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天堂:做好一把伞,撑起一片天
2023-04-21张海龙
张海龙
唐代白居易《憶江南词三首》中写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歌曲《印象西湖雨》唱道:“雨还在下,淋湿千年。湖水连天,黑白相见。谁在船上,写我从前。一说人间,再说江山。”
在杭州这座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城市里,每天都在举行一场流动的盛宴。
2006年,张艺谋团队在为《印象西湖》寻找创作灵感时,正逢杭州连绵不绝的梅雨季。绵绵细雨虽然断断续续下了两个多月,却让创作团队有了意外发现:江南的核心意象不就是千年以降的一场雨吗?
以西湖为天然舞台,以杭州为城市背景,以烟雨为独特韵味,将东方大国的非凡气派、世界大同的美好愿景,通过《春江花月夜》琵琶曲、《天鹅湖》芭蕾舞、《欢乐颂》交响合唱,融合呈现在“三面云山一座城”的天然舞台上。
2016年,一场堪称登峰造极的G20杭州峰会文艺晚会,让全世界都感动于江南的一场烟雨,记住了西湖水面之上那擎纸伞,更记住了纸伞之下的悲欢离合。
烟雨江南,代表着大自然神秘莫测的“风云变幻”,也让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们认识了这里的一种神奇湿地植物—竹。以竹为骨,以纸为肤,伞下的江南轻盈地活在雨中。
“余杭”之名,从春秋至今两千余年从未变更,苕溪为脉,水出天目,自古就要面对丰沛的雨水以及倾泻的山洪。余杭是中国最早出现伞具的地区之一,这里的纸伞制作技艺有记载的历史就有230余年,这历史悠久的纸伞以选料精良、做工精巧、经久耐用而久负盛名。
2007年,余杭纸伞制作技艺被列入第二批浙江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90后”青年刘伟学继承家业,在烟雨江南擎起这把“纸伞”。他创立了“人间品”品牌,一心为这承载着悠久历史的传统技艺寻找新的出路。在他看来,纸伞不应天上有,更是人间烟火气。
伞痴:人间聚散,同避风雨
在今天的瓶窑老街一侧,有一座三层小楼,这就是“纸伞之家”,里面写满了人间聚散传奇。
刘伟学接续的纸伞制作技艺源自祖父刘有泉。在他眼里,祖父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人”。祖父不仅会自己做家具、画灶神,还会组织村民一起做鳌鱼灯、办舞狮会……跟着祖父玩儿,那是儿时的他最大的欢乐。后来,刘伟学考上杭州师范大学的设计专业,成了艺术生,越发觉得像祖父的制伞这样的民间传统手工技艺中蕴藏着诸多的艺术灵感。而最打动刘伟学的,是祖父身上那种对伞的“痴情”。
油纸伞在以前是杭州人的集体记忆。那时候,遇到下雨天,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撑油纸伞的人,那一顶顶五颜六色的油纸伞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花儿。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伴随着工业化的发展,人们都改用更轻巧、方便的钢骨伞了,包括余杭纸伞在内的一些传统技艺仿佛一夜间都消失了。烟雨江南从此少了许多意味,这也成为老一辈杭州人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遗憾。
“这么好的纸伞,这么好的手艺,如果消失了多可惜。”1982年,刘有泉从余杭乘班车到富阳寻访一位老师傅,并从老师傅那里买回来100把传统伞骨,想要重新恢复一家纸伞厂,却因村里的其他事务而耽搁了。这一拖就是20多年,无意中倒是为孙子刘伟学准备了一份厚重的成人礼:做好一把伞,撑起一片天。
少年时刘伟学就听祖父说起:“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余杭就有家董文远九房纸伞店,店内有渔船伞、文明伞、大红伞等十几个品种,远近闻名。一些外地香客途经余杭时,甚至会半夜叩门购伞,将其作为礼物送给家乡亲友。”中国近代的“国货运动”中,杭州纸伞被用来抵御国外商品倾销,畅销至东南亚地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大力发展手工业生产。1951年,浙江省将“余杭纸伞”作为手工业合作化试点,组建了“雨伞生产合作小组”;1952年2月,又成立了“雨伞手工合作社”,曾创下年产油纸伞近500万把的辉煌业绩,这产量几乎占据了华东市场的半壁江山;1965年,在温州举行的浙江省同类产品评比中,余杭纸伞名列第一。
更有意思的是,余杭纸伞的制作技艺很早就体现出一种“风雨共度”的协作精神。它的伞骨和伞面制作通常是分开进行的。伞骨多在鸡笼山一带生产、加工,伞骨架甚至还可以当成硬通货,直接换取同等价值的粮食和生活用品。周边的富阳、於潜等地造纸业发达,上虞所产的柿漆又提供了糊伞黏合剂的天然原料,这些都是绝佳的制伞资源。
正是从这些故事里,刘伟学认识到做一把伞不是一个人的作业,而是一群人的事业,正所谓“人间聚散,同挡风雨”。经过近30年的能量积蓄后,在余杭区政府的支持和刘有泉的倡导下,余杭雨伞合作社于2006年在瓶窑塘埠村成立。老匠人们被聚集到一起,开始恢复余杭纸伞制作技艺,同时着力于本村新一代传承人的培养。
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2007年,余杭纸伞制作技艺被正式列入第二批浙江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2009年,由设计师张雷领衔的“品物流形”团队提出了“From余杭”计划,利用传统余杭纸伞制作技艺设计了一批衍生产品,并在2011年意大利米兰国际家具展中首次展出,得到了国际设计界的广泛关注,这更激发了以刘伟学为代表的年轻一代对中国传统文化、技艺的深度思考。这批伴随中国崛起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把行走于“天下”的纸伞让他们倍感兴奋。于是,2015年,25岁的刘伟学辞职回家,重回江南纸伞下,却不是为了得到遮蔽,而是想要撑起一片全新的天空。作为第三代余杭纸伞制作技艺传承人,他成立了“纸伞之家”设计工作室,专注余杭纸伞系列产品的私人订制、衍生设计与研发,力求让这门老行当焕发新的生机。
守艺:老树新花,生活美学
最多的时候,刘伟学的“纸伞之家”一年做出了1500多把纸伞。
人间天堂,烟雨江南,买纸伞的顾客大多为年轻人,有人甚至还穿着汉服上门,就为配上一把视觉上更和谐的纸伞。
为了让余杭纸伞深入现在的市场、打入年轻人的世界,刘伟学其实下了很多功夫去改良。最初,他发现市面上大多纸伞加了过多装饰,削弱了实用功能,花哨的纸伞不太适合男性使用。他想出的解决办法是:返璞归真,回到生活本身。
今天的大部分顾客都有相当的审美能力和明确的消费诉求,过于古旧的伞面、过于艳俗的配色,无法令他们动心。于是,刘伟学将纸伞的主色调、图案、伞架都改成素雅内敛的风格,尤其在色彩上有更多尝试,比如用板蓝根染出的靛蓝、用茶叶染出的茶色、用泥土染出的灰黑,还有朱红、鹅黄、荷叶绿、薄荷绿、白色等;手绘纹饰,也多是银杏叶、枫叶、梅花等自然元素。他还创新推出了二十四节气主题的纸伞,让传统文化元素绽放于伞面。此外,他还和潮牌进行合作,制作出一些视觉效果更加戏剧化、更加符合当下时尚的纸伞。
在瓶窑的“纸伞之家”,刘伟学依然坚持余杭纸伞的传统工艺,采用全手工制作,劈伞骨、排伞骨、浆伞面、穿花线、上色彩等大小70多道工艺全都由几位老师傅分工合作完成。余杭纸伞省级传承人房金泉师傅负责劈伞骨,刘建英、林秀花、陈丽敏等几位塘埠村的阿姨则分别负责糊伞面、排伞骨、穿花线、修边等环节,她们是从基础纸伞工艺开始一样一样学起来的,现在都很熟练了。刘伟学负责最后一道工序:装伞帽。余杭纸伞的伞帽很有特色,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了这种工艺,现在已将材料由木头改为镀锌铁皮。下一步,刘伟学还想尝试用铜或者大漆来做伞帽,为老手艺增加现代质感。竹伞骨、桃花纸、柿漆、桐油、发线、木头这些传统材料里,柿漆和桃花纸也改用了现代胶和手工皮纸。
在刘伟学看来,所有传统手艺都面临着逐渐失传的窘境,多亏了这些老师傅,是他们的辛苦付出让余杭纸伞重新生产出来并焕发新生。他希望人们能再次举起余杭纸伞,这是一种生活的仪式感,一份独属于中国人的生活仪式感。
生活始终向前,初心从未改变。当下,数字技术迅猛发展,“纸伞之家”也在筹划数字展馆。或许,在不远的未来,我们可以利用VR技术重回千年之前,和东坡先生一起体会那种“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美好诗意。
说到伞,人们最美的联想并非出于它遮雨的实用功能,而是烟雨中、翠竹间,抑或是曲幽小径上的一顶伞,悠悠荡荡,美不可言。它点缀着美景,美化了撑伞人。伞和杭州的关联,从远里说,有许仙和白蛇借伞传情,生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断桥姻缘;往近里说,现代诗人戴望舒在寂寥的雨巷独自徘徊,希望遇到的那“丁香一样”的姑娘,撑着的便是一把象征江南的油纸伞。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一方水土滋养的,还有那里的风物。梦幻江南,烟雨杭州,伞的实用功能和审美意趣,都体现在了余杭纸伞上。“以竹为骨,以纸为肤”,伴着微雨、迎着艳阳,人间天堂里,怎能少了这份诗情画意!
——高梁(浙江省杭州市城市品牌促进会副会长、旅意作家)如果没有油纸伞,便找不到江南烟雨天的感觉;如果没有油纸伞,便不会成就戴望舒《雨巷》的经典;
如果没有油纸伞,我们的视野中就会缺少一抹浪漫的色彩。
从进入纸伞这一行开始,作为余杭纸伞制作技艺第三代传承人的刘伟学就清楚地知道,他不只是一个“守艺人”,更要做一个创意人—要从守正走向创新,这是他作为传承人的重要使命。
大概15年前,因为拍电视片的需要,有人曾向我打听哪里还能买到油纸伞,哪里还有做油纸伞的人。当时多方打听得来的信息指向了余杭,但最后却不了了之。又过了几年,落户余杭的新潮设计师将纸伞的元素放大,做成系列作品,并在国际上获了大奖。余杭纸伞重新撑起了一片天空。
现在的纸伞,不仅仅是一种遮阳挡雨的工具,更是一种审美、一种传承、一种江南味道。而这种审美、传承和味道,最终还是要靠新一代的年轻人去守护。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留住乡愁,走向未來。
——孙昌建(一级作家,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