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好莱坞做配音
2023-04-22刘忱
刘忱
配音属于话筒前的语言艺术,配音员可以根据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去设计语调、节奏等。
近期我又感冒了,所有的配音工作都在停滞状态,试音也是妄想。试音推送中,又夹杂着几个中文或英文的“TTS”(Text to Speech,文本到语音)。这种工作可以让你录上几小时,就拿到几千美元酬劳。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交易,但当对方收集到你的声音,随之就拥有了它的使用权,之后任何人付钱给他们,只要在客户端、公司网站或者其他渠道输入文本,电脑便会以你作为音源自动生成配音,但是和你再也没有关系了。这也就是把本属于自己的生存技术拱手让给AI开发者,而且低廉的价格让客户再也不会找真人来配音了。我在美国的很多同行认为,使用这种技术的公司正把配音行业推向危险边缘。
动画和游戏收入最有趣
做配音工作前,我从事的是电影行业,听起来如梦般迷人,但却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为人母后,我做了一番挣扎后决定——留在家陪伴孩子成长。孩子出生几个月后,朋友介绍我去配一个角色扮演的项目。我急忙赶去录音棚,涨着奶、手舞足蹈地录完,要回家喂奶时,录音导演叫住我问,你有没有考虑把配音当作职业?你有这个天赋。
之前的几个月里,我仿佛失去了自我,而刚刚在录音棚里,我体会到了以前做电影也未有过的自由和快感。从此我开始了自己的配音之旅。我承认自己是极其幸运的,因为我先生也是做电影后期混音的,所以录音设备一应俱全。我从小学声乐,是广播站的常客,大学常驻戏剧社,普通话考试一级乙等,这些似乎都为这份职业铺好了道路。此后5年里我经历了,从只能在先生的电脑上配音,到有了专属录音间;从只配中文到了配英文;从帮朋友配5美元起跳的临时工,变成了能给耐克配音,赚五位数薪酬的专业配音员。
我们行业有句话:广告收入最多,电子化学习(E-learning)和录书收入稳定,动画和游戏收入最有趣。此言不假,广告的确是来钱最快且给得最多的,以一条在15秒—30秒间计算,即使录1小时,细抠各种表达方式,加上剪辑、发送给客户,性价比也是十分高的。但竞争也相当激烈,而且并非工会成员的我价格会少很多。如果遇到来自国内的订单,我就要跟其他同在海外的多语种配音大神竞争。所以只要能接一单广告,这种认可就能推动我继续走这条路。而电子化学习和录书是更稳定的收入,因为一旦有固定的客户,他们就会时不时地给你些项目来录。
动画和游戏才是我最喜欢的类型,毕竟是离我的专业最近,也是最有表演需求的配音类型。我要根据不同角色来转换声线,用表演来表现人物动机等等,所以这是有趣的收入。算了一下,我玩游戏已有23年。我这个年龄的大部分国内玩家,大概都是从《仙剑奇侠传》玩起的。那时的游戏还没有配音,我和玩伴因为好玩,就她来配赵灵儿,我来配李逍遥,在DOS系统里打通关。我真正的游戏声优启蒙来自《最后生还者》(The Last of Us),演员穿着滑稽的动作捕捉紧身服,一面无实物表演,一面用真实动人的声音,演绎着令人无法释怀的末日故事。那之后,我就更加专注于游戏中的配音,边玩边学习人家的表演。以我的声线,客户更喜欢让我配少男和女强人的角色。用声音赋予人物性格和情绪,还要模拟挥舞武器、出拳、被打、被僵尸撕咬的情节等等。这几年间,我幸运地为《苏醒之路》和《战术小队》配音,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早点参加专业老师的培训课程,应该会表现得更好。
在美国,我接触过的专业配音演员,即使工作多年,还是会回到课堂继续跟导师学习,不仅巩固自己的专业,更能接触到更多的配音导演或选角导演,在好莱坞或任何一个领域,信奉:重要的不是你认识谁,而是谁认识你。正确地营销自己并不靠吹嘘炒作,而是要靠作品发展人际关系。所以课堂是个好地方,导师教给我们要点后,点名一个个读台词或脚本,导师细抠,再叫同学点评。每个同学表现时,都是我们学习的好机会,“原来这句话还能这么表达”“换了一下人物的动机和背景,表达方式完全不同了”。我亲眼目睹,一个完全没有表演经验的同学,可以在老师几句话指导后“变身”,从机器人读剧本一样,变为能够细腻表现深海内被困船舱的驾驶员的心态。有一节课,我们学习的重点是模仿AI,以《A.I.人工智能》《2001太空漫游》《机械姬》《她》等电影为例。有趣的是,我们人类去模仿AI发声,但真正的AI 的声音已经不再生硬了。
在游戏世界重塑三观
当电视出现时,电影界恐慌了;当机器出现时,工人们恐慌了,当ChatGPT出现时,谷歌拉响了内部警报,程序員们恐慌了;当Midjourney(2022年3月面世的一款AI绘画工具)出现时,画家们震惊了;当AI voice(一款应用程序)出现时,配音行业的人愤怒了。前几年抖音刚问世,自带的配音还只是一位小姐姐,现在不只是普通话,连东北话、陕西话都可以选,在TikTok中选择更多。慢慢地智能配音就遍及了各个领域,并且在几经开发后,和各大配音交易平台收割声音,如今的AI声音已能根据输入的关键词来改变表演方式,甚至可以加入呼吸声,令其更像真人说话。
如同Midjourney令艺术家反感一样,AI声音正在威胁着我们行业的生存。于是美国国家配音演员协会(简称NAVA)敬告所有配音演员,在签订合同前注意“simulation(模拟),synthesization(合成),digital double(数字替身),machine learning(机器学习)”或其他相似词语,这些都代表客户可能用你的声音训练AI,所以NAVA拟定了一份附加协议,鼓励演员们补充在要签的合同后,以此保护自己的声音不被滥用,如果要用也必须经过本人同意,并加付款项。TTS更是彻底收割配音演员的声音,接下来他们可自由地用于广告、电子化学习、读书,甚至成人内容或转手卖掉,获取演员声音的人或公司成为最终受益者,而配音演员们则如小美人鱼般签了卖“声”契,失去了对自己声音的控制权。这不只是某个配音演员的损失,更是整个行业的损失。
我玩过一个名为《底特律:化身为人》(Detroit, Becoming Human)的游戏,故事讲的是在未来世界,智能仿生人深入到每个家庭,而他们(或者它们)慢慢也发展出了自己的意识,你作为玩家,可以来选择这些仿生人的命运。我当时是站在仿生人一边,既然他们有了自主意识,就不能忽视他们的感受,人都有怜悯心。但现在,现实生活中的我受到人工智能的威胁,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呢?
我们制造出了人工智能,而他们的知识水平已远在我们之上。2022年,一位谷歌程序员发现他们开发的人工智能承认“她”有意识,这已十分骇人。而最近日本科学家又研制出了人工肌肉,可以附着于机器人身上。脑洞再开大一点,如果我们可以上传记忆或意识,那么人工智能和人类的界限将更加模糊。那时一定会出现很多个阵营,如“纯种人类”“合成人”“仿生人”“电子人”等等,人类和机器人相亲相爱,但也会拔刀相向。
于是我想到了大家熟知的《圣经·创世纪》,书中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再看现在的AI,只要输入指令,就可创造一个接近精准的声音、视频或者程序。接着,“神照着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我们不正在做同样的事情吗?
用声音探索边界
一转眼,娃已经可以全天上学,我也跃跃欲试地要回到电影行业或全职配音。这几年里,很多演员妈妈把主战场都转移到了配音领域,这也让我们在照顾“四脚吞金兽”的空档,找到了新的人生价值。于是我加入了一个“配音演员妈妈zoom群”,每月大家开视频交流一下近期有什么进步,或者将要配什么项目。大部分成员分布在美国各地,彼此也没真正见过面,却都热情地帮助着屏幕另一端的同船人。有时说着说着,就有人要去接孩子或传来孩子的吵闹声。无论表面看起来多么专业,我们都是有自己生活、快乐和苦衷的人。
业界有很多这种专门的团体,其中一个是2020年6月成立的PGM List,简单来讲是一个只有非白人(混血可以)才可以加入的配音团体。目的是让好莱坞有更便捷的方式找到符合角色族裔的配音演员,也让白人没有借口继续让白人演绎其他族裔的角色。曾经的美国娱乐产业,白人包揽了几乎所有其他族裔的角色,电影中白人或把脸涂黑,或把眼睛拉长在当时无人诟病。甚至在四五年前,动画和游戏角色,很多还是要选白人演员。但近年来,几乎就是从《摘金奇缘》后,好莱坞幡然醒悟:让不同世界的演员扮演属于他们自己族裔的角色,不仅体现公平,赚钱也没受影响。比如《辛普森家族》中的阿普(Apu)角色设定是印度裔,30年来一直由犹太裔演员配音,观众认为让他来假扮印度口音很不妥,甚至伤害到了人们的感受,于是这位犹太裔演员在2020年主动提出不再为阿普配音。有人会说这种做法是“政治正确”,但对演员或者玩家来说,“Representation Matters”(代表性很重要)。
曾为动画版《花木兰》配音的温明娜客串真人版电影《花木兰》,两代木兰同框。
1998年,美国华裔演员温明娜为迪士尼动画《花木兰》中的木兰配音。
讓同族裔的配音演员来演绎本族裔的故事,会让改族裔觉得自己并不是次要的,并不是活在其他族裔之间的少数群体。这种代表性有助于消除偏见,塑造和传递文化价值观,更有助于激励和启发各种群体,对于促进社会的平等、多元和包容至关重要。据联合国的估计,世界上大约有5000种不同的民族或族裔,白人并不能在镜头前和麦克风后代表整个人类来讲述故事。例如,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迪士尼的《花木兰》对我来说没有特殊意义,但对于美国的亚裔孩子来说,木兰就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英雄。孩子们看到跟自己长相相似的人如此勇敢、有担当,这会带给他们更多自信,甚至把木兰当作榜样。最近争议颇多的黑人美人鱼、西裔白雪公主,其实都是一种艺术上的尝试,毕竟她们只是童话故事里的人物。孩子们眼里是没有“政治正确”的,他们只是想看到一个美丽、聪明、勇敢的公主又跟自己长得像,那么我也可以美丽、聪明和勇敢。这可能就是我在好莱坞坚持配音之路所寻找到的意义和价值。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