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儿
2023-04-20吴海涛
吴海涛
开春,我回了趟老家。
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乡音,在喊我的小名,霎时,似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怀,辣辣的、酸酸的。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头发蓬松、衣衫褴褛、满脸脏兮兮的人,畏缩在墙角。噢,是他,是驴儿,是多年不见的驴儿。从他的穿戴与迷茫的眼神里看出,他生活得很不好。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他,他竟然能认出我,并能喊出我的名字,我既高兴,又惊讶。驴儿其实不是驴,是个人,只因为他有个犟脾气,故有此谓。常言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爹妈根据他的性格,便给他起了这个叫得响亮的小名——“驴儿”。
驴儿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驴儿出生时,其母难产,虽保住了儿子,却因生产落下了毛病,半年后便失去了生命。父亲老许抱着刚出生的驴儿,向街坊邻居求口奶,在乡里乡亲的帮助下,才保住了驴儿这条命。驴儿到了八九岁才上学,连续三年都是一年级,三年下来却未能认识几个字。若有村民问他学了什么,他都半吞半吐地告诉你学了个“一”,再问多少遍都只一个字——“一”。辍学后,驴儿只能在家闲逛,各村的瓜果地是他常光顾的地方。
我的家乡在白洋淀岸边,支支叉叉的河水通向村镇,浓密的芦苇长满河堤堰,村里的池塘长满荷叶,在风的摇曳下,托浮着盛开的荷花。到了雨季,密集的雨点打在荷叶上,像炒豆似的,村里的孩子最喜裸露着身体,泡在池塘里抓鱼捞虾。驴儿和小伙伴一样,也泡在池塘里游玩,因性格执拗,从早到晚不离开水,身上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黝黑。因此其水性自然比其他孩子好,能游的时间更长。
连续几天大雨,涨水了。生长在淀边的人从来不怕水,再宽再深的水他们从不畏惧。这几天,因上游泄洪,暗流涌动,不知好歹的孩子们和往常一样游戏在水里。暗流像恶魔般把手伸向了孩子,一个孩子渐渐体力不支,被卷入下游。大点儿的孩子去救小伙伴,在水里的孩子挣扎着向岸上呼救,眼看着两个孩子都危在旦夕。这时,似一条鲨鱼一样的人,向身处险境的孩子急速地游去,很快抓住了那个最危险的孩子,顺着水势向岸边靠去,直到把孩子托上岸。他朝着水流的方向望去,看见了另外那个孩子,便一个饿虎扑食跳进河水,快速将孩子救起。鲨鱼一样的人便是驴儿。两个孩子得救了,大人们也赶到了孩子落水的地方,围着孩子嘘寒问暖,而因透支体力瘫躺在一旁的救人英雄驴儿却没人理。他大口喘着气,自言自语道:“没有事。”但随即,驴儿救人的事传遍了全村。
驴儿从不怕脏,不怕累,全镇的大事小情都离不开他。驴儿为村里婚丧嫁娶的人家帮忙,为村民们修屋盖房、担水劈柴,多年来成了惯例。镇东、镇西、镇北各有一口井,全靠一条扁担挑水。驴儿干活的实诚是出了名的,而到吃饭坐席时,他从不进人群入桌。有人劝他入席,他总摇着头,口齿不清地说:“不用,不用。”时间久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脏,怕别人讨厌。”别看他傻乎乎的,实际心里都明白。
正月十五是全鎮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燃放爆竹。从太阳西下燃放到后半夜,密而急的鞭炮声和镇上的锣鼓声汇集成欢乐的海洋。但危险也无时不在,大大小小的柴火垛在街道两旁,燃烧着火随时会发生。每到这时节,驴儿就挑满两桶水,坐在镇上的中心位置,守护着街上商铺的消防安全。有一次,燃放的爆竹引燃了一家面铺边的柴垛,大火顺势蔓延,烧掉了门窗,火已进屋。驴儿不顾一切地冲进屋里,背起卧床的老人就向外冲,燃烧的门框一下砸在脸上,把他的脸烧伤了,形成了多半脸的疤痕。本来丑陋的脸上又多了一层丑,可驴儿的为人得到了镇上人的喜欢。欢乐的锣鼓怂恿着元宵节的欢乐,恋爱的男女和虔诚的信徒们都在追逐着自己的梦想,谁都没顾及身边的危险。这次若不是驴儿相救,后果难以设想。
时光淡化了我对驴儿的印象,但多少年来,和他有关的事还会时不时浮现在脑海。这次回来,是我离开家乡二十年后的第二次,上次还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在守灵的晚上,驴儿始终守在门口,他的眼神告诉我,有事你吩咐。他已经四五十岁了,满脸沧桑,不难看出他没有了原来的精气神。给他烟抽,他会用感谢的目光看着你。驴儿老了,老到只会和你用眼神交流,已不愿意用吐字不清的话语。这就是现在的驴儿。
这次再回来,又过了十多年,驴儿更老了,他的吃喝由村里人供给,每月还有政府给的 500 元补贴。一个远房亲戚照养他,还算幸福。除了年岁长的人喊他“驴儿”外,镇上的人开始叫他大名“许全乐”,尊重他的人也叫他“老许”。但谁叫他他都一个反应,似笑非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