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御风险视角下农户的借贷和赊账行为∗
2023-04-23李承政
马 祥 李承政
一、引言
农民的生产和生活存在着多种不确定性,而这些不确定性所产生的各种风险和冲击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挑战。如何应对和缓解这些风险和冲击对农民的幸福感和获得感有直接影响。首先,生产上的不确定性诸如病虫害的严重程度、天气的好坏等直接影响了农民的收成。生活中的不确定性诸如重大疾病或者事故等的发生也会直接增加农户的经济负担。其次,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给传统的农村社会带来了新的不确定性(Scott,1976)。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农户在成为市场一份子的同时,不得不面对和承担市场波动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在生产上,农业生产资料和农产品价格的波动会直接影响农户的净收入。另外,随着工业化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农民外出务工,因而工作的稳定性也会直接影响他们收入的稳定性。在这种情况下,家庭成员的重大疾病和事故,除了会直接增加家庭的经济负担,还会降低家庭患病成员的工作的稳定性、减少其工作时间从而降低家庭的总收入。最后,现代化的发展带来的生产和生活的聚集极大地方便了人们的生活,同时也使得疾病的传播变得更加容易,而这些疾病的传播往往会在大范围内冲击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比如,猪瘟、鸡瘟等牲畜之间的疾病传播会直接影响相关的养殖户,各种疫情的爆发会直接影响每个人的生产和生活。
面对日益增加的不确定性与风险,除了诉诸保险这一商业工具①目前农村地区保险覆盖率有待提升。第一,商业性保险在农村普及率极低。第二,目前的农业政策性保险大多反映的是政府行为而非农户决策。,农户还能够借助传统农村社会的哪些工具和手段去应对呢? 借贷和赊账是传统农村社会的两种常见的信用工具,它们都是农户汲取外界资源来保障自己生产和生活的手段。那么,这两种信用工具在农户抵御风险的过程中各自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本文利用广东省2019 年约3 500 户的农户调查数据,从抵御风险的角度探讨了农户对不同信用工具——借贷和赊账——的使用。本文首先描述了广东省农村居民借贷和赊账的现状,并在金额、期限、违约率、用途等方面对两者进行了比较;接着探讨了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信贷和赊账行为的影响,发现这两种信用行为是农户抵御风险的两种手段;最后分析了风险冲击影响农户借贷和赊账行为的机制。
本文可能的边际贡献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第一,纳入了赊账这一信用工具,丰富了我们对农村信用工具的认识。无论是针对正规金融的研究(李锐和朱喜,2007;刘西川等,2014a;王慧玲和孔荣,2019),还是针对非正规金融的研究(金烨和李宏彬,2009),抑或是同时针对两者的研究(刘西川等,2014b),大多集中在分析借贷这一单一的信用工具上。而本文发现在广东省农村地区,除了民间私人的相互借贷,赊账现象也比较普遍,即赊账也是一种重要的信用工具。然而,学术界对农户赊账的研究并不多见(谢小芹和简小鹰,2015;彭澎,2019)。在这个意义上,本文扩大和丰富了我们对我国农村金融市场上信用工具多样性的认识。第二,本文首次将风险冲击纳入农户借贷和赊账决策的分析之中。之前的研究主要研究了个人特征和家户特征对农户正规借贷或非正规借贷获得的影响。这些特征包括个人受教育水平、家庭的社会网络或家庭的社会资本(杨汝岱等,2011;马光荣和杨恩艳,2011;王慧玲和孔荣,2019) 等。个人特征和家户特征在短时间内是稳定的。我们认为借贷和赊账这些信用行为的发生往往是为了应付一些生活和生产中突然出现的风险冲击,因此本文选择将研究视角集中到分析风险冲击对农户借贷和赊账行为的影响,并将这些冲击分为家户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两类来分别考察。我们的分析发现农户的借贷行为主要受家庭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的影响,而农户的赊账行为主要受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的影响。
二、文献回顾
在个体层面,如何应对和缓解诸多不确定性对农业生产和生活的风险冲击是农民生活的重要内容。在社会层面,市场力量的扩张所带来的不确定性的增加也会引起旨在保护人本身(而不仅仅是作为商品的劳动力) 的反向运动或者“适应性调整” (Polanyi 等,2001;王绍光,2008)。因此,农户能否以及如何减少和应对不确定性成为众多文献研究的焦点。包括Paxson (1992) 在内的众多研究都发现,农户能够通过多种手段抵御风险或其他冲击,从而达到平滑消费的目的。
(一) 抵御风险的手段
抵御风险最终是为了把不稳定的收入转化为稳定的消费,即平滑消费。依照抵御风险手段发生时间的先后,这些手段可以分为事前和事后两种。事前的手段发生在风险冲击之前,起到事先防御风险的作用。事前抵御风险的手段包括防御性储蓄、农作物种植结构多样化等。事后的手段发生在风险冲击之后,起到事后缓冲风险冲击的作用。事后的手段包括出售牲畜(Rosenzweig 和Wolpin,1993) 甚至买卖妻妾(陈志武等,2019),或者调整自己的劳动供给行为(Kochar,1999) 来维持自己收入的稳定进而保证自己的消费水平不出现大幅的波动;农户也可以通过相互之间的转移支付、劳动力共享和借贷(Udry,1994) 等手段来达到互相保障的目的。
此外,传统农村社会中的一些制度安排也起到了抵御风险的作用。现有文献中讨论得较多的是佃农理论中地主和佃农划分地租的比例。佃农只获得其劳动边际收益的一部分,按比例分成被认为是没有效率的,固定地租才是有效率的制度安排。在固定地租制度下,佃农劳动的边际收益与其边际成本相吻合。Stiglitz (1974) 认为按比例分成这一制度安排是人们在效率和风险分担之间的权衡取舍: 按比例分成牺牲了效率,但可以把农业生产的一部分风险转嫁到地主身上。①有趣的是,毛泽东早在1930 年就讨论了“分谷制” (即按比例分成) 和“收租制” (即固定地租)的优劣。他认为“分谷制的坏处是: 租户耕田、以己田为主,对于田户的田,不下力施肥,随随便便……这个制度于田户不利……收租制的坏处是: (一) 铁租,遇灾患年成,于租户不利。” (参见《毛泽东文件》 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252 页) 今天看来,这一讨论包含着深刻的经济学道理。有的研究还发现另外一种制度安排——婚姻——在一些情况下也起到了风险分担的作用(Browning 等,2014)。Rosenzweig 和Stark(1989) 发现在印度农村地区的婚姻中,夫妻双方往往来自两个相距较远的地方。由于相距较远两个地方的降雨量的相关性比较低,夫妻双方可以通过婚姻达到风险分担的目的。
(二) 信贷和赊账: 两种信用工具
借贷和赊账是传统农村社会中两种常见的信用工具。目前学术界对于农户借贷的研究较为丰富,而对于农户赊账(赊购) 的研究比较少见。从供给主体来看,借贷可以分为正规借贷和非正规借贷(民间借贷),而政策关注的重点是正规借贷。农村金融改革的一大目标便是发挥正规金融在“支农扶农” 上的重要作用,助力乡村全面振兴。从研究内容看,关于农户借贷的文献主要关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影响农户借贷需求和信贷获得的因素分析,包括年龄、受教育程度、收入水平、家庭资产、收入来源、是否为精英农户、家庭社会网络、社会关系、自然灾害冲击等(王慧玲和孔荣,2019;彭克强和刘锡良,2016;刘西川等,2014a;张龙耀等,2019)。第二,外部政策变化对农户借贷的影响,比如金融市场化改革对农户生产性和生活性信贷的影响(汪昌云等,2014),以及精准扶贫政策对贫困户正规和非正规信贷的影响(尹志超等,2020)。第三,农户借贷产生的效果,比如分析农户借贷对家庭消费的影响或农户借贷的福利效应(王慧玲和孔荣,2019),农户借贷对非农创业的影响(彭克强和刘锡良,2016),以及借贷对土地流转的影响等(Li 等,2020)。第四,正规借贷和非正规借贷(正规和非正规金融) 的关系是互补还是替代的探讨(刘西川等,2014b)。
以往的文献对农户赊账(赊购) 行为的关注并不多,一方面是因为农户赊账的数据难以获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研究者多将目光聚焦借贷,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赊账的潜在重要作用。有限的相关研究如谢小芹和简小鹰(2015) 认为“赊账” 背后蕴含着基层社会与市场之间的“适应性调整”,传统社会的坚守和市场经济的冲击是其存在的基础。彭澎(2019) 表明,在市场不完全的条件下,以农资赊购为代表的商业信用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替代正规信用和民间信用。
与以往的文献不同,本文从抵御风险的角度分析了农户对借贷和赊账这两种信用工具的使用,以及两者在农户抵御风险过程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
三、数据简介和现状描述
本文分析基于2019 年广东省千村调查家户数据和行政村数据。暨南大学经济与社会研究院设计了广东省千村调查的问卷,由暨南大学社会调查中心负责数据收集,于2018年7 月至8 月开展基线调查。调查抽样采用了分四阶段按规模大小比例进行概率抽样(PPS) 的方法。调查的样本覆盖了100 个行政村、207 个自然村及3 012 户农村家庭。这些抽样农户分别位于广东省的东翼、西翼、珠三角和山区共25 个区县的农村,在广东省省级层面上具有代表性。
在2018 年基线调查的基础上,2019 年首次进行了追踪调查,问卷新增了赊账相关问题。2019 年广东省千村调查在追踪调查2018 年样本农户的同时,采用PPS 的方法,新增了来自5 个区县、20 个行政村、约600 户的农村家庭样本。针对2018 年被调查但2019年没有被追踪到的农村家庭,2019 年千村调查使用地图地址来建立末端抽样框,以补充新家户样本及换样。2019 年千村调查最终有效样本为来自119 个行政村的3 622 户农村家庭。其中,行政村层面的追踪率为100%,家户层面的追踪率为87%。在2019年的家户问卷中,2 596 份是追踪样本问卷,1 026 份是新入样样本问卷。
我们根据2019 年的调研数据简要总结广东省农村的基本状况,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见表1。调研样本中,每个家庭平均有4.8 人,2019 年户均可支配收入为59 623 元,总支出为44 718 元。下面我们将详细描述调研样本借贷与赊账的基本情况并比较两者的异同。
表1 描述性统计
(一) 借贷与赊账的基本情况
首先,正规金融和非正规金融在广东省农村地区的发生率很低。正规金融发生率约为3%,非正规金融发生率仅为1%左右。①常见的民间非正式金融组织形式包括各类民间的居民合作基金会、农民互助储金会、村民信贷合作社以及专门放贷人和私人钱庄等。费孝通的《江村经济》 对于农村地区各种非正规金融的运作方式进行了较为清晰的描述。在第十五章,他仔细地描述了民国时期农村地区的摇会、徽会、广东票会,以及作为借贷中介的船商、高利贷等各种非正规金融组织。通过费孝通的描述可以看出,这些非正规金融组织在当时的农村地区非常普遍和流行。其次,农户与农户之间的民间借贷相对普遍,这些借贷大多来自亲戚、朋友、同事或相识。针对那些从2018 年7 月至2019 年调查时为止借过钱的家庭,2019 年的调查详细询问了这些家庭所发生的最大笔借款的情况。数据显示,在500 笔借款中,58.6%的借款来自亲戚;31.4%的借款来自朋友、同事或相识;来自信用社、六大银行(中国工商银行、中国建设银行、中国农业银行、中国银行、中国交通银行、邮政储蓄银行) 和其他银行等正规金融机构的借款仅占5.8%;来自私人放债者的借款占1.4%。最后,从2019 年调研的情况看,广东农村居民赊账行为较为普遍。在受访的样本中,19.27%表示有家庭成员曾经发生过赊账行为,281 户表示在过去一年内曾经有家庭成员赊过账,占比约8%。
(二) 借贷与赊账的异同
首先,从具体额度来看,农村家庭之间的借款金额要比赊账金额大得多。样本农户最大笔借款的中位数为10 000 元,而赊账金额的中位数仅为1 500 元。
其次,从期限上看,农村居民赊账的偿还期限要比借款的偿还期限短得多。一半左右的赊账期限在一个月之内,只有1.26%的赊账期限在一年之上。而在约定了偿还期限的借款中,一个月之内的为0,一年以上的为33.71%。另外,两者违约率均不高。我们借用Udry (1994) 的方法,在2019 年调研问卷中通过设置以下两个问题来判断借款和赊账过程中可能出现的违约情况: 未来出借方是否还会借钱给你? 未来赊账给你的人是否还会继续赊账给你? 如果受访者认为出借方(出账方) 未来肯定不会借款(赊账) 给自己,那么受访者很可能出现了违约的情况。按照上述标准,赊账的违约率为2.95%,私人借款的违约率为4.80%。
最后,从用途看,借款和赊账的用途存在较大不同。农户借款主要用于生活消费和应急,而赊账主要用于生产特别是农业生产。数据显示,农户借款用于看病这一应急开支的比例高达21.37%;用于其他消费或支出,比如建房、教育和消费品购买等的比例为50%左右;用于农业生产投资、工商业投资的比例为15.49%。相较之下,农户赊账主要用于赊购化肥(占比52.67%)、农药(占比32.74%) 和种苗(占比9.25%),用于赊购其他消费品或投资品的比例不高。因此,赊账和借款在用途上有着较大的区别。在面临资金短缺的时候,农户会更多地选择以借款的方式来缓冲风险、平滑日常消费,以赊账的方式来缓解生产资金暂时短缺导致的农业投资不足。
从以上描述性分析可以看出,借贷和赊账是两种不同的信用工具。我们将通过进一步计量回归分析,比较影响农户借贷和赊账的不同因素。
四、模型设定和实证结果
借贷和赊账的目的是缓解资金不足。而现实中造成资金不足的因素往往是突然出现的风险冲击,这些风险冲击会直接影响农户的现金流或者支出计划。描述性分析已表明农户借款的一个主要目的是应急,即抵御风险。因此,我们将着重探讨不同的风险冲击对农户使用借贷和赊账这两种信用工具的影响。
(一) 变量设定
被解释变量: 本文被解释变量为虚拟变量形式,分别定义为农户是否参与借贷、农户是否赊账。
解释变量: 我们将影响农村借贷与赊账的因素分为风险冲击因素和非风险冲击因素。其中,风险冲击因素是本文关注的重点。我们将风险冲击因素进一步分为家庭个体层面的冲击和总体层面的冲击。总体层面的冲击会影响村庄里的每一个人①总体层面的冲击不一定局限于村庄内部,它的影响范围可以超出村庄。这里要强调的是总体层面的冲击影响到了村庄里面的每一个人。,而个体层面冲击的直接影响局限在家庭内部。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包括疾病、失业、意外事故等,往往会导致家庭收入的直接减少或者支出的大幅增加。比如遇到重大疾病,一方面,农户的医疗支出会大幅增加;另一方面,农户可能因生病而暂时不能工作,从而失去收入来源。表2 描述了接受访问的家庭在2018 年所遭受的风险冲击。②我们只在2019 年跟踪调研中询问了家庭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以及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状况。排在第一位(8.88%)的是重大疾病或事故,3.25%的家庭遭受了失业这一会减少家庭收入的负向冲击。
表2 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
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包括自然灾害或极端天气、农产品市场价格波动、疾病传播等。表3 描述了接受访问的村庄在2018 年所遭受的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在所调研的118 个村庄中,31.36%的村庄在过去一年中曾因自然灾害或极端天气遭受经济损失;约11%的村庄曾因农产品市场价格波动遭受经济损失;值得注意的是,8.47%的村庄曾因疾病传播遭受经济损失。由此可见,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在现实生活中是普遍存在的。
表3 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
本文考虑的非风险冲击因素主要为家庭的人口特征,具体包括0—5 岁男孩数、0—5岁女孩数、6—16 岁男孩数、6—16 岁女孩数、17—65 岁男性数、17—65 岁女性数、65岁以上男性数和65 岁以上女性数。考虑到我国农民外出打工、长期不在家对家庭经济行为的影响,我们把一个人住在家里的时长(月数) 作为其权重,重新计算了上述所有相应年龄段的家庭人口数目。
(二) 模型设定和实证结果
为了探讨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以及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借贷行为的影响,我们建立如下计量模型:
其中,i表示个体,v表示村庄。Biv为居住在村庄v的个体i是否借过钱的虚拟变量。α为截距项。Xiv代表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包括重大疾病或事故以及失业等。Xv代表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包括自然灾害或极端天气、农产品价格波动、疾病传播等。Div代表上述家庭的人口特征。∊iv表示影响农户i借贷选择的其他因素。式(1) 的估计结果如表4 所示。
表4 的因变量为农户在2018 年7 月至调查时是否借过钱。如果借过,其值为1,否则其值为0。为方便解释回归系数,表4 的回归采用了线性概率模型。表4 第(1) 列探讨了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借贷行为的影响。回归结果表明重大疾病或事故使得农户借钱的概率增加了7%,此系数在1%水平下显著;失业使得农户借钱的概率增加了6.5%,此系数在10%水平下显著。第(2) — (6) 列探讨了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借贷行为的影响。为了避免不同变量之间可能存在的多重共线性对回归结果的影响,我们首先在第(2) — (5) 列分别单独分析了各个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借贷的影响。回归结果表明总体层面的各个风险冲击,如自然灾害、农产品价格波动等对农民的借贷行为均没有显著影响,而且回归系数正负不一。第(6) 列联合检验的结果进一步表明这些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在整体上对农民的借贷行为没有显著影响(p值为0.5162)。第(7) 列同时探讨了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民借贷行为的影响。结果与前面几列类似。联合检验的结果同样证实总体层面的冲击在整体上对农民的借贷行为没有显著影响(p值为0.4383)。与之相比,个体层面的冲击对农民的借贷行为有着显著的影响(p值为0.0015)。
表4 个体和总体层面风险冲击对农户借贷的影响: 线性概率模型
(续表)
为了探讨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赊账行为的影响,我们建立如下计量模型:
其中,Civ为居住在村庄v的个体i是否赊过账的虚拟变量。式(2) 中的其他解释变量与式(1) 相同。式(2) 的估计结果如表5 所示。
表5 中的因变量为农户在2018 年7 月至调查时是否赊过账。如果赊过,其值为1,否则为0。同样为了方便解释回归系数,表5 的回归采用了线性概率模型。第(1) 列探讨了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民赊账行为的影响。回归结果说明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民的赊账行为均没有显著影响。第(2) — (6) 列探讨了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赊账行为的影响。同样地,为了避免不同变量之间可能存在的多重共线性对回归结果的影响,我们首先在第(2) — (5) 列分别单独分析了各个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赊账的影响。农产品价格波动使得农户赊账的概率增加了9%左右,此系数在10%水平下显著;其他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也使得农户赊账的概率增加了5%左右,此系数在1%水平下显著。第(6) 列联合检验的结果也证实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在整体上对农户的赊账行为有显著影响(p值为0.0034)。第(7) 列同时探讨了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赊账行为的影响。结果与前面几列类似。联合检验的结果同样证实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的赊账行为有显著影响(p值为0.0049),而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的赊账行为没有显著影响(p值为0.1785)。
表5 个体和总体层面风险冲击对农户赊账的影响: 线性概率模型
(续表)
(三) 稳健性检验
式(1) 和式(2) 是基于截面数据设定的,并没有控制个体的固定特征。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在很大程度上是独立于个体固定特征的,因此利用截面数据估计式(1) 和式(2) 的结果仍然是可靠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个体的固定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农户向他人借贷或赊账的概率。因此在式(1) 和式(2) 的回归中控制个体的固定特征会降低估计系数的方差,提高估计的精确度。
现有文献中关注较多的影响经济个体借贷的固定特征是家庭的社会网络或家庭的社会资本(杨汝岱等,2011;马光荣和杨恩艳,2011;王慧玲和孔荣,2019) 等。一个家庭本身的邻里关系、血缘、姓氏网络的大小会直接影响一个家庭是否借贷或者赊账。我们在表6 的回归分析中尝试控制家庭社会关系网络规模的大小。2019 年调研问卷询问了一个家庭去年的“人情支出,比如参加婚礼葬礼随份子,平均每笔多少钱”,以及去年“全年人情支出总计多少钱”。我们把后者与前者的比值作为家庭社会关系网络大小的度量。我们在表6 的回归中控制了家庭社会关系网络的规模以及各个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和家庭社会关系网络规模的交叉项。
类似地,一些村庄层面的固定特征可能也会通过影响村民之间的信任程度进而影响农户从其他村民借贷或赊账的可能。我们在表6 的回归中控制了在村庄层面可能影响村民之间信任程度的变量,包括“第一大姓占比” “第二大姓占比” “第一大姓是否有祠堂” “第二大姓是否有祠堂” 以及“村里是否有老人会”。
表6 的结果说明在控制了家庭社会网络规模以及村庄层面影响村民之间信任程度的变量后,主要结论保持不变。联合检验的结果说明影响农户借贷的主要因素是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p值为0.0892),而影响农户赊账的主要因素是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p值为0.0048)。
表6 控制家庭社会网络规模
同时,我们注意到家庭社会关系网络并不总是对借贷和赊账起促进作用。例如,当一个人生病时,其所在家庭的社会关系网络的规模每增加1 人,赊账的概率反而下降0.84%;当一个人失业时,其所在家庭的社会关系网络的规模每增加1 人,借贷的概率下降0.91%;这也许是因为个人所处的社会关系网络往往会通过直接赠予个人金钱或者物资而不是通过间接地提供信用工具(借贷或赊账) 去帮助个人抵御风险冲击。
总体来说,表4 至表6 中的回归分析结果与描述性分析结果是一致的。描述性分析结果表明农户借贷的一大部分资金用于生活和应急,赊账的一大部分资金用于生产。而表4 则说明影响农户借贷的冲击因素集中在个体层面,如重大疾病或事故、失业等。这些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直接减少了家庭收入、增加了家庭支出。表5 则说明影响农户赊账的冲击因素集中在总体层面,如农产品价格波动等。这些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直接影响了农户生产的规模和效益。
五、机制分析
如前文所述,现阶段中国农户承担着自然、市场、社会和政策等多重风险(马小勇和白永秀,2009),其收入水平极易遭受各类风险冲击的影响。比如,健康冲击会显著影响农户收入水平,继而导致消费波动;气候冲击也会导致农业产出的下降(陈帅等,2016)。风险对农户收入水平的冲击会直接影响他们平滑消费的能力。人们往往希望自己的生活水平保持稳定,消费水平不要出现大的波动。当收入水平和自己期望能够保持的消费水平出现偏离时,人们可以选择通过借贷来弥补两者之间的差异,即农户可以借助金融市场来实现收入的跨期转移(Bardhan 和Udry,1999)。
我们首先分析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可支配收入的影响,然后进一步分析收入的减少对农户使用借贷和赊账这两种信用工具的影响。这里农户的可支配收入包括工资性收入、经营净收入、财产净收入和转移性收入。
(一) 个体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收入的影响
为了分析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对农户可支配收入的影响,我们建立如下计量模型:
其中,lnYiv为居住在村庄v的个体i可支配收入的对数值。式(3) 中的其他解释变量与式(1) 相同。式(3) 的估计结果如表7 所示。
表7 第(1) 列的结果说明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减少了家庭可支配收入。其中,重大疾病或事故使得家庭可支配收入降低40%左右。第(2) 列说明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同样减少了家庭可支配收入。其中,自然灾害或极端天气使得家庭可支配收入降低21%左右。在第(3) 列的回归结果中,尽管个别变量的显著性有所改变,但是总体而言,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降低了家庭的可支配收入。
表7 个体和总体层面风险冲击对可支配收入的影响
(续表)
上述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带来了收入的减少,进而会影响农户作为一个经济个体平滑消费的可能。这种情况下农户可以借助信用工具去抵御风险的冲击。
(二) 收入减少对农户借贷和赊账的影响
为了进一步分析收入的减少对农户借贷和赊账的影响,我们建立如下计量模型:
其中,Biv为居住在村庄v的个体i是否借过钱的虚拟变量;Civ为居住在村庄v的个体i是否赊过账的虚拟变量;lnYiv为家庭可支配收入的对数值。我们预期收入的提高会降低农户借贷和赊账的概率,即β<0。
采用普通最小二乘法(OLS) 估计可支配收入对借贷和赊账影响的结果如表8 所示。其中第(1) 列和第(3) 列没有控制除收入对数值之外的其他变量,第(2) 列和第(4) 列另外控制了家庭的人口特征。表8 的结果说明可支配收入的增加降低了农户借钱和赊账的概率。第 (2) 列说明可支配收入每增加1%,农户借钱的概率则会降低0.085%;第(4) 列说明可支配收入每增加1%,农户赊账的概率则会降低0.039%。前者在10%的水平下显著,后者在统计上并不显著。需要注意的是,式(4) 中的可支配收入的对数值lnYiv明显是内生的。这里内生性的来源之一是测量误差。如果lnYiv带有测量误差,那么其估计系数与真实系数相比,会更接近于零值,即式(4) 中的β将会被高估。内生性的另一来源是反向因果关系。我们这里想探讨的是收入的高低如何影响农户借贷和赊账的概率,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借贷和赊账本身也会反过来影响收入。如果借贷或者赊账成功,农户可以把借来的钱或者赊购的货物直接投入再生产中从而提高自己的收入。上述反向因果关系意味着所估计的β更有可能是一个正值,即与真实值相比,β会被高估。
表8 收入对借贷和赊账的影响
由于数据的限制,我们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具变量去处理上述内生性问题。不过,表8 的结果在总体上说明可支配收入与农户借钱和赊账之间存在负相关关系。另外,上述分析说明可支配收入的内生性会导致表8 中的系数被高估,因此可支配收入与农户借钱和赊账的真实关系将比表8 中所呈现的更加负相关。
表7 和表8 的结果进一步完善了本文的逻辑链条: 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直接影响了农户的收入;面临收入的减少,农户会选择借助借贷和赊账这两种信用工具去抵御风险的冲击。相较而言,农户会更多地运用借贷这一信用工具去抵御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运用赊账这一信用工具去抵御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
六、结论
本文首先利用2019 年广东省千村调查的家户调查数据,全面分析和比较了广东省农村地区的借贷和赊账现象。本文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发现。第一,赊账现象在广东省农村地区普遍存在。赊账与借款在金额、还款期限和用途方面均存在较大差异。借款的平均金额远比赊账物品的平均价值大;借款的平均偿还期限也远比赊账的期限长;大部分借款用于缓冲风险和平滑日常消费,而大部分赊账用于农业生产投资(赊购化肥、农药和种苗等)。总的来说,借贷更多是中长期和消费性的,而赊账更多是短期小额和生产性的。第二,进一步的回归分析表明,影响农户借贷行为的因素主要是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如重大疾病或事故、失业等;而影响农户赊账行为的因素主要是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如农产品价格波动等。
基于上述发现,本文认为针对农村金融的研究首先需要扩大视野,进一步考察我国农村金融市场上出现的不同种类的信用工具。对于我国农村金融市场上借款这一信用工具的研究已较多,而本文发现赊账也是一种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信用工具,而且赊账与借款这两种信用工具在金额、还款期限和用途方面均存在较大差异。这意味着如果把研究视角局限在借款这一单一的信用工具上,我们对于农村金融市场的理解可能是不全面的。另外,农村金融研究需要进一步理解农户利用不同信用工具的动机。我们可以不用把农民借款的动机局限在投资扩大再生产上面。本文的分析发现农户使用信贷和赊账这两种信用工具的重要动机是抵御风险。个体层面的风险冲击显著地影响了农户的借款行为;总体层面的风险冲击则显著地影响了农户的赊账行为。这两种信用工具可以看作是农户用来抵御风险的两种手段。Udry (1994) 也强调在一些情况下,农户之间的相互借贷本质上起到了相互保险的作用,这与本文的发现是一致的。
理解农户利用不同信用工具的动机有助于我们理解农户在日常生活和生产中所面临的痛点和难点,从而进行相应的政策设计。保险需求对应着农村保险市场的不完善;投资需求对应着农村信贷市场的不完善。政府一方面需要推出相应的政策来完善农村保险市场,以提高农户抵御风险的能力。比如,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可以帮助农户抵御重大疾病或事故对生活的冲击;最低生活保障可以帮助那些因灾害和事故等而暂时出现生活困难的农户渡过难关。另一方面,政府需要推出相应的政策来完善农村信贷市场,以提高农户获得信贷的能力。比如,落实农户承包地、宅基地等财产权利,进而增加农户可抵押物;充分利用当地信息,缓解正规金融机构和农户之间的信息不对称。
基于本文的研究发现,我们认为下一阶段的政策应着眼于鼓励保险公司设计和提供能够抵御个体层面和总体层面风险冲击的产品,并对众多的小农户予以补贴,激励他们购买相应的保险产品。值得注意的是,在气候变化的大背景下,各种极端天气引起的自然灾害变得越来越频繁,而且这些自然灾害往往会直接影响整个地区的农业生产和生活;猪瘟、鸡瘟等牲畜传染病的爆发会对整个地区的牲畜养殖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加快推进种养业保险、地区灾害险等能够抵御地区层面总体风险冲击的险种应该优先成为下一阶段政府政策的着眼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