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与克制:医疗纪录片伦理叙事的美学建构*
2023-04-23—王东—
—王 东—
一、问题的提出
“视觉方式是一种面向世界整体的意向性空间的塑造方式,其中体现着一种试图要把世界建构成为一个由同一形式构成的共同体的内在要求,这种共同化的要求赋予了视觉媒介技术以强大的感染力,并且和这种技术的进步一起,塑造了习惯以视觉方式来把握世界的当代文化的基本状况。”①纪录片作为一种依托视觉化媒介的艺术形式,在力求冷静客观的同时,也必然会基于视觉艺术所特有的感染力,围绕某种特定倾向去形成相应的思想共同体,因此,纪录片自诞生之日起,便承担起了在反映社会焦点、揭露现实问题的基础上来把握并建构某种社会关系或思想意识的重要职责。当下,尽管我国社会经济正处于高速发展阶段,但仍然存在发展不均衡、不充分的现象,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些现实问题。医疗问题便是其中之一,并因其与人民生命健康的直接关联,引发着全社会的广泛关注。伴随着医疗问题持续成为社会焦点甚至是痛点,取材于医疗卫生健康领域,即以疾病与病人、医院与医护、治疗与药物以及健康与生命等为主要内容的医疗纪录片,也在时代的要求下不断丰富和发展起来。2014 年以来,涌现出《来吧,孩子》《宝贝你好》《生命缘》《急诊室故事》《人间世》《生门》,以及《第一线》《人间世·抗疫特别节目》等一大批佳作,都以医疗救治为叙事背景,以医患关系为叙事主线,反映当前我国医疗卫生领域存在的突出问题,充实了医疗纪录片的创作谱系。
不过与其他题材类型相比来看,医疗纪录片中现象级的作品相对较少,究其根本,原因即在未能真正契合受众对于医疗纪录片的定位与期待。毕竟相对于高度专业化的医学技术与医疗知识,更能打动受众的还是易感的伦理话题,特别是由于医疗题材本身所包含的复杂的,甚至是悖论丛生的伦理元素,多侧面深切考验人性及其表现的多种现实与艺术空间,包括其从生理到心理乃至文化上均会造成某种“疼痛”的真实影像叙事等。因此,医疗纪录片的立足点不应是科学主义的,而是人文主义的,其叙事逻辑也不应是科技叙事,而是伦理叙事。按刘小枫所指出的,理性伦理学关注的是道德的普遍情况,而“叙事伦理学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当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②。这也就意味着,就医疗纪录片这种特殊题材类型而言,其内含的对身体与生命现实存在的直接关注,便使其叙事伦理的表征较之其他叙事艺术更加充分。换言之,只有引发关于生命的强烈的伦理思考,才能满足受众对医疗纪录片的期待,兑现这一特殊题材类型所蕴含的大众接受潜质。
纪录片叙事中伦理意识的强调,是希望可以寻绎到此类纪录片美学建构上的某种底色和原则,因为在中国的美学观念当中,对于作品的思想价值向来是高度重视的,“美善合一”的美学传统正是这种观念的重要体现,因此伦理叙事的美学建构是决定医疗纪录片思想价值与社会价值的关键所在。正如保罗·利科(Paul Ricoeur)所指出的,“绝没有伦理上保持中立的叙事”,即便不考虑医疗题材的特殊性,叙事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建构伦理体系的话语方式,“早在它的诞生之日,就开始参与对人类伦理感受活动的塑造、延续与改写”。③而在我们对于叙事的分享中,“阅读者的命运被叙事所决定,也被一种伦理所关怀。所以,真正的叙事,必然出示它对生命、生存的态度;而生命问题、生存问题,其实也是伦理问题”④。因此,在艺术的讲述与倾听的过程中,始终都伴随着伦理感受的产生与变化,也就有着更加强烈的伦理意识要求,即通过叙事伦理的建构来深度思考生命意义,表现人文关怀。在这个意义上,纪录片应当是一门“价值之学”,是一种建构伦理道德的叙事艺术,它并不是简单地复现现实,而是要通过这种复现表达某种价值倾向,甚至可以说,没有价值表达与伦理主题的纪录片,其纪实性与艺术性都是非常可疑的。
目前关于医疗纪录片的学术讨论相对集中于艺术表现与叙事技法等方面,对更深层的伦理叙事的探讨还较为有限。如视听语言研究选取像《人间世》等具有代表性的医疗纪录片作品,主要从拍摄手法、选题内容、切入点等方面入手,分析作品的特点与创新,进而总结医疗纪录片的现实关怀与纪实表达⑤;叙事研究主要是从叙事的结构、视角以及功能等角度入手,还很少深入到叙事背后的文化心理层面⑥;跨学科的传播及其效应研究等采用传播学或社会学理论,强调纪录片的“真实”作为媒介传播的内容参与着国家政治话语的诉说,其呈现的“现实”是经过考量和建构的⑦。尽管也有关于叙事伦理的解读,但或是“从伦理学的维度审视影像叙事,探究医疗纪录片中讲述者如何进行‘自我生命再现’,实现个人身份与社会关系的构建”,进而通过“社会伦理的建构”来“实现叙事伦理的建构与关怀”,逻辑与指归均更多停留于叙事伦理的一般内涵与现实建构,并未深入到伦理叙事的美学建构⑧;或者是从医疗纪录片的理性教育与道德引导出发,更多强调在“情”与“理”的交融中完成美好人性精神的深层传达,即“在理性与平衡中把握作品的伦理关系”,现实的思想与情感的叙事伦理规范强调充分,但仍未明确这类创作中伦理叙事的美学原则⑨。因此,在医疗纪录片必须解决一般共性的叙事伦理问题的同时,关于其伦理叙事的共性原则与美学规范等,也是必须思考清楚的核心问题之一。
二、“求真”与“求善”的双重本质
叙事伦理与伦理叙事是一对相生相依、相辅相成的概念,有时甚至难以区分,所以也时常可以就其同一本质属性来进行理解。就一般意义而言,基于纪录片更偏重纪实叙事的逻辑,可以将其叙事伦理更多理解为“叙事过程、叙事技巧、叙事形式如何展现伦理意蕴以及文学叙事中伦理意识与叙事呈现之间、作者与读者之间、作者与叙事人之间的伦理意识在叙事中的互动关系”⑩。但实际上,这种经由文本叙事行为所展现出的现实伦理意蕴及其所形成的伦理关系,其实也正是由基于现实伦理规范所形成的文本叙事行为建构起来的伦理叙事,二者所建构的是同样的伦理与叙事行为之间的互动关系。
就社会发展的角度而言,越是处于高速发展期的社会结构中,越是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系列的现实矛盾,这一点在医疗卫生领域尤为突出。信息不对称、资源分布不均衡、医患沟通不畅等现象,都在一定程度上带来医患关系的紧张和冲突。由此,大众传媒下的医疗纪录片创作,便试图借用自己的话语权优势,改善或者重构影像输出的伦理叙事,进而修复医患关系、化解医疗纠纷。这一努力中的社会担当和良苦用心当然是值得肯定的,但如果过于强化某种理想化、正向化的素材选取及其温情叙事,那么实际很难或者只能部分唤起观众的认可与共情,甚至越是正面的呈现,反倒越是容易引起质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过于理想化的医疗纪录片对客观现实进行选择性记录来完成的影像重构和主题叙事,其主观化的伦理叙事本身就处于困境当中。
同时,基于国家“一元体制,二元运作”的媒介制度背景,尤其是随着新媒体时代的到来和融媒体技术的发展,媒体尤其是传统媒体面临着更大的经济压力,因此便导致了与上述理想化的医疗纪录片截然相反的另一种片面性,即一部分医疗纪录片放弃了对叙事伦理的自觉追求,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以“唯收视率”和“唯点击量”取代了媒介教育与大众引导,往往不能做到客观冷静地艺术化记录真实,而是对拍摄对象进行过度的悲情渲染来传播,将现实的医疗问题炒作成博人眼球的商业噱头,甚至过度介入被访者的生活,为迎合受众的“窥私欲”与猎奇心理而展示本不该直接呈现的画面与人事,给患者和家属的精神与心理带来“二次伤害”,也对整个医疗行业的社会形象造成了不良影响。其中尽管有些医疗纪录片仍然有着正能量的主题追求,但或是追求所谓的绝对纪实性,或是缺少必要的艺术概括力,或是暗含着晦暗消极的“隐形结构”,或是陷入一叶障目的偏激狭隘,客观上甚至放大了医疗领域的负面现象和效应。
医疗卫生事业关系人民福祉,医疗纪录片有责任和义务真实反映社会现实,促进医疗环境的不断完善,这就要求创作者们既要有直面问题的勇气,更要有寻求探究出路的智慧,而上述所谓“失实歌颂”或“片面暴露”的不足,实际就是来自医疗纪录片创作中叙事伦理建构的缺陷,从更深层说即有着对纪录片本质属性的认知误区。虽然我们常说纪录片以真实为生命,“求真”是其本质属性,但究竟何谓记录意义上的真实? “尽管以记录形式来忠实地铺陈事实、展现‘真实感’的影视文本才可称之为纪录片,但真正决定纪录片美学本质属性的是记录行为,而并非真实”⑪,更重要的是这种记录行为存在于创作者的主观审美中,其实现原理和目的都是为了完成对现实的某种干预和改善。正如美国哲学家H.G.布洛克(Gene Blocker)关于真实性与主观性的观点:“真实永远不会是一般人理解的那个排除了人的主观主义倾向的真实。世界上任何事物,包括艺术家们推崇的真实一旦离开了人的主体性,就失去了意义。”⑫既然说不存在“纯之又纯”的“绝对真实”与“零度写作”,任何叙事都具有其伦理倾向,那么预设什么样的伦理倾向,则成为建构伦理叙事的重要议题。因此在伦理关系建构的意义上,纪录片对于“真”的追求,事实上也是对“善”的追求,“求真”与“求善”作为纪录片由表及里的目标,二者共同构成了纪录片的本质属性。
换言之,尽管绝对意义上的真实拒绝任何形式的建构,但在“求善”的意义上,纪录片必然是包含着特定观点与价值判断的建构行为,其“求真”与“求善”的双重本质决定了纪录片既有“还原”一面,也有“建构”一面。具体到医疗纪录片这种与伦理话题关系紧密的纪实艺术形式来说,其叙事伦理的建构只能从“求真”与“求善”的辩证统一出发,不以“真”为前提的“善”不具备说服力,不以“善”为底色的“真”不具备思想力与感染力,优秀的医疗纪录片必然是“真”与“善”的有机融合。当前部分医疗纪录片存在的问题,究其根本,便是未能从“求真”与“求善”的维度上思考医疗纪录片的叙事伦理建构,有的是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求真”的本质,总是通过选择性呈现的事件与塑造的人物,引导接受主体沉浸于高度理想化的拟态环境中,从而获得想象性的安全感与心理慰藉,这实际是一种对纪录片的真实属性与伦理责任的消解;而部分网络作品之所谓绝对真实,则是忽视了纪录片的“求善”本质,没有从向善的意义上去理解纪录片的真实性,也未能基于“求善”与“求真”的统一去建构相应的叙事伦理,虽然其对部分医疗问题的揭露是必要且可贵的,但引导大众正视问题、理解现实、树立信心乃至正确面对病痛与生死等努力的缺失,也是对纪录片美学本质的一种误解。
三、尊重的姿态与立场
既然“求真”与“求善”是医疗纪录片的双重本质,那么其对“真”的建构便必然要以“善”为标准,而在这个问题上,就像“人的文学”在“五四”之际对传统文学伦理的重构那样,当前的医疗纪录片也亟待从“人”的维度出发去建构新的伦理叙事原则。其所求之“善”,应该是人性化的善,医疗纪录片也应是“人的纪录片”,特别是医疗纪录片以医疗机构、医疗工作者和病患为叙事主体,既要面对生命的脆弱性,又要面对医学的无力感,因此其所体现的伦理关怀不仅是对病患及其家属的照拂,还包括对医者甚至是对整个医疗行业的理解,要理性地看待人性的弱点与科学的局限,基于此形成患者与医者间的共同体心理以及互相的尊重。这种尊重既是一种进入的姿态,也是一种呈现的立场,总体上就是要求创作者必须始终坚守的一种对“人”的尊重意识,这既是医疗纪录片“求善”属性的重要指涉,也是建构医疗纪录片伦理叙事的基本美学原则。
患者作为医疗活动最普遍的主体,也是各种危机与矛盾最直接的受体,但事实上,患者常会在有意或无意间成为部分医疗纪录片的消费对象,与受众处于“看”与“被看”的相互关系中,这显然不是医疗纪录片叙事伦理建构的应有之义,即镜头之于患者不应形成一种强权。因此医疗纪录片应当采用尊重患者的姿态,并主要体现为四个方面:
一是对患者及其周边在场者隐私的尊重,这也是对所有人生存与生命尊严的尊重。拍摄者与被摄对象不是工具性的利用关系,任何医疗纪录片都没有权力在未经患者许可的情况下将之作为拍摄对象,更不能“消费”患者的无助悲惨境遇,当纪实追求与人道关怀发生矛盾时,患者的隐私与生命尊严必须得到优先保障。
二是充分尊重患者的主体性,避免将患者“物化”。一方面要避免医者因为每天接触大量的病患,在高强度、满负荷的工作模式下将患者“物化”为一个个“工作对象”的现象;另一方面也要规避在医治过程中因为依赖大量呈现为物态的医学技术与客观数据而使医者将患者视为被一系列的技术性、数据性话语所表述的“物化”客体,即不能让技术逻辑压倒了人本主义。正如当代著名社会医学史学者罗伊·波特(Roy Porter)所指出的:“医学有时似乎主要是由对发展它的技术能力感兴趣的精英领导,而很少考虑它的目的和价值,甚至个体的痛苦。”⑬因此医疗纪录片应当体现价值理性,而非工具理性,必须强化患者作为人的本质与身份,尊重患者的主体性。
三是以独立人格与医疗活动的平等原则,引导医疗机构和整个社会舆论形成正确的伦理意识。在医疗活动中的相互关系中,医者是执行者,患者是接受者,患者不可避免地成为医疗活动中的被动方与弱势群体,所以医疗活动中作为执行者的所有方案和实际处置,都必须充分尊重患者的自主选择和独立人格,这是最基本的医学伦理,当然也始终是医疗纪录片运用艺术手段建构某种伦理叙事时必须遵循的原则。尤其在当代社会,医疗救治的意义已经不再局限于单纯地缓解病痛、摆脱疾病,而是要“将医生从技术的迷宫中拖回患者的主体生活,倾听、记录患者的疾痛故事,捕捉疾病中的心灵密码与隐喻,在灵魂深处与患者相遇,真正理解患者,与患者缔结情感与道德的共同体,乃至精神和价值的共同体,使医学从技术主义的歧路上回到人的医学的轨道上来”⑭。因此,从单纯的“治身”发展到“治身”与“救心”并重,站在病患的角度给予他们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关照,改善患者在医疗活动中的被动地位,让患者在困境中感受到人道关怀,带着尊严接受医疗救治,就是医疗活动本身以及医疗纪录片所切实关注并深刻呈现的要义之一。
四是这种尊重还表现为对患者的非理性状态的正视和理解。由于患者处于极度重压之下,往往容易出现各种过激反应,但这都是人性在极端情况下无法克服的必然性弱点,因此即便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不能以一般性的社会公德和活动准则去要求和评判病人的思维与行为方式。医疗纪录片作为一种特殊的题材类型和主题表达,应更加以包容之心建构独特的、尊重的伦理叙事,而其独特性就在于这种尊重并不是简单地回避,而是一种特殊的视角和选择,是在“真”与“善”统一的艺术本质上来呈现出医疗纪录片独有的尊重的美学原则。
要强调的是,医疗活动本身是一种医者与患者的互动,所以医疗纪录片的伦理关怀同样也要指向医者,由此其尊重意识还应体现为对医者的理解,以及对现代医学局限性的清醒认识。作为反映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医疗纪录片有责任、有义务将各类医疗乱象和问题以影像的方式呈现在大众面前,并协同新闻媒体和社会大众的舆论监督,推动医疗制度的改革与健全。换个角度来说,艺术的真谛往往并不是仅仅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而是在于还要告诉我们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样回到我们所谓“求善”的话题上来,医疗纪录片便不仅仅是暴露问题,而是还要思考这些问题带来的现实意义,以及通过思考所能达到的和谐医患关系、完善医疗体系的目标高度,也就是从现实国情与现代医学的局限性出发去理解医疗活动以及相关从业群体,在反映现实矛盾的同时,也呈现出对医者群体的尊重,因为这种尊重正是建构和谐医患关系的灵魂。
不过要注意的是,中国的传统道德观对医者是一种超然性的定位,要求医者要超然于俗趣,以悬壶济世为天职,正如千百年来被传颂的“神医”都是医术与医德的统一体,而医术也被认为是一种“仁术”,换言之,长期以来定义与评价医者的思维不是人性化的,而是神性化的。但事实上,类似于对患者非理性状态的尊重,医疗纪录片也需要“人性”地去尊重医者,即不仅将医生视作一种职业,还要把医者首先当做“人”。因此医疗纪录片的伦理构建在歌颂和鼓励高尚医德的同时,更应从职业的角度去理解医务工作,从“人”的角度去理解医者,医疗纪录片固然是“仁”的纪录片,但更应是“人的纪录片”,在赋予医者道德光环的同时,也要适当地为医者解压、降压,为医者构建一套新的定义方式与评价体系,进而在医者与患者间形成一种更加体现人性意识的新型伦理关系。
四、克制的规程与叙事
如果说尊重的姿态与立场更多凸显医疗纪录片的“求善”本质,并且更多呈现出医疗纪录片伦理叙事内在规范的话,那么其“求真”的本质则主要体现为克制的规程与叙事,即其在伦理叙事上的美学原则。众所周知,任何纪录片在努力还原客观现实的同时,都无法彻底避免主观表达的介入。因此,所谓纪实影像中的真实从来都不是对生活镜子式的再现,而是创作者对客观世界进行选择、加工、制作后形成的一种“拟态真实”,只是“一个关于现实的神话”,是“表达层面的行为表象,是客观现实的模拟形态”,所以“对于创作,它(真实性)只存在于创作者的良心之中”⑮。医疗纪录片创作也一样是一个选择与加工的过程,对象的取舍与角度的选择、画面的设计与导向的规划,乃至情感的多少与氛围的营造,都直接被拍摄者所决定,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纪实影像本质上首先是一种属于创作者的话语权力,然而同时纪录片的纪实属性又决定了创作者必须还原客观、隐藏主观,因此克制之于医疗纪录片叙事来说,便成为一项基本的伦理要求,创作者只有通过克制自身的主观表达和话语权力,最大限度地把自己“藏起来”,才能更加准确、全面地反映出真实的现实来。
就现实的意义而言,克制首先是一种在主观上被制约的心理以及情感上的规程,即指人的心理和情感始终处于一种相对冷静、克制的状态。而在叙事的意义上,克制则不仅仅是一种客观或冷静,还是一种关于艺术呈现的距离与尺度的把握,即创作者要始终用理智和冷静将情感和情绪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和尺度之内,既不能过于渲染某种情绪色彩使叙事主观化,也不能完全丧失情感而让叙事彻底机械化。在医疗纪录片这里,它首先要求创作者必须与拍摄对象保持一种平等而又疏离的关系,被记录的人物与事件对于创作者来说都是“陌生”的,创作者尽量规避先入为主的态度和选择,也无权将主观情感和个人意志强加于其中。就像《人间世》的成功经验那样,主创团队没有预设的剧本或是提纲,而是通过长时间地观察、坚守、体验、思考去了解情况,以一种“沉下去”的状态扮演“谦卑的在场者”,只做一个记录者、观察者,而不是一个控制者,避免了因过多的人为干预以及过分渲染主题而破坏了创作者与受众之间的伦理默契。
需要注意的是,一些医疗纪录片的创作者在面对处于极度困境中的生命时,往往会下意识地采用批评性的视角去表现一系列事实上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及无法调和的悖论,这样做的好处是在某种意义上会提升作品的人文深度,弊端则是失去了必要的客观性,让作品的性质更近似于故事片的表现,而不是纪录片的再现。实际上,纪录片拍摄作为一种创作活动,其创作过程中始终都存在一种“摄”与“被摄”的状态,甚至终极意义上的“看”与“被看”的身份落差,创作者拥有记录他人的能力和权力,而其对象则只能处于被记录的失势与失语,这种记录有可能是真实的,但也可能有着出于特定动机的主观阐释,而此时的被摄者便沦为这种阐释的注脚。因此,真正的人文关怀并不是强调自身的阐释能力和权力,而是始终注重包括被摄者在内的所有人自身的价值,其创作的一切价值和权力的根源都是来自对人自身价值的尊重,因此创作者对于自身的、自我的阐释权力和欲望的克制,便成为医疗纪录片真正实现其人文关怀的根本保障。
事实上,克制创作者的主观意志和叙事想象并不意味着医疗纪录片一定会失去共情力与感染力,有时候这种“无声胜有声”的特殊张力结构,甚至有可能反倒增加了其作品的艺术性和深刻性,特别是医疗作为一个社会性的话题,本身就有很强的共情力。例如《人间世》的《笼中鸟》一集中,创作者便是以十分克制的态度和叙事,不动声色但饱含深情地为我们讲述了一段极具共情力的精神病人的故事。其镜头的记录始终以冷静客观的观察者姿态聚焦于一群精神病人,近乎平淡地记录并揭示他们身处医院中无法被社会所接纳的境遇,既没有激烈的批判意识,也没有惨烈的救治场景,甚至没有任何显在的价值判断,只是静静地挖掘着患者内心深处的委屈与孤寂,于无声处引发着受众对精神病患者群体的理解与同情。同时,叙事的克制不仅是对创作者主观意志的约束,同样也包括对客观现实的选择与遮蔽。医疗纪录片的特殊性在于该题材往往涉及到病患隐私、病情知晓、生命尊严以及二次伤害等诸多媒介伦理问题,创作者的记录镜头一旦进入医院、患者的生活中,就意味着其所谓的真实影像会直接触碰和冲击着道德与人伦底线。因此,如何呈现医疗场景? 如何看待医患关系? 如何展示患者苦难? 这些都是在“求善”的前提下,如何形成有节、有度、有理乃至有礼的“求真”问题,因此,医疗纪录片在面对现实素材时的克制,就是要坚持有所为有所不为,从“善”的角度出发,“真”的纪实仍然不可以凌驾于人性与伦理之上,应当甚至必须对素材进行一定的取舍与规避。
最后要强调的是,一方面,纪录片不同于故事片,故事片之于受众是一种已知的假定性,而纪录片则类似于新闻报道,具有先验的真实性;但另一方面,纪录片的真实性又是非常“可疑”的,“如果说纪录片追求一种真实的境界,那么,真实并不是指客观现实的真实,而是创作者主观感受的真实,因为纪录片实际上是对生活的一种转译,是创作者把他对生活的读解告诉观众”⑯。这种“转译”而成的真实让纪录片成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它可以在“真实”的表象下进行“隐蔽”的建构,令受众下意识地“信以为真”,由此,纪录片所内化的叙事张力与价值判断较之其他的叙事艺术,能够更加自然地涵化为受众对相关领域的认知与态度。也正是由于这种不被受众所知的建构性的存在,纪录片的叙事伦理便成为一个值得倍加重视的学术命题,特别是医疗纪录片取材于集中凸显人性本质与社会矛盾的医疗领域,其伦理规范的建构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和价值,提醒并要求我们站在价值引领与现实影响的角度上建构医疗纪录片的伦理叙事,实现“真”与“善”的统一,创作出真正有深度、有价值、有影响的精品力作。
注释:
① 李鸿祥:《视觉文化研究:当代视觉文化与中国传统审美文化》,东方出版中心2005 年版,第53 页。
②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叙事伦理理论与实践》,华夏出版社2004 年版,第7 页。
③ 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Seuil.1990.p.139.
④ 谢有顺:《重构中国小说的叙事伦理》,《文艺争鸣》,2013 年第2 期,第96、98 页。
⑤ 蒋宁平、岳乐:《从〈人世间〉看医疗题材纪录片的现实关怀与纪实表达》,《当代电视》,2017 年第4 期,第46-47 页。
⑥ 燕道成、陈思妤:《融合叙事与价值引领——医疗题材纪录片的叙事艺术》,《中国电视》,2020 年第8 期,第14-18 页。
⑦ 牛光夏、夏侯姿维:《中国医疗现实的影像重构与传受机制——以〈中国医生〉等纪录片为例》,《中国文艺评论》,2021 年第2 期,第85-92 页。
⑧ 庞慧敏:《医疗纪录片的叙事伦理构建》,《伦理学研究》,2019 年第3 期,第127-133 页。
⑨ 魏拥军、姜楠:《理性与平衡:医疗题材纪录片创作的伦理关系把握》,《现代传播》,2023 年第5 期,第117-123 页。
⑩ 伍茂国:《现代性语境中的文学叙事伦理学》,《北方论丛》,2011 年第3 期,第45 页。
⑪ 张文东:《记录·叙事·隐喻:纪录片美学的三个关键词》,《现代传播》,2021 年第5 期,第108 页。
⑫ [美]H.G.布洛克:《现代艺术哲学》,滕守尧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第100 页。
⑬ [美]罗伊·波特:《剑桥医学史》,张大庆、李志平、刘学礼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11-12 页。
⑭ 于梦非:《叙事医学:在灵魂深处与病人相遇》,《健康报》,2019 年12 月13 日,第5 版。
⑮ 钟大年:《再论纪实不是真实》,《现代传播》,1995 年第2 期,第27-28 页。
⑯ 吕新雨:《人类生存之镜——论纪录片的本体理论与美学风格》,《现代传播》,1996 年第1 期,第2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