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的一部分

林混

孩提时代，伏天的夜晚，我常睡在当院的架子车上。

一次，妈妈捏着我的指头给我指天河，说天河两边的星星有牛郎星和织女星，给我讲了这两颗星星的故事。后来，我在电影里，看着牛郎挑着一双儿女不停地追赶织女，追啊追啊，眼看就要追上织女了，王母娘娘忽然把头上的一根钗子拔下来划了划，天空中出现了一条波涛滚滚的河流，隔开了他们。牛郎过不去，织女回不来，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一直就这么相望着，而且还要继续相望下去。

我那时不知道把一对相爱的男女强行分开是多么撕心裂肺，我只感到王母娘娘太多事，好多年我对她都没有好感。甚至到了现在，对她的看法也没有修正多少。

这是一个民间故事。我们这里把民间流传的故事称作“古今”。这个故事在我成长的道路上，给我上了一堂绝望的课。有时看着天河，看得久了，待我回头，已旷旷如野。我眺望的目光断了，断了，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小时候，每到睡觉前，我都要缠着妈妈给我说“古今”。妈妈说的“古今”里，我印象最深的要数毛野人的故事。

很早很早的时候，有姊妹两个，姐姐叫顶针，妹妹叫线蛋。一天，毛野人把她们的母亲吃了，然后，毛野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她们的母亲，准备在夜晚要吃顶针和线蛋。顶针和线蛋识破了母亲是毛野人变的，就爬上门前涝坝旁的一棵大树。毛野人对顶针和线蛋说：“你们下来不下来，不下来我就上来了。”

顶针和线蛋说：“我们下不来，你要上來，我们就用裤带把你吊上来。”

毛野人同意了。顶针和线蛋解开裤带，把两根裤带绾到一起吊毛野人。顶针和线蛋两个一边吊一边说：“裤带连裤带，把妈吊上来。”

吊着吊着，眼看就要吊上来了，顶针和线蛋把裤带猛一松，毛野人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疼得爬不起来了。顶针和线蛋一看，就说：“妈，你把裤带抓紧，我们再往上吊。”

毛野人就又抓住了裤带，叫顶针和线蛋往上吊。

顶针和线蛋一边吊一边说：“裤带连裤带，把妈吊上来。”

吊着吊着，眼看就要吊上来，顶针和线蛋又把裤带一松，毛野人又掉下去了。这一回比上一回摔得更厉害，毛野人根本爬不起来了。毛野人看见一轮满月漂在水上，顶针和线蛋也钻进水里。毛野人被摔得脑筋短路了，说：“你俩个死鬼女子，糊弄我呢，原来你们藏在水里呢，等我把水都喝完，再吃你们两个的脑子。”

毛野人爬到涝坝边上，头也不抬地喝水。喝呀喝呀，怎么也不能把涝坝里的水喝光。最后，毛野人脚下一滑，掉进水里淹死了。

这个故事，每听一次，我就笑一次。我对妈妈说，毛野人真是个大笨蛋，他的肚子有多大，一涝坝的水怎么能喝完？不过，我也隐约懂得，干坏事没有好下场。这大概就是朴素的民间故事给人的一种启示吧。

还听妈妈讲过一个故事。说在很早以前，飞禽都是生活在一起的，后来由于家族大了，它们就开始分家了。

凤凰是鸟中之王，它为了照顾好弟妹们，给大家讲分家后的生活方式。首先讲了怎样安家，讲到如何造窝时，喜鹊笑了笑说，我懂了，我懂了。就飞走了。麻雀根本就没听，也飞走了。地雀雀刚听罢怎样垒窝，还没听到垒在什么地方，也飞走了。只有燕子认真地听完了。所以到了冬季，燕子就飞到天气暖和的南方，一到春季燕子又飞到北方，并且把窝垒在人住的房子里或者房檐下，不受风吹日晒。喜鹊把窝垒在了大树上，长年在外。麻雀干脆就住在墙缝里了，出来进去很不方便。地雀雀不知道把窝垒在什么地方，最后就垒在了地里，终生受苦。

听了这种寓教于乐的故事，让我受益匪浅，觉得学习要认真，不能骄傲自满。

我念到初中的时候，恰好遇到二十世纪80 年代全国普查整理民间故事，我是其中的一个积极分子。过去整理的笔记至今还保存着。一个人的心中如果一直揣有一个梦想，那会改变自己的。

我从没有想过整理民间故事会成为我的工作。

有一天，接到一位领导电话，让我编校一本民间故事。那时候，我在一个很偏远的乡镇工作。我一直想离开这个地方，但又没有办法，这真是让我瞌睡遇上了枕头。我非常高兴地从这里解脱出来，驰骋于这些文字大军中。我喜欢文字，和文字打交道，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将军，而文字就是我的士兵，可以随意调遣他们。我忘形于文字给我带来的乐趣中，如花朵，如阳光，如雨露。我爱着被我创造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情节，它们在时间的浸润中，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这些口口相传下来的故事，是历史的回音，是神奇的财富，已经成为我认识过往生活最真实的一个载体。

当我把这些文字整理完成，已经是2008 年的4 月了。这些文字全部被装进一个U 盘后，我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我觉得需要放松一下自己，那就去一趟天府之国吧。

这天，我来到了青城山。这个时候，我不知道灾难正在一步一步向我逼近。突然天地一声巨响，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地震了！山体垮塌，巨石腾空，尘烟呼喊……前来营救的解放军同志说衣物就不要拿了，活命要紧！

我走上那条临时修出的生命之路，两手轮换抓着上面的树枝，一步一个脚窝往出挪。我一直看着上面，不敢往下面看，下面是悬崖绝壁，绝壁下面是大雨过后滔滔奔涌的味江河，稍不注意，如果一脚踏空，就会小命休矣。走到中间的时候，一个女人抓着树枝大哭起来。在这么险要的地势，她的后面有几十个人，显然只能前进，是不能后退的。我看着上方，看着天空，余震带来的石子还在不断跌落。我心说，你就坚强点，赶紧走吧，不要再拖延时间了，如果再地震咱们就都没命了，况且解放军在前面带路，他们已经来回几次了。这个女人这时已经魂飞天外，哭着哭着，她瘫软了，突然一声凄厉刺耳的叫声传开，她从悬崖上掉下去了。大地摇晃着树枝，浩荡不息的江水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

我从不愿意回想这一幕。

我死里逃生之后，来到成都。呆坐在宾馆里，我在想我的包怎么没有拿回来。那个装有民间故事的U 盘就在这个包里。从青城山往成都走的时候，不是我不想拿我的包，而是我的包在垮塌的宾馆里面。可我逃出来却后悔了。两年来我就干了这么一件事，这个U 盘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在宾馆煎熬几天后，从新闻中得知去青城山的路修通了，我决定再进青城山。尽管路已修通，但是不通公共汽车的。租了一辆摩托车，走走停停，大约一小时后来到了山上。地震前我住的是一座两层楼的宾馆，在地震中从外面修的楼梯已经垮塌，无法上去。主人不在，问隔壁邻居，说在下面的帐篷里。我借了这家的梯架，搭在塌掉的楼梯上面，从窗子里面爬了进去。我的包安静地放在桌子上，上面压了一些震落的石块。我把包从窗子里扔了下去，又迅速逃离。

站在地上，看着裂痕遍布的房子，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我是活着的。

邻居问道：“你的包里有什么贵重东西，这太危险了啊！”

我这时真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了，他也是无法理解的。我拉开包，把U 盘取出，装进我的口袋。

我扔掉了包，人生已经有着太多的累赘，不堪重负，轻一点，轻一点吧！

我下山了。我在路上问自己，值得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取回这个U 盘吗？里面只不过装了一些文字，这些文字丢失了可以重新去书写的。而一个人丢失了，那是断然找不回来的。

我这么想着，兀自有些心惊不已。